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亨利离开后,内德·博蒙特走到电话旁,拨了杰克·朗森的号码。找到对方后,他说:“杰克,你能不能过来一趟?……好,再见。”
杰克到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衣服。他们面对面坐着,手上各自拿着一杯波本威士忌和矿泉水,内德·博蒙特抽着雪茄,杰克抽香烟。
内德·博蒙特问道:“你听说保罗和我分手了吗?”
杰克说:“听说了。”语调不甚在乎。
“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记得上次你们分手,到头来是在给沙德·欧罗瑞下套。”
内德·博蒙特露出微笑,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回答。“这回大家也都这么想吗?”
“很多人是这样。”整洁漂亮的年轻人说。
内德·博蒙特缓缓吸了口雪茄,问道:“如果我告诉你,这次是玩真的呢?”
杰克没说话,他的表情也没流露出任何想法。
内德·博蒙特说:“是真的。”他喝了一口酒,“我还应该付你多少钱?”
“马兹维小姐那件事还差三十元,其他都付清了。”
内德·博蒙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抽出三张十元的,交给杰克。
杰克说:“谢了。”
内德·博蒙特说:“现在两不相欠了。”他吸了口雪茄,烟雾随着讲话而喷出来,“我还有一件工作要办:我要查保罗犯下泰勒·亨利谋杀案的事情。他跟我说过是他干的,可是我还需要一点儿证据。愿意帮我做这个工作吗?”
杰克说:“不。”
“为什么?”
肤色深暗的小伙子站起来,把空的玻璃杯放在桌上。“弗莱德和我在这里的私家侦探小生意目前做得不错,”他说,“再过两三年,我们就会发展得更好。我喜欢你,博蒙特,但还没喜欢到敢去惹那个掌管全城的人。”
内德·博蒙特镇静地说:“他已经快完蛋了。他的手下都已经准备好要抛弃他,法尔、伦尼和——”
“随便他们,我不想加入那个行列。我想时候到了的话,他们自然能成功。也许他们会丢他一两块石头,可是要真的搞倒他,那是另外一回事。你比我要了解他,你知道他比其他人全部加起来都还有种。”
“他很有种,而让他完蛋的也就是这一点。好吧,你不想做,就别做。”
“我不想做,”杰克说,然后拿起帽子,“其他任何事我都乐意效劳,但——”他比画了个简单的手势结束这句话。
内德·波蒙特站起来,态度和语气中不见丝毫怨恨:“我也猜到你大概会这么想。”他用大拇指顺了顺髭须,思索着,看着杰克,“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哪里可以找到沙德?”
杰克摇摇头。“自从他的地方被第三次清查——那次死了两个警察——他就在避风头,不过警方好像没把账算在他头上。”他从嘴里拿出香烟,“认得‘威士忌’·瓦索斯吗?”
“认得。”
“如果你跟他够熟,也许可以从他那儿问出来。他在城里,晚上去史密斯街的蒂姆·沃克那儿,有时可以找到他。”
“谢了,杰克。我会试试看。”
“小事一桩。”杰克说,又犹豫了一下,“你和马兹维分手,我真是难过死了。希望你——”他停了下来,转身朝门口走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内德·博蒙特去了地检署办公室。这次他进入法尔的办公室时没受到任何搪塞。
法尔坐在办公桌后没起身,也没打算跟他握手。他说:“博蒙特,你好吗?坐。”他的声音冷淡有礼,斗志昂扬的脸不像平常那么红,双眼冷静而严厉。
内德·博蒙特坐下,舒适地跷着腿,然后说:“我想告诉你,昨天我离开这里之后,去见保罗时发生的事。”
“哦?”法尔听起来冷淡而有礼。
“我告诉他我怎么发现你——很慌张。”内德·博蒙特尽可能友好地笑着,用一种谈论无伤大雅的小事时的口吻继续说,“我告诉他,你好像胆子大到想把泰勒·亨利的谋杀案算到他头上。他一开始相信我,但等到我告诉他,要解救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交出真正的凶手,他就说这样不妥。他说,他就是真正的凶手,虽然据他的说法,那是意外或自卫之类的。”
法尔的脸变得苍白,唇角的肌肉僵硬,但什么也没说。
内德·博蒙特抬起眉毛。“听我讲这些很无聊,是不是?”
