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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父呀!我也是为人之子!

去年公布遗嘱时,其中一定有最早出席、在算哲抵达前从金库内取出显有被撕毁遗嘱内容的照相干板的人物。正因如此,紧握着写有此人名字信封的法水,内心当然会呐喊了。但是当他拆开信封,看完内容的一瞬间,不知为何,法水眼中的神采消失了。紧绷的身体突然间松弛下来,纸条无力地飘落在桌上。

检察官吃惊地拿过纸条来看,发现上面并无人名,只写着一句话。

以前姿蕾 身上有窃听筒

“原来如此,窃听筒吗?了解其可怕的应该只有伸子了。”法水苦笑地不住点头。“如果是浮士德博士的隐形窃听筒,那么不论任何地点或场所都能将我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因此,若稍微不注意,难保伸子不会陷入与葛雷特亨同样的命运。无论如何,绝对必须以某种方法制裁那只恶鬼的耳朵。”

“这件事暂且不谈。关于你重现神意审判会的事情。”检察官脸上有重重疑惑的暗影晃动,“你说丹尼伯格夫人是第二视力者,还说凶手预期了其幻觉。但是,就算能轻易预测这种精神方面的超形而上形式,你的论点还是非常暧昧,也缺乏证据。”

法水夸张、讽刺地叹息出声,凝视检察官。“我又不是席尔修。我并非将丹尼伯格夫人予以神秘的英雄化,也不是说她如同史威登堡或奥雷安的少女那般具有慢性幻觉偏执症,只是因为她的某种官能过度发达,此官能偶然遇到有机刺激,将会在视觉上出现技巧性的抽象图案,也就是将漠然分散之物集中为一项现实。还有,支仓,弗洛伊德也拟定了‘所谓的幻觉乃是受到压抑的愿望的象征性描绘’。当然,丹尼伯格夫人的状况是因为对算哲的禁令的恐惧,也就是起因于与雷维斯的不轨恋情。所以要引发她产生幻觉的人,必须是熟知其中经纬者,进而想出在尸体蜡烛施以微妙诡计,借此诱导她轻微地自我催眠。不过,支仓,这种所谓潜意识状态的观念却赐予我荣耀……”

法水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语,开始默默沉吟。经过了几根烟的时间,他似乎捕捉到一个想法,紧急叫人传唤旗太郎、塞雷纳夫人与伸子,再度前往礼拜堂。

空荡的礼拜堂内笼罩着寂寞忧郁的灰色气息,上方是黑暗,令天花板看起来异样地低垂。而且这里只有在圣坛上摇晃的微弱灯光,反而让整体空间更显狭窄。这里似乎开始产生晦暗温暖、恍如在母亲子宫内的奇妙赭红色黑暗。更可怕的是,如果凝视着不断闪动的金色光圈便会感到刺目般的炽热。法水仿佛投注了极端强烈的热情与力量,希望成败就在此决定,并一举给予浮士德博士足以撼动地狱根基的惩罚。

不久,六个人围着圆桌坐下。

这天晚上,旗太郎的穿着很难得的不同于平日的整齐井然,只穿着天鹅绒短衣,并一直低垂着头,把玩自己那双几近苍白的双手。伸子坐在他身旁,小巧纤细的手有如干杏,健康的明艳光泽非常可爱,与旗太郎形成强烈对比。至于塞雷纳夫人,她仍是一贯的贵夫人风范,只不过在她那古典美的背后,隐藏着会让性急者不耐烦的静寂。

现场气氛很明显地泛溢着一抹危机,这不仅是因为猜不透法水将津多子排除在外的企图,还因为三个人心中各自抱持着危惧与计谋,互相探寻彼此的心思。

不久,塞雷纳夫人瞄了伸子一眼,反射性地开口。“法水先生,对于证词的采信与调查警员的权威有关!刚才确实有很多人作证听到伸子小姐行动时的衣服摩擦声。”

“不,我握住竖琴前缘,就这样凝神静气不动。”伸子毫不迟疑地以略带自制的语气反驳,“所以,如果他们说听到琴弦发出声音,这我可以承认,但是……反正,你的比喻与事实完全相反。”

这时,旗太郎以奇妙的老成态度冷笑道:“我希望法水先生能仔细玩味你那妖野的个性。当时从竖琴附近传过来的气流究竟代表什么样意义呢?我想绝不会是华丽的近卫胸甲骑兵的行进,而是愚昧、只穿短上衣、裸露胸毛,不断闻嗅野鹿滴下的血迹的黑色猎人。不,那家伙一定嗜食人肉!”

