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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萨沙、朱利安和扎夫早早地就离开了,我又成了一个人。房子看起来一切照旧。除了另一个房间里床上的被单被揉作一团,残留着性爱的味道,表明曾有他人来过。我会用车库里的洗衣机清洗床单,再叠起来放进衣橱架子上,把房间打扫回先前的一片空白。

午后我走在湿冷的沙滩上,贝壳碎片星星点点,沙蟹掘出的洞在徐徐移动。我喜欢灌进耳朵的风。风把人们赶走了——高中男生们匆忙压住起伏的毯子,一旁的女朋友发出阵阵尖叫声。出来玩的家庭也终于放弃了,往他们的车走去,提着折叠椅,廉价风筝那狭小的斜面已经残破。我穿了两件卫衣,那种厚实让我感觉受到了保护,也让我的行动变慢了。每走几步,我都会遇到巨大的、绳子一般的海藻,像消防水管一样厚厚地缠作一团。一种异形生物清吐出来的东西,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有人告诉我这是褐藻,一种巨型海藻。可知道它的名字不会让它少一点点奇怪。

萨莎几乎没向我道别。她钻到朱利安身侧,脸上像装了防护罩一样对抗我的同情。我知道,她的思绪已经飞远,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朱利安对她温柔体贴,生活让人愉快,就算不是愉快,那也是“有意思”,这不是有价值的吗?不是有意义的吗?我想对她微笑,想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向她传递信息。但她要的从来都不是我。

卡梅尔 的雾变浓了,暴风雪一般降落在寄宿学校的校园里。教堂的塔尖,临近的海。那年九月我开学了,正如我应有的样子。卡梅尔是个老派的地方,同班的学生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室友有一系列马海毛的毛衣,按颜色排列。挂毯让宿舍的墙壁变得柔软。宵禁之后的偷偷摸摸——高年级学生经营的小卖部出售薯片、汽水和糖果,女孩们获准周末九点到十一点半在小卖部吃东西,她们所有人表现得像这就是高雅和自由的顶点了。她们说的话,夸的口,还有成箱的唱片,这一切都让我同班的同学看起来很幼稚,连从纽约来的那些都是如此。有时候,当浓雾遮盖教堂塔尖时,有些女孩就会找不到方向,迷了路。

最开始的那几个星期,我看着那些女孩隔着四方院互相大喊,她们的双肩包像龟壳一样背在背上,或吊在手上。她们似乎是在玻璃中穿行,像侦探剧里饱食终日又被宠坏的无赖,马尾辫上绑着缎带,周末爱穿棉格子衬衫。她们给家里写信时会提到心爱的小猫、崇拜自己的妹妹。公共休息室是拖鞋和家居服的领域,女孩们嘴里嚼着从迷你冰箱里拿出来的查尔斯顿糖棒 ,在电视机前挤成一团,直到似乎从精神上把电视光线吸收进去了。有个女孩的男朋友在一场攀岩事故中丧生,所有人都围着她,因为悲剧而极为激动。她们夸张的支持姿态里混合着嫉妒——倒霉倒得这么光彩是罕见的。

我担心自己会成为靶子,令人恐惧的暗流会显露出来。但这所学校的结构——它的独特、几乎是完全自治的风格——似乎破除了这片晦暗。出乎意料的是,我交到了朋友。杰丝敏,一起上诗歌课的同学,我的室友。在别人看来,我的恐惧是一种排外的气质,我的孤立是厌倦世事的孤立。

杰丝敏来自俄勒冈州附近一个养牛的镇子。她哥哥给她寄漫画——超级女英雄从衣服里爆炸出来,和章鱼或者卡通狗性交。这些都是他从一个在墨西哥的朋友那里弄来的,杰丝敏说,她喜欢这种傻傻的暴力,她看漫画的时候,头吊在床边。

“这一本好扯。”她哼了声,朝我扔过来一本漫画。迸射的血浆和起伏的巨乳激得我有些恶心,我努力掩藏着。

“我正在节食,所以一切食物都要分享,”杰丝敏解释道,递给我一个她放在桌子抽屉里的玛洛玛 ,“我以前爱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一半,但宿舍里有了好多老鼠,所以我不能再那样了。”

