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钟、陈贞慧、吴应箕几人到处串联,各地来南都乡试的士子陆续到了,打算在乡试张贴。”
南京库司坊的石巢园内,阮大铖在书房中焦躁的走动,管家停顿了片刻,小心的看了看旁边的杨维垣后又道,“小人按老爷吩咐,去杨廷枢的门上送信,杨廷枢没有接,只带话出来说,他不共署公揭,但也不便劝其他社友。”
“杨廷枢,杨廷枢,首鼠两端你……”阮大铖恨恨的念叨两句后道,“周镳那里呢?”
“小的在他门上等了许久,把礼单和信都退出来了,说他不管这些闲事。”
“周钟既如此卖力,周镳自然也在其中,他装出一副不管世事的模样,说不定偏就是他在后面主事。” 杨维垣看着躁动的阮大铖道,“周钟两兄弟必是在何处得了消息,知道集之你参与在冯铨、张溥此事中,他两兄弟一直想把持住复社,自从张溥丢官返乡,复社中不服他的人就不在少数,我估摸着周钟必定只是风闻,拿不到真凭实据,所以不敢直接对着张溥去,知道你参与其间,便照着你来打,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能坏了这事。”
“复社的人入不了阁,是他们自家不争气,关老夫何事!他不敢对着张溥去,便撺掇复社一帮黄口小儿专门败坏老夫名声,我阮大铖就好欺负不成,欺人太甚!”阮大铖猛地一挥手道,“那公揭满篇污蔑之辞,纯是造谣中伤!偏生一群小儿要听信,有多少人共署了?”
管家小心的道,“打听到名字的近百人了。”
阮大铖喘息几口,胖胖的圆脸上一片绯红,他转头看着管家,“有没有安庆的?”
“眼下打听到的,说吴应箕之前想找方以智共署,只是方以智去了湖广不便,但成稿之时,是送到上江让方以智和方文看过的,眼下方文已经签了,方以智不在南都,听说从湖广回安庆养病,不知能否来乡试,还未听到他曾共署。”
阮大铖呆了片刻后喃喃道,“两人都看了,只有方文签了?当年方以智从下江回来,将我的中江社生生拆散,他便是在背后使坏,撺掇钱秉镫、方文把社友拉走,此番难保不是故技重施?”
屋中安静了片刻,阮大铖下巴轻微的颤抖,过了好一会,管家才低声道,“报老爷知道,他们是打算等到参加乡试的士子到齐,然后在贡院、城门、码头各处一起张贴。小人想着,等他们张贴出来,咱们就去撕掉,就没人看到了。复社是人多,但咱们可以找刘若谷帮忙,那边赌档人不少,能用漕帮的人更好。”
阮大铖摇摇头,“刘若谷要靠复社给他增存银,他不会帮咱们。”
杨维垣站起怒道,“刘若谷要靠的是张溥,又不是他周钟!你跟庞将军是至交,又在一同办大事,刘若谷的东家便是庞将军,他总该帮咱们。”
阮大铖不耐的摆摆手,“那周钟良心败坏,只要一撺掇,吴应箕之流就四处叫嚷,寻常的复社士子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刘若谷只管自家手上的银庄生意,岂敢去得罪复社,是不会帮咱们的。”
管家恨恨的道,“此次庞将军手刃岳托,东事以来第一功,上邸报就名满天下了,以后那周老爷才坐得稳内阁,这都是老爷举荐给张溥的,周钟一伙闹了大半年了,张溥也知道是对着他去的,老爷分明是替他遭罪,他就不肯出来说一句话,不然共署的人必定会少一半。”
阮大铖叹口气,“张溥派吴昌时往来联络,跟咱们一起办的这事,只能做不能说,他必定是装聋作哑,也怪不得他,周钟他们也是算准了如此。”
管家抬头道,“张溥那边才带话过来,说庞将军南返后,若是方便的话,想请老爷、庞将军和虞山先生同往嘉兴一游,另外那位周先生应该也在勺园。”
“原本他说在南京跟庞将军见面,现下南都乡试,他必定看周钟一伙闹成这般,不想来南京惹人留意。”杨维垣拍拍桌子,“上次那候家后生说,吴应箕一伙要等你在南京是张贴,好打你脸面,你干脆就往嘉兴去,等乡试过了再回来,复社一群乌合之众,一本公揭闹了两年了也未成行,只要泄了气,便再闹腾不起来。”
阮大铖说完,脸色阴沉的呆了半晌,最后转头看向管家,“也有些道理,但南都这边还是在复社自家身上想法子,你带上礼单先去何老先生门上探探口风,看能否请他出面跟杨廷枢分说,复社在南都这里,杨廷枢算说得上话的,他原本也不赞同发这劳什子的公揭,让杨廷枢出来说句话,那些士子只要散去一半,其余就没什么声势了。我出去避一避也好,既然天如先生说去嘉兴,便看庞将军能否抽空,去走一走也好。”
管家走近一步道,“老爷若是往嘉兴去,正好那位汪先生也托人传话,请先生方便的时候往杭州一游,或是他来南京也可以,小人看他还是想从先生这里引荐庞将军,大概他不想跟刘若谷谈。”
