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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3日
“砖厂危机”中的清醒者
——大卫·温伯格

1963年,美国一家著名私人诊所——梅奥医学中心的伯纳德·福斯科(Bernard K. Forscher)博士以“混乱的砖厂”为题,向《科学》杂志投寄了一封公开信。在这封信中,他抱怨说,科学领域面临着一个严重的问题,它简直变成了一个“混乱的制砖厂”,“人们像制造‘砖块’那样,疲于奔命地炮制着大量的‘事实’,却不关心它们彼此间的联系。”福斯科非常担心,他说“这些‘砖块’的制造者,不仅自己走向穷途末路,所炮制的不断增长着的‘事实’也将把科学彻底葬送。”他不无担忧地说:“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土地将被这些砖块所充斥,(科学领域)就会变成砖块的海洋,从这些砖堆中很难再找到哪一块更适合自己的目标,因为它已经被深埋其中。用这些如雪崩般的无序砖块,自然不能构建坚固的基础,当然更谈不上建造一座有用的大厦。”这封信被刊登以后,引起了科学界的大哗,有同感者纷纷响应,从此,“科学砖厂”成为公众的口头禅。

福斯科的担忧果然得到了验证。进入21世纪,从一个被称作“环球生物多样性信息机构”(Global Biodiversity Information Facility, GBIF)所发布的一项信息可知,在最近几年中,只关于细菌和病毒,这个组织就已经收集到了数以万计的“砖块”,它们都自称是“事实”,既没提出任何假设,也没有进行推理,没有理论,自然更没有什么“大厦”。大量的“砖块”在网络中成活着,周转着,被人选用着,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

在互联网时代,网络“砖块”已成为一种“工业产品”,网络如同“砖厂”( 图1 )。如果在一个叫做“蛋白酶体共享”的网络中“溜达”,你很快就会发现,只关于“对比酶”的各种信息,大约就有1300万条数据资料在等着你,它包含12.6太字节(1太字节是10 12 字节)的信息。这些数据来自全世界各地,“砖块”被晒在网上,免费供大家享用。

图1

天文学制造的“砖块”就更多了,仅以2000年在新墨西哥州建起的斯隆数字天空观测站(Sloan Digital Sky Survey)为例,这个观测站开始运转后,仅在最初几周内,所收集到的数据就比过去全部天文学史上的所有观测数据还要多。在2008年,即运转8年之后,斯隆太空观测站就已经发表了关于2.3亿个天体,包括93万个星系,每一个星系有数百万颗恒星的天文资料。斯隆数字天空观测站所发布的“砖块”也充斥在网络“砖厂”中。

如果上述两个例子与人类基因组研究相比,那可更是小巫见大巫了。2001年,人类基因组计划完成全部人类基因蓝图,大量的信息被纳入国际核酸序列合作数据库。到了2009年5月,这个数据库已经收集到了250亿个基因数据组,无数的基因数据“砖块”如瀑布般地倾泻到了网上。

浩如瀚海般的数据,造成了著名的数据“砖厂危机”。不少人在追问,在疯狂“砖块”的冲击之下,科学将向何处去?科学是否被“砖块”冲击到了穷途末路?在互联网信息“大数据”的重载之下,在人们头绪混乱、理不清关系的重要时刻,为协调人与互联网、社会与互联网关系,一批重要人物登场了,其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就是著名的网络问题专家大卫·温伯格(David Weinberger)( 图2 )。

图2

作为哈佛大学伯克曼中心资深研究员,温伯格是互联网时代少有的清醒者,是大数据时代最聪明的思想家之一,是最具理解力、最有说服力,也最具冷静哲学头脑的人。他常年为《连线》、《纽约时报》和《哈佛商业评论》等出版机构撰写文章,同时担任美国国家公共电台“时事纵览节目”的特约评论员,为《财富》世界500强中的多家公司、顶尖传媒企业以及诸多创新公司充当营销顾问,还被聘请为霍华德·迪安的总统竞选团队的高级互联网顾问。多年来,在互联网进化过程中,温伯格成为不可缺少的人物。

温伯格有200多篇论文,著述也十分丰富,有《小块粒的松散组合》《世界如此多姿多彩》《新数字秩序的革命》以及与克鲁特瑞恩·曼尼费斯托尔(Cluetrain Manifesto)合作所完成的世界畅销书《市场就是对话》( Cluetrain Manifesto ,另有译名《破茧而出》)。 2012年1月3日 ,温伯格独自撰写一部具有影响力的巨著《深不可测》( Too Big to Know ,该书有中译本《知识的边界》)。这部书一经出版,立刻爆发出具有震撼力的影响,使他在世界范围一举成名,出版当年,被《时代周刊》评为2015年10大畅销书之一。

