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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奇怪的快速移动的天空

回到桌旁,她对我的不满依然挥之不去。妈妈把地图折好,又拿起了她的记事本,重新翻到之前打开的地方。我们站在那里,面对着打开的记事本,就像两个演员在研究剧本。我换了个座位坐下,这样可以离她更近些,我们俩也不用再隔桌相望了。她给我看了标记为4月16日的那页,那是他们第一次到达农场的日期。这页纸上只写了一个标题——“奇怪的快速移动的天空”。

“当时我坐在白色的货车里,行驶在去往瑞典的路上。多年以后重归故土,这让我很兴奋,也很恐惧,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只能自己去面对。克里斯一句瑞典语也不会说,对那个国家来说,他就像一个过客。我将成为两种文化之间的桥梁。不过,正因为他是外国人,很多问题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他的身份明明白白。可我又是什么?是外国人还是本地人?是英国人还是瑞典人?对这个国家来说,我同样是一个外来者——我该叫自己什么?

“Utlander!”

“他们会这样称呼我!这是一个粗俗的瑞典词,意思是外来的家伙。尽管我出生在瑞典,也在这里长大,人们依然认为我是个外国人,一个回到了家乡的外国人——就像在伦敦一样。

“在这儿,你是外国佬!

“在那儿,你依然是外国佬!

“不管在哪儿,你都是外国佬!

“我望着窗外,这片孤寂的景色触动了我的回忆。在瑞典,只要走出城市,荒野便统治了一切。人们只能胆怯地徘徊在城市边缘——那些被高耸入云的杉木及比土地面积还大的湖泊环绕着的地方。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过的巨魔吗?那些巨大而笨拙的食人怪物,它们那扭曲的鼻子上长满了疣,肚子像石头一样坚硬,关于它们的神话传说就发生在这样的森林里。它们粗壮的手臂可以把一个人撕成两半,还会折断骨头,用碎片剔除牙缝中残留的碎屑。它们就隐藏在如此浩瀚的森林中,用黄色的眼睛窥探着你。

“距离农场还有最后一段荒凉的路程,四周是一片空寂的棕色田野,冬天的雪已经融化了,但地面上依然残留着锯齿形的冰凌。没有生命的迹象,没有庄稼,没有拖拉机,也没有农民。与这片寂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头顶的云层在飞快地移动着,太阳就仿佛是一个被打开的塞子,隐藏在地平线之下,而那些云彩跟随着残留的光线轨迹,被吸进了一个洞里。我无法把视线从这片快速移动的天空上移开。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有些头晕,我的头也开始旋转起来。我让克里斯停下货车,因为我觉得恶心。他继续开着车,跟我说马上就要到了,为什么现在要停车。我再次让他停下来,态度开始强硬起来,可他依然在重复之前的理由。最后,我不得不把拳头砸在了仪表盘上,告诉他,立刻把车停下来!马上!

“他看着我,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不过他还是照办了。我从车里跳了出来,走到旁边呕吐起来,但这只能带来片刻的轻松。很快,我便开始生起自己的气来,今天本该是个快乐的日子,我很可能会毁了这值得纪念的一天。可我太难受了,没办法继续乘车,我让克里斯把车开走,打算自己走完最后一段路。他拒绝了,他想和我一起到达目的地,他告诉我这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于是,我们共同做出决定,他用最慢的速度驾驶,而我则在前面走路。

“就像在引导着参加葬礼的队伍,我开始了通往新家的短途步行,前方是我们的农场,后面跟着一辆货车——我承认,这个场景有些可笑,但除了如此,还有什么能够同时满足我要走路,他想开车,而我们又打算同时到达的愿望呢?

