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三年十一月。
最近几天特别的冷,今天白天没有看到太阳,空中到处都是大团的阴云在卷动,看起来一场大雪在所难免。
烛光在帐篷里摇曳着,王离看着摆在面前的巨大地图,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地图上用木头标示出了两军的兵力,每一个木块代表五百名士兵或是二十辆战车,木块上涂着和军旗相同的颜色。困守在巨鹿城内的赵军有十几个方木块,而围着他们的秦军则有赵军的五、六倍之多;在远离巨鹿的北方和东北方,标识着魏、燕两国的军队,他们的数量稀少,比城内的赵军还要少。
可在巨鹿的正东方,很接近魏军的位置上,有着一大团土黄色的木块,这堆木块比环绕在巨鹿周围代表秦军的红色木块还要多:它们代表着宋义统帅的楚国援军,人数高达三万四千余人,战车数百辆。几乎是王离所部的两倍。
虽然王离不断向咸阳要求援军,但他也知道这实在是件希望渺茫的事情,朝廷早已经征发了数十万的百姓,动员规模肯定超过了秦国人口的二十分之一,有悲观的部下怀疑已经很接近十分之一。这些壮丁是他们各自家庭的主要劳力,持续数年的战争根本看不到结束的时候,可这些家庭的妇孺还要吃饭,失去精壮劳力的家庭去年就纷纷陷入饥寒之中,今年的冬天恐怕会有更多的秦人冻饿而死——而他们盼着回家的顶梁柱,正一批一批地累死在从关中到巨鹿的数百里粮道上。
如果不是夺取了邯郸抓到了大批的赵国百姓,可能连巨鹿城都早围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把魏国的百姓都杀光呢?”王离恨恨地一拍桌子,现在除了赵国的粮食可供楚军使用外,韩、魏两国也正竭力动员他们的百姓给联军运粮,王离不禁想到,要是章邯不急着攻打齐国而是把韩国、魏国的领地彻底抢光、人也统统杀光的话,楚国就也得和秦军一样,从数百里之外给他们的远征军运粮了。
王离向地图的南方看了一眼,那里摆着代表章邯军的红色木块,这些稀稀拉拉在漳水间拉成一字长蛇的秦军即使都调上来,也仅能让红色的木块和土黄色的木块勉强相当而已;但章邯军是不可能调到巨鹿城下的,否则粮道上的众多民夫就会失去保护或者说监视:其中的赵人肯定会立刻逃走,而其中的关中秦人嘛,恐怕也会跑掉,苦难让这些黔首越来越不把朝廷的严刑峻法放在眼里。
楚军大将宋义的计划,王离一样很清楚,那就是坐视这条漫长的补给线把秦国的力量耗尽。虽然楚国在巨鹿城下维持的兵力比秦人还要庞大,但楚人靠着盟友,不需要投入数十万百姓在后方辗转沟壑。如果秦军投入更多的兵力,或许楚军也会进一步增加兵力,只要保证兵力对秦军稍占上风就可以。
不敢放手攻打巨鹿的秦军,迟早会拖不下去而退兵,那个时候楚军就会来一场趁胜追击,剧本和当年王翦追杀项燕是一模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就是猎人和猎物换了一个角色。
宋义的营寨部署得无懈可击,和秦军也保持了相当安全的距离,每日更是派来不计其数的侦骑。王离苦思了几十天,也想不出重演定陶城下斩项梁的那幕的办法来。
帐篷被撩起了一个角,寒风吹了进来。
“什么事?”王离抬起头,盯着闯进来的士兵。
“麾下。”这个士兵的声音都变了:“楚军营地有情况!”