“继续,你说下去吧。”检察官冷冷地说。
内德往后靠回椅背上,嘲弄地微笑着。“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对吧?你以为我们是在用计耍你。”他摇头喃喃道,“你真是个孬种,法尔。”
法尔说:“我很乐意听你告诉我们任何信息,但我非常忙,所以我得请你——”
内德笑起来,回应道:“好,我还以为你大概会想要一份口供或什么的。”
“好极了。”法尔按下桌上的一个珍珠色按钮。一名穿着绿衣服的灰发女人走进来。
“博蒙特先生想口述一份笔录。”法尔告诉她。
她说:“好的,长官。”然后坐在法尔办公桌的另一头,笔记本搁在桌上,放在笔记本上的手里握着一支银色铅笔,毫无感情的棕色眼睛看着内德·博蒙特。
他说:“昨天下午在内伯尔大楼的办公室里,保罗·马兹维告诉我,泰勒·亨利遇害那天晚上,他去亨利参议员家里吃晚饭。他和泰勒·亨利在那儿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他离开后,泰勒·亨利跟着出来追上他,而且试图用一根粗糙沉重的棕色手杖打他。而在试着夺走泰勒·亨利的手杖的过程中,他不小心用手杖击中了他的前额,把他打倒在地。之后他带走手杖并将它烧掉了。他说他隐瞒自己误杀泰勒·亨利的唯一原因,就是不想让珍妮特·亨利知道。就是这样。”
法尔告诉那位速记员:“马上去整理出来。”
她离开了办公室。
内德·博蒙特说:“我还以为听到这个新闻你会很激动呢。”他叹道,“我还以为你会连头发都竖起来。”
检察官坚定地看着他。
博蒙特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把保罗逮来面对这个——”他手一挥,“‘毀灭性的揭露’是个不错的说法。”
检察官用一种克制的语调开口说道:“请别干涉我的职权。”
内德·博蒙特又笑了,再度恢复沉默,直到那个灰发的速记员带着他口述笔录的打字稿进来。然后他问:“我应该宣誓吗?”
“不必,”法尔说,“签名就好,这样就可以了。”
内德·博蒙特在纸上签了名。“并没有我原先想的那么有趣嘛。”他开心地抱怨道。
法尔绷紧了突出的下巴。“是的,”他带着一种阴森的满足说,“我不认为会有趣。”
“你是个孬种,法尔,”内德·博蒙特重复道,“过街时小心出租车。”他鞠了一躬,“下回见。”
出了门,他生气地扮了个鬼脸。
那天晚上,内德·博蒙特按了史密斯街一栋黑暗的三层楼房的门铃。一名小脑袋厚肩膀的矮个子男人把门打开半英尺,说:“好吧。”然后把门整个打开。
“你好。”内德·博蒙特说着走进去,顺着昏暗的走廊走了二十英尺,沿途经过右侧两扇紧闭的门。他打开左边的一扇门,踩着一溜木造阶梯走进地下室。底下有个吧台,收音机轻柔地放着音乐。
吧台旁有一扇磨砂玻璃门,上头标示着“盥洗室”。门开着,一名男子走出来,肤色黝黑,肩膀的斜度、手臂的长度,还有扁平的脸和双腿的弯度,都让他看起来有点像猿猴——是杰夫·加德纳。
一看到内德·博蒙特,他泛红的小眼睛就亮了起来。“哈,老天有眼,这可不是‘欠揍’的博蒙特吗?”他大笑起来,露出漂亮的假牙。
内德·博蒙特说:“你好,杰夫。”在场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瞧。
杰夫大步朝内德·博蒙特走过来,左臂环住他的肩膀,右手抓住他的右手,快活地跟众人宣布:“这是我修理过的最有种的家伙,而且我还把他修理得很尽心呢。”他拉着内德·博蒙特到吧台,“我们先喝点儿酒,然后我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修理他的。老天,我要让你们看看!”他凑近盯着内德·博蒙特的脸,“哥儿们,你觉得怎么样?”