在这种情况下,被两人逼迫的伸子很明显地处于不利地位。甚至,旗太郎那残忍的宣告几乎就要永远地束缚住她。

法水的眼眸里却带着炽热,开口说:“不,那应该不是人肉,而是鱼。因为那尾很不可思议的鱼接近,所以克利瓦夫夫人反而朝着与你们的想象相反的方向溃退。”

虽然仍是同样充满戏剧性的态度,却立刻让伸子与另外两人的立场对调。

“对了!在美术灯熄灭之前,当时伸子小姐正以全弦弹奏滑奏,这样一来,在灯光紧接着熄灭的瞬间,她将不由自主地踩下所有踏板。因此,当时发出的奇妙声响乃是依序踩着踏板发出的声音,因此听起来很像空气震动声。也就是说,在还留着尾韵时踩踏板,竖琴会发出闷震声响……都是因为你们恶意的指控,害我还得解释这种简单明了的道理。”

法水飘逸的态度消失了,语气转为严肃。“不过,如此一来,克利瓦夫夫人命案的局面就完全逆转了。因为,克利瓦夫夫人若听到这个声音,当然会朝你们那边后退。所以,旗太郎先生,当时你的手中一定握着取代弦弓的东西,不,我就直截了当一点好了,当美术灯再度亮起时,应该是左撇子的你,为何是右手持弦弓、左手拿小提琴呢?”

被法水以严肃语气所说的话给镇压,旗太郎全身有如化石般僵硬,对他而言,这很可能是完全想象不到的意外吧!

法水以戏谵的态度悠悠接道:“旗太郎先生,你知道波兰的俗谚中有所谓的‘提琴演奏者拉弦杀人’吗?事实上,在罗姆布洛索赞誉有加的莱普麦尔的《庸才与天才的发达》中,以手指出现麻痹的舒曼与萧邦为例,在改订版中则以提琴家伊萨艾的苦恼为例,这些例子都谈到属于音乐家生命的骨间肌 。依其内容,莱普麦尔提出了‘急遽力量的动作会导致肌肉产生痉挛’的论点。当然,以眼前状况而论,那样的论调并不正确。不过你既然是演奏家,就不能忽视那样的惯性。——你很可能是之后无法用左手二指持弦弓吧?”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吗?——这就是你所谓的降灵术?让桌脚震动,发出刺耳声音……”阴险的早熟少年燃烧着丑陋的憎恶,勉强挤出沙哑的声音。

但是,法水毫不松口。“不,那才是正确的中庸系统。还有,你曾让丹尼伯格夫人写出玩偶的名字!”

这句惊人之语让在座众人达到亢奋顶峰。

“其实我们刚才曾经重现神意审判会的情景,发现丹尼伯格夫人其实是第二视力者,具备歇斯底里性的幻视能力。因此,当她发作时,她那已麻痹的手就具备了自动书写的能力 。光是看伸子房门旁的勾裂痕迹也能知道丹尼伯格夫人的手当时已经麻痹。但是,那种状况却引起更异样的矛盾,以左右撇子不同的人给予刺激时,有时写出的并不是所要求的笔迹,而只是类似的笔迹。那天晚上伸子小姐撞倒花瓶,之后丹尼伯格夫人进来,而且亢奋的夫人只从卧室帷幔间露出右肩,因此,你认为时机可贵,就试着让她自动书写,想不到夫人写出的字迹却与你所要求的不一样。”

法水在桌上的纸片写出以下两个字,然后特别将中间的三个字母标记起来。

Th ere se S ere na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同时发出呻吟声,尤其是塞雷纳夫人。她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因为太过意外,茫然若失地凝视着旗太郎。

旗太郎全身汗水淋漓,仿佛被鞭打般地扭动着身体,声音中透着激愤。“法水先生,你……不,阁下!这桩事件中的巨龙就是你。印在雷维斯先生咽喉上,那据称属于家父的指印——也就是巨龙的爪痕——应该就是你的分身吧?”