她让我想起了康妮,她拉起贴在肚子上的衬衣时和康妮一样害羞。康妮,此刻应该在佩塔卢马一所高中里,踏过低矮的台阶,在裂纹四布的野餐桌上吃午餐。我再也不知道怎样去想她了。

杰丝敏渴望听我家乡的故事,她想象着我住在好莱坞巨大标牌的阴影下面,住的房子是加州钞票那果子露的粉色,有园丁清扫网球场。我来自一个乳制品小镇,也这样告诉她了,但没有用:还有其他更重大的事实,比如我的外祖母曾是怎样的一位人物。从学年开始,杰丝敏就臆想了我沉默的各种缘由,所有这些臆想——我任由自己踏进它们的轮廓中。我谈起交过的一个男朋友,只是一连串中的一个。“他那时候很出名,”我说,“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但是我和他住了一阵子。他的老二是紫色的。”我哼笑着说,杰丝敏也笑了,朝我投来一个裹着妒羡和好奇的眼神。也许这和我看苏珊的眼神一样,编出源源不断的故事很容易,只需要一厢情愿地把农场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挪用过来,然后像折纸一样把它折成新的形状——一个一切都如我所愿的世界。

我的法语课老师刚订婚不久,长得很漂亮,她让那些受欢迎的女孩子试戴她的订婚戒指。我从库克小姐那里学习艺术课,上课时我满怀热忱,带着做第一份工作的忐忑。我有时候看见她腮边有一条化妆线,这让我对她感到同情,尽管她总是尽力对我友善。每当她发现我对着一片空茫发呆,或头靠在叠起来的手臂上时,她从不会多说什么。有一次她带我走出校园,买了味道寡淡如温水的麦乳精和热狗。她告诉我她是怎样从纽约搬到这儿来工作的,以及这个城市的柏油路面会反射出大片的阳光,邻居的狗在公寓楼梯上到处拉屎,她有点儿抓狂了。

“室友的食物我只吃了一小角,然后整个的就没了,我就会觉得恶心。”库克小姐的眼镜挤压着眼睛,“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却找不到任何实在的原因,你知道吗?”

她停下来,明显等着我讲个自己的故事来呼应她。她期待一个悲伤的、可以捏塑的故事,比如家乡男友的背叛、生病住院的母亲或犯贱的室友背后的流言蜚语,在这种情况下,她可以对我做出悲壮的理解,以一种更有阅历、更明智的观点来回应。一想到对库克小姐说出真相,我的嘴唇就因一种不真实的狂欢而绷紧。她知道那桩仍然未破的谋杀案——所有人都知道。家家户户都锁上门,安装锁定插销,加价买来看门狗。绝望的警方从米奇那儿一无所获,他在恐惧中逃往法国南部,尽管他的房子直到第二年才被夷平。朝拜者们开始从他家的大门前驶过,希望捕捉到一丝恐怖,就像在空气中寻找水蒸气。他们开着车在附近闲逛,直到忍无可忍的邻居把他们轰走。米奇不在的情况下,警察追踪过的线索从毒品贩子到精神分裂症患者,还有闲极无聊的家庭主妇。他们甚至请来一位通灵人在米奇房子的各个房间里行走,凝神接收感应。

“凶手是一个孤独的中年男人,”我听见那位通灵人在一档热线节目中说道,“青年时他为自己没犯下的过错蒙受了惩罚。我得了一个字母——K,我得到了一个镇子——瓦列霍 。”

即使库克小姐相信我,我又该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从八月起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因为我怕极了无法监控的梦境?告诉她我醒来时确定拉塞尔在房间里——呼吸时发出浸湿的喘息,静止的空气像一只手蒙上我的嘴巴?我是否该告诉她情绪的蔓延使我畏缩:在某个平行世界里那个夜晚不曾发生,在那里,我坚持要苏珊离开农场;在那里,那个金发女人和她泰迪熊一般的儿子推着小车在杂货店的过道里穿行,急躁又疲倦地准备着礼拜天的晚餐;在那里,格温正用一条毛巾裹住湿头发,往腿上擦润肤露,斯科特在清理浴缸过滤器里的残渣儿,花洒那静默的弧线,一首歌从附近的收音机里飘进院子。