“什么情况?”王离警惕地站直了身。
“好像是内乱。”士兵用不确定,但是充满希望的声音说道。
“什么!”王离大叫一声,顾不得披上战袍,就急匆匆地跑出帐篷。
冲出帐篷的时候王离感到脸上一凉,好像已经开始下雪了,他迎着凛冽的北风一直跑到营墙上。
随着王离一声令下,附近营墙上的火把一起熄灭,让主帅能够不受干扰地遥望楚军的营地。
楚军的营地那里,似乎闪烁着很多纷杂的火光。
王离举起一只手,所有的秦军官兵都随着这个动作而屏住呼吸,王离侧过头,仔细地聆听着楚军那边的动静。听了很久,王离再次确定,他确实听到了一些噪音,不过他依然无法确定是什么声音。
“多派探马。”王离沉声说道。
卫士去执行命令后,王离又盯着楚军那边看了很久、很久。
现在王离真恨不得能回到刚刚与章邯一起大破项梁的时候,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他再也不会贪功来打巨鹿了,而是会全力支持章邯把赵国百姓都搬回秦国的提议。
这两年来的战争无疑还会天长地久地拖下去,这已经是秦国能够指望的最好结果,想到这里王离就对章邯充满了怨气,身为少府和山东秦军中地位最高的人,章邯却躲在后面运粮,说什么也不肯向朝廷如实地汇报前线的真实情况。
不久前,章邯还派来一个使者,遮遮掩掩地表示如果王离提议撤兵,那他章邯绝对不会反对,言辞里还暗示是王离贪功才让大军落到今天这样的险境。
这个暗示几乎把王离气炸了胸膛,在他看来如果不是章邯贪功,根本就不会有东阿之后的一连串惨败,韩、魏两国也不会灭而复起。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章邯贪功,说不定现在秦军还都躲在安全的三川之后,等着诸侯军争吵谁该第一个往荥阳的铜墙铁壁上撞。
而且,为什么该自己这个武城侯提议,而少府反倒是附议呢?明明应该是少府提议,王离来附议啊。
“你少府都顶不住,我一个武城侯就顶得住了吗?”王离在心里骂道:“就你章邯有家人,难道我王离就无牵无挂了吗?反正我就是不说退兵,最后不得不退的时候,朝廷要追究也得从你追究起,到时候我是不会替你说一句好话的。”
……
其实这时楚军的营地里混乱已经渐渐平息了。宋义的帐篷已经被鲜血染红,他的家臣、门客还有中军卫士,横七竖八地在中军帐外倒了一地。站在他们尸体旁的,则是全副披挂的项氏和范氏兵丁。
项羽高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登高将其展示给众人观看,虽然是黑夜之中,但火把将这个人头照得明亮无比,正是死不瞑目的卿子冠军。
“宋义迟疑逗留,四十七日不战,已经被我诛杀了!”项羽向着黑夜里无数闪动的目光喝道:“现在我下令,全军各守各位,明日清晨拔营,东退五十里。”
看到宋义的首级,还有紧紧站在项羽身边的范增,大多数楚国将领都一言不发地退下,很快楚军的营地就恢复了平静,除了各个帐篷前都站满了各家的甲士。
“你怎么把宋义杀了啊?”才从高台下来,范增就把项羽拖进了谋杀的现场,宋义的帐篷里,虽然寒风凛冽,但他已经急得是额头见汗:“逗留不战,这怎么能当谋杀大将的理由?”
攻入宋义营帐后,项羽二话不说就把卿子冠军杀了,这和他事先与范增商量好的完全不一样,只是木已成舟,范增只好默认了,现在没有外人他立刻就抱怨起来了:“我们事先不是说好了吗,把他抓起来,然后由我上书大王,说他逗留不战使得将士离心……”
作为怀王的大将,宋义当然有权决定是速战还是对峙。如果宋义的拖延战术激起了众怒,怀王是可能考虑换人来统军的,就是怀王不信,为了安抚军心也不会太过责怪已经兵变成功的项羽。但直接以这个理由杀了怀王委任的大将,那就是一点脸面都不给怀王留了,范增担心怀王震怒之下会直接宣布他们为叛逆。
“放心,”项羽打断了焦急的范增,信心十足地说道:“大王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就算震怒,等冷静下来之后也不会宣布我们为叛逆,因为那就意味着我军彻底瓦解,救赵击秦都成为泡影。甚至可能会导致楚国内战,让我国被秦国再灭一遍,想到这个可能大王就会退缩,免得让自己也成为楚国的罪人。”
“那样的话,我们才是楚国的罪人吧。”范增喃喃地说道。
“尽管放心,大王是绝对不会给秦国一点儿机会的,”项羽向范增保证道:“我知大王甚深。”
“可,可。”范增整理了一下思路后,不但没有冷静下来反倒更惊慌了:“用这种手段挟持君上,等灭秦之后一定会被大王族诛的吧?大王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项羽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这个表情立刻把范增吓呆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亚父,”项羽收敛笑容,正色说道:“大王乃是我家所立,我季父立得 ,我就立不得了吗?”
“你要弑君!”范增大叫起来。
“谁说了,我只是要另立一个贤良。”项羽矢口否认:“再说,就是弑君又怎么了,当年晋君不让赵盾执政,赵盾不也弑君了吗?难道赵盾就不是晋国的贤相了吗?”
范增看了项羽好久,缓缓摇头:“这样不得人心的。”
“除非我们无法拿到灭秦的功劳,”项羽冷声反驳:“亚父请看,秦国精锐尽数在此,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愚蠢的理由,我猜多半是宫廷阴谋,这些秦军不老老实实地退回关中去,却停留在这个险境等死。这个愚行就是宋义也看得分明,我当然会做得比他更好。消灭了这支秦军后,我和亚父威震诸侯,借机可以把诸侯军掌握在手。然后我们就带兵直至函谷关,三川已经被我打下来了,现在关中已经无险可守,到时候灭秦自然也是我的囊中物。想一想,数百年来诸侯都做不到的伟业,被我项羽完成了,替全天下的诸侯洗刷国耻,凭借这样的功劳,我废立一个楚王又算得了什么?”
