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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朱利安从洪堡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想搭车去洛杉矶的朋友。这个朋友叫扎夫。这个名字有那么点儿拉斯塔法里教徒 的意味,尤其是他发音的方式。尽管扎夫的肤色像鱼肚一样白,一头橙色头发乱糟糟的,用一根女式橡皮筋扎在脑后。他比朱利安大很多,可能有三十五岁,穿得却像个青少年:同样是过长的大口袋短裤,T恤磨损成了破布。他眯着眼在丹的房子里边绕边估量,拿起一只象牙还是骨头雕刻的小公牛,又把它放下。他凝视着朱利安的母亲在沙滩上怀抱着他的那张照片,然后把相框放回架子上,自个儿咯咯笑起来。

“他今晚待在这儿没问题,对吗?”朱利安问,好像我是幼童军的女指导。

“这是你的房子。”

扎夫走过来和我握手。“谢谢,”他说,然后把手抽走,“您真是一个正派的人。”

萨莎和扎夫似乎认识,很快他们三人就谈论起洪堡附近一家生意惨淡的酒吧,那个老板是一个灰头发的种植农。朱利安用胳膊环着萨莎,那神气像一个壮汉刚从矿上回来。很难想象他会伤害一只狗,或是别人,一望便知萨莎很高兴待在他身边。这一整天她在我面前都很少女气、含蓄,身上没有流露出我们前一晚谈过话的迹象。扎夫说的什么话让她笑了——很美的、抑制的笑声。她半掩着嘴,似乎不想露出自己的牙齿。

我已打算好走到镇上吃晚餐,让他们单独待着,但朱利安注意到我正朝门口走去。

“嘿,嘿,嘿。”他说。

他们都转过来看着我。

“我打算去镇上待一会儿。”我说。

“你应该和我们一块儿吃。”朱利安说。萨莎点点头,蹭到他身边。她绕在爱人的轨道里,给予我的注意力是那种潦草的、漫不经心的。

“我们有很多吃的。”她说。

我习惯性地微笑着推辞,但最后还是脱下了夹克,已然适应了被人关注。

他们从洪堡回来的路上买了些食物:一块巨大的冷冻比萨,打折的装在塑料托盘里的碎牛肉。

“一顿大餐。”扎夫说,“蛋白质有了,钙也有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蔬菜也有了。”

他在桌子上卷了一支大麻,过程中用了多张不同的纸,在造型上花费了不少功夫。扎夫隔着一段距离端详他的作品,又从药瓶里捏了一点儿出来,整个房间都浸泡在潮湿大麻的臭味里。

朱利安在炉子上烧牛肉,那块肉逐渐失去了光泽。他用黄油刀戳了戳生肉饼,捅了一下,又拿鼻子去嗅。这是学校宿舍的烹调方法。萨莎把比萨放进烤箱,将塑料包装纸胡乱揉成一团,然后在每张椅子面前放一份餐巾纸,是郊区式的晚餐前摆桌子的家务记忆。扎夫喝了一瓶啤酒,看着萨莎,带着饶有兴趣的轻蔑。烟卷还没点燃,他拿在指间飞速地旋转着,一脸的享受。

我听到他和朱利安讨论毒品,带着内行人的那种热情,像两个证券交易员一样交换数据:温室产量和自然产量,以及不同品种的四氢大麻酚 含量。这一点儿都不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大麻只是一种消遣,种在番茄秧边上,装在玻璃罐里分传。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从芽上摘点儿种子自己种。卖一小包好有足够的油钱进城。现在听到大麻成为一堆毫无生气的数字感觉挺奇怪的,它成了可知的商品,而非一道神秘的传送门。可能扎夫和朱利安的方式更好吧,切断了一切云里雾里的唯心主义。

“妈的。”朱利安说。厨房传出一股灰味儿和淀粉的煳味儿。“该死,该死,该死。”他打开炉子,徒手拉出比萨,一边咒骂着一边把它扔到桌子上。比萨已经烤得焦黑,还在冒烟。

“伙计,”扎夫说,“这还是好的那种,很贵的。”

萨莎狂乱了,冲过去查看比萨盒背面的说明。“预热到450华氏度,”她喃喃地说,“我照做了。我不懂。”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扎夫说。

