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银子,为啥要做成这么圆滚滚的,像铜钱一般。”
一枚厚重的银币在眼前翻转了一圈,满达儿仔细看了,背面是一艘漕船的图形,背景是码头,上面有几个拱形排列的文字。
旁边几个北方游骑兵的脑袋凑在一起,因为石牌镇这里是安庆营的核心地区,市面上几乎全都是用贴票交易,这种氛围影响下,大家很快都适应了贴票。
市镇里面食铺酒档全都爆满,满达儿一伙只能往杨光第家来,途中见到了大江银庄的石牌分社,午间正好人少,他便第一个去兑换了银币。秦九泽第二个去兑换的,此时正蹲在墙边,不停的摇晃手中几个银币,发出断断续续的叮当声。
北方游骑兵都想想看看稀罕,他们不敢去打扰秦九泽,就守着满达儿这边,那块银币在众人手中流转,这么一块就是一两,大家都用指头反复摩挲,感受那一小块金属的触感,满达儿扬着头,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最后停在杨光第手上,这银币是去年底才开始流通,他也只看过几次,拿在手中仔细翻看了一会,抬头看着满达儿。
“你换了多少?”
“十个银币。”
“你在司部领的贴票可是跟我一批发的?”
见满达儿点点头,杨光第惊讶的道,“那可是年息一钱的贴票,你换了可就没息了,兑换时那银庄的人可跟你说了?”
满达儿呆呆道,“我听不懂他说的,我就说要银子,啥息不息的。”
杨光第还要再说,满达儿已经伸手把银币拿了回去,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好像对那点钱息根本不在意。
正在看着,外面一阵童音传来,“看鞑子,看鞑子!”
几人抬头去看,一群小孩在门外又叫又跳,一些大人隔得远一些,朝着正房里面指点着,互相窃窃私语。
杨光第在门外对着众人道,“这是咱们营的游骑兵,不是鞑子。”
那些围观的人仍不走,里面还有不少是安庆营的士兵,估计是没去勤王的,对鞑子还比较稀罕。
安庆这个地方属于南直隶,由于距离南京不远,红夷都见过不少,但鞑子确实少见,有时外地官军路过,里面有少量蒙人家丁,但都是从沿山的宿松、潜山路过,从未走到石牌这种地方来,老百姓知道外地官军来,也是的就躲开,根本看不到那些鞑子家丁。
这次勤王招募的边军中,满达儿也属于珍稀品种,只要取了帽子就引起围观,寻常满达儿出门都戴着帽子。
他今天没找到喝酒的食铺,几人最后跑到杨光第家中,安庆天气太热,他忍不住摘了帽子,立刻引来一这群人。
杨光第的解释没有打发走群众,那些小孩纷纷对杨光第问道,“鞑子在你家吃啥呢?”
满达儿猛地冲出门去大喊道,“鞑子吃小孩来了!”
外面的大人小孩尖叫着一哄而散,一片兵荒马乱中,众人跑出好远见满达儿没追来才停下,满达儿在门前哈哈大笑。
“满达儿你瞎叫嚷啥,匠人都吓跑了。”
满达儿听到是杨石三在说话,回头去看了看,杨石三打个赤膊,就在旁边不远站着,那里在兴建两间砖房,砖墙已经砌了一半,几个匠人原本在砌砖,听到鞑子来了也跑得远远的。
由于骑兵营地附近地皮紧张,杨石三银子又不多,买不到合适的土地,杨光第家里还有地基,预备后面再修的,就把地让给了杨石三先修。
杨石三给女人赎身欠了众人不少债,刚发的作战赏银还不够还的,土地钱只能赊着杨光第,房子也只打算建两间。
“杨石三,这边卖房子的那么多,现成的你不要,干啥要自己修新的。”
这一片都是以前的骑兵修的房子,从去年骑兵出发,一部分去了湖广,大部分去勤王,阵亡的人数不少,这类家眷大多不愿留在石牌,由于安庆营每月还要发抚恤,生活有保障,他们都希望搬去安庆府城附近,府城临近江边,繁华是一方面,也更加安全,所以最近安庆府城的房价再次上涨,特别是城墙内的房产。
杨石三走到满达儿身边低声骂道,“那都是死过人的屋子,刚办了法事招魂的,万一他们搬走了魂没走怎办。”
“那也是同袍的魂,还害你怎地。”
要是以前,杨石三肯定将满达儿好骂一通,但他现在还欠着满达儿钱,总不好破口大骂,当下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回头去招呼那些匠人回来。
忽然厨房里哗啦啦一阵滚油声音,跟着香气四散而出。
一个短发女人在厨房里面烧火,满达儿探头看了一下,“这女人都到你家中了?”
