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德·博蒙特戴着一顶尺寸不太合适的帽子,跟在提着自己行李的搬运工身后,穿过大中央车站,来到四十二街的出口,招了一部栗色的出租车。他付了搬运工小费,钻进出租车,告诉司机一个位于百老汇大道旁四十几街的饭店的名字,然后靠在座位上点了一根雪茄。出租车穿越百老汇大道周边剧场区的拥挤车阵时,他嚼雪茄的时间比抽的时间还多。
在麦迪逊大道上,一辆违规转弯的绿色出租车冲着内德·博蒙特的栗色车辆整个挤了过来,逼着它朝停在街边的另一部车对撞过去。内德被狠狠摔进车厢一角,身上全是碎掉的车窗玻璃碴儿。
他挣扎着起身,爬出车外加入人群中。他回答了一个警察的问讯,声称自己没受伤。然后他找回那顶不太适合的帽子,又戴回头上。他把行李搬上另外一辆出租车,将饭店的名字告诉了第二辆车的司机,然后又靠到角落里,在整个行驶过程中都脸色苍白,不停地颤抖。
在饭店登记完毕后,他问柜台有没有他的信,拿到了两张电话留言笺和两个封了口但没贴邮票的信封。
他吩咐帮他提行李的门童给他送一品脱黑麦威士忌。门童走后,他转上门锁,然后读了留言笺。两张都是当天的,一张标明是下午四点五十分,另一张则是晚间八点零五分。他看看手表,现在是八点四十五分。
较早的那张留言笺上写着:“在加格利店里。”后一张写着:“在汤姆与杰瑞店里。稍后会再打来。”两张底下的签名都是“杰克”。
他打开一个信封,里面有两张信纸,上头都是粗犷而刚硬的笔迹,日期是昨天。
她住在马丁大厦,一二一一房,以来自芝加哥的艾琳·戴尔名义登记。她曾在车站打了几通电话,跟一对住在东三十街的夫妻联络。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大部分是地下酒吧,或许是在找他,可是好像运气不大好。我的房间号码是七三四,那对夫妻姓布鲁克。
另一张信封里的信纸上也是相同的笔迹,日期是当天。
我今天早上见到德瓦特,但他说他不知道伯尼在城里。晚一点再打电话给你。
两封信后面的署名都是“杰克”。
内德·博蒙特梳洗了一番,换上从袋子里取出的干净亚麻衣服。点燃雪茄时,门童为他送来了黑麦威士忌。他给了小费,从浴室拿了一个平底大玻璃杯,然后把椅子拖到卧室窗前。他坐在那儿,抽烟,喝酒,瞪着对街,直到电话响起。
“喂,”他对着电话说,“是的,杰克……刚到……哪儿?……没问题……当然,我马上过来。”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戴上那顶尺寸不合的帽子,拾起他搭在一把椅背上的外套穿上,拍拍上头的口袋,关了灯,然后走出门去。
此时是九点十分。
离百老汇大道不远处,一个亮着灯的看板上写着“汤姆与杰瑞”。内德·博蒙特穿过看板下方的双扇玻璃门,迈进一个狭窄的门廊。左边墙上有一扇向里推的门,通往一个小餐厅。
一个男人从角落里的桌子边站起来,冲着他竖起食指。男人身材中等,年轻而整洁,深色的脸庞轮廓优美,相貌相当漂亮。
内德·博蒙特朝着他走过去。“你好啊,杰克。”握手时他说。
“他们在楼上,那个女孩和布鲁克夫妇。”杰克告诉他,“你如果坐在这里,背对着楼梯,就应该没问题。如果他们要出去或者伯尼走进来,我能看到他们。而且这里人很多,他看不到你。”
内德·博蒙特在杰克的桌子边坐下。“他们在等他?”
杰克耸耸肩。“不知道,不过他们好像在打发时间。想吃点什么吗?楼下不能喝酒。”
内德·博蒙特说:“我想喝酒。能不能在楼上找个他们看不到的位置?”