“巨龙?”法水一字字地用力念着,“的确,依照那太平间里的情形,是可以称之为‘巨龙’。不过,一人两角的另一个角色却是兰花的一种,也就是龙舌兰。”他撕开从怀中取出的雷维斯的领巾,在缝合处出现收缩成褐色的网状带子。前头还附着好像编着好几层、恰似拇指状的两个椭圆形。法水的手指就落在上面。“这样看就能立刻明白了。只要吸收水分,龙舌兰的纤维便能缩短为全长的八分之一,这就是为什么太平间前室需要热气瀑布的理由了。凶手先将龙舌兰纤维挂在总开关器的把手上,利用纤维收缩切断电流,等到开关柄朝下时,纤维会便会脱落,掉进水中,从排水孔流出。接着,就是利用龙舌兰纤维编成的领巾在雷维斯咽喉形成拇指印痕,让雷维斯的死亡由他杀变成自杀。想象一下大致上的过程,凶手先确定雷维斯进入了里面的停尸间后,开始制造热气瀑布,当湿度逐渐提高,龙舌兰纤维便会开始收缩,于是雷维斯逐渐呼吸困难,这时再制造某种被认为那男人必须自杀的异常原因。所以,雷维斯的死亡等于有两种意志在作用,一是留下疑似算哲的拇指印痕,另一个则是塑造他的悲痛心理。”

说到这里,法水停顿一会儿,眼神锐利地盯视旗太郎。“但是,这条领巾上面当然不会映现任何人的脸,不过,终有一天,命案的巨龙绝对无法从锁链中拔出其利爪。”

在这极短暂的时间内,旗太郎全身的胆汁仿佛已完全流出,连怒号的气力皆已用尽,茫然地凝视虚空。不久,他摇摇晃晃地,像木棒般僵硬地倒下,脸直直地撞向桌面。

法水叫人带他离开后,塞雷纳夫人也轻轻地行注目礼,紧跟在后。

只剩伸子一个人的室内,一时弥漫着松弛慵懒的沉默,每个人似乎都非常意外:啊!凶手竟然是那个异常的早熟少年!

不久,踱着方步的法水坐下,将交抱的双臂搁在桌上,向伸子说出富含深意的话:“对了,从黄到红吗?我想知道真相。”

伸子的脸随即神经质地痉挛,似乎是觉得受到侮蔑和屈辱般地说:“这么说来,你是在要求我作联想吗?从黄到红的话,不就是黄橙色吗?黄橙色……啊!你是指那颗柳橙的事?你该不会以为我从喝柠檬水的吸管吐出肥皂泡泡……不,我虽然有使用整排吸管的习惯,却不会将吸管绑在弦上。”伸子的讽刺愈发强烈,“还有,丹尼伯格的命案与我毫无关系!至于氰酸钾……”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种事我会问津多子夫人。”法水脸颊略微泛红,静静地接着说,“所谓的从黄到红,指的是祖母绿和红宝石的关系。伸子小姐,当时你应该是插上代表拒绝的红宝石发簪吧?”