杨光第咳嗽一声,“这里各家都要给匠人管饭,找来帮忙煮饭的。”
满达儿指着杨光第嘿嘿笑,杨光第脸色通红。满达儿忍不住又在门口向里张望,那女人在门里也听到了,倒没有丝毫别扭,提起水桶来,哗哗的倒进了锅里,然后提着空桶就走出来。满达儿还在门前,那女子像没看到一样,也不知减速,直愣愣的就撞过去。
满达儿赶紧让开,那短发女人从他身边径自趟过,去了外边水井打水。
杨光第跟着过去帮忙,满达儿不好继续站在门前,看到剩下那个年轻匠人,走过去对他问道,“你怎地不跑。”
“俺见过鞑子,俺不怕。”
满达儿就在他旁边的砖堆上坐下,“你在哪处见的。”
“俺山东东昌府的,被鞑子抓到东阿,你们这些军爷打跑鞑子俺才跑出来,家里啥也没了,找不到活路,就一路就跟着军爷往北,后来又往南,好坏鞑子都见过了。”
“那还去过永定河打鞑子?”
“亲兵司的三号炮,是俺帮着推炮进王庄的。”那年轻匠人咧嘴笑着,从旁边地上衣物中掏出一块木头牌子,向满达儿举起满脸的自豪,“这是那位吴大人给参战民夫发的,俺也有一块,说等到招兵时候可以先招募,我一直存得好好的。”
满达儿哈哈大笑,“那你怎地还不去。”
“说先补安庆预备兵,俺就等着啥时候招兵进营去,进不去就接着学修房,总得寻个吃饭的手艺。”
此时那女人端了一大盆菜去了正屋,好像是烧的鸡鸭,肉香顺着她走动的线路弥漫。外面的匠人的目光都跟着菜盆转,喉头不停的滚动。
杨光第的声音在屋里喊道,“喝酒了!”
满达儿顾不得多说,跟着一群游骑兵扑进屋去。
那女子出了正屋,又从厨房端出一锅粥来,往砖堆一放喊道,“吃饭了。”
方才不敢靠近的几个匠人撒腿就往这边跑来。
……
几个匠人各自端了稀粥,又抓了一个馍馍,就蹲在外边墙角的阴影里大吃,中午闷热异常,几人喝了热粥更是满身汗珠,兀自吃个不停。
那年轻匠人朝着碗里急促的吹气,粥面上一层层波纹带着热气散开,等到稍冷点他便喝上一口,然后咬下一大口馍馍,等到馍馍逐渐变小,他就小口小口的咬。
安庆这地方和山东不同,这里大部分是米饭,普通人家基本都喝粥,面食也有但比较少。这次有不少北方人到石牌,物流还跟不上,面食就更精贵,今天主家能给几个馍馍算很厚道的了。
此时是中午时分,虽然一般只吃两顿,但因为家里有修房子这种大工,主家一般会多给一顿,这样匠人能多做些。今日杨光第家有客,都在正屋喝酒,吵闹声和香味一起往外传,年轻匠人有点羡慕。
第一碗粥喝完,年轻匠人匆匆又去舀了一碗,再回到墙角的阴影里蹲下,才又慢慢的喝,山东吃米饭时间少,但米汤也是要喝的,在普通人家还算高档饮品,大家也是喝得惯的。
几个小孩站在门前朝里面张望,口水都快要流下来,只听得那年轻主家的声音招呼了一声,小孩欢呼着跑了进去。
一个年长的匠人靠拢过来,对那年轻匠人说道,“周琛,就这般做匠人也无甚不好的,过几日你再跟我学点木工,这安庆到处都要修房子,说不得比丘八还挣得多些。”
“那俺村的仇怎报,俺都打听好了,说新兵招募进去都是不分的,进去操练一两个月再看你当啥兵马,俺现下修房子多挣些,多吃点肉长壮点,说不定当了铁甲兵,那银子少说三四两,也不比匠人差了。”
“你光看银子,这些安庆丘八人虽好,但总归是要卖命的,还是作匠人稳妥。”
“铁甲兵呢,跟你说全身包着铁,卖命都卖不掉。”周琛满脸向往,接着往附近看了看,“俺们外省来的,光靠作匠人立足不易,那伙安庆匠帮还不许俺们修房子呢。”
他说的是此处的匠帮,石牌建修已经兴旺了两三年,吸引来安庆和周边的匠人,包括池州附近的也过江来,先来的纠结成了匠帮,不许外地匠人来接活,特别是外地来的流民,这些流民接活的价格可以非常低,影响市场价格,匠帮就有一伙人专门驱赶。
“他们不是不许做,是要俺们跟着他们做,少说要拿走三成的工价,他凭啥……”
刚说到此处,突然听得旁边另外一个匠人大喊道,“匠帮来了!”
