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木匠,又是个砖匠。”
石牌武学分司的营房里面,两个人并排的坐在最外边一个床上,周琛满脸神采,那个匠帮则眼神呆滞的在说话。
两人被征召后,士兵带他们录了姓名,说是要做兵牌,然后就带他们到了营房,到了许久也没军官过来管事,更没人来管饭,好在外面就有水井,渴了就去自己打水喝。
周琛抹了抹胸前的水渍,轻松的看着门口,“我也是砖匠。”
匠帮呸一声,“你们啥砖匠,你们那领头的就是胡乱配灰浆,贴内墙的泥巴是哪里挖的,稀泥都敢用,那砖沾得牢么?你还砖匠,我都看过你们搭的山墙,两头都对不正,那吹风能把梁吹歪,砌砖你以为就把砖堆上去就成了?那都是有讲究的,尤其窗户转角,你们在骑兵余家那里砌的都是啥,随便找个窗户看,砍捎子的人砌四个窗角,就有三个不平整,后面木工怎把窗做得齐整,漏风知不知道!”
“但俺们便宜,工价只有你们一半。”
“干不好那便宜有啥用!”
“你们匠帮又做得好了?”
“比你们好!”匠帮怒冲冲的瞪了他一眼。
周琛在营中,也不怕那匠帮再追打,径自搓了搓小腿上沾的灰浆,“你看这不沾得牢牢的,我就是糊口几个月,等招兵了就进营来,没想跟你们抢生计,你追那么急作甚。”
“不追你们就到处低价抢活,大家都没个规矩,平白便宜了主家,你都要进营还当甚砖匠,将我连累进来!”
“我当砖匠就想多吃些长壮实点,不然进不去铁甲兵那营,那一月三四两银子的,等这里新兵操练过,俺就去铁甲兵了。”
“三四两也不多。”那匠帮偏过头去抹眼睛,“我在池州就干了两年徒弟了,那安庆营在宿松杀了许多流贼,听说安庆这边一下有钱了,我就跟了村里新的师傅,从池州过江来做工,你以为容易的,到石牌都从头算,我做了一年脸朝外的砖匠,师傅才教我脸朝里的活计。帮头说把你们这伙山东的赶走,就让师父教窗户砌角了,这可难的你懂不懂,木工我本就会做,学了砍捎子的活计,以后带窗的墙面,我一个人就能干下来,带上几个学徒那银子可好赚了,只要你们外来的不乱抢活,才不止这三四两。”
匠帮说着呆呆出神,眼睛红红的像要哭出来,周琛探头过来小心的道,“那一月多少?”
匠帮立刻醒转一般,警惕的盯着周琛,“你打听作甚?”
周琛连忙让开,“俺不做啥,就是问问。”
匠帮哼了一声,“左右比铁甲兵多,你是不知道,石牌和府城有多少人等着建瓦房,那些兵将卖命去挣的银子,一建房子都到我这里来了,我就卖点力气,你说可不比卖命好。”
周琛想了片刻茫然的道,“也是这个理啊,俺怎么没想到。”
匠帮捂着脸,“现下说啥也没用了,被抓进来这劳什子的安庆营,一月也就三四两银,还得给人卖命。”
“那你逃出营去便是,那河道边没营墙,晚上你悄悄跑,你自己来投的军,他们不知你家在何处。”
“逃出营去那么好逃的?你是没看过安庆营抓逃兵,抓到就要砍头的!”那匠帮苦着脸,“那录姓名的军爷坏得很,听到我池州口音又看到身上灰浆,径自录的匠帮,跑了他们要去找帮头要人,不交就要赶帮头走,帮头愿意走的?他就是池州老家人,我逃了他就要来抓我,左右这匠人是当不成了。”
周琛突然有点愧疚,当下小心的道,“就当营兵也挣不少的,你看来安庆营当兵的,都是些好汉……”
他说着回头看了看,总共是一个小队十一人,这屋中还有八个士兵,另外一个出去窜门打听消息了。
就眼前看到这八个,都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模样,而且年龄还大,至少有两个看着快四十了,头发都是花白的,最老的那个牙齿掉了三颗,其他几个衣衫破烂,瘦里吧唧的,躺在床上都没个模样,似乎跟好汉也不沾边。
“以后都是些好汉你看。”
那匠帮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正要说话的时候,外面跑进来一个人,正是方才出去打听消息的那人。
他一进门就喊道,“打听到了,步火营的月饷前面三月给月饷五钱,入兵册后一两。”
屋中顿时闹起来,躺着睡觉的纷纷围拢过来,满脸讨好的笑,跟那打听消息的人不停询问,那两个年龄大的兴高采烈。
“五钱还管饭,这就不少了,听说还要发鞋子,庞大人真是菩萨。”
“两月就能存一两,外面哪找去。”
“一两就是一块银币了,我看过那银币,是真体面,我也去换一块。”
周琛赶紧站起来扒开其他人,一把揪着那打听消息的人,“你听清了是五钱还是五两?怎地我听说营中至少都是二两?”
