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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腹

1

亨利参议员把餐巾放在桌上,站起来,看上去仿佛比以往更加挺拔而富有活力。他略有些小的头颅上覆着一层稀疏的灰发,精准地梳成了中分。贵族气息的脸上,衰老的肌肉垂下来,愈发凸显出松垮的线条;但他的唇角并未松弛,岁月的痕迹也显然丝毫未触及他的双眼:那是一种偏绿的灰色,眼窝深陷,不大却很明亮,眼睑紧实。他用一种刻意打造出的谦恭语调说道:“你们是否介意我带着保罗上楼一会儿?”

“好,只要你让博蒙特先生留下来陪我,而且答应不会在楼上待一整晚。”他女儿回答道。

内德·博蒙特礼貌地笑着,微微颔首。他和珍妮特·亨利走进一个墙壁刷成白色的房间,白色壁炉架下方的栅栏中,煤炭正徐徐燃烧,暗红的光芒映照在室内的桃花心木家具上。

她打开钢琴边的一盏灯,背对琴键坐下。她的头挡在内德·博蒙特和那盏灯之间,金发沐浴在灯光里,让她的头上呈现出一轮光晕。她的黑色长上衣是某种类似小山羊皮的质料,不会反光;她也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内德·博蒙特弯腰把雪茄的烟灰弹在燃烧的煤炭上。他衬衫的前襟上有一颗暗色的珍珠,随着他的移动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如同铁道上闪烁的警灯。他站直身子问道:“你要弹点儿什么吗?”

“好的,如果你想听的话——不过我弹得不怎么样。可是,先等一等,我想趁着现在有机会,跟你谈一谈。”她的双手并放在膝上,手臂撑直,肩膀向着中间耸起。

内德·博蒙特礼貌地点点头,但没说话。他离开火边,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张带有圈型扶手的沙发里坐下。他虽然专注,神色里却并没有好奇的成分。

她从琴凳上转过来面对着他,声音低沉而亲密地问:“奥珀尔怎么样?”

他的语调很轻松:“据我所知,好得很,不过从上周起我就没见过她。”他把雪茄举起,朝嘴的方向送了半英尺,又放低,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为什么问这个?”

她睁大棕色眼睛。“她不是精神崩溃,卧病在床吗?”

“嗯,那个啊!”他随意地笑了,“保罗没告诉你吗?”

“有啊,他说她精神崩溃,在卧床休养。”她困惑地盯着他,“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内德·博蒙特的微笑变得柔和起来。“我想他对这件事有点敏感吧。”他缓缓地说,一边看着雪茄。然后他抬眼看向她,肩膀轻轻一耸。“倒不是她有什么事。只不过她有个蠢念头,以为她父亲杀了你弟弟——更蠢的是,她还到处去讲。好吧,保罗总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到处指控他谋杀,所以就把她留在家里,直到她摆脱那个蠢念头为止。”

“你是说她——”她犹豫着,眼睛亮了,“她——被拘禁起来了?”

“你把它说得像一出戏剧,”他漫不经心地抗议着,“她只是个孩子。让孩子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一种很平常的管教方式吗?”

珍妮特·亨利慌忙回答:“嗯,是啊!只不过——”她瞪着膝上的双手,再度抬头看着他的脸,“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内德·博蒙特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样没什么热度。“谁不这么想呢?”他问。

她双手扶住琴凳两端,身体往前倾,白皙的脸上现出非常认真的神色。“那正是我想要问你的,博蒙特先生。大家都这么想吗?”

他点点头,一脸平静。

她抓着琴凳边缘的指节变白了,声音干哑地问:“为什么?”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壁炉前,把抽剩的雪茄丢进火里,然后回到位子上,一双长腿交叠,舒适地向后靠。“对手那边认为让大家这么想的话,政治上会比较有利,”他说。他的声音、表情和态度都看不出他对这个话题有什么私人的兴趣。

她蹙起眉头。“可是,博蒙特先生,如果不是有某些证据,或者类似证据的东西,大家为什么要这么想呢?”

他好奇又逗乐地看着她。“当然有啊,”他说,“我以为你知道。”他用大拇指的指甲顺了一下小胡子,“你没收到过那些满天飞的匿名信吗?”