在这本书中,温伯格以清醒的头脑和独特的视角看待当今的网络世界,以包容和理解审视网络对世界带来的巨变。在网络与科学、社会和人的关系上,他有条不紊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他带领读者与他一起共同欣赏、共同评析当今的互联网世界。在不知不觉中,使你的思想融入到现实的网络世界中,逐渐消失了过去对互联网所持有的难以协调的偏见而接受了他的想法。

更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互联网,温伯格既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也不是一个悲观者,而是一个承认事实的积极应对者。他引导人们反思,在当前的网络超载的信息洪流中,人类社会生活的各种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该如何做出相应的对策。

温伯格首先尖锐地指出,互联网已经动摇了人们对“知识”的认识基础。自有科学史以来,这种对“知识”的动摇所带来的冲击与震撼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尖锐地指出,这种震撼首先表现在获取知识上。在过去,人们的知识大多来自于书籍或专家,是经过专家审查和逐级审定的,是最后确定为“事实”的成果。人们不仅从这些被承认的“事实”中获取“知识”,还以此为基础,使“知识”继续向前发展。然而现在,科学知识的传播途径正在呈现多元化、多样化和平面化,新闻发布会、网络热帖、在线新闻、博客文章、YouTube视频和各种网站等,只要使用引擎搜索,人们随时都可以获得海量信息,人们从只吃传统“正餐”,变成了快餐、冷餐生冷不忌的杂食者。

温伯格还指出,这种震撼还表现在知识的权威性上。有个典型的例子,2014年3月18日,美国哈佛-史密森天体物理中心在网上自行宣布,他们在宇宙微波背景下,发现了一些引力波的信号,首次得到了“极早期宇宙暴涨的直接证据”。这本是科学界的一件具轰动效应的大事,然而,他们没有论文,没有经同行评审,也没有在具有影响力的专业杂志上正式发表,而是越过了形成“知识”的一系列传统程序,直接把它晒在了网上。如今,像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网上“知识”的确定性不复存在,话题也失去了边界,知识范围大到深不可测,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达成一致,无须专家认证,人人皆可以成为专家,人人可以成为评判员,知识的权威性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随着这种状态的产生,科学机构的权威性也在淡化,它们失去了自上而下的控制力。

面对这种情况,温伯格给出了明确而积极的回答。他认为,在科学发展史上,这种关于知识来源以及知识权威性的前所未有的突破,固然看起来紊乱,但它反倒使人们“对知识有了清醒的认识”。他说,这是“网络使知识面临危机的同时,又使知识面临划时代的提升”,“没有了中心,没有了权威,也没有了边界,网络成为更具有意识的‘超级大脑’。”

温伯格更阐明了他的“知识发展观”。在过去,人们先是产生假设或假想,再通过实践检验,从对假想的否定或肯定开始形成理论,即传统的“知识”。然而现在,面对现实,这种方法几乎难以实现。例如,当一位单枪匹马的科学工作者,甚至一个科研小组不得不面对成千上万的数据时,例如像“蛋白质组公约”数据体系所发布上亿计的数据那样,他或他们该用什么方法得出结论,又该如何对所得出的结论进行证明或证伪呢?温伯格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知识已经不像过去书籍上所说的那么简单,是从起点 A 到终端 Z 那样,一点点地、逐步演化而来;知识也不像过去那样,是以最下层的数据开始,往上逐渐收窄,依次为信息、知识、理解和智慧那样的“知识金字塔”。温伯格认为,那是“书籍的思想”,世界并非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具有那么严密的逻辑,当今的大数据世界,信息已经形成“一个无定形的、相互交织的、不可掌控的大网”,在社会性的多维、松散和碰撞之下,在没有看管人、没有高墙、没有暗中要求知识的稳定度、忠诚度和稳定性,无法达成共识的情况下,温伯格认为,人类所探索的知识将“更趋近于世界的真理本质”。

