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5月14日黎明时分,父亲被几个日本宪兵用枪顶着,以“私通八路”的罪名押走,关在沙滩北大红楼底层宪兵队牢狱中。
父亲在狱中备受酷刑,棍打、鞭抽、灌辣椒水、压杠、指甲插竹签,被打昏死过去好几次。那里每天八点钟上堂,下午是一点钟上堂。他们要枪毙的人,礼拜六就提出来到别的屋里去了,第二天早上就行刑。
负责审讯的日本宪兵司令部少佐上村喜赖是中国通,满口中国话,从没穿过日本军装,走街上谁也看不出他是高级特务。他是大学预科毕业。上村问:“苦禅先生,今天礼拜六,我救不了你了!”父亲说:“上村!你们杀人的法子不是四个吗?一狗吃,二枪沖,三活埋,四砍头,你尽管用吧!我不怕这个!”
小鬼子就把父亲左手绑着,往大拇指里插竹签。他后来有一个习惯,思考问题和看画的时候,右手插着腰,左手总爱啃指甲。其实是因为大拇指里头有一个很深的疤,一变天就痒痒,隔着指甲又擓(kuɑi)不着。父亲从来不戴手表,因为他说:“这东西容易让我想起鬼子的手铐。”
他的腿上还留有一块黑,上课时给学生说,这块黑是日本鬼子压杠子压的。就是一根杠子横着,腿跪在那,腿上再来一杠子,杠子两头让俩打手踩,把手臂绑在上头的杠子上。父亲说,压杠子疼到极点就不疼了,还出现了幻觉,有一个小人从天灵盖慢慢落到地上,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旁边走走还看看,清楚极了,一会儿又从天灵盖进去了,等进去之后,浑身又疼,一泼凉水就缓过来了。
一次,父亲发现绑在胳膊上的铁链环与环之间有一个小豁口,就试着发力想挣开。父亲曾向著名爱国武术大师王子平王芗斋学过武,有一身的功夫。结果还真就挣断了铁链,吓得在场的日本鬼子连叫“有神助!”日本人很迷信,从此以后,就不敢再给父亲用大刑了。
小鬼子唱完白脸唱红脸。上村对父亲说:“有人可看见了,有八路到你家去,你如实地讲,哪怕只讲一个名字,你就没事了,还可以给你安排事情做(就是伪职)。”父亲说:“你说这话也可能不假,我家来的人都是买画的,兴许里头就有共产党八路,自打你们进北平之后,小报天天登着哪又发现共产党。可共产党头上没刺字,我怎么知道他是哪一路,你们是专干这个的,你问我?我就知道一条,一手交钱,一手拿画,我管不着什么党。”
小鬼子软硬兼施,父亲经受住了这种严峻考验。日本人抄家的时候也没抄出任何可疑的字迹。这都是组织纪律,家里不能留字,包括朋友来信。像齐白石老先生给我父亲写的信,送的墨迹,盖的印样,父亲启封看过后又送回白石老人家里。后来北京画院院长王明明整理白石老人捐献的遗物,出版全集后,才发现这些信和印样手稿。
日本人考虑到父亲的社会影响,又查无实据,只能无条件释放。但仍不时派人监视其行踪,以期“放长线,钓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