她迅速站起来,激动得脸都扭曲了。“有啊,就是今天!”她喊道,“我还打算把信拿给你看——”

他柔和地笑了起来,举起一只手,手掌外翻,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不必麻烦了,那些信都差不多,我已经看过很多了。”

她又慢吞吞地坐下来,显得很不情愿。

他开口道:“好吧,那些信,还有《观察者》在被我们拖出这场斗争之前登的玩意儿,加上到处流传的那些说法——”他瘦削的肩膀耸了耸,“他们利用所持有的证据,给保罗编织了一个十分精密的罪名。”

她松开咬住的下唇,问:“他——他真的很危险吗?”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冷静而确定地说:“如果他输掉选举,失去对市政府和州政府的控制,他们就会把他送上电椅。”

她颤抖着,声调不稳地问:“但如果他选赢,就安全了?”

内德·博蒙特再度点点头。“那当然。”

她屏住呼吸,嘴唇抖得话都说不稳:“他会赢吗?”

“我觉得会。”

“那么,无论有多少对他不利的证据,也没有差别,他——”她嗓音变了,“他就没有危险了吗?”

“他不会被送审的,”内德·博蒙特告诉她。忽然间,他坐直身子,紧闭双眼,然后又睁开,注视着她紧张而苍白的脸。一抹愉悦的光芒闪进他的双眼,又扩散到他的脸上。他笑了——声音不大,但开心极了——然后站起来喊道:“是犹狄自己搞的!

珍妮特·亨利屏住气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白皙的脸上一片茫然,棕色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他开始在房间里乱走,快乐地讲着话——不是对着她,但偶尔会转头朝她微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当然了,”他说,“她可以忍受保罗——对他保持一定的礼貌——只是看在她父亲需要他政治支持的分上,但这个忍受也是有限度的。她只要忍一忍也就足够了,因为保罗那么爱她。可是当她判定保罗杀了她弟弟,而且将要逃过惩罚,除非她——好极了!保罗的女儿和他的女朋友都想把他推上电椅。他的女人运可真不坏啊。”他一手拿着灰绿斑点的细雪茄,站到珍妮特·亨利的面前,手夹着雪茄说话,没有指控的意思,而是仿佛在和她分享自己的新发现,“你到处寄那些匿名信——当然是你了。那些信是用你弟弟和奥珀尔往常碰面的那个房间里的打字机打的。他有一把钥匙,她也有一把。信不是她写的,因为她也被那些信煽动了。是你写的。警方把你弟弟的钥匙和杂物归还给你和令尊时,你拿走了钥匙,偷溜进那个房间,写了那些信。没错。”他又开始踱步,“我们得叫参议员找一组强壮的护士来,用精神崩溃的理由把你关在房里。这大概成了我们这些政治人物的女儿们的流行病,不过就算城里每户人家都关着个病人,我们也要确保能选赢。”他转过头去对着她亲切地微笑了一下。

她一只手放在喉咙上,此外则纹丝不动,也没有说话。

他说:“幸运的是,参议员不会给我们添太多麻烦。除了竞选连任的事情,其他事他都没那么在乎——不论是你,或是他死去的儿子——而且他知道没有保罗,就无法连任成功。”他笑了,“这就是你去做了犹狄的原因,嗯?你知道直到选举胜利之前,令尊不会跟保罗拆伙——即使他认为保罗有罪也一样。啊,能明白这件事,真是太让人安心了——我们都是。”

他停下来点燃雪茄时,她开口了。她的手已经从喉咙处放下,双手都放在膝上。她坐得笔直,却并不僵硬,声音冷静而沉着。她说:“我不擅长撒谎。我知道保罗杀了泰勒。那些信是我写的。”

内德·博蒙特把燃着的雪茄从嘴边拿开,回到有圈型扶手的沙发,坐下来面对她。他的脸很严肃,但是没有敌意。他说:“你恨保罗,对不对?即使我向你证明他没杀泰勒,你还是会恨他,不是吗?”

“对,”她回答,浅棕色的眼珠定定地盯着他的双眼,“我想我会的。”

“那就是了,”他说,“你不是由于认为他杀了你弟弟才恨他。而是因为你恨他,所以才以为他杀了你弟弟。”

她缓缓地摇着头。“不。”

他怀疑地微笑着,然后问:“你跟你父亲谈过这件事吗?”