“在瑞典的精神病院里,我听到克里斯假惺惺地和医生提起过这件事,他把它当作我精神失常的一个证据。假如他现在再讲起这个故事,肯定还是那个版本,根本不会提到那片奇怪的快速移动的天空。相反,他会说我经常莫名其妙地陷入不稳定和脆弱的情绪当中。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由不得你不相信。可谁会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演员?别看他现在胡说八道,当时他可是对我表示了理解,他告诉我,四十年后重回家乡,该是一种多么不寻常的感觉啊,连老天都在欢迎我回家呢。

“我们一到农场,他就从车里跳了出来,全然不顾它就停在道路中间。他握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跨过农场的门槛,从此以后同心同德,相亲相爱,共同开创生活的新篇章,现在想想还真是有些激动呢。”

我还记得这些瑞典语词组——“像弹片一样锋利的牙齿”和“岩石般坚硬的肚皮”——阅读这本关于巨魔的故事集,曾经是我们俩共同的爱好之一。书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能想起来的只有封面上的那头巨魔,以及隐藏在森林深处的一对危险而肮脏的黄色眼睛。关于巨魔的书籍有许多,讲述的无非是些皆大欢喜的故事,但是这本旧书不同,里面充满了恐怖的事件。它早已绝版,或许只能在二手书店里寻找到。这也是到目前为止,妈妈最喜欢的一本睡前读物,里面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妈妈把它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和其他收藏品放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它太破旧了,她担心我会把它弄碎。这是一个悖论。在现实中,她一直在保护我免受伤害,而在童话世界里,她又故意找些令人不安的故事读给我听。这就像是在补偿我,用小说来替代她努力避免我接触到的现实生活。

妈妈从记事本里拿出了三张照片,一张张并排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它们连接起来,共同构成了一幅农场的全景画。

“很遗憾,你从来没去过那儿。如果你能亲自去那里一趟,我解释起来就更容易了。或许你认为对着照片来讲故事没有什么必要,这正是我的敌人们希望看到的,因为他们企图蒙蔽你,让你觉得这里和那些旅游小册子上描绘的瑞典乡村风情没什么两样。他们希望你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这里,任何消极的情绪都是如此奇怪,它的产生一定是源于疾病和偏执。但我必须警告你:人们总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他们会认为美丽的就一定是清白的。

“站在拍这些照片的地方,你会沉浸在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安静中。就像到了海底一样,只不过身边矗立的不是一艘生锈的沉船,而是一座古老的农舍。甚至我脑海中浮现出的念头听起来都是那么的响亮,有时我会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非常剧烈,我找不出任何理由,只能归咎于这是对极度安静的一种反应。

“从照片上你可能看不出来,但茅草屋顶是鲜活的,真的,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长满了苔藓和小花,昆虫和鸟儿在上面安家——一个童话般的环境里的一个童话般的屋顶——但你要听好了,在童话世界里,不只有奇迹和光芒,还充满了黑暗与危险。

“两百年来,这栋老房子的外观就从来没有改变过。现代世界的唯一标志就是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几个红点,我管它们叫‘老鼠眼’。那是风力涡轮发电机的指示灯,它们矗立在屋顶上,在4月的天空下缓缓地转动着。

“现在该说重要的地方了。由于孤独逐渐占据了我们的心,我们都变了,这变化不是猛然发生的,而是缓慢地进行着,直到我们逐渐习以为常。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不再用身边的事开玩笑,不再提醒彼此的责任,这里没有陌生人经过,邻居们都住得很远,走在路上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孤独改变了我们的想法、我们的言行举止,最为重要的是,它改变了我们的是非观念。”

妈妈言语中的忧伤并没有使我感到惊讶。瑞典这个国家总是会给她带来许多感触。她十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在德国、瑞士和荷兰,她曾经做过保姆和服务员,有时睡在床上,有时只能睡在地板上,直到她在英国遇到了爸爸。当然,这不是她第一次回去,我们以前经常去瑞典度假,在海岛上或者湖边租下一栋小屋。我们在城里待的时间从未超过一天,部分的原因是花销很高,更主要的是因为妈妈愿意待在森林和旷野中。住下没几天,空果酱瓶里就会插上盛开的野花,大碗里也会盛满黑莓和覆盆子。不过,我们从来没有拜访过任何亲戚。虽然我也很愿意和爸爸妈妈待在一起,但有时,即便是天真如我,也会因为孤单而感到有些伤感。

妈妈再次打开了记事本,只是在翻动页码的时候,她看上去似乎有些沮丧。

“我不太确定准确的日期,大概是我们到那儿后一周吧,那个时候我还不习惯做太多记录。当时我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人怀疑,就像那个喊着‘狼来了’的孩子一样。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经历过许多屈辱,甚至被绑住过手脚,但最糟糕的还是看到别人质疑的目光。我向他们述说,他们听到了,却不相信我。