杨维垣皱着眉头,“可是徽州那位汪先生?徽帮这些人跟刘若谷闹什么,他们在南京办典当、银庄,扬州搞盐业,安庆只要码头,南京城里的官贷也是小打小闹,没抢了徽帮多少生意,其他商帮都用贴票交易,回来换回银子便是,他要谈怎生不径自去找刘若谷。”
管家低声道,“这些盐商有钱有势,在扬州、淮安不理会漕帮,不用贴票不挂旗,下江码头上漕帮不占便宜,但到了中江上边,安庆水营开年就在中江拦下了十多船,盐商闹到漕督那里,他们人面广阔,操江那里也去了,找人跟内阁上了本,原本动静不小,只是鞑子动静更大,朝廷尚来不及理会。”
阮大铖转向杨维垣道,“徽帮跟复社一样,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心思也不一样,有些放官贷的,手中有银子放不出去,也想来大江银庄存银,有些盐商想投靠安庆,有些不想用贴票,船在江上被安庆扣了,死了人丢了脸面,要跟安庆冲撞的自然也有。现下庞将军阵斩岳托,你操江上个本屁用没有,这汪家是大盐商,他来想跟庞将军谈过后,再跟刘若谷详谈,所以不从银庄那边去,反要找我引荐。”
杨维垣嗯了一声,徽帮就是徽州来的商帮,主营业务是盐业、典当、银庄,在南京和扬州的势力都颇为庞大,之前大江银庄只拉存银,放贷其实只有一个客户,就是庞雨自己,跟徽帮基本没有冲突。现在银庄扩展很快,存银有利息网点又多,徽帮往各地的飞票已经完全没业务,只是重要的官贷以前安庆没做,现在单独开了一个白门银庄,专门做官贷,乡试的时候是官贷的旺季,双方矛盾开始尖锐起来,还有就是江面上的盐业运输,又涉及到结算问题。原本盐商算是沿江一霸,文斗武斗都很有实力,并不太惧怕庞雨,但庞雨现在弄个斩将奇功,本身又是军头,盐商就不太好对付了。
阮大铖揉揉额头,“庞将军有没有回信说什么时候回来?”
“刘若谷那边有消息,按那时间快启程了,若是不跟营伍一起走,半个月就能到。”
“好些事情都要等他回来了办,张溥和周先生那里要去,都还是要看我这小友的意思,若是去嘉兴,那位汪先生那里可以顺路一行。”阮大铖长长叹口气,“漕督衙门里面,都是这些盐商多年往来的人,徽帮根深蒂固,朱军门也不好偏着帮忙。生意还是要和气生财,闹来闹去最多就是为个钱庄,特别是那个贴票,上江各个码头上,不用贴票交易不许起行,沿江都是安庆水营,总还因官贷是赚钱生意,江面上更是没来由,他贴票都是亏钱的,那庞小友是个灵性人,就不知道为啥非要弄个存银给利钱的事情出来,一年几十万两的利钱给出去,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知道图个啥。就算他如今立下斩将奇功,但少年人总还是免不了思虑不周,这次回来老夫还是要提点的。”
……
“刘掌柜,周管事,最早一批贴票是按月计息,基本都已经换回,总计还有三千四百两未换回,可能是遗失或损坏了,九月这一批是首批按年计息的正式贴票,沿江共发行五十万两,之前各处总计换回二十九万面额,剩余二十一万两,十月至三月,每月都是三十万两,计一百八十万两,共兑换回现银的面额为七十七万。去年各处银庄分号开业,尤其苏松各分号有复社二位张先生保荐,存银增长甚多,截止四月大江银庄现银存银共七百二十三万两……”
大江银庄三楼,面朝北面的一间直房中,一名女子声音平稳的说着,周月如边听边记,用毛笔在记账册上歪歪扭扭的书写,旁边的刘若谷没有记,只是偏头坐在座位上。
“开春后沿江货运多了,三月后各码头兑换贴票剧增,上游贴票已不够用,五月要发行新版贴票,这是要新发的贴票,是按元计价的,去年至今年,安庆工坊共制作银币七十万枚,面值都是一两,含银七成,钱息三成。五月、六月到底发行多少此类贴票,要周管事定下,好先行安排到各处银庄。”
周月如拿过贴票看了一眼,这个版面她早就看过无数次,跟以前主要的变化就是计量单位由两变成了圆,除了钱息之外,这种标准化的银币能减少辨认银色和份量的工作量,更有利于流通。
周月如看向刘若谷,“庞大人不在,到底发多少贴票,还是请刘掌柜拿个章程。”
刘若谷调整了一下坐姿,口中客气的道,“庞大人有言在先,贴票发行都由周姑娘主管,银庄这边嘛,就是报个用度,谈不上拿章程。刘某这里就说一个,这贴票是以存银为基数发的,存银原本就不是我们自家的,存进来的便是欠别人的债,年息均数大致是一钱,这边贴票发出去,年息又是大致一钱,这便是两钱的息,若是银币能用,那是不给息的,自己还有三钱的息,是以刘某觉得,沿江各处倒是都说缺贴票,但未必非要发贴票,先把银币用出去也是一样,若果真要发,还是按之前的三十万发,庞大人问起也好回话。”