内德·博蒙特麻木地看着那张近在眼前,却比他矮了几分的黝黑丑脸,然后说:“苏格兰威士忌。”
杰夫开怀地笑了,再度对众人宣布:“你们看——他喜欢这套,他是个——”他犹豫着,皱起眉头,舔舔嘴唇,“是个该死的受虐狂,就是这样。”他斜睨了内德·博蒙特一眼,“你知道受虐狂是什么吗?”
“知道。”
杰夫看上去很失望。“一杯黑麦威士忌,”他告诉酒保。酒放在他们面前之后,他松开内德·博蒙特的手,可是手臂仍然环着他的肩膀。他们喝了酒,杰夫放下酒杯,手放在内德·博蒙特的手腕上。“我楼上有个地方,我们可以一对一,”他说,“那房间小到你没法摔倒,我可以把你揍得满墙弹来弹去,这样我们就不必浪费大把时间等你从地板上爬起来。”
“酒钱我付。”内德·博蒙特说。
“这主意不坏。”杰夫同意。
他们又喝了起来。
内德·博蒙特付了酒钱后,杰夫领他朝楼梯走去。“诸位,失陪啦。”他对吧台的其他人说,“我们得上去练练拳脚。”他拍拍内德·博蒙特的肩膀,“我和我的甜心。”
他们爬了两层楼,走进一个小房间,里头有一张长沙发、两张桌子,还塞了半打椅子。一张桌子上还有几个空杯子和盛着吃剩的三明治的餐盘。
杰夫眯着眼睛认真打量着房间,然后问道:“该死的,这会儿她去哪儿啦?”他放松内德·博蒙特的手腕,环着他肩膀的手臂也抽回来,问,“这里没有一个娘儿们,对吧?”
“对。”
杰夫夸张地上下直点头。“她走了,”他说着往后摇晃着踏了一步,脏兮兮的手指头戳戳门边的一个电铃,然后挥舞着手,姿势怪诞地鞠了一躬,说道:“请上座。”
内德·博蒙特挑了一张不太乱的桌子旁坐下。
“随便你想坐哪把该死的椅子。”杰夫大大地比画了一下,“如果你不喜欢那把,就坐另一把。我希望你把自己看成是我的客人,如果不喜欢什么就说。”
“这把椅子很不错。”内德·博蒙特说。
“那把椅子烂透了,”杰夫说,“这垃圾堆找不到一把值钱的椅子。你看。”他拿起一把椅子,拆掉一只前脚,“你说这是好椅子?听着,博蒙特,你他娘的根本不懂椅子。”他放下椅子,把椅脚扔在沙发上,“你别耍我,我知道你脑袋里想什么。你以为我醉了,对吧?”
内德·博蒙特咧着嘴笑了。“不,你没有醉。”
“去他妈的没醉。我比你醉。我比这个垃圾堆里任何人都醉得厉害。我醉翻天了,别以为我没醉,可是——”他竖起一根粗壮而肮脏的食指。
一个侍者站在门口问:“有事吗?”
杰夫转身面对着他。“你刚刚去哪儿了?去睡觉了吗?我一个多小时前按铃叫你的。”
那侍者开口正要解释,杰夫打断了他:“我把全世界我最要好的朋友带来这里喝杯酒,结果呢?我们还得等上天杀的一小时,就为了等一个下三烂侍者。难怪他对我不满。”
“你们要什么?”那侍者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想知道刚刚在这儿的那个见鬼的妞儿去哪儿了?”
“哦,她呀?她走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杰夫一脸愤怒。“好,你给我找出来,天杀的,快去找!什么叫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如果不在这个烂酒馆——”一抹狡狯闪进他泛红的双眼,“我告诉你去哪儿找。上楼去女厕看看她在不在那里。”
“不在,”侍者说,“她离开这里了。”
“那个肮脏的杂种!”杰夫说着转向内德·博蒙特。“像这样的杂种你该拿她怎么办?我带你上来是想让你见见她,因为我觉得你会喜欢她,她也会喜欢你。结果她天杀的这么傲慢,不愿见我的朋友,自己就跑掉了。”
内德·博蒙特点着雪茄,没搭腔。
杰夫抓抓头,怒骂道:“好吧,那给我们弄点酒来。”然后他隔着桌子坐在内德·博蒙特对面,凶暴地说,“我要黑麦威士忌。”
“苏格兰威士忌。”内德·博蒙特说。
侍者离开了。
杰夫瞪着内德·博蒙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里想干什么。”他恼怒地说。
“我来这里没想干什么。”内德·博蒙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想见沙德,以为或许能在这里找到‘威士忌’·瓦索斯,他会把我交给沙德。”
“你不认为我知道沙德在哪里吗?”