“在我们到那儿的第一周,我倒是没什么,克里斯的精神状态却很令人担忧。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城市,也从未面对过如此艰苦的环境。这里的4月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冷得多。农夫们有句老话叫铁一般的夜晚,说的就是冬去春还未来的这个时候。土壤里结着冰。白天很短,夜晚凄苦而漫长。克里斯很沮丧。对我来说,这种沮丧的感觉就像是一种指责,是我把他带到了这个远离现代化便利的地方,他对这里一无所知,而我是瑞典人,这个农场又位于瑞典。在现实中,我们必须要做出决定,要解决这令人绝望的处境。我们要么待在这里,要么无家可归,没有别的选择。假如卖掉这个农场的话,我们的钱只够在英国租一个地方,两年或者三年,然后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天晚上,我终于受够了他的哀怨。农舍并不大——天花板很低,墙壁也很厚,这使得房间相对局促。由于外面恶劣的天气,我们只能整天窝在屋子里。房间里没有暖气,在厨房正中有一个可以烤面包、做饭和烧水的铸铁烤炉。除了睡觉,克里斯就是坐在它跟前,伸出双手,就像个乡下老农的雕像。我失去了控制,冲他大喊,告诉他别再做出这种沉闷的鬼样子,然后我匆匆跑出去,关上了大门……”

想到妈妈冲着爸爸怒吼的情景,我有些动容。

“丹尼尔,别这么惊讶。你父亲和我争吵了,这听起来不寻常,但跟这世界上其他夫妇一样,我们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我们只是确保你听不到而已。你太敏感了,如果我们吵架的声音太高,你会感到不安的,你会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有一次,在吃早餐的时候,我拍了一下桌子,然后你就开始学我!你用你的小拳头拍打自己的脑袋,我们不得不按住你的胳膊来阻止你。从那以后,我们很快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脾气。把争吵积攒起来,控制住,当你出门的时候,我们再把它爆发出来。”

三言两语间,妈妈已经整个颠覆了我对家庭生活的印象,就像家长不小心碰倒了孩子堆起的积木一样。我记不起发生过这样的事——打自己的头,拒绝吃饭,不想睡觉,因为生气而焦躁不安。我一度认为,爸爸妈妈是自发地达成了维持家庭安宁的共识。现在我懂了,他们只是要保护我,因为我需要安宁,这种需要就如同食物和温度一样,是生存的需求。是我的软弱决定了家庭对我的庇护,以及父母的努力方向。

妈妈拉起我的手:

“也许我不该到你这儿来。”

即使是现在,她还在担心我应付不来。她对我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就在几分钟前,我还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希望她不要说话,保持沉默就好。我换了下姿势,让自己握着她的手,而不是她抓着我的手:

“妈妈,我打算听,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并不相信,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确定。但为了掩饰自己的焦虑,我试着鼓励她:

“你对爸爸叫喊,然后,你走出了屋子,你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把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上是明智的。她想申述和指控的意愿是如此强烈,我能够看出她眼中对我的质疑消失了,她又回到了讲故事的状态。她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我们膝盖相抵,她压低自己的声音,好像在讲述一个阴谋。

“我直接走到河边去,那里是这个农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想要生存下来,我们也需要一点现金。我们不能自己发电,而且每年还要缴纳土地税。我们的答案是鲑鱼,我们夏天吃新鲜的鲑鱼,并把它们烟熏贮存起来留到冬天食用。我们还可以把鱼卖给鱼贩子,除此之外,我想到了更多的可能性。我们可以把农场的谷仓修缮一番——那里之前是用来蓄养牲畜的,不过可以很容易地装修成乡村小屋。这项工作基本是零成本的,因为克里斯和我都是干活的行家里手。一旦完成,我们就会把农场改造成度假村,吸引各路游客。别看我们这里不起眼,地处偏僻,但是这里有新鲜的食物,如画般的风景,还可以用更低的价格捕捉世界上最漂亮的鲑鱼,费用比在苏格兰或者加拿大便宜多了。