“不,绝对不是……”伸子凝视法水,用力地说,“证据是……在演奏开始前,旗太郎先生见到我的发簪,曾经问说雷维斯的祖母绿为什么会……”

伸子的一句话不仅依然无法解开雷维斯自杀之谜,更在法水心中加上苛责与惭愧,成为沉重的负担。但是,法水终于掀开这桩惨剧的神秘帷幔,成功地完成帝王切割术。

时间已近拂晓,胸前钮扣吊着方灯的矮小男人从大门警卫室走出。不知何处传来一两声鸫鸟的婉转啼叫,很快地,堡楼彼端泛现让人情不自禁产生美丽诗情的曙光。

法水和伸子站在窗畔眺望这景色,享受着恍惚滋味之时,法水伸手搁在她肩膀上,以充满无尽意味与钟爱的语气说:“伸子小姐,暴风雨和险滩已经过去,这座黑死馆应该也会恢复为与昔日相同的绚烂拉丁诗与恋歌的世界。响尾蛇的毒牙既已拔除,你就放心地实现与我之间的约定吧!一切都已结束,新的世界也已展开,我希望能借着凯尼尔的诗作‘景色昏黄的秋天,过了夜晚的灯光,将会是鲜红的春花灿烂’缀饰这桩神秘事件的落幕。”

到了翌日下午,本以为会接获伸子的信函,但是出乎意料地,检察官与熊城接到的却是伸子遭人用手枪狙击,当场死亡的消息。

法水得知后,脸上不仅仅是对这桩事件的失意,更因为原以为能掌握确实证据,如今却完全幻灭的绝望,他永远无法从刑法上解决这桩事件。

三十分钟后,法水神色黯然地出现在黑死馆。当他亲眼见到伸子的遗体时,心中充满悔恨与惭愧,忍不住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这位从事件最初就一直被浮士德博士的魔掌玩弄,结果终于被人从生命的断崖推落的葛雷特亨——负起道德上的责任。

不过,当法水踏入凶案现场的伸子房间时,却发现里面清楚地留下凶手的最后意志:

Kobold sich muhen

那并非如同之前那样的纸片,而是由伸子的身体所写出。因为伸子的左手至左脚呈一直线,右手和右脚呈く形,身体的形状仿佛“Kobold”的“K”。另外,她的脚位在距离约三尺左右的门口前方,斜向右仰躺,与雷维斯和克利瓦夫夫人一样,露出悲痛的神情,但却丝毫没有恐惧的阴影。尸体的右边太阳穴上有个被穿透的弹孔,地毯上是流出的黏腻血渍。从她穿着外出服,戴着手套可知,她或许是在想前往拜访法水之际突然遭受狙击。

还有,行凶所用的手枪被弃置在房门外的门把下方,房门自外侧锁上,而且还伴随着一项恐怖的证言,令人觉得仿佛听到浮士德博士的衣服摩擦声!

枪声正好在两点左右响起,黑死馆内笼罩着令人透不过气的恐怖,没有任何人想赶往现场。十分钟后,在隔壁房间内颤栗不已的塞雷纳夫人听到房门关闭并上锁的声音。这么一来,浮士德博士的活动已被揭明,虽然状况相当单纯,但是法水除了旁观以外也无能为力。

除了当时的状况外,手枪上没有任何指纹,家人们的行动也完全不明,只能推测,恶鬼为了完成对法水的承诺,因此才为这位在事件中一直遭遇不幸的处女带来最后的悲剧。

连身为最后王牌的伸子也已死亡,随着恶鬼大胆地活跃,解决黑死馆事件的希望已经完全消失!

从这天晚上到翌日正午,法水一直耽溺在他特有的思考模式中,几乎要拧干了脑浆,终于在伸子的死亡事件中找到一项反论论点。吃过午饭之后不久,前来造访法水的检察官与熊城推开书房房门,见到了法水眼眸里迸射出凄厉的神采。

他的双手狂乱地甩动,在室内踱着步,疯狂地大叫:“啊!怎么会有这种童话般的建筑呢?凶手异常的才智是实在太惊人了!”他停住脚步,阴沉的眼睛时而画着半圆,时而宛如波浪般起伏,“这种完美的结局……请看浮士德博士落幕时的风光……这样出人意表的整体忏悔形态……支仓,如果取地精、水精、火精的第一个字母,再加上这桩事件的解决表象,就是Kuss(接吻)。啊!客厅暖炉架上不是摆饰着罗丹的《接吻》复制雕像吗?我们这就前往黑死馆,我要亲自拉下落幕的帷幔。”