“五钱,步火营就是五钱,石牌这里米都买一石了,敞开的吃。”
“五钱月饷?”旁边的匠帮听了,突然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
周琛反而松一口气,“我要去铁甲营的,不留在步火营。”
那人摇摇头,“步火营不按安庆营的规矩,说是不许转去其他营头,步火营就只能在步火营,哪里也不能去。”
其他几个士兵毫不在意,不停的笑着,讨论怎么用那五钱银子。
周琛失神一般走回床边坐下,呆了好一会,捂着脸和匠帮一起呜呜的哭起来。
……
“报大人知道,步火营应募者十分踊跃,虽然营头新立不久,但百姓也是认可的,只在石牌和盛唐渡两处设募兵处,两日已凑齐一个司的员额,还有好些义民来得晚,盼着再募呢。”
石牌武学的大校场上,一群人从正门进来,庞雨走在最前,一边走一边看营房设施。
吴达财亦步亦趋的跟在庞雨身边,继续向他汇报,“照大人的意思,步火营一切都要便宜……不是便宜,是以够用为准,能从简的就从简,只要能走路能扛枪,耳聪目明手指灵活就行,兵源一下就多了,月饷就降得下来,给的新兵五钱正兵一两。”
吴达财偷眼看看庞雨的表情,“应征的还是不缺,正兵这一两还可以再议,看大人意思。”
庞雨点点头,“稍有点多,暂且先给一两吧。”
吴达财松一口气又道,“甲仗器械方面,所有兵不发甲胄,就给一套军服,鞋子发不发都成,布帽一个要给,油衣一具,水壶一个要给。再来是自生火铳及仗具,火铳一杆七两五钱,腰刀按不同价要一两到三两,三两的腰刀刃口要用苏钢点钢,下官想着都是用火铳杀敌,腰刀用处不多就配一两的,核算下来器械十两足够,还有吃饭钱粮,不操练兵刃就不费力,可以少吃点,暂算一年每兵五两,操练火药弹丸不用五两,除了甲仗外,一年最多二十两上下,不值重步兵一件铁甲。”
“你还没算营房这样的基础设施,还有管理费用,不过也节省了许多。本官之前说要节约成本,不是要苛待兵将,有些钱不能省。”庞雨转头对吴达财道,“斗笠可以配一个的,把它做大一点,下雨天可以遮雨,以免装填的时候打湿了火药,运气好还能挡箭,鞋子嘛也配上,行军的路程会多些,还是要善待步火营将士。”
“大人体恤将士,下官感佩,立刻给所有将士配上斗笠,用篾条的轻便,还能防箭。”
庞雨摆摆手,“不是说刻意要少给饷银,本官巴不得每兵都给十两月饷,但中国东西南北都是几千里,咱们又要打鞑子又要打流寇,兵少了是不成的,多了又养不起,就说火器兵不耗体力,你先试着操练,看看到底需要什么兵员,给多少月饷,行军打仗做成操典,对我们安庆营十分要紧。”
“小人明白,大人特意交代各种兵员都要招来一试,属下招募了青皮、船夫、僧道、匠人、牙行、流民等等十余种,也有按以前般招募的农夫、纤夫、船工之类,看看哪些能操练成军。”
庞雨点点头,“你让新募兵将集合,本官先查看一番。”
吴达财立刻过去吩咐武学的属下,很快就有人往营房跑去,还有去将台准备敲鼓。
身边的庞丁过来对庞雨低声道,“大人,听说石牌这里招募的很多都是流民,里面青皮喇唬恐怕不少。”
“什么兵员都不相干,只看吴达财练出来的兵是否符合成本,算银子就行了。”庞雨伸出一根指头,“铁甲兵打仗可靠,但每年月饷、武器、备用武器、弓箭、饭食就多,行军要单独配属车架和民夫,这还没算铁甲,配属炮兵、骑兵、辎重之后,平均成本在一百两左右,若是养三千重步兵,至少三十万两,两年就是六十万,打仗都是短兵相接,死伤抚恤是按月饷比例给的,以后长期支出,然后又要训练新的铁甲兵,总算起来,一个重步兵入营后三年,我至少需要花费四百两。”
庞丁呆了片刻道,“四百两恐怕要的。”
“火器兵含器械才二十五两,不算器械一年二十两,配属炮兵、骑兵、辎重,加上管理成本,但是不挑兵源,这次招募的大半都是单身,抚恤也就很低,平均一下大概是重步兵成本的两成。”
“可他们打仗也不厉害。”
“单个或许不厉害,看起来也没有重步兵那么可靠,但他们的武器能打死任何敌人,便单论便宜也是一种厉害,若是打鞑子的甲兵,五个换一个我也不亏。按这个成本,我一年可以轻松养起十万兵,多说点二十万兵,卖力三十万,拼命四十万也可以。”
庞丁在自己腿上揪了一把,才能接受四十万的数字。
庞雨拍拍庞丁肩膀,“我只需要他们开一枪,就是四十万枪,开两枪八十万枪,开三枪一百多万,打中八万枪,鞑子那点人就杀光了,我们就不亏,打中二十万枪,天下就太平了,这般算起来还是便宜。”
庞丁咽了一口唾沫,皱着眉在心中计算,此时营门方向一阵蹄声,后方的卫兵都转头去看,武学也是按营区管理,只有塘马才能骑马,而且必须是带急信的时候。
那塘马背着背旗,匆匆来到庞雨跟前,送上一份密封的信件,庞雨打开快速浏览,这是在安庆衙署已经解密过的,他很快看完后递给庞丁。
“八贼、左金王、革里眼、马守应数股合营,在随州伏击官军,左良玉大败,湖广抚标营折损过半,湖广地方沸腾,皇上近来暴躁易怒,熊文灿和方孔炤恐怕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