“这个酒馆地方不大,”杰克表示反对,“楼上有两个雅座,我们也许可以躲在那儿,但如果伯尼来了,就可能会看到我们。”
“那我们就冒个险吧。我想喝酒,而且如果他真的出现了,我也想就在这儿跟他谈谈。”
杰克好奇地看着内德·博蒙特,然后转开了视线。“你是老大。我去看看有没有空的位置。”他犹豫着,又耸了耸肩,然后离开了座位。
内德·博蒙特坐在椅子上,扭身看着伶俐的小伙子往后走,上了楼梯。他一直盯着楼梯脚,直到那小伙子又下了楼。杰克停在第二级阶梯上,对他招手。内德·博蒙特走过去的时候他开口说道:“最好的位置刚好是空的,而且对着她的背后,所以你坐过去的时候,正好斜对着布鲁克夫妇。”
他们上了楼。那个雅座——桌子和木制长椅被齐胸高度的木板隔出的双人座位——是在楼梯口的右边,他们得转身俯视,通过一道很宽的拱门,再越过吧台,才能看到二楼的用餐室。
内德·博蒙特盯着丽·威尔希尔的背。她穿着淡褐色的无袖礼服,戴着棕色帽子,棕色毛皮大衣挂在椅背上。他又看向她的同伴。坐在她左手边的苍白男人长着鹰钩鼻和长下巴,四十来岁,是个凶暴之徒。而她对面坐着一个丰满的红发女郎,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正在笑着。
内德·博蒙特跟着杰克走到他们的座位,面对面坐下。他背对着用餐室,紧靠着长椅尽头,好让木头隔板挡住自己。他脱下帽子,可是还穿着外套。
一个侍者走过来。“黑麦威士忌。”内德·博蒙特说。“利克酒 。”杰克说。
杰克拆开一包香烟,拿出一根,然后盯着它。“这是你的游戏,我只是替你工作的。但如果伯尼有朋友在这儿,可实在不是什么堵他的好时机。”
“是吗?”
杰克把香烟衔在嘴角,烟随着他讲话而大幅摇晃。“如果他们正在等你,那么这里大概就是他的地盘。”
侍者端着他们的酒过来。内德·博蒙特立刻喝干了自己的杯子,然后抱怨道:“淡得要命。”
“对,我猜也是。”杰克附和着,从他的玻璃杯里啜了一口。他点燃了香烟,然后又抿了一口酒。
“那么,”内德·博蒙特说,“只要他一出现,我就马上堵他。”
“好主意,”杰克漂亮的深色脸庞高深莫测,“那我做什么?”
“交给我就是了。”内德·博蒙特说,然后又招来了侍者。
他点了双份苏格兰威士忌,杰克又要了一杯利克酒。酒一端来,内德·博蒙特就一饮而尽。杰克的第一杯酒还没喝到一半就被撤走了,他啜着第二杯。过了一会儿,内德·博蒙特又点了两次双份苏格兰威士忌,杰克的饮料则搁着没动。
然后伯尼·德斯潘上楼来了。
杰克一直盯着楼梯口,看到那个赌徒后立刻在桌下踢了内德·博蒙特一脚。内德·博蒙特的视线从自己的空杯子上抬起来,眼神突然变得冰冷而坚硬。他双手撑在桌上站起身,走出雅座隔间,面对着德斯潘,开口道:“伯尼,我要我的钱。”
跟在德斯潘后头一起上楼的男子此刻绕过他,左拳用力揍在内德·博蒙特身上。他个子不高,但是肩膀宽厚,拳头很大。
内德·博蒙特被揍得往后摔在雅座隔板上。他向前弯腰,膝盖软了下去,但并没有倒下。他在那里撑了一会儿,目光呆滞,脸色渐渐发青,咕哝了几句没人听得懂的话,然后走向楼梯口。
他下了楼,四肢无力,头上没了帽子。他穿过楼下的餐厅,走到街上,越过人行道,就在那儿吐了起来。吐完之后,他走向十多英尺外的一辆出租车,爬了上去,给了司机一个格林尼治村的地址。
内德·博蒙特在一栋房子前下了车。位于褐石阶梯下的地下室敞着门,里头的声音和灯光流泻到昏暗的街道上。他通过地下室的门廊,来到一个窄小的房间,两个穿白色外套的侍者站在二十英尺的长吧台里,为吧台前的十来个男女客人服务。另外还有两个侍者站在外头的桌子间穿梭,忙着招呼在座的客人。
“天哪,内德!”头发较稀疏的那个酒保叫道。他放下在高脚杯里调制着的粉红色饮料,从吧台里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
“哟,梅克。”内德·博蒙特回应着,然后握住那只湿手。
另一个侍者也过来和内德·博蒙特握手,接着是一个圆胖红润的意大利佬,内德·博蒙特喊他东尼。寒暄过后,内德·博蒙特说他要买杯酒。
“见鬼,你当然需要了。”东尼说。他回到吧台,然后用一个空的鸡尾酒杯敲敲台面。“今晚一杯水也别卖给这家伙,”他对着留意到声响的酒保们说,“他要喝什么都记在我账上。”
内德·博蒙特说:“没问题,我接受。双份苏格兰威士忌。”
两个女郎从房间另一头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喊:“哟嗬,内德!”
