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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国战争的地理枢纽
——“兵家必争之地”

三国鼎立时期,魏与吴、蜀南北对峙,其疆界西抵陇右,东达海滨。三方各置要塞,屯驻兵马,以求保土安民和伺机攻略敌境。自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夺得汉中、孙权袭取荆州,到景元四年(263)钟会伐蜀前夕,在四十余年之内,除了个别地段的得失(如魏取东三郡,蜀占武都、阴平等),魏、蜀两国的边界没有出现较大的变动。而曹魏与孙吴的防线也相对稳定,如诸葛亮所言:“(孙)权之不能越江,犹魏贼之不能渡汉,非力有余而利不取也。” 即使在蜀汉灭亡之后,吴国在汉水流域的戍所向后退缩 ,但仍在江北沿岸保持着基本完整的防御体系,直至西晋平吴为止。南北各方在如此漫长的边境上屯兵驻守,相拒多年,这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局面。三国之间的长期军事对抗也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点,就是各方并非平均部署兵力来保卫疆界,而是把边防驻军相对集中在若干重要的关塞、城市或区域来进行固守,而且收到良好的效果,以致能够屡次挫败敌人的攻势。魏与吴、蜀绵延数千里的国境之安全往往维系于几座要镇,即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当时的君主、将帅和谋臣对此多有清醒的认识。例如在魏国方面,明帝曹睿曾说:

先帝东置合肥,南守襄阳,西固祁山,贼来辄破于三城之下者,地有所必争也。

合肥在汉末战乱时曾被曹操设为扬州治所 ,赤壁之战以后扬州州治北移寿春,合肥成为边境要塞,魏明帝时满宠又于城西鸡鸣山麓另建新城 。笔者据《三国志》、《晋书》等史籍统计,孙吴军队在公元208至278年间对合肥方向发动的进攻共有十二次,其中国君亲征的有六次(孙权五次、孙皓至牛渚而返),权相(诸葛恪、孙峻、孙綝)领兵有三次。襄阳与樊城相隔汉水而邻,汉末曾屡次作为曹操荆州主将的驻地,曹丕代汉后荆州都督治所北移宛城(今河南南阳市),襄阳、樊城为前线据点,蜀、吴对其策划、发动的攻势前后共有八次。祁山城在今甘肃天水地区礼县城东的祁山镇,诸葛亮北伐时曾两次进攻该地,姜维也屡到附近作战。

孙吴方面,孙皓甘露元年(265)遣使者纪陟到洛阳,权臣司马昭与其谈论防务,内容如下:

又问:“吴之戍备几何?”对曰:“自西陵以至江都,五千七百里。”又问曰:“道里甚远,难为坚固?”对曰:“疆界虽远,而其险要必争之地,不过数四。犹人虽有八尺之躯靡不受患,其护风寒亦数处耳。”

纪陟提到孙吴的江防要镇有四五座,但是仅列举了西陵(今湖北宜昌市)和江都(亦称广陵,今江苏扬州市)。从有关文献记载来看,还应有曹操“四越巢湖”所攻击的濡须口(今安徽无为县东南)。曹丕黄初三年(222)三道征吴,除了进攻濡须,还有江陵(今湖北荆州市)与历阳县之洞口(又称洞浦,在今安徽和县) 。司马懿对魏明帝曰:“夏口、东关,贼之心喉。” 夏口即沔口,今湖北武汉市汉口、汉阳区;东关在濡须口之北,今安徽巢湖市东关镇。西晋咸宁五年(279)伐吴,“晋命镇东大将军司马伷向涂中,安东将军王浑、扬州刺史周浚向牛渚,建威将军王戎向武昌,平南将军胡奋向夏口,镇南将军杜预向江陵。” 涂中在今安徽滁州地区,牛渚(采石矶)在今安徽马鞍山市,武昌为今湖北鄂州市,均为吴国沿江重镇。

