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汤一介

近些年来，虽时有先父的选集、全集和评传出版，但一直缺乏一本权威的工具书式的编年事辑。赵建永博士十八年如一日，精心编撰的这本书，是第一部全面而详细地记述先父生平、学术、言行、事业及思想的编年体著作，也是中国学术史研究的重要成果。本书系从浩如烟海的各类史料里钩沉索隐、详考甄选而成，是涉足该领域的必读之作。

本书编撰采用资料性、学术性、传记性相统一的原则：以翔实可靠的历史文献为依据，大量使用手稿、档案等一手未刊材料；注意汲取国内外最新研究成果，并且经过研究考证有所发现和创新；写作上采用客观陈述的方法，辅以必要的考辨和评论。

本书以崭新的视角展现先父人生各阶段的风采：少时深厚家学渊源造就的扎实国学功底，青年时留学海外建功中华的雄心抱负，中年和晚年在西南联大等院校治学治校及其对北京大学学科、学风建设的奠定。尤其是先父贯穿一生的“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精神，为复兴中华和解决文明冲突而不懈探求；为维护民族尊严和推动现代化进程而热忱参与社会启蒙和改造；为北大复校鞠躬尽瘁，于危难中出任“老北大”的末任校长，领导北大度过新旧更替的过渡时期，成为“新北大”开山校长……我们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代人文宗师在专业领域里沉潜精进的身影，及其推进中国文化发展的平实足迹。

由于先父罕言往事，而前人对先父的记述也颇简略，所以他很多行迹已模糊不清。建永在全面掌握原始文献的基础上，结合调查访问等方法，从学术史的角度挖掘以往被遗忘的历史细节，重新考订先父的治学经历和一生事迹，订正了以往的诸多误记，力求呈现出更加清晰和准确的历史原貌。经过此番考察，先父的学行历程和思想分期已经基本得以厘清。

本书的显著特点，是材料详备，文笔谨严，且于细节考证之处颇见功力，堪称佳作。作者尽可能地搜集有关先父的资料，包括先父已刊、未刊著述及学界研究成果和各种记载，涉及各类原始材料数千万字。本书挖掘出来的大量史料系首次发表，不仅使先父的形象更加丰满，也纠正了一些以往似是而非的说法。比如，先父在顺天学堂、清华和哈佛就学始末的具体时间，在各地行止的年月等。先父到南开任教之年，通常的说法是1926年。本书则根据先父的手稿，并结合哈佛大学白璧德档案等一手史料，考实先父是在1925年8月上旬抵达南开。又如，鉴于对先父主校北大期间的研究多有空白，建永专门查阅了数千份鲜为人知的北大档案，把此间主要活动一一理清。再如，先父早年发表《道德为立国之本议》、《论成周学礼》诸文和创办“天人学会”，对于文化启蒙和传统儒学现代转化的方向性意义，这都是人们以前不太了解的。诸如此类的新材料、新观点以及对旧材料的新诠释，在本书中比比皆是。

尚未收入现版《汤用彤全集》的各种遗稿，除我保藏的一部分外，还有不少散在四方。这类资料如不及时搜集整理，恐湮灭难补，更无法搜寻统览，所以建永一直在进行抢救工作。若无他苦心孤诣地汇总详载，很多珍贵的资料都难免散佚。这对学术史研究来说，是一项颇具创造性意义的工作。

建永善于搜集材料，其锲而不舍的精神更是难能可贵。例如：他为寻找先父与学衡派的材料而翻遍全部的《学衡》杂志。为研究先父西学素养和学习经过，不仅通览先父外文手稿，还专赴收藏先父所有外文书的武汉大学，从哲学院资料室数万册书中逐一翻阅，鉴定出先父的全部外文藏书。为记述先父在某校工作的情形，就耐心遍查该单位的档案和出版物。为理清“哈佛三杰”、“岁寒三友”的学术互动，就遍阅陈寅恪、吴宓、钱穆和蒙文通等人的材料。而白璧德、兰曼、欧阳竟无、熊十力、冯友兰、梁漱溟、胡适、向达、任继愈、冯契、季羡林等先父师友和门生的有关史料，也在搜检之列。关于先父的一些佚文和佚事，建永知道的甚至比我还多。他长年沉浸书海，对学林掌故如数家珍，将现代学术谱系梳理得井井有条。

建永是汤学研究的领军者，在《汤用彤全集》的编纂中起了重要作用，并在《哲学研究》、《历史研究》等权威期刊发表大量相关论文。本书就是在此研究过程中日积月累著成的，既为他论文写作提供了坚实的资料基础，也与其博士后出站报告《汤用彤学术思想研究》形成彼此辉映的“双璧”，体现了论从史出的价值与魅力。本书不仅为学界更好地把握先父的生平和思想提供了一份学术精品，而且显示了新一代学者扎实的学风和学养。

总之，考镜源流，辨章学术，昌明国故，转化新知，让当代学人真正理解并接续前贤事业，要比流于空泛的“创新”更称得上是学术的进步。这部耗费多年心血完成的力作，发掘整理出许多宝贵的史料，初步解决了相关资料散漫匮乏的问题，为学界进一步研究奠定了基础，可谓汤学研究的里程碑。本书可信、可引、可学，希冀能为研讨先父的为人为学提供便利，也希望通过这一个案事例，有益于人们了解前辈学者的成长道路，进而推动中国学术的传承与发展。

2014年6月于北京大学朗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