“马上回来。”他告诉东尼,然后走到女郎们那一桌。她们拥抱了他,问他问题,把他介绍给同桌的人,然后腾出一个位子给他。
他坐下回答他们的问题,说他只是匆匆来纽约一趟,不打算长待,以及他叫的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
快到凌晨三点时,他们从桌边站起来,离开东尼的酒吧,去了三个街口外某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店,坐在与先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桌边,点了同样的酒。
其中一个男人在三点半离开,没跟其他人道别,留下的人也没招呼他。十分钟之后,内德·博蒙特、另一个男人,还有两位女郎都离开了。他们坐上街角的一辆出租车,到了华盛顿广场附近的一家饭店,然后那男人和一名女郎下了车。
剩下的那名女郎——内德叫她菲丁克——带着内德·博蒙特到了七十三街的一间公寓。公寓里非常温暖,她开门时,热气扑面而来。她往起居室走了三步,叹了口气,然后扑倒在地板上。
内德·博蒙特关上门,试着唤醒她,可是她没睁眼。他艰难地把她半抱半拖地弄进隔壁房间,放在一张罩着印花棉布的长沙发上。他替她脱了部分衣服,找来毯子盖住她,然后打开窗户。接下来他走进盥洗室,觉得一阵恶心。吐完之后他回到客厅,和衣躺在沙发上,然后睡着了。
电话铃在内德·博蒙特的头边上响起来,把他吵醒了。他睁开眼睛,脚碰到地面,翻了个身,环视着房间。看到电话时他闭上眼,松弛了下来。
铃声依然不肯罢休。他呻吟着再次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把左臂从身体下面抽出来,将手腕凑到眼前,眯起眼睛打量。玻璃表面早已不知所踪,指针停在了十一点四十八分。
内德·博蒙特再度在沙发上扭动,左肘撑着身子斜到一侧,然后用左手掌撑住头。电话铃声依然不肯善罢甘休。他用极度发干的双眼再度环视房间,电灯亮着,透过一扇开着的门,他能看见毯子下面菲丁克的脚,还有长沙发的一头。
他再次呻吟起来,然后坐起身,手指梳过蓬乱的深色头发,指尖挤压着太阳穴。嘴唇已经干得变色脱皮,内德伸出舌头舔了舔,挤出一个倒胃的表情。接着他站了起来,轻咳着脱下手套和大衣扔在沙发上,走进了盥洗室。
出来之后他走到长沙发那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菲丁克。她正熟睡着,脸朝下,一只裹在蓝色袖子里的手臂弯着枕在头下。电话铃声已经停下了,内德正了正领带,走回了起居室。
两把椅子之间的小几上有个打开的烟盒,里面还剩下三根香烟。
“管他的呢。”他拿起其中一根,闷闷地咕哝着,然后找到一盒火柴点了烟,走进厨房。他往一个高脚玻璃杯里榨了四个橙子的汁,吞掉,又泡了两杯咖啡喝下去。
走出厨房时,菲丁克用极端含混的嗓音开口问他:“泰德呢?”她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半睁半闭。
内德·博蒙特走近她。“谁是泰德?”他问。
“昨天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家伙。”
“你昨天跟谁在一起吗?我怎么会知道?”
她翕动嘴唇,发出一阵刺耳的咯咯声,然后转换了话题。“几点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白天吧。”
她把脸埋进下头的印花棉布靠垫里动了动,然后说:“昨天我碰到一个帅家伙,答应了嫁给他,然后转身就把我撞见的第一个陌生人带回家了。”她放在头上的手抬起又落下,“我现在是在家里没错吧?”
“反正你有这里的钥匙,”内德·博蒙特告诉她,“要喝点橙汁或咖啡吗?”