蜀汉方面,就四川盆地而言,对外出入主要凭借东边的峡江和川北之蜀道,扼守通途的有位于瞿塘峡口的永安(今重庆市奉节县),即古之扞关,汉朝鱼复(腹)县,又称作白帝城;还有号称“关头”的白水关(今四川青川县东北)。如法正劝降刘璋书云:“又鱼复与关头实为益州福祸之门,今二门悉开,坚城皆下,诸军并破,兵将俱尽,而敌家数道并进,已入心腹,坐守都、雒,存亡之势,昭然可见。” 若从整个益州的防务来看,如前所述,则首推其北部的汉中郡。杨洪谓诸葛亮曰:“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也。” 汉末曹操曾于建安二十年(215)、二十三年(218)两次亲征汉中,魏国在太和四年(230)、正始五年(244)和景元四年(263)三次进攻汉中,最后钟会终于得手,占领盆地后随即攻破关城(今陕西宁强县西北),直抵剑阁。蜀汉的边防重镇有汉中、永安、庲降(即南中) 三处,各置都督统兵戍守,以保境安民。如张浚所言:“武侯之治蜀也,东屯白帝以备吴,南屯夜郎以备蛮,北屯汉中以备魏。” 参见《三国志》卷43《蜀书·王平传》:“是时,邓芝在东,马忠在南,平在北境,咸著名迹。”

关于三国时期各方长期镇守几处枢要以抗御强敌的历史特点,曾经多次引起历代谋臣和史家的关注。较早论述这一现象的有刘宋的何承天,他在给朝廷上奏的《安边论》中提到了魏吴南北对峙、各置要塞的情况,指出双方都采取了后迁边界居民的作法,以形成无人居住的中间地带。“曹、孙之霸,才均智敌,江、淮之间,不居各数百里。魏舍合肥,退保新城,吴城江陵,移民南涘,濡须之戍,家停羡溪。” 这样做的目的是坚壁清野,避免边民受到抄掠,并且以此增加敌兵入侵时补充粮饷役夫的困难。上述措施历代行之有效,可以为南朝制定抵御北方政权进攻的策略提供借鉴。其文曰:

斥候之郊,非畜牧之所;转战之地,非耕桑之邑,故坚壁清野,以俟其来;整甲缮兵,以乘其敝。虽时有古今,势有强弱,保民全境,不出此涂。

如果仅设军镇而未能后撤居民,则会给敌人可乘之机,造成严重的损失。“及襄阳之屯,民夷散杂,晋宣王以为宜徙沔南,以实水北,曹爽不许,果亡柤中,此皆前代之殷鉴也。”

唐代杜佑在《通典》卷171《州郡一》中,概括地总结了三国边防重镇的分布情况,综述曰:

魏氏据中原,有州十三,司隶、荆、荆河、兖、青、徐、凉、秦、冀、幽、并、扬、雍,有郡国六十八。东自广陵、寿春、合肥、沔口、西阳、襄阳,重兵以备吴;西自陇西、南安、祁山、汉阳、陈仓,重兵以备蜀。

蜀主全制巴蜀,置益、梁二州,有郡二十二,以汉中、兴势、白帝,并为重镇。

吴主北据江,南尽海,置交、广、荆、郢、扬五州,有郡四十有三。以建平、西陵、乐乡、南郡、巴丘、夏口、武昌、皖城、牛渚圻、濡须坞,并为重镇。其后得沔口、邾城、广陵。

他还在注释中简略考证了各方重镇的地点、守将、设置沿革与战争的发生情况(其中屡有谬误),最后予以说明:“自三国鼎立,更相侵伐,互有胜负。疆境之守,彼此不常,才得遽失,则不暇存也。今略纪其久经屯镇及要害之地焉。”注云:“其守将亦略纪其知名者,余不可遍举,他亦仿此。”

杜佑的上述论证,成为此后史家研究三国要镇问题的论著之渊源和重要依据。例如南宋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中的《三国形势考》,清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2《历代州域形势二·三国》,都是在杜氏对魏、蜀、吴国边镇的论述基础上予以补充或发扬,可见其开创之绩久存。现代史学家史念海所著《论我国历史上东西对立的局面和南北对立的局面》一文 ,其中下篇第二为《三国时期魏国与蜀吴两国南北对立的局面》,也是以杜佑的相关考证为梗概,从而再进行扩展而又深入的论述。

三国时期的这些边防重镇,由于地理位置的重要而成为各方交战对峙的热点,即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它们在近代军事地理学中被称为“枢纽地区”,或是“锁钥地点”。克劳塞维茨曾经说过,“任何国家里都有一些特别重要的地点,那里有很多道路汇合在一起,便于筹集给养,便于向各个方向行动,简单地说,占领了这些地点就可以满足许多需要,得到许多利益。如果统帅们想用一个词来表示这种地点的重要性,因而把它叫作国土的锁钥,那么似乎只有书呆子才会加以反对。” 如果率先夺取、控制了此类地点或区域,就能使自己处于比较优越的地位,促使战局的走势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我国古代学者很早就认识到这一规律,并就三国兵争要地得失所产生的历史影响发表过许多重要论述。例如王应麟《三国形势考》中引周氏曰:

