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上,我们可以说有两类电影导演:叙述者和诗人。
叙述者就是那些想讲故事的人,他们的脑子里并没有一道独特的世界观,似乎也没有特定的信息要传达。相反,他们想为他人创作的故事赋予诱人的形式。到最后,这些人几乎是被迫使着专注于形式,但他们要把形式推向深处。即便是一个无话可说的导演、没有任何编剧才能的导演,乃至想象力枯竭的导演,也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电影导演,只要他可以掌控所有用以组成电影、且不仅限于技术层面的参数。
我之所以说“不仅限于技术层面”,是因为“技师”这个词一直让我发笑。好的电影技师、伟大的电影技师,都是少而甚少的,他们也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我记得,在法国,那些拍过带诙谐色彩的电影的导演会被视为熟练的技师——我能想到的比如拉尔夫·阿比伯(Ralph Habib) 或是吉勒·格朗吉耶(Gilles Grangier) 。但事实绝非如此。比如吉勒·格朗吉耶的电影,拍摄手法不过不失,但使这些电影脱颖而出的,是其呈现出的对事物的看法。在法国,我们几乎找不出伟大的技师,或许只有朱利安·迪维维耶(Julien Duvivier) 是个例外。但他也有其独特的世界观:他极端悲观主义。他拍电影,不只是为了制造尽可能优秀的娱乐产品。像理查德·托普(Richard Thorpe) 或戈登·道格拉斯(Gordon Douglas) 这些导演并不是优异的技师,但同样拍出了好的娱乐片。唯一一个称得上举世无双的技师的人,是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 ,因为他是通过技术为电影定调的。他的技术十分独特,去除了许多东西,但反过来对另一些东西又极端讲究。刘别谦的成功完全得益于他拍摄的方法,也就是形式,他通过形式表达的不是一种哲学,而是一种“触动”、一种精神状态。
用我们德国邻居的话说,诗人是那些有着Weltanschauung(世界观),并尝试着表达出世界观的人。有时候这些“诗人”(我没找到更合适的词语,所以沿用这个称呼)也有叙述的天分,这很好。但一旦叙述者最后拥有了Weltanschauung,他就不可避免地要归在诗人这一边。
我们可以说,从理论上讲,在电影的世界里,诗人比叙述者更高贵。但与此同时,电影史上最糟糕的电影亦出自诗人之手,因为通常有一整套要素——例如编剧艺术——为他们所忽略。
而且这些“诗人”(这也证明了,这个词语并不完美)当中往往有许多人是说教派。换言之,他们有的不是世界观,而是对事物的一些看法,这两者不尽相同。这些人有着很强的辩证精神,他们会在展开自己的观点的同时,解释其余观点为何不正确,正是这种善恶二元的论调,或单是这种粗暴的方式,催生出了一些令人不快的电影。这就是观众通常会认为叙述者的电影更好接受的原因。当然了,一部优秀的叙述者电影总要好过一部差劲的诗人电影。
诗人进行创作,只是为了阐释自己的观念,这个观念在他看来是正确的,并且是在人类的征程中前进的唯一途径。诗人的问题与叙述者恰好相反。诗人中有一些“大胆的人”,他们通常会提出先锋的概念。但令人讨厌的是,他们的大胆并不一定能与他们的世界观保持一致。他们多多少少身陷于自己为作品所赋予的形式罗网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 就被自己的形式所背叛。这妨碍了他获得更多观众的理解。
反过来,过于谨慎的诗人很愿意表达他们的Weltanschauung,但不希望为此付出太多的代价。如有必要,他们可以背叛自己的世界观,以赢得观众。如此,他们也就变成了叙述者。这并不是一个负面的行为。他们会奋力追求简洁的风格和扎实的剧本,由此弥补其叙述内容与真实想法不相一致的矛盾。
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而在您变成叙述者以谋取生计的过程中,可能会时不时地意外遭遇一个来自您那个世界的人物。这就像在陌生人家里认出朋友的脸:总是一件赏心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