萨莎的目光移向时钟。

“这个钟是坏的,傻瓜。”朱利安说,他抓起盒子塞进垃圾桶,萨莎看起来快要哭了。“随便吧。”他厌恶地说。他扒拉着奶酪上的糊壳,然后把手指搓干净。我想起教授的那只狗,那个可怜的动物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毒药让它的血管里如雪泥一般。还有其他许多萨莎可能不会告诉我的事。

“我可以做点儿别的,”我说,“橱柜里有些意大利面。”

我试图捉住萨莎的眼神,设法用意念传递给她一些告诫与同情。但萨莎无法接收,她被失败刺痛了。房间里一片沉寂。扎夫还在指间把玩着烟卷,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牛肉挺多的,我觉得,”朱利安终于开口了,他的愤怒从目光里慢慢消退,“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搓了几下萨莎的背,动作粗糙,我觉得是如此,尽管这个举动看似是想安慰她,把她带回这个世界。当他亲吻萨莎时,她闭上了眼睛。

晚餐时我们喝了一瓶丹的葡萄酒,酒渣扒在朱利安的牙缝里。之后我们又喝了啤酒,酒精冲淡了我们呼吸中的油腻气。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窗外黑漆漆的,风从屋檐穿过。萨莎把打湿的酒瓶商标围成一丝不苟的阵堆。我能感觉到她不时瞥我几眼,朱利安的手在她颈后摩挲着。他和扎夫整个晚饭期间都在用行话交流,萨莎和我淡入沉默中,这种沉默我自青春期就一直很熟悉:打破扎夫和朱利安同盟的努力不会有值得的回报。更简单的做法是看着他们,看着萨莎,她表现得好像仅仅坐在那里就已满足了。

“因为你是个靠谱的人,”扎夫不断重复道,“你是个靠谱的人,朱利安,所以我不让你预先付款。你知道和麦金利、山姆他们就没办法这样。那些笨蛋。”

他们三个人都喝醉了,可能我也醉了,天花板被喷出的烟熏得灰蒙蒙的。我们一起抽了支滚粗的大麻烟卷。一阵色欲的靡意向扎夫袭来,他惬意地眯着眼睛。萨莎已更深地沉入自己的世界,尽管她已拉开运动衫的拉链,阳光照不到的胸口横斜着淡淡的蓝色血管。她的眼妆比先前重了一些,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补的妆。

大家吃完饭,我站了起来。“我有些事要做。”我说。

他们半心半意地挽留我,我挥挥手推辞了,然后进屋关上卧室门,但他们的只言片语还是溜了进来。

“我尊敬你,”朱利安对扎夫说,“我一直都是这样,兄弟,自从见过斯卡利特这样的人之后,你一定要见见这个人。”他表现出一种夸张的仰慕,high了的人往往倾向于做出乐观的结论。

扎夫做了回答,重操他们那老一套行话。我能听见萨莎的缄默。

之后我再经过时,事态并没有什么变化。萨莎还在聆听他们谈话,像是将来某天会被测试似的。朱利安和扎夫的陶醉已经进入热烈的状态,他们的发际线汗湿了。

“我们声音太大了吗?”朱利安问。又是这种怪异的礼貌,那么轻易地就楔入了。

“一点儿也没有,”我说,“我只是出来喝点儿水。”

“和我们坐一会儿吧。”扎夫说,端详着我,“聊聊天。”

“没关系的。”

“来吧,伊薇。”朱利安说。他叫我名字时那种诡异的亲密让我惊了一下。

桌上到处印着酒瓶留下的圆圈,还有晚餐留下的垃圾。我开始收拾餐盘。

“你不用管这些的。”朱利安说,身子迅速往后退好让我拿他的碟子。

“是你做了饭。”我说。

我把萨莎的盘子摞起来时,她瞥了我一眼表示感谢。扎夫的手机屏幕亮了,在桌面上震颤。有人打来电话:一张模糊的图像在屏幕上闪烁——是一个身穿内衣的女人。

“是莱克茜吗?”朱利安问。

扎夫点点头,没有理会这通电话。

朱利安和扎夫互相递了个眼神,我故意不去注意这一点。扎夫打了个嗝,他们都大笑起来。那股味道让我想起嚼过的肉。

“本尼现在做电脑那种鬼玩意儿,”扎夫说,“你知道吗?”

朱利安击了一下桌子:“这他妈的不可能吧?”