起初给母亲的信里的内容都是我故意演的戏,后来这些都变得足够真了。

课堂很有趣。

我交了一些朋友。

下周我们要去水族馆,观看水母在发光的水箱里张开身体,躲避,像精美的手帕一般悬在水里。

等我走到最远处的沙嘴时,风又重新呼啸起来。沙滩上空空荡荡,所有出来野餐的和遛狗的人都不见了。我踏过一堆卵石,回到沙滩主面上,沿着崖壁和海浪的交界线散步。我这样散步过很多次。我好奇萨莎、朱利安和扎夫他们这会儿到哪儿了,可能离洛杉矶还有一个小时。想也不用想,我知道朱利安和扎夫一定坐在前座,萨莎独自在后排。我能想象她不时倾身向前请他们重复讲过的一个笑话,或是指出一些有趣的路标,努力争取自己的存在感,直到最终放弃,躺倒在后座上,任由他们的对话在耳边模糊成无意义的噪音,而她看着路面,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果树林。枝丫上用来驱赶鸟儿的银丝带忽闪忽闪的。

我和杰丝敏打算去小卖部,路过公共休息室时,一个女孩叫道:“你姐姐在楼下找你。”我没有抬头,她不可能是在和我说话。但她确实是在和我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可能会发生什么。

杰丝敏似乎受到了伤害:“我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姐姐。”

我想我应该知道苏珊会来找我。

我在学校里的那种棉花般的麻木并非不令人愉悦,这与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入眠的方式相同。直到那条胳膊或腿醒来,然后刺痛来了,那回返的叮咬——我看见苏珊歪在宿舍大门的阴影中。她的头发没有梳,嘴唇翘着——她的出现把时间的金属板敲出一片刺耳声。

一切都回来了。我的心无助地频闪着,细微的恐惧夹杂其中。不过苏珊能做什么呢?现在是大白天,学校又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我看见她注意到周围一片忙乱的景象,老师们赶着去赴家教之约,女孩们背着网球袋穿过四方院,呼吸中有巧克力牛奶的味道。苏珊的脸上有种好奇的、动物般的距离感,有种对自己身处的离奇之地的估量。

见我走近,她直起身板。“瞧瞧你,”她说,“从头到脚干干净净的。”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新的粗陋:指甲按着的一个血泡。

我什么也没说。我说不出口。我不断地摸着发梢。我的头发更短了——杰丝敏在浴室里瞄着杂志里的一篇教程帮我剪的。

“看你见到我挺开心的。”苏珊笑着说,我回了笑容,但笑得空洞,看起来更倾向于在取悦她。我内心的恐惧。

我知道我该做点儿什么——我们一直站在遮棚下面,这会加大遇到有人停下来问我或向我姐姐做自我介绍的可能性。但我挪不动脚。拉塞尔和其他人不会离得太远——他们在旁观我吗?那些建筑物的窗户似乎是活的,我脑海里闪出狙击手和拉塞尔凝视的画面。

“带我去你的房间,”苏珊宣布,“我想看看。”

房间是空的,杰丝敏还在小卖部。我还没来得及阻止,苏珊就推开我,径直进了门。

“真是美好。”她模仿英式口音尖声说道,然后坐在杰丝敏的床上,上下弹了几下。她看着用胶带粘起来的一张夏威夷风景海报,不真实的海洋和天空夹着沙滩,像一块夹着甜排骨的三明治。一套杰丝敏从没翻开过的《世界百科全书》,是她父亲送的礼物。杰丝敏在一个雕花木盒里存放着一沓信件。苏珊直接打开盖子,翻阅起来。“杰丝敏·辛格,”她照着信封念道。“杰丝敏。”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砰的一声把盒子关上,站了起来。“所以这一张是你的床了。”她带着嘲弄拨着我的毯子。我的胃倾斜了,脑子里浮现出我俩在米奇的床单里的样子。她的头发沾在额头和脖子上。

“你喜欢这里吗?”