“你应该知道吧。”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好吧。他在哪里?”
杰夫一掌用力拍在桌上,大吼道:“你个骗子,沙德在哪儿你才不管呢,你找的是我。”
内德·博蒙特微笑着摇摇头。
“你就是!”猿猴模样的男人说,“该死的,你很清楚——”
一个刚到中年,有着厚厚的红嘴唇和圆眼睛的男人走到门边,说道:“别闹了,杰夫。你制造的噪声比这儿的谁都大。”
杰夫坐在椅子里扭过身子。“是这个浑蛋的错,”他大拇指一弯指着内德·博蒙特跟门口那个男人说,“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来这里想干什么。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是个卑劣之徒,不折不扣。我也打算不折不扣地好好修理他一顿。”
门口的男子通情达理地说:“好吧,那你也没必要弄得那么吵啊。”然后他朝内德·博蒙特眨眨眼,离开了。
杰夫阴沉地说:“蒂姆也变成个卑劣之徒了。”他朝地板啐了一口。
侍者端着他们的酒进来。
内德·博蒙特举起杯子,说:“敬你。”然后喝了下去。
杰夫说:“我不想敬你,你是个浑蛋玩意儿。”他阴森地盯着内德·博蒙特。
“你疯了。”
“你撒谎。我喝醉了,可是没醉到不知道你来干什么。”他把酒喝光,用手背一抹嘴,“而且我看你是个混账。”
内德·博蒙特和善地微笑:“好吧,随你怎么说。”
杰夫猿猴似的鼻子往前稍稍一抬。“你以为你聪明得很,对不对?”
内德·博蒙特没说话。
“跑来这里把我撂倒,好把我交出去。你觉得这个圈套真他妈的棒,对不对?”
“对,”内德·博蒙特不在乎地说,“你身上有法兰西斯·威斯特的命案呢,不是吗?”
“见鬼的法兰西斯·威斯特。”杰夫答道。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我不认得他。”
杰夫说:“你是个卑劣之徒。”
“我给你买杯酒。”内德·博蒙特说。
猿猴一样的男人阴沉地点点头,椅子后倾去够电铃。他手指放在电铃上说:“可是你还是个混账。”椅子往后倒,晃了一下,他双脚踩住地面,稳住椅子免得跌出去。“浑蛋!”他咆哮着把椅子拉回桌边,胳膊肘架在桌上,握起拳头撑着下巴,“我哪里在乎谁把我交出去?你不会以为他们会把我给废了吧?”
“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上帝啊!我连罪名都不用担,只要撑到选举后,一切就是沙德的了。”
“也许吧。”
“也许个头!”
侍者进来,他们点了酒。
“也许沙德还是会让你当牺牲品。”等到侍者出去,内德·博蒙特懒洋洋地说,“这种事情已经有先例了。”
“机会不大,”杰夫嘲弄道,“我手上有他太多把柄了。”
内德·博蒙特吐出雪茄烟雾。“什么把柄?”
猿猴似的男人轻蔑地爆笑起来,用拳头捶着桌子。“老天!”他吼道,“这个人以为我醉到会告诉他。”
门口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悦耳的男中音里微微掺着爱尔兰腔:“说下去啊,杰夫,告诉他。”沙德·欧罗瑞站在门口,他的灰蓝色眼睛有点哀伤地盯着杰夫。
杰夫斜着眼开心地看着门口的男子道:“近来可好啊,沙德?进来坐下喝一杯。这位是博蒙特先生,他是个卑劣之徒。”
欧罗瑞柔和地说:“我交代过你别抛头露面的。”
“可是,老天哪,沙德,我都闷得快要把自己给咬死了!而且这个酒馆很隐秘,不是吗?这是非法的地下酒馆。”
欧罗瑞盯着杰夫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目光转到博蒙特身上。“晚安,博蒙特。”
“你好啊,沙德。”
欧罗瑞温柔地笑了,朝杰夫微微点头示意,问道:“从他那儿收获多吗?”