我端着盘子走向洗碗池,收拾起桌上被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把食物残渣儿扫进手里。

“他胖得跟猪一样。”扎夫说,“太可笑了。”

“本尼是你高中里那个人吗?”萨莎问。

朱利安点点头。我把水池放满水,看见朱利安转过身面对萨莎,膝盖碰着她的膝盖,然后在她太阳穴上亲了一下。

“你们俩太他妈过分了。”扎夫说。

他的语气里有种油滑的调调。我把盘子沉入池底,水面上浮起一层满是渣滓的油网。

“我只是不明白,”扎夫继续说,对着萨莎,“你怎么会和朱利安在一起。你火辣得他配不上。”

萨莎咯咯笑了起来,我回头瞥了一眼,发现她正费劲地估摸该怎么回答。

“我的意思是,她是个美妞儿,”扎夫对朱利安说,“我说的对吗?”

朱利安露出笑容,在我看来,那是独生子才会有的笑容,这种人从小就相信,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就能得到。他可能的确一直能得到。他们三个映显在灯光中,像一幕电影里的场景,而我已经年纪大得不适合观看了。

“但是萨莎和我了解彼此,不是吗?”扎夫对萨莎微笑道,“我喜欢萨莎。”

萨莎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她的手指在不停地整理着那一堆撕坏的商标。

“她不喜欢自己的奶子,”朱利安一边有节奏地轻拍萨莎的后颈一边说,“但我告诉她它们很好。”

“萨莎!”扎夫装出一副难过的神情,“你的奶子很棒。”

我的脸唰地红了,匆匆收拾着餐具。

“对啊,”朱利安说,手还放在萨莎脖子上,“如果你不这么觉得,扎夫会告诉你的。”

“我向来说实话。”扎夫说。

“他确实是这样。”朱利安说,“这是真的。”

“给我看看。”扎夫说。

“它们太小了。”萨莎说。她的嘴巴紧绷着,仿佛是在打趣自己,又在座位上挪了挪。

“它们永远也不会下垂,所以这样很棒。”朱利安说,拿指头挠着她的肩膀,“让扎夫看看。”

萨莎的脸涨得通红。

“照做,宝贝儿。”朱利安说,他声音里的粗鲁让我瞥过去一眼。我遇上了萨莎的眼睛——我告诉自己她脸上的表情是恳求。

“算了吧,你们。”我说。

男孩们转过头,带着饶有兴趣的惊讶。不过,我觉得他们一直在追踪我的行迹。我在场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

“怎么了?”朱利安说,他的脸突然换上一副无辜的神情。

“就消停了吧。”我告诉他。

“噢,没事的。”萨莎说,略微笑了下,眼睛望着朱利安。

“我们到底做什么了?”朱利安说,“我们到底该消停什么?”

他和扎夫哼笑了一声——那些旧的感觉这么快就回来了,内心里羞耻的乱撞。我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望向萨莎:“你们让她很为难。”

“萨莎没事的。”朱利安说。他撩起她的一缕头发别在她耳后——她费力挤出一个微弱的笑。“还有,”他继续说,“你恐怕不是那个该给我们上课的人吧?”

我的心猛地一缩。

“你不是,相当于,杀过人吗?”朱利安说。

扎夫吸了一下牙齿,然后发出一声紧张的干笑。

我的声音像被卡在喉咙里:“当然没有。”

“但你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朱利安说,带着获胜的激动咧嘴笑着,“你当时和拉塞尔·海卓克什么的在一块儿。”

“海卓克?”扎夫说,“你没在逗我吧?”

我竭力抑制声音里要出现的歇斯底里:“我差不多都不在那里。”

朱利安耸耸肩:“听起来可不是那样。”

“你们真的不用相信那些的。”但他们的脸色没有一点儿变化。

“萨莎说你是这样告诉她的。”朱利安继续说,“比如你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我倒吸一口凉气。可悲的背叛:萨莎把我说的一切都告诉朱利安了。

“所以给我们看看,”扎夫说,他转向萨莎,我又一次成了隐形人,“让我们看看那对著名的奶子。”

“你不用非得这样做。”我对她说。

萨莎朝我的方向眨了眨眼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她的语气冰冷,带着明显的轻蔑。她把胸前的领口拉下来,低头沉思,望着自己的衬衣。