“还不错。”我仍然站在门口。

“不错,”苏珊笑着说,“伊薇说学校还不错。”

我一直盯着她的手,想象着这双手具体做了哪些部分,就像那比例有影响似的。她跟随着我的目光,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突然猛地站起来。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苏珊说。

那辆巴士停在一条小巷子里,就在学校大门外边。我能看见车内人影晃动。拉塞尔还有不知道哪几个仍然在附近——我猜测大家都在。他们给巴士引擎盖上了色,但其他的一切还是原样。那辆巴士像头野兽,坚不可摧。我突然确定:他们会围住我,把我逼进一个角落里。

如果有人看见我们站在斜坡上,会觉得我们是一对朋友,在星期六的氛围中闲聊,我双手插在口袋里,苏珊用手遮住眼睛。

“我们要去沙漠里待一阵子。”苏珊宣布道,看着我,我脸上的慌乱一定很明显。我感到了自己生活的贫瘠:当天晚上在法语俱乐部有一个聚会——格维尔夫人许诺会有奶油蛋挞、杰丝敏宵禁之后想抽的发了霉的大麻。即使已经知道我所知道的,有一部分的我想过要离开吗?我想起苏珊湿冷的呼吸、冰凉的手,我们躺在地上,嚼着荨麻叶来湿润喉咙。

“他没有生你的气。”她说,保持着一种小火慢炖般平稳的眼神交流,“他知道你什么也不会说的。”

事实的确如此:我什么也没说。我的沉默让我保持在看不见的界域。我被吓到了,是的。也许你会把一部分的沉默归于这种恐惧,即使在拉塞尔、苏珊和其他人入狱之后,这种恐惧也能被我唤醒。但这其中也有别的东西。我总是无可救药地想起苏珊。苏珊,她有时会用廉价的口红给乳头涂色。她行走时带着一股粗野劲儿,就像知道别人想从她那儿拿走什么东西似的。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我想让她安全。因为除了我,还有谁爱她呢?有谁曾将苏珊拥入怀中,告诉她,在她胸口里有力跳动的心,它在那儿是有目的的?

我的手在出汗,但我不能在牛仔裤上擦一下。我试着弄清楚这一刻,试着把苏珊的形象印在我心里。苏珊·帕克。第一次在公园里看见她时,所有的原子都重新组合了。她的嘴巴那样笑起来,笑容进了我的嘴里。

在苏珊之前,不曾有人看我,没真正看过我,于是她成了定义我的人。她的凝视轻而易举地就让我的心肠变软,连她的照片似乎也在瞄向我,激起隐秘的含义。她看我的方式和拉塞尔的不同,因为她的视线中也有拉塞尔:它让他和其他任何人都变渺小了。我们和那些男人在一起,我们任由他们做想做的事,但他们永远也不知道我们对他们藏起来的那一部分——他们永远也不会察觉这种缺失,更不用说知道还有别的东西该去寻找。

苏珊不是好人。我明白这一点。但我把这个事实搁在一边。验尸官说琳达左手的戒指和粉色的手指分离了,因为她试图保护自己的脸。

苏珊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是在等某个解释。但是那辆巴士被遮住的挡风玻璃后面一个细微的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即使在这时,她也对拉塞尔的一举一动保持着警觉——一种公事公办的调子出现在她身上。

“行,”她说,一只看不见的钟在嘀嗒着催促她,“我要走了。”我几乎想要受到威胁,得到一些她会回来的暗示,我应该惧怕她,或是用正确的字词组合把她拉回来。

只有在照片和新闻报道里,我才再次见过她。但我仍然无法想象她的离去是永久的。苏珊和其他人将会一直为我而存在,我相信她们永远不会死去。她们会永远盘旋在寻常生活的背景之中,在高速路上环形,在公园里穿过人潮,被一种不会停止也不会减缓的力量驱使着。

那天苏珊微微耸了耸肩,然后走下长满草的斜坡,消失在巴士里。她的笑里有种古怪的提醒,似乎我们经历了一次相会——她和我,在某个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并且她知道我会忘记。

我想要相信,苏珊把我赶下车是因为她看到了我们之间的不同。对于她来说,很明显我对谁都下不了杀手,苏珊的头脑还足够清醒,明白她才是我在车里的原因。她想要保护我,把我与将要发生的一切隔开。这是最容易的解释。