“不多,都是我已经知道的。”内德·博蒙特回答。
杰夫说:“我看你们是一对卑鄙小人。”
侍者端着他们的酒正要进来,欧罗瑞阻止了他。“不用了,他们已经喝够了。”侍者又把酒端走了。沙德·欧罗瑞走进房间关上门,背靠门站着。他说:“你话说得太多了,杰夫。我以前就告诉过你。”
内德·博蒙特故意对杰夫眨眨眼睛。
杰夫愤怒地对他说:“你他妈的吃错了什么药!”
内德·博蒙特笑了。
“我在跟你讲话,杰夫。”欧罗瑞说。
“老天,你以为我不知道?”
欧罗瑞说:“你再这样,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杰夫站起来。“别像个浑蛋似的,沙德,”他说,“见鬼,怎么了?”他绕过桌子,“我们是多年的老哥儿们了。你一直是我兄弟,我也一直是你兄弟。”他双手伸出,摇摇晃晃地要去拥抱他。“当然,我火气很大,不过——”
欧罗瑞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抵住这个猴子一样的男人的胸膛,把他往后推开。“坐下。”他声音并没有抬高。
杰夫的左拳挥向欧罗瑞的脸。
欧罗瑞的头往右一闪,拳头只将将擦过他的脸颊。欧罗瑞精致如雕塑的长脸严肃而镇定,他的右手伸向臀部后方。
内德·博蒙特从椅子上跳起来,扑向欧罗瑞的右手,双手抓住跪了下来。
原先左拳打出后被冲劲带得撞到墙上的杰夫,此刻用双手箍住沙德·欧罗瑞的喉咙。那张猿猴似的脸发黄、扭曲、丑恶不堪,上面一丝醉意也没有了。
“拿到那把左轮了?”杰夫喘息着问道。
“拿到了。”内德·博蒙特站起来,手上拿着那把枪瞄准欧罗瑞,脚步平稳地后退。
欧罗瑞的眼球凸了出来,眼神呆滞,脸上现出星星点点的血色,有些肿胀。他没有抵抗扼住他脖子的人。
杰夫转头,隔着欧罗瑞的肩膀对内德·博蒙特笑开了花。那大大的真诚笑容中带着愚笨的残忍。他发红的小眼睛欢乐地闪烁,哑着嗓子诚心诚意地说:“现在你明白我们得解决什么事情了,我们得了结他。”
内德·博蒙特说:“我根本不想跟这事儿扯上关系。”他的声音平稳,鼻翼翕动着。
“不想?”杰夫瞟了他一眼,“我猜你以为沙德会把我们做过的事儿忘了呢。”他用舌头舔舔嘴唇,“他会的,我能搞定他。”
内德·博蒙特笑了,嘴几乎咧到耳边。杰夫开始深切而缓慢地呼吸,没去看被自己掐着喉咙的那个人的脸。他的外套在肩膀、背部和手臂处都起了皱褶,汗珠出现在他暗色的丑陋面孔上。
内德·博蒙特面色脸苍白,也沉重地喘着气,太阳穴处微微汗湿了。他打量着杰夫粗笨的肩膀和欧罗瑞的脸。
欧罗瑞的脸成了猪肝色,两眼分得很开,眼神茫然,泛蓝的双唇间吐出一截发青的舌头。他瘦长的身子扭动着,一只手开始机械地击打着身后的墙壁,毫无力气。
杰夫冲着内德·博蒙特咧嘴一乐,也没看被他捏住喉咙的那人,两腿稍稍叉开,背部拱起。欧罗瑞的手不再敲打墙壁,嗓子里闷哼了两声,然后几乎立刻又冒出一声更尖锐的声响。然后欧罗瑞不再挣扎了,他在杰夫的双手中垮了下去。
杰夫从喉咙里笑出声来。“搞定了。”他说。他踢开一把挡路的椅子,把欧罗瑞的尸体摔在沙发上。欧罗瑞面朝下躺在那儿,一只手和一只脚垂到地板上。杰夫双手在臀上擦了擦,面对着内德·博蒙特。“我只是个好脾气的笨蛋,”他说,“任何人都可以尽情想着法子耍我,我从来不会反击。”