她咬住嘴唇,脸微微红了。

内德·博蒙特又笑了。“结果他告诉你这太荒谬了。”他说。

她脸颊的红晕加深了,开口打算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他说:“如果保罗杀了令弟,你父亲应该知道。”

她垂眼看着膝上的双手,呆滞而惨然地说:“家父应该知道,可是他不会信的。”

内德·博蒙特说:“他应该知道。”他的眼睛眯起来,“那天晚上保罗跟他谈过泰勒和奥珀尔的事情吗?”

她惊异地抬起头。“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

“不知道。”

“跟泰勒和奥珀尔完全无关,”她说,语音因为急切而颤抖,“而是——”她的脸扭向门的方向,一下子闭上了嘴巴。门外传来了轰鸣般低沉的笑声,还有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她再度转头看着内德·博蒙特,匆匆举起双手做了个恳求的姿势。“我必须告诉你,”她低语道,近乎绝望般郑重,“我明天能见你吗?”

“可以。”

“去哪儿?”

“我家?”他建议道。

她迅速点头。他轻声说了自己的地址,她悄声问:“十点以后?”他在亨利参议员和保罗·马兹维进来之前点了点头。

2

十点半的时候,保罗·马兹维和内德·博蒙特向亨利父女道了晚安,上了一辆棕色轿车,然后马兹维沿着查尔斯街开了下去。开过一个半街区后,马兹维满足地吐了一口气:“上帝啊,内德,你不知道看到你和珍妮特处得那么好,我有多高兴。”

内德·博蒙特斜眼看着金发男子的侧影,说:“我跟谁都能处得来。”

马兹维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能,”他纵容地说,“才怪呢。”

内德·博蒙特的嘴唇弯成一个淡淡的神秘微笑。他说:“明天我有事情要跟你谈。下午你会在哪里?”

马兹维开着车拐进唐人街。“在办公室,”他说,“明天是一号。你为什么不现在讲呢?夜还长着呢。”

“我现在还没完全弄明白。奥珀尔怎么样了?”

“她没事,”马兹维阴郁地说,然后厉声道,“老天!真希望我能对那孩子发火,那样就简单多了。”他们经过一盏街灯。他突然开口:“她没怀孕。”

内德·博蒙特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表情。

靠近小木屋俱乐部时,马兹维减慢速度。他的脸涨红了,嗓音粗嘎:“你觉得呢,内德?她是不是——”他大声清清喉咙,“——他的情妇啊?还是说只是小男孩小女孩那一套?”

内德·博蒙特说:“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别问她,保罗。”

马兹维停住轿车,又坐了一会儿,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然后他再度清清喉咙,嘶哑地说:“你不是这世上最坏的人,内德。”

“嗯。”两人下车时,内德·博蒙特附和道。

他们进入俱乐部,在二楼楼梯口州长的肖像前随意地分开。

内德·博蒙特走到后边一个很小的房间,里头有五个人在赌扑克牌,还有三个人在观战。大家腾出地方让他坐上桌。到了三点牌局结束时,他赢了四百多元。

3

珍妮特·亨利来到内德·博蒙特家时已接近中午。他在房里走来走去、轮番啃着指甲、喷着雪茄烟,耗了超过一个小时。她按门铃时,他不慌不忙地去应门,打开来,然后带着轻微的喜悦和讶异说:“早安。”

“非常抱歉我来迟了,”她说,“可是——”

“可是你没迟到,”他向她保证,“十点以后任何时间都可以的。”

他带着她走进客厅。

“我喜欢这里,”她说,缓缓转着圈子,审视这个老式的房间、天花板的高度、窗户的宽度、壁炉上头的大镜子还有家具上的红丝绒。“真好。”她的棕色眼珠转向一扇半开的门,“那是你的卧室吗?”

“对。你要看看吗?”

“好啊。”

他带她参观卧室,然后是厨房和浴室。

“太完美了。”他们回到客厅时,她说,“在这么一个极欲追赶潮流的城市,我真不知道还有多少像这样的东西能留下来。”

他微微一鞠躬,答谢她的赞誉。“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而且你看得到,这里没有人能偷听我们讲话,除非躲在柜子里——虽然这不可能。”

她站直身子,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我没那样想。我们或许意见相左,甚至会成为敌人——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了,但我知道你是个绅士,否则我就不会来了。”

他打趣道:“你是说,我已经学会了不要用淡褐色鞋子配蓝色西装,诸如此类的?”