但还有一个复杂的事实。

她一定感受到了那种仇恨,让她去做那些事,她一次又一次奋力挥刀,似乎要让自己摆脱一种疯狂的病态:那样的仇恨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仇恨是容易滋长的,长年来不断地重组。集市上的一个陌生人将手掌穿过我的短裤贴在胯部。人行道上的一个男人冲向我,看我退缩后大笑起来。有一天晚上一个年长的男人带我去一家高档餐厅,尽管那时我还不到会喜欢牡蛎 的年纪,不到二十。餐厅老板加入了我们的桌子,还来了一位有名的电影制作人。那些男人陷入了激烈的讨论,我完全插不上话。我烦躁不安地摆弄着厚厚的餐巾,喝水,盯着墙面。

“把你的蔬菜吃了,”那位制作人突然转向我严肃地说,“你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姑娘。”

那位制作人是想让我明白一件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我没有任何权力。他看见了我的需求,又用它来攻击我。

我对他的仇恨是迅即的,就像咽下的第一口早已变质的牛奶——腐坏的味道猛击着鼻腔,漫涌上整个天灵盖。制作人在笑我,其他人也一样,那个年长的男人随后送我回家的时候把我的手放在他的阳具上。

这些事并不稀少。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几百次,也许更多。在我女孩的面孔之下震颤着仇恨——我想,苏珊认出来了。当然我的手会期待一把刀的分量,期待着人体那独特的柔韧。要毁灭的东西太多了。

苏珊阻止我去做我也许能做的事。凭此她把我释放到这个世界里,如同释放一个女孩的替身——一个她永远也不会成为的女孩。她永远也不会去上寄宿学校,而我仍然可以,她把我从她那儿派出来散布消息,就像我是她另一个自我的信使。苏珊给了我这些:墙上的夏威夷海报,沙滩和蓝天这些迎合大众口味的幻象;上诗歌课的机会;把装了换洗衣物的袋子放在门外;在父母来看望的日子里吃上一顿牛排,上面沾着盐,渗着血。

这是一份礼物。我用这份礼物做了什么呢?生活的积累过程并不像我曾想象的那样。我从寄宿学校毕业,上了两年大学,在洛杉矶坚持度过了空白的十年。我先是安葬了母亲,然后是父亲。他的头发变得像小孩子的一样纤弱。我付清账单,购买日用品,检查眼睛,与此同时,那些日子如同碎石从崖壁上剥落。生活是一个不断从崖边后退的过程。

我也曾有忘记过去的时刻。那个夏天杰丝敏刚生完第一个宝宝,我去西雅图看她——当我看见她在路边等待,头发裹进大衣里时,过去年月的织线自行拆解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快快乐乐、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和来自俄勒冈的男人待在一起的那年,我们共用的厨房里挂满了盆栽植物,汽车座椅上铺着印度毯,盖住裂缝。我们吃刷了花生酱的冷皮塔饼,在湿湿的绿地上散步。在温泉峡谷 的山间露营,在遥远的海岸边,我们附近有一群对《人民的歌曲》 里所有文字都烂熟于心的人。我们躺在一块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石头上,晾干从湖水中出来的身体,在石头上留下了相连的模糊印迹。

但缺席又展现出来。我几乎要成为妻子了,但失去了那个男人。我几乎可以被认作朋友了,但接着又不是。那些夜里,我关掉床头灯,发现自己置身在未加留意的孤寂的黑暗里。有时候我心中惊恐地一拧,想到这些没有一样是礼物。苏珊得到了信教之后的救赎——那些监狱《圣经》团体、黄金时段的采访节目、邮寄来的大学文凭。我得到了一个局外人湮灭的故事,是一个没有罪行的逃亡者,对于从未有人前来找我半带着希望又半带着恐慌。

最后是海伦说出来的。她只有十八岁,仍然渴望关注——令我惊讶的是他们竟如愿地在监狱外面逍遥了那么久。海伦因为在贝克斯菲尔德 用一张偷来的信用卡而被抓了,本来只需要在郡监狱里关一个星期就可以被放出来,但她忍不住向狱友吹牛。公共休息室里的自动投币电视机上放着正在调查的谋杀案的最新消息。