周琛把碗一放,跟着那年长匠人跳起来就去抓地上的衣服,刚把衣服抓到手上,一群手执棍棒的赤膊男子就出现在街口,领头的往这边一指,众人立刻追打过来。
“跑,分开跑!”
周琛撒腿就跑,附近两条狗大声狂吠,风声在耳边呼呼的刮过,前面的街巷在视野中不停摇晃,一时也分不清是哪里。
忙乱中抽空往回看,似乎还有拿着棍棒的人在追,周琛不敢停留,拼命又往前跑,冲出前方街口后,视野忽然开阔了,似乎到了武学门口。
周琛来过这里很多次,就为了看募兵没有,今日募兵处打开了,左侧排起长队,右侧则是空的,门前有几个士兵,竟然还有人在敲锣叫喊,“安庆营招兵……”
等了许久的征兵终于来了,周琛心头一阵激动,立刻停在武学门前,忽然听得后面叫骂声,他往后看去,后面一个手执短棍的匠帮追上来,满脸凶恶的模样。
周琛立刻跑到人多那一排,旁边的士兵问道,“有义民牌的先征。”
“有,有,吴大人发的。”周琛往衣服里面一摸,竟然空荡荡的,不由呆在原地,那义民牌从北方一路带到安庆,却被匠帮追得跑掉了。
那士兵见了道,“没有就没有,说什么大话,今日混编营征募人少,前面的都招不完,不是义民就不要等了。”
“小人有牌,真是方才跑掉了,求军爷行个方便。”
那士兵朝右边一指,“没什么方便,那边要的人多,你愿去便去。”
周琛回头去看,匠帮的人已经到了,那人也满头的汗珠,见有士兵在场就把短棍收在身后,眼神凶恶的盯着周琛。
周琛之前已经听说过安庆营征兵都一般的,进去了才分兵种,也就说没什么差别。
此时那匠人的凶狠眼神让他害怕,当下顾不得多想,快步跑到右侧的募兵门房内,里面两个军官和两个书办,正在收拾东西,不知道是刚来还是要走,看到周琛后,一个军官打量片刻竟然有些高兴的道,“谁说征不到好兵,你哪里来的?”
“山东来的,俺在王庄抬过炮,有吴大人发的义……”
“不用说,征了!”
那军官话音刚落,后面的匠帮也一头撞了进来,他抬头看到了安庆营的军官,脸色一变把短棍收到背后,就要往后退出门去。
军官一拍手,“正好差一个,这个人也征了,不错不错。”
那匠帮的人连忙摆手,“小人不是应募的,是走错了……”
那军官挥挥手,“进了这屋都是应募的,今天就差你两人,凑齐了交卸差事,卫兵带他们进营。”
两个卫兵立刻从外面进来,那匠帮连忙要出门去,当先一个卫兵随手抽出一根斑竹棍,朝着那匠帮肩胛就是狠狠一棍。
匠帮惨叫一声,手中拿的木棍也掉了,两个卫兵不由分说,对着他一通乱打,那匠帮也顾不得出门了,捂着头一路叫嚷着退了回来,周琛赶紧往后躲。
只听那军官的声音道,“军中无戏言,敢当逃兵老子砍你脑袋,今天开始你们两个就是安庆步火营的士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