“我不是指那些事。”

他微笑道。“那你就错了。我是个赌徒,而且是个政客的爪牙。”

“我没错。”她眼里有争辩的神情,“请别引发我们之间的争吵,至少现在还没有必要。”

“抱歉。”现在他的微笑里带上了歉意,“不坐吗?”

她坐下来,他则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椅子上面对着她。他说:“现在你要告诉我,你弟弟遇害那天晚上,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对。”这句话从她唇间吐出,几不可闻。她的脸转为粉红,视线垂下去望着地板。当她再度抬眼时,眼神很腼腆,困窘令她的声音滞涩起来:“我希望你知道。你是保罗的朋友,这件事——这件事可能会让你成为我的敌人,可是——我认为等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你了解了事实——你就不会——至少不会是我的敌人。我不知道,或许你会——但你应该知道。然后你可以决定。而且他并没有告诉过你。”她专注地看着她,眼中的羞涩不见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家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没告诉我。”

她朝着他凑过去,很快地问道:“这难道不表示他想隐瞒什么,而且必须隐瞒什么吗?”

他耸耸肩。“如果是呢?”他既不激动,也不热心。

她皱起眉头。“可是你一定明白——先不管它。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自己判断。”她又向前凑了一大段距离,专注的棕色眼睛盯着他,“他过来吃晚餐,那是我们第一次请他吃晚餐。”

“这个我知道,”内德·博蒙特说,“而且你弟弟不在家。”

“泰勒没在餐桌上,”她认真地纠正他,“可是他在楼上自己房里。只有家父、保罗和我在餐桌上。泰勒正打算要出去吃晚饭。他……他不跟保罗一起,因为他们为了奥珀尔的事情闹得不太愉快。”

内德·博蒙特专注地点点头,却不怎么热心。

“晚餐后,保罗和我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在……在昨天晚上我们讲话的那个房间,他的手臂忽然拥住我,然后吻了我。”

内德·博蒙特笑了,声音不大,却带着突兀而难以压抑的愉悦。

珍妮特·亨利惊讶地看着他。

他把大笑收成一个微笑,然后说:“对不起,你继续。我一会儿再告诉你我为什么笑。”但她正要继续的时候,他问:“等一下。他吻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是说,可能有,可是我听不懂。”她脸上的困惑更深了,“怎么了?”

内德·博蒙特又笑了。“他应该是说了些‘那一磅肉’之类的话。也许这是我的错。我曾试着说服他不要帮令尊竞选,也说过令尊是在利用你当诱饵来得到他的支持,还劝过他如果愿意以这种方式被收买,那就应该确定在选举之前先拿点儿甜头,否则永远都得不到。”

她双眼瞪大,眼里的困惑倒是减少了。

他又说:“那是那天下午的事,不过我好像没能让他搞懂我的意思。”他的前额挤出皱纹,“你的反应呢?他是真心想娶你,对你满怀敬意。你一定给出了完全错误的暗示,才会让他对你有这种举动。”

“我没对他怎么样,”她缓缓地回答,“不过那天晚上很糟,我们没有一个人感到自在。我想——还试着不要显露出来——我……我很讨厌招待他。他很紧张,我知道。我想他很尴尬……或许有点怀疑你一直让他——”她双手朝外迅速一摊,结束了这个句子。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然后呢?”他问。

“我很生气,那是当然的。然后我离开了他。”

“你跟他说了什么吗?”内德·博蒙特的眼中闪着藏不住的快活。

“没有,而且我也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我上楼遇到家父正要下来。我打算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事情时——我对家父跟对保罗一样生气,因为保罗在这儿都是父亲的错——我们听到保罗走出了前门。然后泰勒从他的房间里下来。”她的脸变得苍白而紧张,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他听到我在跟家父讲话,就问我怎么了。可是我没理他和家父,回自己房里了,气得不想再讲话。后来我就没再看到他们,直到家父来我的房间,告诉我泰勒已经——已经被杀害了。”她讲完,脸色苍白地看着内德·博蒙特,手指扭绞在一起,等着他的反应。

他报以一个冷静的问题:“好吧,这表示什么?”