“尽管意识到这里的重要性,但在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里,克里斯很讨厌到河边去,他说那儿太荒凉。他不看好我们的计划,没有人会花钱到我们的农场来旅游的,他就是这么说的。当然,我承认在我们到达的时候,这个地方可没有那么漂亮。河边丛生着齐膝高的杂草,到处都是棕色和黑色的蛞蝓,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虫子,差不多与我的拇指一般大。

“河边有一个木头搭建的小码头,掩映在杂乱的芦苇丛中。那天晚上,我站在码头上哭泣,我感到又累又孤独。月色昏沉。几分钟后,我重新振作起来,决定到河里去游一圈,以此宣告这条河正式开始营业了!我脱掉衣服,把它们扔在一边,然后跳进水里。河水冰冷刺骨。当我浮出水面,我大口地喘着气,我疯狂地游着,试图让身体暖和起来。突然,我停下了……

“在河的对岸,一丛树枝在晃动着。不可能是风的缘故,因为旁边的树叶一动不动,肯定是别的东西——有人在窥视着我,他在拨动树枝,希望看得更清楚些。我独自一人漂在水中,毫无抵抗能力。那里离农庄很远,即便是我发出尖叫,克里斯也听不见。接着,那丛树枝开始移动了,它从树上断落下来,贴着水面向我漂来。我竭力想避开,但是身体不听使唤了,我只能待在原地,双脚踩着水,看着黑乎乎的树枝靠近我。那不是树枝!那是一只巨大的麋鹿的鹿角。

“即便是小的时候,我也从未如此接近过一只麋鹿。我小心翼翼的,不想有一点水花或者声音惊吓到它。那只麋鹿径直从我面前游过,仿佛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搂住它的粗脖子,骑到它的背上去,就像我给你读过的童话一样,森林的公主骑在一只麋鹿的背上,长长的银色头发在月光下闪耀着光芒。我惊叹于眼前的奇迹,那只麋鹿突然转过身来,巨大的头面对着我,它用黑色的眼睛凝视着我,温暖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我的大腿感受到一阵阵水的波动,那是它强有力的腿在划水。然后,它哼叫了一声,转身游到岸边,爬上田边的码头,它矫健的身影完全显露了出来,仿佛这片土地真正的国王。它把身上的水抖掉,蒸汽从它的皮肤上蒸腾起来,然后,它缓缓地往森林里走去。

“我在河中央踩着水,身上早已感觉不到寒冷,几分钟后,我确认搬到这里是非常正确的决定。我们出现在这个农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属于这里。我闭起眼睛,幻想着周围游动着成千上万条色彩艳丽的鲑鱼。”

妈妈把手伸进挎包,摸出了一把刀。我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跌坐在椅子上,这个反应刺激到了她:

“吓到你了?”

她的语气有些不满。我怀疑她是故意的。这个动作让我想到了从前,当我独处的时候,她总是会故意做出类似的事来戏弄我。我提高了警惕,提防着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把刀调了个个儿,用刀把朝向我。

“拿着。”

这是一把用木头雕刻成的刀,包括刀刃也是,通体涂着银色的金属漆。它并不锋利,对人造不成任何伤害。刀柄上雕刻着繁复的形象。一面刻着一个裸体的女人在湖畔的岩石边沐浴,乳房丰满,长发及腰,在阴部的位置有一道深深的刻痕。另一面则刻着一张巨魔的脸,它伸长舌头,像狗一样在喘息,它的鼻子被刻画成怪诞的阳具形状。

“这是一种幽默,你可能不太了解,在瑞典乡下很流行的。农夫们会雕刻一些粗俗的雕像,比如一个男人在撒尿,他们甚至会削出一条细而弯曲的木线来代表尿液。

“用你的手转动这把刀,就这样左右旋转。转得再快些,这样你就能同时看到两面的人物了,巨魔觊觎女人的美色,而女人却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窥探——两个人物出现在一个画面里了。很明显,女人没有注意到危险的临近,这让巨魔更加兴奋。

