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出版的报纸发表的都是“新闻”,是当时社会上发生的事情。但是几十年或几百年之后,重新发现这些文字时,“新闻”就变成了“旧闻”。令人感慨的是对于从没有读过这段内容的后辈来说,它们依旧是“新闻”,而且是具有文史价值的“新闻”。
公元1957年5月21日的《北京日报》,老旧发黄,很是平常,仔细披读,却令人深思,那就是第三版《访问记》栏目下的《一个老画家的遭遇》,文章署名骆拓。再现全文如下:
美术界的前辈们都熟知李苦禅作画,是以大气磅礴、笔墨纵横、淋漓尽致为其特色。老画家齐白石、徐悲鸿都对他的画作过很高的评价。
从一九二九年,李苦禅在杭州艺专当教授算起,他从事美术教育已经有二十八年了。在过去,他曾经是许多青年所崇敬的名画家之一。
最近,记者见到李先生,他拿出两张近作,很激动地说:“七八年没怎么动笔,笔墨都生疏了。”记者问他为什么要把笔墨搁得生疏了?他才谈出下面一段遭遇。
李苦禅说: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我竟会遭受到中央美术学院,从工作上到生活上的打击。解放后,徐悲鸿院长有职无权,学校对我采取的措施,使他感到无能为力,曾为我掉过泪。
我和王青芳在解放后不久,就被认为“思想落后”而解除职务,从教授变为每月领八块钱,十个月一领薪的“养老人”。学校的学习小组连我们的名字都没有,学习是我们的迫切要求,可是谁也不理不问。开会、听报告,要求参加也不准,可是有些领导又莫名其妙地斥责我说:“你为什么不开会,不学习?”
学校领导乘徐悲鸿院长病重时,把我和王青芳调去陶瓷科画茶碗,整整画了一年。后来又突然调我去工会,我不敢问,只好顺从。到了工会,给我的工作是买电影票、戏票,有时票没人要,我只好站在戏院门口去卖票。过一阵,又调我去图书馆写线装书上的“上函”“下函”。这种遭遇使我灰心丧气,经常以酒消愁,当然我这种做法更使我“落后”消沉下去。这时“精神不正常”的“称号”也上了。
我的画也被作为谈笑的对象,有些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画的是什么玩艺儿呀!”使我几年来再不敢画国画了。我成天被关在家里,不能下去体验生活,按我的经济条件也只够出西直门,这让我怎么表现新时代呢?
精神上的痛苦和生活上的困难,迫使我变卖东西,我爱人也因此被迫堕胎。于是我只好给毛主席写信,毛主席很快派人来安慰我,徐悲鸿院长对我说,毛主席随后给学校来了一封信,可是这封信,直到今天学校也没有给我看。
我这个当教授的,在最近北京中国画院成立会上,才能够和江丰第一次握手,荣幸的手!
学校里,只有党团员、人事科说话权威。有些青年很厉害,专门找我们的“落后”事例。人事科不出门,光坐听汇报。我是旧社会来的,见面总有点头问好的习惯,团员说我是庸俗主义。发薪时我给孩子买过一条小鱼,就被人事科干部指责为“大吃大喝”。我唯一的美国毯子,因失口说它是好东西,就被作为斗争的理由,说我是“唯美国货者”。李苦禅痛切地说:勤勤恳恳工作,却遭到排挤,相反的,只要能汇报的却得到重视,这是极不公平的!
谈到王青芳,李苦禅眼泪盈眶地说,王青芳倒下去了,他的死和学校给他的压力是有直接关系的。学校一会儿让他去内蒙,一会儿又要他去哈尔滨工作,临行时,学校又说还没有联系好,这是在开玩笑!为了学习新内容的画,王青芳低三下四地忍受着领导粗暴地当面把他的作品揉掉,撕毁。他死后,学校连棺材钱都不准报销。他遗留五百多张画,像我这样的亡友,既不是权威,更不是有办法的人,也无法给他处理。希望有关领导能使他的作品和群众见面。
我和王青芳申请加入美协,也遭到驳回,理由是:我们不够“资格”。
我的东西送哪儿,哪儿都不要,实在是走投无路,当我送去美术服务部时,工作人员蛮横地说,你的画不行,留你两张吧!
像我这样的国画家,只有国际友人指定要看我国的民族传统时,才“勉强”被学校拿出来应付一番。有一次苏联的画家要看我的画,刚挂上就被领导责令去掉,被扔在墙角。又一次,国际友人到美术学院参观,要看国画表演,学校到处找人都找不到的时候,只好把我找去,当时有的党员很惊奇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啊!”
李苦禅说,美术学院领导已经不要我了,把我调去民族美术研究所当业务员,职责是什么,我到今天也不理解。可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是要我的,他们要求我去教课,请问学校知道吗?
李苦禅几年来的不幸遭遇,美术界许多人是不了解的,因而也听信他是“神经不正常”的谣传。直到美协召开国画家的座谈会上,李苦禅一边发言,美协的干部还一边对记者说:他有“神经病”。其实,在中央美术学院排挤国画的方针之下,李苦禅不过是被牺牲的老画家之一,而最使老画家难过的,除了他本人的遭遇之外,是这样下去会断送了国画的第二代!
随这篇短文,同时发表了李苦禅作品《浴沙图》,这是自1949年之后首次在报上发表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