“这表示什么?”她诧异地重复,“你看不出来吗?我怎么会不这么想——泰勒从后头追了出去,赶上保罗,然后就被他杀了?他气得要命,而且——”她的脸色亮了,“你知道他的帽子没找到。他是太急了——而且太生气了,没时间拿帽子。他——”

内德·博蒙特缓缓摇头打断了她,很肯定地说:“不,不会的。保罗没必要杀泰勒,他也不会这么做。他一只手就可以搞定他,而且他吵架时不会失去理智。这点我很清楚。我看过保罗吵架,也跟他吵过架,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他眯紧了双眼,眼神变得无情,“但假设他做了呢?我指的是意外,虽然即使这样我也不信。可除了自卫,你还想得出其他任何可能吗?”

她轻蔑地抬起头。“如果是自卫,为什么他要隐瞒?”

内德·博蒙特似乎不为所动。“他想娶你,”他解释,“承认杀了你弟弟可不会有任何帮助,即使——”他低笑起来,“我变得你一样迷糊了,亨利小姐。保罗没杀他。”

她的眼神变得如他之前一样无情。她看着他,不发一语。

他的表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他问:“你只是把——”他一只手的指头动了动,“两件事加起来,就以为你弟弟那天晚上是追着保罗跑出去的吗?”

“那已经足够了,”她坚持道,“他一定是去追保罗,一定是。否则——他为什么没戴帽子就跑去唐人街?”

“你父亲没看到他出去?”

“没有,他也不知道,直到他听说——”

他打断她。“他同意你的看法吗?”

“他一定会同意的,”她叫道,“不可能有错,他一定会同意,不论他说什么,就像你也一定会同意我。”泪水盈满她的眼眶,“你不能指望我会相信你不同意,博蒙特先生。我不明白你之前知道些什么。你发现泰勒死了。我不清楚你还发现了些什么,但现在你一定知道真相了。”

内德·博蒙特的手开始颤抖,他深陷在沙发里,好把双手揣进裤子口袋。他的脸色很镇定,只有唇边呈现出深刻的纹路。他说:“我发现了他的尸体,附近没有别人。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发现。”

“现在你发现了。”她说。

他的嘴巴在暗色的髭须下扭曲,眼神因愤怒而变得炽热。他的嗓音低沉刺耳,异常苦涩:“我知道不管谁杀了你弟弟,都是帮了这世界一个大忙。”

她抬起一只手捂着喉咙,在椅子里往后瑟缩了一下。但随后,恐惧几乎立刻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坐直身体,怜悯地看着他,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保罗的朋友。你太难过了。”

他的头微微低下来,喃喃道:“讲这个就太老套了,而且愚蠢。”他嘲讽地笑着,“你现在知道我不是绅士了吧。”然后他停止微笑,眼里的羞愧消退,只剩下清醒和坚定。他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你说我是保罗的朋友,没错。无论他杀了谁,我都是他的朋友。”

认真地盯了他良久,她语调呆板地轻声问:“所以这没用?我还以为,如果我告诉你真相——”她停了下来,用双手、肩膀和头一起做了个无望的姿势。

他缓缓摇着头。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我很抱歉,也很失望。但是我们不必当敌人,对不对?”

他站起来面对她,但没有握她的手。他说:“那个欺骗过,并且依然在欺骗保罗的你,是我的敌人。”

她手还是伸着,问道:“那么另一部分的我,与这件事毫无相关的那部分呢?”

他握起她的手,低下头去。

4

珍妮特·亨利离开后,内德·博蒙特走到电话边,拨了一个号码,说道:“喂,我是博蒙特。马兹维先生到了吗?……他到了之后,麻烦你告诉他我打过电话,稍后会去看他,好吗?……是的,谢谢。”

他看看手表,刚过一点。他点燃雪茄,坐在窗边,边抽雪茄边瞪着街对面的灰色教堂。呼出的雪茄烟雾被窗玻璃挡回,形成灰色的云盘踞在他的头顶。他咬住雪茄末端,在那儿坐了十分钟,直到电话响起。

他接了电话。“喂……是的,哈里……没问题。你在哪儿?……我马上到市中心去,你在那里等我……半个小时……好。”