“看见了?”朱利安说,朝我狠狠地笑了一下:“听萨莎的。”

在我和丹走得还近的时候,我去参加过一场朱利安的独奏会。朱利安那时九岁左右。我记得他很擅长拉大提琴,细细的胳膊奏着成人的悲伤乐曲,鼻孔边上挂着鼻涕,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大提琴的平衡。那个曾用音乐唤起渴望与美好的男孩,似乎不大可能变成眼前这个快成年的男人,他正盯着萨莎,眼里涂了一层冷冷的光。

她拉下自己的衬衫,脸发红,却又几乎如在梦中。当领口卡在胸罩上时,她手法娴熟地不耐烦地一拽,然后两只苍白的乳房暴露出来,皮肤上有胸罩的印痕。扎夫赞许地欢呼起来,伸出手指拨弄她的玫瑰色乳头,朱利安在一边看着。

我在这儿待了太久,却早已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1969

11

我被抓住了,我当然会被抓住。

达顿太太在厨房地板上喊出我的名字,像喊出一个正确答案。我犹豫了一下——对听到自己名字做出的发蒙的、像牛一样迟缓的反应,想到应该帮助摔倒的达顿太太——但苏珊和唐娜已经远远跑在了前头,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她们几乎不见了踪影。苏珊回头看了会儿,正好看到达顿太太用颤抖的手钳住我的胳膊。

母亲做出了痛苦的、受挫的声明:我是一个废物。我有病。她把危机的气氛披戴在身上,仿佛穿了一件讨人喜欢的新大衣,怒气的洪流扮演着隐形的陪审团。她想知道是谁和我一起闯进了达顿家。

“朱迪看见和你一起的有两个女孩,”她说,“可能是三个。她们是谁?”

“没有人。”我像个求爱者似的照料着我坚毅的沉默,内心洋溢着崇高感。在苏珊和唐娜消失之前,我试图向苏珊闪去一个信息:我会担起责任,她不必担心。我理解她们为什么丢下我。“只有我。”我说。

愤怒让她有些语无伦次:“你不能待在这个房子里还满嘴鬼话。”

我能看出这困窘的新局面弄得她有多慌乱。她的女儿以前从没给她找过麻烦,一直乖乖地顺着自己的路往前走,不曾有半点儿反抗,有条不紊,自给自足,如同那些自己清洁鱼缸的金鱼。她又怎么会需要费心担忧别的情况呢?更别说为这种可能做准备了。

“你告诉我你整个夏天都在康妮家,”母亲几乎是在吼叫了,“你说了那么多次。看着我的脸。然后呢?我打电话给亚瑟。他说你已经几个月没去了。差不多有两个月。”

那会儿母亲看起来几乎像头动物了,面孔因为暴怒而走了样,气喘吁吁,眼泪奔流。“你这个骗子。在那件事上你撒了谎,在这件事上你也撒谎。”她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不断地抬起来,又垂在两边。

“我去见朋友了。”我恶声恶气地说,“除了康妮,我还有别的朋友。”

“别的朋友。那是当然。你出去跟野男友瞎搞,天知道你干了什么。你这个下流的小骗子。”她几乎不看我,嘴里的话像一个变态狂咕哝着猥亵的脏话一样无法控制又狂热,“可能我得把你送到少管所去。那样你就满意了吧?很明显我再也管不了你了。我会让他们来管你,看能不能把你扳正。”

我挣脱出来,但即使在走廊里,即使已把房门关上,我还是能听见母亲痛苦的泣吟。

弗兰克被叫过来增援。他把我的卧室门从合页上卸下来的时候,我就在床上看着。他做得小心翼翼的,很安静,尽管这花了他一会儿工夫。他缓缓地把门从门框里移出来,仿佛那是一扇玻璃,而非不值钱的空心木板。他把门轻轻地靠在墙上,然后在变得空荡荡的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晃着手里的螺丝钉,像玩骰子一样乱响。

“很抱歉这个样子。”他说,似乎在表明自己只是雇来的帮手,是个执行母亲意愿的维修工。

虽然他并不想,但他眼中真实可见的善意还是让我无法不注意,它顷刻间就将我对他的仇恨说辞泻干,再也无法有真正的热度。我第一次可以想象他在墨西哥的样子,微微有些晒伤,胳膊上的毛发变成了铂金色,一边吸柠檬苏打水,一边监管金矿——在我的想象中,金矿应该是一个洞穴,里面布满鹅卵石一般生长的金块。

我一直期待弗兰克告诉母亲我偷钱的事,在我的罪状上再添一笔,但他没有。或许他看出来她已经够生气了。在母亲和父亲的多次通话中,弗兰克像一个沉默的守夜人候在桌边,我从走廊里听着。她尖声的抱怨、她所有的疑问都挤压成一个惊慌失措的登记询问。什么样的人会闯进邻居家里?闯进一个从小就熟识的家庭?