内德·博蒙特说:“以前你怕他。”
杰夫笑了。“真希望能告诉你那是真的。任何人心里都伯他,但我想你不怕?”他又笑了,环视房间,说,“趁有人闯进来之前,我们先溜吧。”他伸出一只手,“左轮枪给我,我得扔掉。”
内德·博蒙特说:“不行。”他横举起手臂,手枪指着杰夫的腹部,“我们可以说是自卫杀人。我会帮你。讯问时我们就这么说。”
“上帝啊,好聪明的主意!”杰夫叫道,“我脖子上还挂着一桩威斯特那家伙的命案呢!”他发红的小眼睛不断在内德·博蒙特的脸和他手里的枪之间转换。
内德·博蒙特牵动苍白的薄唇微笑起来。“我也想到这一点了。”他柔声说。
“你别傻了,”杰夫嚷了起来,往前踏了一步,“你——”
内德·博蒙特绕着一张桌子往后退。“我不在乎给你一枪,杰夫。”他说,“我记得还欠你点儿东西呢。”
杰夫站住了,抓抓后脑勺。“你到底是个什么浑蛋玩意儿啊?”他困惑地问。
“我是为你好。”内德·博蒙特突然把手枪往前指,“坐下。”
杰夫瞪着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坐下了。
内德·博蒙特伸出左手按了叫人铃。
杰夫站了起来。
“坐下。”内德·博蒙特说。
杰夫坐下了。
内德·博蒙特又说:“两手放在桌上。”
杰夫故作悲哀地摇摇头。“好一个自作聪明的卑劣之徒。”他说,“你不会以为,他们会眼睁睁看你把我带走吧?”
内德·博蒙特绕着桌子走过去,面对杰夫坐在一把看得到门的椅子上。
杰夫说:“你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枪给我,期望我会忘记你犯的这个错。上帝啊,内德,这里是我的地盘之一!你绝对不会有机会脱身的。”
“把你的手从番茄酱瓶子边上拿开。”内德·博蒙特说。
侍者打开门,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两个。
“叫蒂姆上来,”内德·博蒙特说,然后对正要开口的杰夫说,“闭嘴。”
侍者关上门匆匆离去。
杰夫说:“别儍了,内德,你只会送掉一条小命。你把我交给警方能有什么好处?什么都没有。”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我知道你上次被我们揍得有点儿惨,可是——该死!那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听沙德的命令办事,现在我不是还替你宰了他吗?”
内德·博蒙特说:“如果你的手不离那个番茄酱瓶子远一点,我就把你的手打个洞。”
“你是个浑蛋。”杰夫说。
那个刚到中年的厚唇圆眼男人打开门,很快走进来,在身后把门关上。
内德·博蒙特说:“杰夫杀了欧罗瑞。打电话报警,在他们来之前你还有时间清场。最好也找个医生来,搞不好他还没死。”
杰夫不屑地嘲笑道:“他没死,那我还是教皇呢。”他收敛笑容,满不在乎地对着厚嘴男人熟稔地说:“这家伙以为你会让他脱身,你说呢?告诉他,他有多大的机会全身而退,蒂姆。”
蒂姆注视着沙发上的尸体,他看看杰夫,又看了看博蒙特。他溜圆的眼睛十分镇定,对着内德·博蒙特慢声慢气地开口:“这种情况对我们店里很不利。我们可不可以把他拖到街上,让他在那里被发现?”