“见鬼,我什么都不想要,除了想死。内德,你走好吗?然后永远都别回来了。”
“对我来说恐怕很难,”他恶声恶气地回答,“不过我会尽力的。”
他穿上大衣,戴上手套,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顶暗色起皱的便帽戴在头上,离开了那栋房子。
半个小时后,内德·博蒙特敲着他那家旅馆的七三四号房门。杰克昏昏欲睡的声音立刻在门的那头响起来:“谁啊?”
“博蒙特。”
“唔,”那声音无精打采的,“来了。”
杰克打开房门,拧亮电灯。他穿着有绿色圆点图案的宽松睡衣,打着赤脚,双眼呆滞,脸睡得红彤彤的。他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回到床上仰躺着伸展四肢,盯着天花板。然后他意兴萧索地问:“你今天早上还好吧?”
内德·博蒙特已经关上门。他站在门和床之间,闷闷不乐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
“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什么事也没有,”杰克又打了个哈欠,“或者你是要问我做了些什么事?”他没等回答就又说:“我出去到对街盯梢,等着他们出来。德斯潘和那个妞儿,还有那个揍你的家伙一起出来之后去了四十八街的巴克曼大厦,德斯潘就住那儿——第九三八号公寓,登记的名字是巴顿·杜威。我在那边待到三点多才离开。如果不是打算耍我,他们一定都还在那儿。”他的头朝向房间的一角微微转了一下,“你的帽子在那边的椅子上,我想我应该替你收起来。”
内德·博蒙特走到椅子边,拾起那顶跟他尺寸不太合的帽子,把皱巴巴的深色便帽塞回外套口袋,然后戴上了那顶帽子。
“要喝一杯的话,桌上还有点杜松子酒。”杰克说。
“不,谢了。你有枪吗?”内德·博蒙特问。
杰克不再瞪着天花板。他在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朝外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一次哈欠,然后问:“你要干什么?”他的声音里的好奇只是敷衍。
“我要去找德斯潘。”
杰克曲起双腿,两手抱膝,微微向前弯腰,盯住床脚缓缓开口:“我不认为你该去,现在不是好时机。”
“我一定得去,现在就去。”内德·博蒙特说。
他的语气让杰克看了他一眼。内德·博蒙特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泛着黄的灰色。他的双眼浑浊,眼眶泛红,眼睛眯起来看不见眼白。他的嘴唇干燥,而且不知为何看起来比平常肿了一些。
“整夜没睡?”杰克问。
“睡了一会儿。”
“喝了酒?”
“对。那么枪的事儿呢?”
杰克两腿一晃,从被单下面抽出来,踏到床边的地面上。“你为什么不先睡一会儿呢?然后我们再去找他们。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现在就要去。”内德·博蒙特说。
杰克说:“好吧,但这是错误的决定。你知道他们可不是什么小孩子。他们都是动真格的。”
“枪在哪儿?”内德·博蒙特问。
杰克站起来,开始解睡衣的扣子。
“给我枪你就回去睡,我马上就走。”内德·博蒙特说。
杰克又扣上刚解开的扣子,然后爬上了床。“枪在衣柜最上层的抽屉里,”他说,“如果你需要的话,里头还有几个弹夹。”他转个身,闭上了眼睛。
内德·博蒙特找到手枪,放在裤子后侧的口袋里。“一会儿见。”他这样说,然后关上灯走了出去。
巴克曼大厦是一栋正方形的黄色公寓建筑,占据了大半个街区。进去后,内德·博蒙特说他要找杜威先生。被问到名字时他说:“内德·博蒙特。”
五分钟后,他走出电梯,进入一条长廊,长廊尽头一扇开着的门边站着德斯潘。
德斯潘是个小个子,矮而精瘦,头大得跟骨架不相称;一头长发又厚又松,衬得那颗脑袋更是大得畸形。他的脸色黝黑,五官除了眼睛都很大,深深的皱纹横刻过前额,另有两道直直地从鼻孔两侧掠过嘴巴;一边的脸颊上有道模糊的红色疤痕;蓝色的西装烫得很齐整,身上没戴任何饰物。
“早安,内德。”他站在门口,嘲讽地微笑着。