“那栋房子比这些照片里看起来要大得多。”海伦这样说,据狱友供述。我可以看到海伦若无其事的样子,下巴朝前扬起。一开始狱友一定没有理会她说的,对这女孩气的夸口翻了翻白眼。但是海伦一直说下去,这个女人突然听得仔细了,心里盘算着悬赏金和减刑。她怂恿这个女孩告诉她更多,继续说。海伦也许在这关注里满足了虚荣,就把一整团乱麻一一解开。甚至她可能会夸大其词,把词与词之间幽灵出没的地带拉伸开来,正如一场彻夜狂欢里讲的鬼怪故事中的咒语,我们每个人都想要被看见。

十二月底她们所有人都被逮捕了:拉塞尔、苏珊、唐娜、盖伊,以及其他人。警方突袭了他们在帕拉敏特温泉 的帐篷营地:破裂的法兰绒睡袋和蓝色尼龙油布,一堆篝火的死灰。他们到达时,拉塞尔飞蹿出去,就像他可以跑过一整队警察似的。警车的大头灯在拂晓漂白了似的粉色中发着明亮的光。多么可悲。拉塞尔直接被抓住,被迫跪在草地上,手抱在脑后。盖伊被铐了起来,懵怔地发现带他走了这么远的逞强是有界限的。他们把小孩子聚到社会服务部门的厢车里,给他们裹上毯子,递上冷的奶酪三明治。他们的腹部鼓胀,头皮上虱子乱爬。当局不清楚哪个人做了哪些事,至少当时还不清楚,因此苏珊只是那乱作一团瘦得皮包骨的女孩中的一个。那些女孩像疯狗一样喷口水,在警察要铐住她们时身子软绵绵的。她们的抵抗里有种疯了似的尊严——没有一个人逃跑。即使是在最后关头,女孩们也比拉塞尔坚强。

就在同一星期,卡梅尔下起了雪,薄得近于无的雪片。上课取消了,我们穿着牛仔夹克踩踏过四方庭院,积雪在脚下脆响。那似乎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早晨,我们窥探着灰蒙蒙的天空,似乎会有更多奇迹降临,尽管不到一小时它就消融成一片泥水。

回沙滩停车场的半路上,我看见了这个男人。他正朝我走来。相距大概一百码。他的头剃得很干净,显露出富有侵略性的头骨轮廓。穿着一件T恤,这很奇怪——他的皮肤在风中发红。我不想像我正感觉到的那样不安,无法控制地列数着着眼下的事实:我独自一人在沙滩上,离停车场还很远。附近除了我和这个男人,再没有别的人。悬崖分明地勾勒出地衣上那每一道纹和筋脉。风拍打着我的头发,斜遮着我慌乱、脆弱的脸。风把沙子重新排列成了犁沟。我在不断地向他走近,强迫自己保持步态。

现在,我们之间只剩下五十码了。他的手臂布满蜂巢一般的肌肉。他野蛮的光头壳。我放慢脚步,但这无济于事——那个男人依然轻快地朝我的方向前进。他的脑袋随着步伐一弹一蹦的,是一种疯狂的富有节奏的痉挛。

一块石头——我发疯一样想到。他会捡起一块石头,他会敲开我的头骨,让我的脑浆流到沙子上。他会用手掐住我的喉咙,直到我呼吸衰竭。

我还想到一些愚蠢的事情:

萨莎和她带着咸味的孩子气的嘴巴;在我童年时的私家车道上,树木排成一列,那树梢上的太阳看起来是什么模样;苏珊是否知道我想过她;在最后关头,那位母亲会怎样苦苦哀求。

那个男人在向我逼近。我的手软弱无力、汗津津的。求你了,我在心里默念。求你了。我在对谁说呢?那个男人吗?还是上帝?还是掌管这一切的什么人?

接着他就在我眼前了。

哦,我想。哦。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无害,随着窝在耳朵里的白色耳机点着头。他只是一个在沙滩上散步的男人,享受着音乐和穿过雾气的柔弱阳光。他经过我时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回他一个微笑,就像你会向任何一个陌生人——任何一个你不知道的人笑一样。 x7Pni2KG75ZaL0yx+ctkUPP/1XX9v45KIck2RuXvnAoEqU2ZQdMhaIHtOtF8pdq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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