他把雪茄扔进壁炉里,戴上帽子,穿好大衣,出了门。他走过六个街区,来到一家餐厅,吃了沙拉和面包卷,喝了杯咖啡,又走了四个街区,来到一家名叫“庄严”的旅馆,搭电梯去往四楼。电梯服务员是个小个子年轻人,直呼他的名字,问他觉得第三场赛马如何。

内德·博蒙特想了想说:“‘拜伦阁下’应该会赢吧。”

电梯服务员说:“希望你是错的。我押了‘管风琴’。”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或许吧,不过它太肥了。”他走到四一七室,敲了敲门。

哈里·斯洛斯边穿衬衫边开了门。他是个三十五岁的矮胖男人,苍白、宽脸、半秃。“很准时,进来吧。”他说。

斯洛斯关了门之后,内德·博蒙特问他:“有什么麻烦了?”

矮胖男人走到床边坐下,紧张地对内德·博蒙特皱着眉。“情况看起来对我不怎么妙,内德。”

“怎么个不妙法?”

“本要去跟警方说这个事情了。”

内德·博蒙特暴躁地说:“好吧,等你准备好要说的时候再来找我。”

斯洛斯抬起一只苍白的大手。“等一等,内德,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你听我说就是了。”他摸口袋找香烟,掏出一包松垮垮的烟来,“你还记得亨利小子被杀的那天晚上吗?”

内德·博蒙特全然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还记得你当时进俱乐部时,我和本也刚到吗?”

“记得。”

“好吧,听着:我和本看到保罗在树下,和那小子在吵架。”

内德·博蒙特用大拇指的指甲捋捋小胡子角,看起来很迷惑,慢吞吞地说:“可是我看到你们在俱乐部门口下车——当时我才刚发现尸体——你们是从另外一头来的。”他动动食指,“而且保罗已经在你前头进了俱乐部。”

斯洛斯使劲点着大脑袋。“没错,”他说,“可是我们是先开到唐人街尾,去平基·克莱恩那儿,结果他不在,然后我们才掉头开回俱乐部的。”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那你们瞧见了什么?”

“我们看到保罗和那小子站在树下吵架。”

“你们开车经过还看得清?”

斯洛斯再度使劲点点头。

“那地方很暗,”内德·博蒙特提醒他,“我不明白你们开着车过去的时候怎么还能认得出他们的脸,除非你们减慢速度或停车了。”

“没有,我们没有,可是走到哪里我都认得出保罗。”斯洛斯坚持道。

“或许吧。可是你怎么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是那小子?”

“就是他。当然是他,这一点我们看得很清楚。”

“而且你们还看得见他们在争吵?这是什么意思?打起来了吗?”

“没有,但是像是在吵架似的站在那儿。你知道,有时候光看人站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是在吵架。”

内德·博蒙特皮笑肉不笑。“是啊,面对面站着就是吵架。”他的笑容消失了,“本去找警方就是为这个?”

“对。我不知道是他自己跑去说的,还是法尔怎么知道了这件事然后派人去逮他,总之他告诉法尔了。那是昨天的事情。”

“你是怎么听说的,哈里?”

“法尔在找我,”斯洛斯说,“我是这么听说的。本已经告诉他,当时我和他在一起,法尔放话叫我去见他,可是这事儿我不想掺和。”

“希望如此,哈里。”内德·博蒙特说,“如果法尔逮到你,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只要有可能,我不会让他逮到我的。我找你就是为这个。”他清清嗓子,润润嘴唇,“我想也许我该出城一两个星期,等风头过去,所以得有点盘缠。”

内德·博蒙特微笑着摇了摇头。“这路子可不对,”他告诉矮胖男人,“如果你想帮保罗,就去告诉法尔你认不出树下那两个人,而且你不认为当时你车上的任何人能认得出来。”

“好吧,我就这么办。”斯洛斯迅速道,“可是,你听我说,内德,我得拿点好处才行。我是在冒险呢,而且——哎,你知道怎么回事嘛。”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选举后我们会给你找个轻松点儿的工作,一天出现一小时就行的那种。”

“那就——”斯洛斯站起来,闪着绿光的灰眼睛里神色急迫,“跟你直说了吧,内德,我穷死了。你现在能帮我弄点现钱吗?我缺得要命。”