三个人抵达黑死馆时,伸子的葬礼正好开始。

这一天,风很强,带着雪的淡黑色云层低垂至树梢,一动也不动。在这种荒凉的景色中,黑死馆内的稀疏人影更显寂寥。只见树篱摇晃,枯枝婆娑,其中还掺杂着礼拜堂传来的怜悯合唱。

法水进入黑死馆后,独自走向客厅。从他进入丹尼伯格夫人的房间,再度出现在两人面前时的神情,已能了解他在客厅证实了自己的结论。

明知道目前所有关系人——包括家人和押钟博士——皆聚集在礼拜堂内,法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下令延期举行葬礼。然后,他说:“没错,凶手的确是在礼拜堂内,而且绝对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但是我有义务必须告知伸子凶手的姓名,特别是趁她的遗体还在地面上时。”

之后,他沉默不语。良久,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说:“支仓,巨人的阵营终于粉碎,这座黑死馆将再度曝光在阳光底下。我先依照顺序从最初的丹尼伯格夫人事件开始说明。当时丹尼伯格夫人为什么只拿柳橙这一点,至今为止,我都完全忽略掉最短距离的山道年 造成的黄视症。那种视野中的物体完全化为黄色的中毒症状能借着轻度近视的帮忙,导致水果盘上的水梨或其他色泽的柳橙都与水果盘呈同样色泽,所以丹尼伯格夫人眼中只见到带着特异红晕色泽的布拉特柳橙,也因为山道年中毒会伴随幻味与幻觉,所以即使是那样带有异臭、超过致死量的毒物,她也会毫不怀疑地咽下。不过,我后来想到这件事绝非偶然,是因为我对凶手的心理分析与来自侧面的刺激。奇妙的是,山道年也对凶手造成影响,所以加起来就像照相的负片与正片一样完全密合。

“很简单,重点就在那园艺鞋的鞋印!虽然经过我的解析已明白那是伪造的鞋印,却因为在回来的途中毫无意义地跨越过踩下去也无所谓的枯草坪,导致这个差点被我忽略掉的细节成为置凶手于死地的盲点。在此,我终于掌握住因果报应之神的魔力。在这桩命运悲剧中,凶手由于吉卜赛人用为毒药的山道年而自寻死亡。原因何在呢?因为凶手和丹尼伯格夫人一样,必须自己吞服山道年。

“一了解这点,自然就能明白为什么必须跨越枯草坪了。那是一种脑髓上的盲点,虽然自己并未发生丝毫黄视症状,却相信已经发生。出现这种错误的原因在于,凶手看到夜晚因水滩而看似泛着黄光的枯草坪,因而误以为自己产生了黄视症。另一方面,山道年对肾脏造成的影响会从体内浮现在皮肤表面,也就是产生尸光的主因。”

法水接着进入帷幔内,用刀刃刮开床铺下方的油漆,随即出现有如沥青般的另一层底漆。以铅笔尾端的吊环靠近,可见到微弱的光。

“至今为止,因为没有要求对床铺附近进行与检查尸体同样的精密观察,自然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种像沥青的东西就是含有山道年的底漆。我之前指出的四位圣教徒的尸光现象,发生地都是位于波希米亚的领地之内,因此那不过是在新旧教徒的冲突下所产生的示威诡计。地理上会如此接近的原因也是在于波希米亚中部乃是山道年的主要产地——艾尔兹山脉。更重要的是,这项千古的神秘只是一场理学与化学的游戏。

“支仓,你应该知道所谓‘吃砒霜者’的意义吧!特别是中世纪的修道士使用砒霜当做禁欲药一事,就与月桂春药 同样有名。从罗丹的《接吻》中,我发现如方才所说的,丹尼伯格夫人也是‘吃砒霜者’——经常服用微量砒霜当做神经疾病的治疗药物。长期下来,身体组织也会被砒霜的无机成分浸透,一旦因为山道年引起皮肤浮肿和发汗,凝聚该处的础霜成分当然就必须接受底漆层的铀辐射。”