“我想跟你谈谈,伯尼。”内德·博蒙特说。
“我想也是。他们打电话上来报了你的名字,我就告诉自己:‘我打赌这人是想跟我谈谈。’”
内德·博蒙特一言不发,蜡黄的脸上嘴唇抿得紧紧的。
德斯潘的笑容淡去了。“好吧,老弟,别站在那儿,进来吧。”说着他让到一边。
那扇门内是个小小的玄关,正对面另一扇开着的门里,能看到丽·威尔希尔和那个揍过内德·博蒙特的男人。他们正在收拾两个旅行袋,这会儿停了下来,望着内德·博蒙特。
他踏进玄关。
德斯潘跟着他进来,关上前门,说:“‘小子’本来就性急,他看到你那样冲着我来,以为你是来找麻烦的,懂吧?我骂过他了,如果你想听的话,说不定他还肯道歉呢。”
威尔希尔瞪着内德·博蒙特,“小子”跟她讲了几句悄悄话。她恶毒地微微一笑,答道:“是啊,坚持到最后一刻的运动家精神嘛。”
“进来吧,博蒙特先生。大家都已经见过了,对吧?”伯尼·德斯潘说。
内德·博蒙特走进丽和“小子”所在的那个房间。
“肚子怎么样了?”“小子”问。
内德·博蒙特没搭腔。
伯尼·德斯潘叫道:“耶稣啊!身为一个打算跟我谈谈的人,你可比谁都缺少干劲啊。”
“我想跟你谈,”内德·博蒙特说,“我们非要在这些人面前谈吗?”
“我要这么干,”德斯潘说,“你不想,那你大可以走出这个房间去办自己的事儿,就能摆脱他们了。”
“我要办的事情在这里。”
“没错,有关钱的事情。”德斯潘对“小子”笑了笑,“不就是关于钱的事情吗,‘小子’?”
“小子”走到刚刚内德·博蒙特进来的那扇门旁站着。“的确,”他用刺耳的声音说道,“但我忘了是什么事儿了。”
内德·博蒙特脱下外套,挂在一张棕色安乐椅的椅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帽子放在身后,说:“这回不是我的事。我是——让我看看。”他从外套内侧口袋掏出一张纸,打开来扫了一眼,然后说,“我是以地方检察署特派探员的身份来这里的。”
有那么半秒,德斯潘闪动的目光模糊了一下,但他立刻就说:“你别胡说八道了!上回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只不过是保罗的跟屁虫。”
内德·博蒙特重新折起那张纸,放回口袋。
“好,尽管来,调查我们——随你怎么调查——让我们见识见识。”德斯潘说着,坐下来和内德·博蒙特面对面,晃着那颗超大的脑袋,“你该不是要告诉我,你大老远赶来纽约,是想问我关于泰勒·亨利遇害的事情吧?”
“没错。”
“真不幸,害你白跑了这一趟。”他一只手臂朝地板上的旅行袋挥舞了一下,“丽一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就开始收拾行李,打算回去嘲笑你的栽赃计划。”
内德·博蒙特舒适地靠回安乐椅,一只手放在背后说道:“如果有什么圈套,那也是丽干的。那些警察们就是从她那儿搞到了证据。”
“是啊,”丽愤怒地说,“因为你让他们过去的,你这浑蛋。”
德斯潘说:“啊哈,丽是个蠢娘儿们。好吧,不过那些借据不代表什么——”
“我是蠢娘儿们,对吗?”丽愤慨地大喊,“你卷走所有东西跑掉后,难道不是我大老远跑来警告你——”
“没错,”德斯潘愉快地同意道,“而来这里只证明了你有多蠢,因为你把这个家伙就这么招到我跟前来了。”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我他妈的可是高兴死了。当初把那些借据交给警方的人就是我,你有什么想法吗?”
“等我们这事儿一完,我就告诉你我有什么想法。”德斯潘转向内德·博蒙特,“诚实的保罗·马兹维让你来陷害我,嗯?”
内德·博蒙特微笑起来。“你没被陷害,伯尼,你自己心里明白。丽给了我线索,其他的都是我们查到的。”
“除了她讲的,你们还查到更多?”
“多得很。”
“有哪些?”
内德·博蒙特又笑了。“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告诉你,伯尼,可是我不想当着这群人的面说。”
“疯子!”德斯潘说。
“小子”用他刺耳的声音在门廊里开口了:“我们揍扁这个傻瓜就走人吧。”
“等一下。”德斯潘说。然后他皱皱眉问内德·博蒙特:“你有抓我的拘捕令吗?”