“或许吧。我去跟保罗商量。”

“快去吧,内德,记得给我打电话。”

“当然了,再见。”

5

离开“庄严”旅馆,内德·博蒙特走到市政厅,来到检察官办公室,说他想见法尔先生。

接待他的圆脸年轻人离开法尔外间的办公室,几分钟后带着抱歉的神色返回了。“对不起,博蒙特先生,法尔先生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他的秘书说他没讲。”

“那我试试看。我去他办公室里等一会儿好了。”

圆脸年轻人拦在他面前。“哦,你不能——”

内德·博蒙特对那年轻人露出他最甜蜜的那种笑容,柔声问道:“小子,你不喜欢这份工作吗?”

年轻人迟疑了,不安地移步让路。内德·博蒙特走进通往检察官办公室的走廊,把门打开。

法尔坐在书桌前抬起眼,赶紧跳了起来。“是你?”他喊道,“那个小鬼真该死!从来就不会把事情做对。他还跟我说是什么波曼先生呢。”

“没关系,”内德·博蒙特温和地说,“反正我进来了。”

他让检察官猛握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摇,又引着他坐进椅子。两人都坐定后,他懒洋洋地问:“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法尔坐在椅子上往后靠,大拇指钩住背心上的口袋,“还不是老样子?天知道,真是够了。”

“竞选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没有预料的好,”一抹阴影掠过检察官那张斗志昂扬的红脸,“可是我想我们能摆平的。”

内德·博蒙特声音依旧懒洋洋的。“怎么了?”

“东一点西一点,事情就是会一直冒出来。政治嘛,就这么回事。”

“有什么我——或者保罗能帮得上忙的吗?”内德·博蒙特问,等法尔摇了摇他那一头红毛的脑袋后,他又说,“这就是说,保罗在亨利谋杀案上的嫌疑就是你最麻烦的事儿了?”

法尔的双眼现出一丝惊惧的光芒,眨眼间又消失了。他在椅子里坐直身子。“这个嘛,”他小心翼翼地说,“要解开这个谋杀案,还有很多事情得搞清楚。这是我们等着该办的事情之一——也许是最大的一件。”

“上回见过你之后,有什么进展吗?新线索出现了?”

法尔摇摇头,眼神机警。

内德·博蒙特的微笑毫无热度。“还是在有些方面进展缓慢?”

检察官在椅子里蠕动了一下。“嗯,是啊,当然了,内德。”

内德·博蒙特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眼神里闪耀着恶意,嘲弄地说:“本·弗瑞斯也是你进展缓慢的方面之一?”

法尔粗短的下巴掉下来又缩回去。他抿了抿双唇,眼睛先是惊讶地睁圆,又隐去了表情。他说:“我不知道弗瑞斯的说法有没有价值,内德。我猜不会有的,所以根本没想到要告诉你。”

内德·博蒙特嘲讽地笑出声来。

法尔说:“你知道我不会瞒着你和保罗什么。重要的事我都会讲,你很清楚的。”

“我们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内德·博蒙特回答,“不过没关系,如果你要找当时坐在弗瑞斯车上的那个家伙,现在就可以去‘庄严’旅馆的四一七号房逮他。”

法尔瞪着他书桌上的绿色笔插,那个跳着舞的裸体人像手里抓着一架从两枝倾斜的笔之间升起的飞机。他的脸部肌肉起伏不定,一言不发。

内德·博蒙特从椅子里站起身,薄唇抿出一个微笑。他说:“保罗一向乐意帮他的朋友脱离困境。你觉得他能让自己被逮捕,还被指控谋杀泰勒·亨利吗?”

法尔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个绿色笔插。他顽固地说:“轮不到我来告诉保罗该怎么做。”

“这想法不赖!”内德·博蒙特叫道。他弯身越过书桌,脸凑近检察官的耳朵,压低了嗓音,“我还有另外一个不错的想法:保罗没吩咐的事情,你就少做。”

他咧嘴笑着走出去,可是一踏出门外,笑容就消失了。 gzmY+gQTzFWw/uRfMQErOtUAY6NpECylIJ4BBbD6FpWoK9d3GILd9zAmurMOepV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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