周月如思索片刻,刘若谷见状马上又道,“刘某这只是随口一说,总归还是按周管事的意思办,在下还要跟上新河的船埠头面议,周管事你也知道,南京的码头一直没动,咱们只能跟他们客气打交道,不得不去一趟。”
周月如赶紧站起来,“那不耽搁刘掌柜。”
刘若谷连说不敢,又跟那汇报的女账房点点头,才出了房门。
屋中安静片刻,那女子捏着手中的册子小心的道,“刘掌柜说的也有道理,银币是不给钱息的,要不要沿江就先用银币罢了,按着三十万发,免了被庞大人责怪。”
周月如没有接她的话,回到桌边看看了自己的册子,“除了九月那一批外,之后贴票重新兑银不足四成,九月到期的那些只要兑到了足额的银子,以后换回银子的人就会更少,存银七百万,折银币一千万圆,就可以发行两千五百万贴票。”
她说到这里,声调不由有点抖动,站在旁边的女账房呼吸声也粗重起来,周月如的眼神看着呈文纸,两手也颤抖起来。
周月如在屋里走了两圈,稍微平息了一下之后才回到桌边,“存银里面,有五百万是按银票进来,按两计数的,他们换回时多半还是要银两,除非银币能很快用起来,所以还是跟江面上有干系的,沿江各处都要发,但下江多发些,特别是苏州附近,银币配着银票贴票用,只要大家都知道了,他自然就要银币了。”
女账房低声道,“庞大人去勤王之前,只定下了半年的发行数,三月四月本就不该发了,但开春了到处都要换贴票,不但三月发了,四月还发了五十万,都是我们自作主张的,到明年这个时候,庞大人就要多付十万两的钱息,五月沿江报来,差不多要一百万了,至少要到九月去,我……”
她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快要哭出来,周月如抬头看着女账房,“你也辛苦了,这是我准许发的,有事不会责罚你。”
“周主管,辛苦点都不算甚,只是这心头怕得紧,这里一动笔,就是几万几十万的银子,我别说见过,以前想都没想过这许多银子,若是真的发二千五百万,一年钱息就是二百五十万,那边还有银票的七十万,光钱息就是三百二十万,万一要是出点错漏,我一个小女子怎生担待得起。”
那女账房说着说着,眼睛一红就流下泪来,停下来不说话,只是不停的擦泪,“这边每年都是几十万的利钱要给出去,那边又要千万两的发,奴婢也不知道,这般多出来了,最后会怎样,一宿一宿的都在想,整夜睡不着。”
周月如走到她身边道,“刚开张这银庄,存银几万的时候,我就在担忧,到三十多万的时候,也是在担忧,后面宿松缴了百万两银子,我还是在担忧,眼下七百万了,我也不知道最后怎样,但眼下来说,银币是庞大人之前就定下要制的,那为何还要费力用带息的贴票,总有他的道理,看前面那些人都没换回去,便是因那贴息。银币也就只能发一千万圆,至少七百万是别人的,贴票却可以发两千五百万,现下庞将军打胜了仗,更不会一起都来换,每月五十万应是不妨的,每月发一百万两或许也可以的,只要码头那边需要……”
周月如说到这里,自己心头都抖了一下,两人都停住不说话,这个数字比刘若谷的已经超过三倍。过了好一会之后,两人才消化了这个数字,周月如才轻轻道,“总归是我定下的,有什么事我担着,你先去统计各处报来的呈请,特别是那些估算七八月用量的,不要等缺了再印,那来不及的。”
女账房止住哭,把一张呈文纸铺在桌面上,擦了泪出门去了,周月如回到桌边,埋头看着桌面上的发行计划、银币和新版贴票,
五月的发行数量还没定下,那一处是空着的,周月如在册子上练习着写了两个五十万圆的字样,这是她的习惯,因为字写得不好,每次要练习后才写上去。
再练习几遍之后,周月如把笔尖蘸了墨,悬在正式呈文纸那处空白上,正要落笔时突然又停下来。
周月如几乎凝固了一般,呆了好半晌之后,把毛笔一把丢在砚台上,扭头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叶,大江银庄的三楼看出去,南京城内层层叠叠的屋檐楼宇尽收眼底。
对面的百顺堂前赌客进进出出,身穿素淡长裙的侍女在门前迎来送往,堂内传出阵阵喝彩或惊叫,街中人等来来往往,无不抬头仰视金碧辉煌的大江银庄,眼神中都是向往和羡慕。
周月如俯视片刻,在窗前闭上眼睛,调匀了呼吸之后回身到了桌边提笔就写,在呈文纸上抖动着,稳稳的写下“壹佰万圆”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