内德·博蒙特摇摇头。“你赶快在警方赶到之前清场就没事了。我会尽力帮你的。”
蒂姆正犹豫着,杰夫说话了:“听好,蒂姆,你了解我的,你了解——”
“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点儿。”蒂姆冷冰冰地说。
内德·博蒙特笑了起来。“现在沙德死了,杰夫,没人认识你了。”
“是吗?”猴子一样的男人舒服地往后靠进椅子里,一脸淡然。“好吧,把我交给警方吧。现在我明白你们这对婊子养的是什么德行了,我认栽,不会再他妈的跟你们求饶了。”
蒂姆没理会杰夫,问道:“非得这么搞吗?”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
“我想我还可以接受。”蒂姆说,然后把手放在门钮上。
“可以帮我查一下杰夫身上有没有枪吗?”内德·博蒙特要求。
蒂姆摇摇头。“事情发生在这里,可是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打算插手。”他说完就出去了。
杰夫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舒服地坐在椅子里,两手空空放在面前的桌上。直到警察进来前,他一直都在对着内德·博蒙特讲话。他滔滔不绝,用一大堆粗俗猥亵和纯粹侮辱的话骂着内德·博蒙特,拿一大堆各色各样的罪状指控他。
内德·博蒙特带着礼貌性的兴趣倾听着。
第一个进门的警察是一个穿着队长制服的白发男人,瘦骨嶙峋,身后跟着数名警探。
“你好啊,布瑞特。我想他身上有枪。”内德·博蒙特说道。
“这都是怎么回事?”布瑞特看着沙发上的尸体问。两个警探挤过他身边,抓住杰夫·加德纳。
内德·博蒙特告诉了布瑞特事情发生的经过。他实话实说,除了暗示了一下欧罗瑞是在两人的激烈打斗中丧命的,而不是被缴械之后。
内德·博蒙特说话的时候,一个医生走了进来,把沙发上欧罗瑞的尸体翻正,稍稍检查了一下,然后站直身子。队长看着他。“死了。”医生说着,走出那个拥挤的小房间。
杰夫乐滋滋地诅咒着那两个抓着他的警探。每诅咒一次,其中一个警探就在脸上赏给他一拳。杰夫笑着,照样诅咒不误。他的假牙已经被打掉了,嘴巴鲜血淋漓。
内德·博蒙特把死者的左轮手枪交给布瑞特,站起身来。“需要我一道去总局吗?或者明天再去?”
“最好现在一起去。”布瑞特回答。
内德·博蒙特离开警局总部时,早已过了午夜。他向两个跟着他出来的记者道过晚安后钻进出租车。他给司机的地址是保罗·马兹维家的。
马兹维家的一楼灯火通明。内德·博蒙特才爬上前面的阶梯,马兹维太太就从里头把门打开。她一身黑衣服,肩膀上围着披肩。
他说:“啊,妈妈。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她说:“我还以为是保罗回来了。”但她看着他的表情并不显得失望。
“他还没回家?我要找他。”他锐利地盯着她。“怎么了?”
老妇人拉着门往后退去。“进来,内德。”
他进去了。
“奥珀尔想自杀。”她关上门说。
他垂下眼睛,喃喃地问:“什么?你什么意思?”
“她趁护士不注意的时候割了腕,不过没流太多血,只要别再试就不会有事。”她的神态和声音都透着一点脆弱。
内德·博蒙特的声音不太平稳。“保罗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们找不到他,他早该回家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内德·博蒙特的上臂,声音有点发抖。“你……你和保罗是不是?”她停了下来,用力握住内德的手臂。
他摇摇头。“那样比较好。”
“噢,内德,孩子,你有什么方法可以弥补吗?你和他——”她又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看她,眼睛潮湿,温柔地说:“没有,妈,我们分道扬镳比较好。他跟你谈过这件事吗?”
“他只跟我提了一句。当时我跟他说,地检署的人在这里时我曾打电话通知你,他听了就叫我以后再也别这么做,说你——你已经不是他的朋友了。”
内德·博蒙特清了清嗓子。“听好,妈,告诉他我来找过他。说我在家里等他,会等一整夜。”他再度干咳了一声,微弱地加了一句,“就这么告诉他。”
马兹维太太将枯瘦的双手搭在他肩上。“你是个好孩子,内德。我不希望你和保罗吵架。不论你们有什么争执,你都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你们到底吵什么呢?是不是那个珍妮特——”
“去问保罗吧,”他低声苦涩地说,不耐地摇摇头,“我要走了,妈,除非你和奥珀尔还要我帮什么忙,有吗?”
“没有,不过你要不要去看看奥珀尔?她还没睡,跟她谈谈也许有帮助,她一向很听你的话。”
他摇头。“不了,”他说,“她也——”他吞了口唾沫,“不会想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