“这把刀是一件礼物,很奇怪吧,我肯定你也是这么想的,这是邻居送给我的见面礼。虽然我们之间只相距十分钟的路程,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搬到那里两周之后——两周啊,在这段时间里,连一个来打招呼的人都没有。我们被无视了。附近的农场都不知道我们搬来了。在伦敦,同样有无数的人,可能连邻居的面都没见过,但这里是瑞典的乡下啊,你不可能籍籍无名地活着,不可能。我们需要邻里的支持,才能在这个地方定居下来,我们不能永远窝在偏远的角落里。此外,我还有一些现实方面的考虑。农场的前主人——勇敢的塞西莉亚告诉我,我们可以把土地租给当地的农夫耕种。当然,通常他们只会支付一笔很少的租金,不过我希望可以说服他们为我们提供一些我们无法生产的食品。

“为此,我做了充分的准备,两周后的一天早上,我一醒过来就跟克里斯说,如果他们不来敲我们的门,我们就上门去拜访他们。那天,我精心梳洗了一番,特意挑选了一条棉布长裤,因为穿裙子去可能会让人觉得我不事劳作。我也不能穿得太寒酸,因为那就相当于承认自己的财务状况不佳,好像我们是来可怜兮兮地求援的。另外,邻居们也会觉得,我们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才会搬到这个地方的,这又会伤及他们的自尊。还有,我们也不能给人留下摆阔的印象。出门前,我一时心血来潮,摘下挂在屋子旁边的一面小小的瑞典国旗,把它当作头巾绑在了头上。

“克里斯拒绝和我一起去。他不会说瑞典语,而站在我旁边等待翻译又显得很没面子。说实话,我很高兴。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我不知道那些人对一个几乎不会说瑞典语的英国人会做出什么反应。我想让那些农夫知道,我们可不是那些不懂规矩的外国佬。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当我用一口流利的瑞典语和他们交谈的时候,他们脸上发光的表情,我会自豪地宣布,我也是在一个偏远的农场里长大的,就像我们现在拥有的这个一样。

“离我们最近的农场属于本地区最大的地主,这个人曾经想买下塞西莉亚的土地。沿着小路,我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猪舍前。那里的环境糟透了,房子上没有窗户,狭细的黑烟囱耸立在生锈的铁皮屋顶上,周围弥漫着一股猪粪和有机堆肥混合的味道。毋庸置疑,当地人可是把集约型农业发挥到了极致。不过,考虑到克里斯曾明确表示过,他无法靠菜叶、萝卜活下去,而我们的菜单上只有非常少的蛋白质,银行里的钱也所剩无几,因此,如果这里是除了鲑鱼之外,我们唯一可能的肉食来源的话,那么我不会替食物抱不平的。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只会使我显得优越、挑剔,甚至更糟,像个外国佬。

“他们的房子坐落在一条长长的碎石车道的尽头。正面的每扇窗户都面朝着那个巨大而破败的猪舍,这可真奇怪,其他方向却都可以看到田野和树木。和我们那有两百年历史的房子不同,他们拆掉了以前的房子,在原有的地基上重新盖了一栋现代化的建筑。我说的现代化不是指那种用玻璃、钢铁和混凝土盖成的方盒子,它还是传统的样子,上下两层,包着浅蓝色的木质外墙,有一个阳台,以及三角形的石板屋顶。他们想要的是传统的外观,又打算享用现代化的便利。这么说来,尽管有着许多缺点,但我们的农舍更有吸引力,它才是瑞典建筑遗产的真正代表,而不是个仿品。

“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但他们崭新的银色萨博 车停在车道上——萨博甚至都不是一家瑞典公司了。他们在家,很有可能正在地里干活,我向河边走去,惊异于这里的规模。它简直是一个农业的王国,或许有我们那小农场的五十倍大。

“快到河边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建筑。从远处看来,它就像一个自然形成的山丘,平缓的山坡上覆盖着杂草,在一片平原中很显眼。不过它是人造的,山坡就是屋顶,和战争期间伦敦的防空洞或者美国的龙卷风避难所很相似。它的大门是钢质的。我猜这里应该是一个储藏间,里面放的可能是肥料或者除草剂等危险的化学品。门没有上锁,锁就挂在门上。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阵动静。几秒钟后,门被打开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哈坎·格雷格森。”