“从现象上来说,这样应该已能充分说明,而且,就算表现朦胧,还是具有崭新魅力。但是,我认为你的说明刻意避开具体叙述。——凶手究竟是谁?”检察官的手神经质地交握,咽下一口唾液,“当时伸子应该与丹尼伯格夫人同样喝下了柠檬水,可是,那个女人已经被浮士德博士还原成本来的元素了。”

法水愣愣站着,仿佛一具毫无生命的躯壳,看起来既像处于剧烈痛苦顶点之人,也像赢得胜利却丧失追求目标之人,大概是因为接近落幕的关键时刻,因而感受到无可抗拒的极度疲劳吧!

不久,他散发强烈意志力,用力咬牙,让颚骨发出喀喀声响,在一瞬间带来一股生气。“没错,就是纸谷伸子!她正是克尼特林根的魔法使者。”

实际上,黑死馆的恶鬼——浮士德博士——确实是纸谷伸子。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检察官和熊城受到极大的冲击,似乎所有的法理与真情均完全幻灭,但是等到稍微冷静下来后,又觉得非常无奈,因为若认真地反驳法水就会让自己像个白痴一般。毕竟,足以否定法水的事实之一是——伸子是第五位活牲——历历在目的他杀证据已随着法水的签名被列入验尸报告中;第二,她并非降矢木家的一员,没有任何动机可言;更何况,集法水的同情与庇护于一身的她,要怎么让人相信她是凶手呢?

也因为这样,熊城才认为法水有了病态的倾向。“这种话听起来简直会令人昏倒!如果你还正常,我要求提出刑法上的价值,因为,首先必须将伸子的死亡改成自杀。”

“熊城,这次的细微重点就在房门的门板上,它会提供实际证据给你。”法水好像嘲讽对方毫无发现似的强调说,“我可以先举个例。你想象一下这种情形,先在针上绑着龙舌兰纤维,轻轻刺在一边的门上,将另一端插入钥匙孔中,注入水。这时,射中太阳穴的手枪从手中丢出,掉落在两扇门之间。几分钟后,房门被锁上,事先立好的门闩滑落,不,在这之前,由于房门的作用,手枪应该会被推出走廊。当然,龙舌兰纤维将针拔掉后就会掉入钥匙孔内。”

说到这儿,法水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带着黑幕秘密之重担一起再度吐出。“熊城,在从他杀转为自杀的时候,出现了任何光线也照射不出的伸子的告白!除非是具有妖精般丰富的游戏性格,而且兼具了惊人智慧的人,否则触摸不到那种不可思议的感性。伸子在极端陈腐的手法中灌入了崭新的生命……”

“什么,告白?”检察官仿佛连大脑都麻痹了,香烟从嘴边掉落,茫然凝视法水脸孔。

“没错,火焰之舌,而且该火焰绝对无法看见,更以浮士德博士最后的礼仪进行一种秘密的表示。支仓,头发、耳朵、嘴唇、耳朵、鼻子这五个单字依序是Hair、Ear、Lips、Ear、Nose,取首位的字母就变成Helen,伸子将这种秘密表示安置在从他杀转为自杀的转机之中。不过,最初用尸体画出的‘K’是伸子自我引起的歇斯底里性麻痹的产物。

“如格鲁与布洛的《人格之变迁》中所述,对于某种歇斯底里病患,如果用钢铁碰触其身体,未被碰触到的一侧会引起麻痹症状,也就是说,高举左手紧靠着一边的门角,将手枪抵住右颊,左半身会出现僵硬症状,如果就这么开枪然后倒地,成为直线的左半身就会呈现那种恐怖的K形。当然,那并非‘地精呀,努力工作吧’的表象!连结两扇门、以龙舌兰纤维制作出的半圆,再怎么看都是U形,对吧?而被房门推开的手枪,其动线则呈现S形。啊!地精、水精、风精……若再加上最后的真相自杀(Suicide),全体就变成Kuss了,也就是浮士德博士极端离奇的忏悔文。当然,伸子之前就将某种物体藏匿在《接吻》的雕像中……”