“这个嘛,我不——”
“有还是没有?”德斯潘那种嘲讽般的逗趣意味已消失无踪。
“据我所知没有。”内德·博蒙特慢吞吞地回答。
德斯潘站起来,把椅子往后推。“给我滚出去,快滚。不然我就让‘小子’再扁你一顿。”
内德·博蒙特站起来,拾起外套,把便帽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一手拿着,把外套搭在另一只手臂上,严肃地说:“你会后悔的。”然后他以一种庄严的姿态走了出去。“小子”刺耳的笑声和丽尖锐的叫嚷一路尾随着他。
出了巴克曼大厦,内德·博蒙特迅速地走过街道。他疲倦的脸上双眼发亮,深色的小胡子随着飘忽的微笑而颤动。
在第一个转角处,他迎面撞上了杰克。“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据我所知,我还是在替你工作,所以我跟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好极了。快叫一辆出租车来,他们马上要开溜了。”
“好,好。”杰克答应着,然后沿着街道走去。内德·博蒙特留在街角,从那儿可以看到巴克曼大厦的前门和侧门。
没过多久,杰克就搭着一辆出租车回来了。内德·博蒙特上了车,他们告诉司机该停在哪儿。
“你对他们干了什么?”他们静静坐着时,杰克问他。
“没什么。”
“哦。”
十分钟过去后,杰克开口了。“瞧,”他伸出一根食指,指着驶向巴克曼大厦侧门的一辆出租车。
“小子”提着两个旅行袋,领头走出了大楼。等他上了出租车后,德斯潘和女郎也跟着走了出来。然后出租车开走了。
杰克身子往前凑,吩咐了司机。他们跟着前头的出租车穿过重重街道,路面在清晨的天光里明亮起来。绕了一大圈之后,他们最终来到了一栋位于西四十九街的老旧褐砖房子。
德斯潘的出租车停在那房子前面,又是“小子”第一个下了车,走上人行道。他往街道两端看了看,走近房子的前门,打开门锁,然后返回出租车。德斯潘和女郎跳出来,匆匆进了房子,“小子”提着袋子尾随其后。
“你留在车里。”内德·博蒙特告诉杰克。
“你打算怎么办?”
“去碰碰运气。”
杰克摇摇头。“你又要找碴儿的话,就不该来这一带。”
“如果我跟德斯潘出来,你就走人,另外叫辆出租车回去守着巴克曼大厦。如果我没出来,你就自己看着办。”内德·博蒙特交代。
他打开出租车门走出去,颤抖着,双眼闪闪发亮。杰克凑过来说了句什么,他置之不理,匆匆越过街道,往刚刚两男一女进去的那栋房子走去。
他一口气上了房子前头的阶梯,伸手抓住门把手。门钮在他手中旋转,没锁。他推开门,凝视了一眼昏暗的门廊,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小子”冲着他的头就来了一拳,带起的劲风掀翻了他的便帽。他整个人撞在了墙上,往下稍稍一沉,头晕眼花,差点跪了下去,而紧接着“小子”的另一拳就击在他头顶的墙壁上。
他嘴唇一抿,抡起拳头攻向“小子”的鼠蹊部。这一拳又快又猛,“小子”发出一声号叫,往后一倒,让内德·博蒙特得以在对方再出拳之前挣扎着站直身子。
不远处的门廊里,伯尼·德斯潘靠墙站着,撇着的嘴唇又宽又薄,眼睛眯成两条黑缝,反反复复地低声叫着:“揍他,‘小子’,揍他……”丽·威尔希尔则不见人影。
“小子”接下来两拳落在内德·博蒙特的胸膛上,把他揍得靠在墙上呛咳起来。第三拳瞄准了内德的脸,但他闪开了。然后他用前臂卡住“小子”的喉咙,猛踢他的腹部。“小子”愤怒地咆哮着,双拳左右开弓,可内德·博蒙特手脚并用,让他近身不得,然后趁机从裤子后兜里抽出杰克的那把左轮手枪。他没时间校对准星,但他还是压下枪管扣动扳机,射中了“小子”的右大腿。“小子”哀号着跌在门廊的地板上,躺在那儿,充满血丝的双眼恐惧地仰望着内德·博蒙特。
内德·博蒙特往后退离“小子”身边,左手插着裤兜,转向伯尼·德斯潘。“过来,我想跟你谈谈。”他的脸上有种阴沉的坚定。
头顶上响起了脚步声,建筑后方某处有扇门开了,走廊深处传来一阵激动的叫喊,可是没人出现。
德斯潘瞪了内德·博蒙特很久,好像被吓呆了。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跨过躺在地板上的“小子”,领着内德·博蒙特走出那栋建筑。内德·博蒙特走下阶梯前,把那把左轮放回上衣口袋,但依然握着它。
“上那辆出租车。”他告诉德斯潘,指着杰克叫的那辆车。上了车之后,他告诉司机随便开,“绕圈子就行,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去哪儿。”
车子上路后德斯潘才开了口。“这是抢劫。你要什么我都给,因为我不想死,可是这根本就是持枪抢劫。”
内德·博蒙特不赞同地笑着摇了摇头。“别忘了我一开始就宣布过,我是地检署办公室派来的。”
“可是我没被起诉,也没被通缉。你说过——”
“我是骗你的,伯尼,我有我的理由。其实你已经被通缉了。”
“为什么?”