妈妈从记事本里拿出一份剪报。她拿起来,仔细地辨认着,用干裂的指甲指在哈坎·格雷格森的头上。我见过这个人,就在妈妈发给我的电子邮件里——他就是和爸爸交谈的那个高大的陌生人。

“这是从《哈兰新闻报》的头版上剪下来的。在那个地方,大多数的人家都会订这份报纸。最开始,考虑到费用的问题,我们没有订阅,立刻就有讨厌的闲话传出来,说我们看不上当地的东西。没办法,我们只好也订了一份。克里斯对此颇不以为然。我对他解释说,为了融入这个地方,这么做是值得的。

“我让你看这个,是因为你需要了解我的对手所具有的力量。中间站着的是哈坎。右边的这个人有望成为基督教民主党的领袖,玛丽·埃克劳德,一个严厉的女人,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不过她不信任我。我去找过她,我打算亲自向她揭穿这些罪行,可是她的下属不让我进办公室。她甚至都不想听我说话。

“站在哈坎左边的是离农场最近的海边小镇法尔肯贝里的镇长,他叫克里斯托弗·达尔加德,他在人前总是客客气气的,但他友好得有些过分,总会让你感到心里不踏实。任何笑话都能让他乐得前仰后合。对于你提出的所有意见,他总会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和玛丽·埃克劳德不同,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只是想待在这个职位上,不过,维持现状和向上爬同样需要强大的动机。

“还有哈坎,我得承认,他人长得不错。当你见到他本人时,会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浑身上下活力十足。他的皮肤黝黑而粗糙,体格雄壮,找不出任何的弱点。他有足够的钱去雇用一大帮人干活,完全可以像个颓废的皇帝一样,只要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发号施令就好了。但那不是他的作风。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田里一直劳作到晚上。站在他的面前,你很难想象什么叫衰弱。被他抓住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挣脱。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那么精力充沛,年轻人的活力,再加上老年人的狡猾,这让他变得非常危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体会到了他的恐怖。

“当时,他从地下室中走出来,我立刻上前开始自我介绍。我说了些诸如‘你好,我的名字叫蒂尔德,见到你真好啊,我刚搬到路那头的农场’之类的话——没错,当时我很紧张。我说得太多了,也太快了。我一边恭敬地喋喋不休,一边想起了自己头上系的国旗。我心想:太丢人了!我的脸红得像个小女孩,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可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残酷得你根本想不到。”

之前,妈妈已经问过我几个问题了。而这一次,很明显她在等待一个答复,看看我能否做出残酷的想象。我想了几种结果,不过都有些不靠谱,最后我决定回答她:

“我不知道。”

“哈坎用英语回答了我,我感到被冒犯了。就算我的瑞典语有些老套,但我们都是瑞典人,为什么要用外国话交谈?我试图继续用瑞典语和他说话,但他拒绝回应我。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又不想显得没礼貌。记住,在那个时候,我一度想和这个人交朋友。最后,我只好对他说起了英语。这时他笑了,仿佛赢得了什么胜利一样。他开始和我讲瑞典语,而且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英语。

“接着,他像没事人似的带着我参观起来。这里其实是一个工作间,地面上到处都是木屑,墙边还放着锋利的工具。几乎每面墙上都挂着木刻的巨魔雕像,数量肯定有数百个之多。有些雕像已经上过油漆,其他的都是半成品——只是刻出一个鼻子的形状,连脸都没有雕刻出来。哈坎声称他从没有出售过任何雕像,它们只会被当作礼物送出去。他吹嘘说,周围二十英里范围内的每一户农家都至少有一个巨魔像,那些最亲近的朋友甚至能够凑齐一个巨魔家庭。你看他在干什么?他把这些木雕巨魔当作奖赏,授予自己信任的盟友。到附近农场去转转的话,你就会发现,家家窗口都摆放着巨魔雕像,一排一排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父亲、母亲、女儿、儿子,整整一套,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巨魔家庭,这就是哈坎为了表彰他们的忠诚,颁赐下的最高荣誉。