这中间描绘出两个异常的灵智以生死为赌注、相互对抗的壮观景象。

检察官用力吐出憋得快要窒息的一口气。“这么说,龙舌兰的诡计也用于共鸣钟室与黄道十二宫的圆窗了?但是旗太郎被指为凶手后,伸子已攀上胜利与平安的顶峰,却仍莫名其妙地自杀……法水,这个令人不解的疑问……”

“支仓,问题在于那一晚我最后对她说的凯尼尔的诗‘景色昏黄的秋天,过了夜晚的灯光,将会是鲜红的春花灿烂’。在那一瞬间,伸子意识到悲惨的结局。祖母绿的颜色透过灯光,看起来会变成鲜红色。所以我解释为伸子指定雷维斯在该房间,自己则插上祖母绿的发簪,透过灯光让雷维斯绝望。支仓,这句诗如何?‘雷维斯,这位匈牙利恋爱诗人视秋天为春天,远离这个尘世’……”

法水深吸一口烟,也不管两人唏嘘叹息,接着说:“其实在那句‘由黄变红’中另有其他含意,而我所谓的黄视症也并非偶然之下的产物,因为我从中了解了凶手的潜意识状态。换另外一种说法,就是可以重现凶手因为凶行所受到的精神外伤,也就是重现当时受到的表象或观念的情绪感觉经验。

“当然,我在重现神意审判会时已闻嗅到伸子有嫌疑的强烈气息,只不过我仍试着将一切讥嘲与讽刺转向旗太郎,目的就是消除伸子的紧张与戒心。当然,丹尼伯格夫人自动书写名字乃是伸子技巧性地让她写出‘德蕾丝’之名。不过,除了雷维斯的死亡和拇指印痕的真相外,没有一件事情是事实。

“我只是忽然使用‘由黄变红’当做祖母绿与红宝石关系的比喻,想不到却出乎意料地化为全然不同的形貌,出现在伸子的心像之中。在莱因哈尔德的著作《抒情诗快乐与否的表现》中,记述了哈宾的诗《爱尔兰土星学》,在朗诵其中一句‘圣巴德里克说,狮子座在彼方,两只大熊和牡牛,还有巨蟹’时,朗诵者在巨蟹(Cancer)处突然念成云河(Canalar)。也就是说,该朗诵者之前在脑海中描绘星座形状。这绝对是弗洛伊德所谓的‘紧跟着错误表明的感觉痕迹’。另外,也可以说是联想没有以单字的形态出现,而是以整体的印象,即是空间性质的感觉出现。

“以伸子的情况来说,则是将丹尼伯格夫人命案至礼拜堂的惨事,共四桩命案合而为一来表现。伸子曾在说过柳橙之后,又说了利用整排吸管喝柠檬水的话,其中当然以共鸣钟室的键盘为印象背景,紧接着又错将丹尼伯格夫人的名字说成‘丁抹国旗’(Dannebrog),其中很明显地展现了武器室的全貌。因为,当时伸子在前院的树皮亭内眺望雷维斯制造出的彩虹气流从窗户进入,而树皮亭的内框刻着各种诗文,其中有一句是费兹纳的‘当时雾气灿烂飘入 ’。也就是说,那时受到混淆的印象化为‘Dannebrog’的相似名词出现。这样的话,支仓,在那分开成四句的伸子的话中,只有共鸣钟室和武器室这两个印象奇妙地掺杂其中。所以……”

法水停顿一下,对自己惊人的心理分析作出最后结论。“当然在其首尾的黄和红……来自这两者的感觉,必须是最初的丹尼伯格夫人事件与最终的礼拜堂之场景。假设最后的红是宫廷乐师绚烂的朱红色衣裳,伸子为何会从最初的丹尼伯格夫人事件感受到黄色呢?”