“杀害泰勒·亨利。”
“就为那个?该死的,我会回去应付这事儿的。你们凭什么通缉我?我有几张他的借据,没错;我是在他被杀害当天夜里离开的,没错;我因为他没还钱给他吃了一点苦头,没错。对一个一流律师来说,这个官司有多好打?耶稣啊,如果我是在九点半之前把那些借据放在保险箱里面的——就像丽所说的——那不就表示我当天晚上不打算去找他要钱吗?”
“不。而且我们的证据也不止这些。”
“顶多也就这些了。”德斯潘认真地说。
内德·博蒙特冷笑起来。“错了,伯尼。还记得早上我去找你时,头上戴了顶帽子吗?”
“可能吧,我想你是戴了顶帽子。”
“还记得我离开的时候,从大衣口袋拿出另一顶便帽戴上吗?”
狼狈与恐惧出现在黑脸男子的小眼睛里。“耶稣啊!那又怎样?你到底有什么?”
“我有证据。你记得那顶帽子的大小跟我不太合吗?”
伯尼·德斯潘的声音变得嘶哑了:“我不知道,内德。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顶帽子不合适,因为它不是我的。你记得泰勒被谋杀后,他的帽子不见了吗?”
“我不知道。我对他一无所知啊。”
“好吧,我是想告诉你,我早上戴的那顶帽子,现在正放在巴克曼大厦你住过的那间公寓里,就塞在那张棕色安乐椅的坐垫和靠背之间。你想想这个,加上其他的证据,够不够让你坐立不安的?”
德斯潘几乎要吓得号叫起来了。“闭嘴。”内德·博蒙特一把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吼道。
汗水顺着德斯潘黝黑的脸庞滴下来。他扑在内德·博蒙特身上,双手抓着他外套的翻领,絮絮叨叨地说:“内德,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欠你的每一分钱都会还——每一分,外加利息,只要你别这么搞我。我从没打算要讹你啊,内德,我对天发誓。我就是一时手头紧,先把它当成贷款欠着。上帝知道我句句实言,内德。我现在手头钱不多,但我今天就卖掉丽的珠宝筹到钱,把你的那份还给你,半毛都不会少的。一共是多少钱,内德?我马上就弄给你,今天上午一定给。”
内德·博蒙特把黑脸汉子推到另一边:“总共三千两百五十元。”
“三千两百五十元。你会拿到的,一分不少,今天上午,马上就给。”德斯潘看看手表,“没问题,先生,我们一到那儿就能拿到钱,老斯坦因应该已经在店里了。放过我,内德,看在老交情的面子上。”
内德·博蒙特思索着,搓着手掌。“我不能放过你,我的意思是现在不行。我还记得自己有地检署的职责在身,他们想讯问你。所以唯一能通融的就是那顶帽子。条件是这样:把钱还给我,我再趁四下无人找回那顶帽子,然后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要不然,我看半个纽约的警察都会站在我这边——你自己考虑吧,要么接受,要么就拉倒。”
“哦,老天哪!”伯尼·德斯潘呻吟着,“叫司机载我们去斯坦因那儿吧,地址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