“我没有得到一个巨魔雕像。相反,他递给我这把刀,并对我搬到这个国家来表示了欢迎。我没太在意,只是觉得被人欢迎回到自己的国家有些怪怪的。我并不是一个客人。我被他的语气激怒了,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刀柄上的纹饰,也没有考虑为什么他要给我一把刀,而不是一个巨魔的木雕。现在看来一切都很明显——他不希望我的窗口也摆上一个巨魔的雕像,因为这样人们会误解,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送我出来的时候,我发现了室内还有一道门,就在地下室的后部。门上挂着一把重型挂锁。门后的这个房间在后面的故事里非常重要。你一定要记住它,你先自己想一下,为什么在前门可以锁起来的时候,还需要第二道锁。

“哈坎带着我走回车道那里。他没有邀请我进入他的房子,也没有主动说请我喝杯咖啡什么的。他这是要直接送我离开。没办法,我只能一边走路,一边提出出租土地的想法,我打算用土地的耕种权来换取一些肉制品。他却提了个不同的想法。

“‘我买下你的整个农场怎么样?’

“我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起来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可是这说不通啊。他为什么不直接向塞西莉亚购买农场?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他。他解释说,他曾经这么想过,他向塞西莉亚报出过两倍甚至三倍的价格,但都被她断然拒绝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对于他们之间的分歧我不会感兴趣的。不过,他依然愿意出相同的报价给我,整整三倍的价钱买下我们的农场。这样,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我们就能够赚上两倍的利润。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生活在一个农场里不是件容易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他让我回家跟我丈夫好好商量一下,就好像我只是一个使者一样。

“我有些糊涂了。

“在这次谈话之前,我们的生活中有艰辛,也有困苦,但从未有过迷惑不解。现在,这个疑问找上了我,它让我彻夜难眠。为什么塞西莉亚要把农场卖给一对外国夫妇——两个和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瓜葛的人,却拒绝了本地最大的土地拥有者,社区的大佬,多年的老邻居,一个愿意付出更高价格的人?”

我看不出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好解决的: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塞西莉亚,问问她呢?”

“这正是我所做的。我赶紧回到农场,打电话给护理之家——塞西莉亚离开之前,把那家哥德堡养老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留给了我。但是如果你认为随便问个问题就能解释这个疑问的话,那你就错了。

“塞西莉亚在等着我的电话。她直接问了我关于哈坎的事,我解释说,他愿意买下农场。她变得焦躁不安,她声称,之所以把农场卖给我们,是因为她想让它成为我们的家园,如果我为了快速获利而把它卖掉,那就辜负了她的信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她要求经纪人从更远的地方寻找买家,这就是为什么她选的地产中介都是哥德堡的,那里距离农场有超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她不信任本地的任何人。她坚持要和我们面谈,以确保我们不是那种靠倒卖房子赚钱的人。我问她为什么不想把自己的农场卖给哈坎,她说了一句我至今依然记得的话:

“‘那个人不能拥有一切。’

“谈话结束后,我打算按照哈坎留给我的号码打给他。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我还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冷静,要保持礼貌。但是当我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还是脱口而出:

“‘我们的农场是不卖的!’

“我甚至到现在都没有和克里斯讨论过这件事。

“当克里斯走进厨房,他拿起了哈坎送的那把恶心的木刀。他看了看裸体女人,又看了看色眯眯的巨魔,他也笑了。我很高兴并没有把报价的事告诉他,我对他现在的心态没有信心。克里斯可能会卖掉农场的,他甚至会给哈坎打个折。

“三天后,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突然变成了棕色,还混杂着泥沙,像水坑里残留的脏水一样。农场这里太偏远了,我们没法连上市政供水。这里的人都是自己打井抽水。没有办法,我们只好请专业人士来再挖一口井,这要花掉我们九千英镑储备基金的一半。克里斯绝望地抱怨着我们的坏运气,但我不相信这是运气使然,时机太凑巧了。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想吓到他,我也没有任何证据。可是一个不能回避的事实出现了,我们的钱可能维持不到冬天了。如果想继续活下去,我们必须加快执行改造农场的计划。”

妈妈用双手从挎包里拽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子。它有一个饼干罐的大小,非常地陈旧,上面锈迹斑斑。这是目前为止从挎包里拿出的最大的家伙。