检察官和熊城皆受到陶醉般的感动,不过,过了一会儿,熊城提出不明白的疑点。“但是,在礼拜堂的黑暗中听见的两种声响,应该是旗太郎或伸子两人之一所发出的。”

“那不过是死点与焦点,即音学上的问题。很可能从克利瓦夫夫人的位置来说,伸子以踏板发出的声音乃是死点,而旗太郎弦弓摩擦的声响即使非常轻微,却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焦点,所以她靠向伸子时,却自背后被刺杀。支仓,虽然我认为已没必要再多谈,不过,令人怜悯的是受到伸子操控、穿上球鞋又被套入盔甲的愚蠢的易介。”

法水依序说明伸子的行动。至此也终于明白伸子服用水化氯醛乃是一场狡狯的表演。

之后,法水转移方向,终于开始触及黑死馆杀人事件核心的主要谜团——伸子的杀人动机。那是没有必要说明的事实,因为,法水从口袋里取出藏在罗丹《接吻》雕像内之物时,两人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住了——是照相干板!

将几块干板碎片组合后,全文如下:

一、丹 伯  砒霜的   。

二、川那部   、胸腺死亡的危    。

(有关特异体质的条项只此两条,之前的不明)

三、吾不忍牺牲  ,将生下的女儿与男孩调换,成长后在我身边当秘书,   就是纸谷伸子。因此,旗太郎与   血统毫与关联。

这样一来,纠结不清、混乱无比的黑死馆杀人事件终于拉下了最后的帷幔,也明白纸谷伸子实际上就是算哲的女儿,而算哲的窒息死亡当然是伸子弑父的结果。至于“父呀!我也是为人之子!”这句话则纯粹表现了极端强烈的复仇意志。

不过,照相干板虽是法水梦想的花朵,也就是陈尸启示图的另外半页,却因为现存的只是一部分——其他部分不知是在掉落时已经粉碎,抑或被伸子丢弃——除了解明丹尼伯格夫人和易介的特异体质外,其他人的特异体质已成为永远的谜。

不久,检察官像是从梦中清醒。“原来如此,因为自己是被当代家主牺牲的女儿,令伸子变成残忍的欲望之母。这种嗜血症的起因我已经完全了解,但是,每次行凶时皆塑造出超越人类世界的离奇怪异美感和景观……法水,希望你可以从心理学方面加以说明。”

“简单地说,那是游戏的感情,一种生理上的洗涤。人类经常充满被压抑的感情与干涸的情绪,所以被要求某种生理上的洗涤。萨比里克斯 和迪兹的法斯吉尼主教等人之所以坠入精灵主义也是如此。当人类力量耗尽,丧失反噬的方法之际,能够缓和其激情的只有精灵主义。而且从伸子创造出那种畸狂变态之世界的种种手法中,可以窥见她是受到书库中的格特·波纳德 的《点火术要论》或瓦萨利的《祭祀师与谢肉祭装置》等书籍的影响。

“伸子原本应该是出于恶作剧心理才窃取照相干板,但在知道内容以后,一定有如照射到魔法般的月光,产生了丧心、绝命、宿命感之类的感情,并仿佛群聚成十字状,击溃了在此之前保持内心平衡的对立一方,引爆了那种既具破坏性却又神圣的疯狂情绪。但是,我不认为伸子是背德者,她只是布拉尼格所谓的‘命运之子’,而这一连串的事件则为一首活生生的人类之诗。”

法水以澄净聪明的眼眸望着检察官。“支仓,我们至少应该替这个神圣家族的最后一人——伸子——送行,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吧!”

就这样,具有梅迪奇家血统、妖妃卡贝罗·比安卡之末裔、神圣家族降矢木家之最后一人的纸谷伸子的灵柩,在佛罗伦萨市旗的覆盖下,由四位身穿麻衣的修道士扛着,走在温馨的合唱和氤氲的香烟中,缓缓运向后院的墓窖。

——落幕 NySRbkWAV8ZKBd4Z8RuTNWdAFWJX5ABnDdVc3KWrqv+aRUdE0qMkCXmHbGJAfX6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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