魏之重镇在合肥。孙氏既夹濡须而立坞矣,又堤东兴以遏东湖,又堰涂塘以塞北道,然总之不过于合肥、巢县之左右,力遏魏人之东而已。魏不能逾濡须一步,则建邺可以奠枕。故孙氏之为守易。

又引吴氏曰:

吴据荆扬,尽长江所极而有之,而寿阳、合肥、蕲春皆为魏境。吴不敢涉淮以取魏,而魏不敢绝江以取吴,盖其轻重强弱足以相攻拒也。故魏人攻濡须,吴必倾国以争之,吴人攻合肥,魏必力战以拒之。终吴之世,曾不得淮南寸地,故卒无以抗魏。及魏已下蜀,经略上流,屯寿春,出广陵,则吴以亡矣。

又引唐氏曰:

自古天下裂为南北,其得失皆在淮南。晋元帝渡江迄于陈抗对北虏者,五代得淮南也。杨行密割据迄于李氏,不宾中国者,三姓得淮南也。吴不得淮南而邓艾理之,故吴并于晋。陈不得淮南而贺若弼理之,故陈并于隋。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能自保矣。

李焘《吴论》曰:

三国时,天下之大势在襄阳,吴、蜀之要害,而魏之所以必争也。蜀为天下足,重关剑阁,险厄四蔽,而不可以图远。吴为天下首,山川阻深,士卒剽悍,而不能亡西顾之忧。襄阳者,天下之脊也。东援吴,西控蜀,连东西之势,以全天下形胜。使魏来伐,击吴则蜀掣于西,击蜀则吴牵于东;而襄阳通吴、蜀之援,以分北方之势,击襄阳则吴、蜀并起而救之。使魏可攻,则吴军历江淮,蜀军撼秦陇,而襄阳之众直指中原,则许、洛动摇而天下可定。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南直方舆纪要序》曰:

欲固东南者必争江、汉,欲规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汉而无淮、泗国必弱,有淮、泗而无江、汉之上游国必危。孙氏东不得广陵,西不得合肥,故终吴之世不能与魏人相遇于中原。

又引张栻曰:

自古倚长江之险者,屯兵据要,虽在江南,而挫敌取胜,多在江北,故吕蒙筑濡须坞而朱桓以偏师却曹仁之全师,诸葛恪修东兴堤而丁奉以兵三千破胡遵七十万(笔者注:应为“七万”)。转弱为强,形势然也。

另一方面,历代兵家和学者也指出,地理因素并不能最终决定战争的胜负,如果君主无德,将帅乏才,朝野上下离心,那么战略要地就难以发挥其应有的作用。羊祜论曰:“凡以险阻得存者,谓所敌者同,力足自固。苟其轻重不齐,强弱异势,则智士不能谋,而险阻不可保也。”并举伐蜀之役为例道:“蜀之为国,非不险也,高山寻云霓,深谷肆无景,束马悬车,然后得济,皆言一夫荷戟,千人莫当。及进兵之日,曾无藩篱之限,斩将搴旗,伏尸数万,乘胜席卷,径至成都。” 顺利地灭亡了蜀国。陆机曾作《辨亡论》,对吴国之兴亡论述道:“古人有言,曰:‘天时不如地利’。《易》曰‘王侯设险以守其国’,言为国之恃险也。又曰‘地利不如人和’,‘在德不在险’,言守险之由人也。” 孙权建国之际,部下谋臣勇将如云,“谋无遗算,举不失策,故遂割据山川,跨制荆、吴,而与天下争衡矣。” 而到孙皓末年,主昏臣庸,施政苛暴,导致国势衰败。“黔首有瓦解之志,皇家有土崩之衅,历命应化而微,王师蹑运而发,卒散于陈,民奔于邑,城池无藩篱之固,山川无沟阜之势。” 在这种情况下,晋朝大军摧枯拉朽般攻陷了各座坚城要塞。 R39rKkqhyBRS7s/0GPQv+0hBTwZsBy8W9lBPQnWuCOjWuFb+BDF+utiIszoSuE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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