在温伯格看来,当今的“科学知识已经具备了媒体的特征,变得越来越像它们赖以生存的网络那样”。首先,“知识”的媒体特征表现在它的群体性。互联网造就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参与科学的群体,人人可以参与进来,没有权威,也没有中心,每个人既是网络知识的贡献者,也是分享者。由于群体性,扩展了人类有限的大脑容量,人们逐渐适应了信息超载,照温伯格所说,在“砖厂危机”中,已经练就了一身功夫,不仅接受了,而且把“信息超载作为一种生活方式”。

温伯格举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例子,2009年,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两名研究人员在一项调查中发现,仅在2008年一年中,美国人上网搜索的信息量就达到了3.6泽字节(zettabyte,1泽字为10 21 字节)。为了说明这个数字的惊人,温伯格把这个信息量与一部电子版的《战争与和平》相比,它相当于5×10 14 部《战争与和平》,把这些书叠摞起来,其高度有2.9光天(1光天是光在24小时传播的距离),或者相当于太阳到冥王星来回跑8次的距离,远远超出了太阳系!人类有限的脑容量,何以对付这样的浩瀚呢?然而,温伯格却乐观地认为,事实并没有像“砖厂危机”所预料的那么糟,人们“不再彻夜难眠,而将其视为一种文化环境”,从中学会了过滤、筛选、跳读和选读,并适应了分歧的存在。在此过程中,强化了我们的信息处理技术,网络更有可能打造出一批具有辨识“真实”能力的人群。

“知识”媒体化特征还表现在它更具有连续性。知识表达没有边界,可以随时通过连接外延,使其包容量不断扩大,既不受篇幅限制,也不受时间限制。这种特征更能适应目前大行其道的复杂学科研究的需要。在众多人参与之下,对诸如社会学、经济学、生命学、人类学、遗传学、环境学等复杂学科,参与人不一定彻头彻尾都懂,群体共建不仅得以充分利用人脑资源,还可以把不同学科的研究人员联系在一起。群体参与,个别权威的手下所出现的错误也更容易暴露出来,使网络知识更加可信。世界的网络化,促使科学发展形成共创局面,而不再仅依赖个人或少数人的思考,使社会进入群体化共生、共建时代。

当然由于群体的良莠不齐,在缺乏适当引导之下,也可能使知识讨论漫无边际,甚至失去讨论方向,或形成以多压少,反使谬误成为事实,甚至还可能出现故意制造伪知识或被利益驱动有意误导的状况,其实,这在任何时期都是在所难免的。

为了给出最后的解答,在《深不可测》全书的结尾,温伯格说出了两句极为关键,也是极为聪明的话,成为全书的点睛之笔。第一句话是:“知识已经变成了一个网络,带有了网络特征——不管它是好的,还是坏的。”这句话表明温伯格对网络社会的现实态度,即把网络当作为一种事实接受,并不把它当成一个问题,甚至麻烦。它存在着,它重整我们取得知识和处理知识的过程,它利用交换往来,把信息和社会绑定在一起。你不接受这个事实,不去交换往来,不处于传播互动中,就不可能懂得任何事情,也不会获得机遇。

温伯格的另一句话是:“不过有一件事,似乎是很清楚的,这就是,网络化的知识,会让我们更加接近于知识的真理。”这句话更表明温伯格对网络的积极态度。过去人们把知识分割成若干领域,分头细分和切割独立发展的“还原法”只是人类自己的意向,面临自然界或社会的复杂问题,这种方法自然会碰壁。其实,宇宙万物就像是个网络世界,更像一个万花筒,既包罗万象、五彩缤纷,又是小块东西的松散组合,由它们形成各种变换神奇的花样。从这一角度也可以说,互联网时代可能成为科学发现具有最大创造力的时代,同时,面临复杂世界,由于增加了沟通和相互理解,可以使人们获取更接近真实的知识。因此,所谓“砖厂”时代,对知识攫取者、科学界、商界、教育界和政府可能是最好的时代。你有可能成为最聪明的智者,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个数据狂人,网络知识是好是坏,有可能完全取决于你的对策。

关键词: 《深不可测》,互联网,大卫·温伯格, Too big to know ,internet,David Weinberger

图1: http://www.theatlantic.com/technology/archive/2012/01/to-know-but-not-understand-david-weinberger-on-science-and-big-data/250820/

图2: http://www.zocalopublicsquare.org/2012/10/02/author-david-weinberger/personalities/in-the-green-room/ 2zuhqJJfs272ovCmaLgBiRl7ivfsgliUh2uW9uug5O2a+pWIPPx9pMB5ka5nYe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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