项羽野心勃勃的话把范增都听呆住了,过了好久都没能恢复说话的能力。
“亚父,”见范增迟迟出不了声,项羽凑前一步说道:“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是拿下关中,凭借暴秦这几百年积蓄的财宝,还有大片的领地,也能收买不少诸侯。”范增终于从震惊中缓过来,重新拥有了说话的能力。
“亚父说得不错。”项羽抚掌笑道。
“这些你早都想清楚了吧?”范增见项羽并无丝毫惊异之色,就直言不讳地问道:“在杀宋义之前,你就都想明白了。”
“亚父,这可是杀大将啊,而且是用逗留不前这种理由来杀。”项羽笑道:“我要是没想清楚怎么敢动手,那不是拖亚父下火坑吗?”
“我已经下火坑了。”范增摇头道:“事到如今也没有退路了,但愿一切如你所愿吧。”
“还得请亚父写一封信给大王,让他封我为大将,这封信我觉得亚父写最为合适。”
“如果大王真像你说的那样,那这封信谁写不都一样?”范增苦笑道:“大王不得也把我恨之入骨?”
“亚父,令尹,还有三成的兵权,不值得一封信吗?”项羽反问道。
“我写。”范增把牙一咬,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王离就得到消息,楚军拔营离开了原来的驻地,远远地又退出了几十里。
“幸好下雪了!”行军的时候,范增举起手,看着漫天飞落的雪花。
“是怕有人趁机逃走吗?”项羽笑道。
“是啊,”范增点点头,昨天项羽的狠手不光把范增吓到了,其他的望族也都惊呆了。这是楚军不是陈胜、吴广的农民军,这支军队中的各级军官都是楚国的望族子弟,遵循着数百年来各家一直奉行的规矩。在项羽如同杀鸡一般地谋杀了宋义后,很多望族,甚至是一贯支持项羽和范增的人都表现出了对他们俩的戒备,如果不是这场再及时不过的大雪,肯定已经有人会自行离开军队,带领自己的家臣和士兵返回楚国了。亏了这场从昨晚开始就不停的冬雪,望族们因为行动不便,只好跟着主力一起行动。
“亚父觉得我为什么突然挑昨天动手?”项羽笑着问道。
范增看了项羽一眼,心中惊骇不已,范增已经准备好很久了,但项羽一直要等,哪怕是冒着消息泄露的危险也要等,昨天突然派人来通知范增动手,当夜就发动了兵变。
“你是在等下雪?”范增问道。
“当然,”项羽微笑着说道:“事关我全族存亡的一步,我当然是再三斟酌过的。”
“你还想了什么?”范增好奇地问道。
“亚父会知道的。”项羽卖了个关子。
因为担心这是楚军的什么阴谋,王离没敢去追击,而且楚军行动相当迅速,说撤就撤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根本没给王离留下聚拢围城部队的机会。
等到又过了几天,王离确认楚军发生了兵变,项羽以下犯上杀了大将宋义时,楚军已经在远处重新建立了坚固的营寨,王离除了捶胸顿足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不过楚军的内乱让王离又生出了新的希望,项羽能做初一,那保不定会有其他的楚将做十五;没多久王离还听说,项羽居然是用逗留不前这个名义杀的宋义,在王离看来,就是硬说宋义私通王离图谋叛逆都要比这个理由靠谱啊,既然这样,说不定项羽马上就会被宣布为叛逆,然后楚军就会分崩离析、各自回国,或是自相残杀一番了。
抱着这样的指望,王离继续在巨鹿外面等下去,指望幸运之神再一次地青睐自己。
……
彭城。
怀王脸色阴沉,熟悉他的人从来没见过熊心的脸色这样地难看,整个楚王廷里的气氛一片肃杀。
把范增强词夺理的书信反复看了几遍后,怀王突然点点头:“寡人知道了,会给项大夫发去大将印绶。”
哆哆嗦嗦的使者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大王。”使者才消失在宫殿门口,令尹吕青就出席叫道:“臣……”
“不用再说了,”怀王猛地伸出手臂,阻止他的令尹继续说下去:“如果寡人不能庇护臣子,那寡人就不再拥有臣子,如果寡人不能主持公道,那寡人的王位就岌岌可危,这个寡人岂有不知?”
“只是!”怀王加重语气,对在场的臣子们喝道:“巨鹿城外的三万楚国健儿,寡人岂能见他们变成异乡之鬼?这次寡人只能对不起宋大夫了。”
“可是,”还有其他的臣子似乎要说话。
砰。
怀王重重地一拍案,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好像他把全部的怒气都聚集在这一掌之中了:“寡人是楚国之主!”
“是楚国之主!”怀王重申了一遍:“谁都能不识大体,寡人不行。因为社稷系于寡人一身”
在下令给项羽大将印绶的同时,怀王还特意让传令的使者对项羽说:“记得告诉项羽,寡人的前约对他依然有效,只要他能入关中灭秦,寡人就把关中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