“这是承包商来挖井的时候,我在土里发现的,它被埋在地面以下几米深的地方。当时,克里斯和我站在一旁监工,就像是在参加葬礼一样,我们庄严地站在洞的边上,向我们半数的家产告别。他们越挖越深,突然,我看见下面有东西在闪光,我挥舞着手臂,叫他们停止工作。工人看见我的举动,赶紧关上了电钻,而我在克里斯抓住我之前,一下子跳到了洞里去。这么做实在是愚蠢,因为这可能会让我丧命,可我当时只想着保住下面那个东西。当我抱着这个盒子,从洞里爬出来的时候,克里斯涨红了脸对我大喊大叫。工人们也怒不可遏,大家都在朝我怒吼,没有人关心那个盒子。我能做的就是赶快道歉,然后溜到屋子里去,偷偷地检查自己的战利品。

“丹尼尔,打开那个盖子。

“当然,这里面并不都是我那天发现的东西。让我说得明白点吧,盒子里确实放了一些文件。现在这些文件是没问题的,但是上面的字迹不是原来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这个盒子有些地方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它没法起到密封防水的作用,所以纸面上原有的墨迹已经基本消失了。这上面只剩下寥寥几句话,还有一个残缺的签名,根本看不出来原本是什么。它们或许是法律文件吧。按理说,我应该把它们扔到火里烧掉,但是在我心里,它们也是农场历史的一部分,毁掉它们是不对的。于是我把它们又放回盒子里去,然后藏在水槽的下面。我下面说的话非常重要:后来,我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我必须再强调一遍,你千万要记得……”

我赶紧配合地插嘴说:

“你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当我再回到外面的时候,发现哈坎就站在我原来站的地方。这是自从我们搬到这儿以后,他第一次出现在农场里……”

“他破坏了水井,你是打算这样说吧?”

妈妈严肃地承认了,并没有计较我吹毛求疵的较真。

“我并没有亲眼得见,所以这算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来我们这儿。但是没错,你说的是对的,他要么是自己来搞的破坏,要么是雇用别人替他做的。

“不管怎么说,那天,他带着极强的所有者的姿态,仿佛这里已经是他的财产了。克里斯站在他身边,两个人从未见过彼此。当我走近时,却没有看出陌生人之间本应有的那种谨慎和不信任,这让我很失望。我对克里斯说,不要让这个人打扰我们。但是遇到一个会说英语的朋友让他太兴奋了,以至根本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这个人想让我们失败。我听着克里斯兴高采烈地把我们的计划对哈坎和盘托出。这家伙是个间谍啊!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就站在他们旁边。不,这不是真的,哈坎知道我来了——他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克里斯,他确实没看到我。

“最终,哈坎转过身来,假装刚刚看到我。为了表示友好,他邀请我们去他家附近的河边参加消夏烧烤派对,他打算把今年聚会的主题定为欢迎我们的到来。太荒谬了!在经过了几周的冷淡,完全无视我们的示好之后,现在我们又成了尊贵的客人了。克里斯信以为真地接受了他的邀请,他紧紧握住哈坎的手,摇了又摇,表明自己是多么期待这个派对。

“当哈坎离开农场的时候,他请求我跟他一道走走,以便商量一下参加派对的细节。他解释说,宴会的传统是每个客人要带一道菜。我知道这样的传统,也就同意了,我问他希望我带什么菜去。他支吾了半天,最后说新鲜的土豆沙拉总是很受欢迎。我同意了,又问他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去,他说一般三点钟开始上菜。我再次感谢他的好意,然后他就动身上路了。他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了一眼。

“可你知道他接下来做了什么吗?”

妈妈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就像一个图书管理员让吵闹的读者保持安静一样。她之前也做过这样的手势,现在,她是在模仿哈坎的动作。奇怪的巧合。我问道:

“他是在考验你吗?”

“他是在嘲笑我!之前的谈话都是在做戏。什么参加宴会的邀请啊,全是骗人的。这是一个陷阱。 Ay9LrwOBrIAn31jsNMW1g7H2li3oq/xXnXsyfZVkGyfV4Kh57L69wr8j9ekcpu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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