“毫无原因,”她尖声补充道,然后暂停了一下,“你以为我没问过她?你觉得我没试过?”

漫长的沉默。

“噢,当然,对啊,我敢打赌。你想试试吗?”

于是我被送去帕洛阿尔托了。

我在父亲的公寓里待了两个星期。公寓对面是一家丹尼斯餐厅 ,母亲的房子有多不规则、多密实,这些波托菲诺式公寓就有多方正、多空荡。塔玛和父亲搬进了最大的单元,里面处处都显示出静止的成年生活,显而易见,是她刻意安排成这样的:柜子上一碗打了蜡的水果,小酒车上未开瓶的酒,地毯上有真空吸尘器留下的淡淡的痕迹。

我想,苏珊会忘了我的,没有了我,农场也会飞速运转,而我一无所有。我的被迫害感狼吞虎咽,肥胖得远离了这些忧虑。苏珊在我眼里如同士兵的家乡情人,因为距离变得朦胧而完美。但也许有一部分的我松了一口气,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达顿家那件事吓到了我——我在苏珊脸上看到的漠然神色。这些都是些细小的叮咬,微弱的内心移挪和不适,可即便细微,它们还是在那儿。

和父亲还有塔玛住在一起,我还期待什么呢?期待父亲试着侦查出我行为的缘由?期待他会惩罚我,履行一个父亲的职责?他似乎觉得惩罚是一项他已放弃的权力,他像一个老去的家长那样待我,谦和有礼。

他第一眼看到我时被吓了一跳——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了。他似乎想起应该拥抱我,趔趄着朝我走过来。我注意到他耳边多了一束头发,从来没见过他身上的牛仔衬衣。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也变了样,头发变长了,发梢粗乱,和苏珊的一样,身上的农场衣服穿得那么破,套袖子的时候都可以钩住手指。父亲走过来想帮我拿包,但我已抢先一步把它放进后座了。

“还是谢谢你。”我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他双手伸在两旁,笑着回应我,像需要再问一遍路的外地人那样,脸上挂着无助的歉意。我的脑袋对于他来说是个神秘的魔术,他的反应只有惊诧,他绝不会费心苦苦思索那隐藏的结构。我们落座后,我感觉到他正集中精神激发出父亲角色的台本。

“我不用把你锁在房间里,是吧?”他说,犹豫地笑着,“不会再闯进别人的房子里吧?”

我点点头,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似乎已清除了某个障碍。

“你现在来得正是时候。”他继续说,好像这全是我自愿的,“现在我们已经安顿下来了。塔玛对家具什么的很挑剔。”他发动引擎,已不再提麻烦了,“她一路跑到半月湾的跳蚤市场淘来那辆小酒车。”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越过座位伸手触碰他,在自己和这个称为父亲的男人之间划一条界线,但这一刻过去了。

“你可以选个台听。”他提出,害羞得像一个舞会上的男孩。

最开始的几天,我们三个都很紧张。我很早就起床收拾客房的床,把装饰用的枕头归为原状。我把自己的生活限制在拉绳钱袋和一提包衣服之间,让自己的存在方式尽可能地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像一次野营、一场自力更生的小冒险。第一晚,父亲带回家一纸桶冰激凌,上面缀有条纹状的巧克力。他从里面恣意地大勺大勺舀着,我和塔玛只是在自己的那份里挑挑拣拣,但父亲打定主意再吃一碗。他一直抬眼看,似乎我们能看出他的愉悦。他的女朋友、女儿和他的冰激凌。

塔玛倒是个惊喜。她穿着毛巾布短裤和衬衫,上面的校标是我没听说过的大学的。在浴室里,她用一套复杂的设备给腿脱毛,使整个公寓都弥漫着樟脑的湿气。她还有很多护理药膏和发油,研究自己指甲上的月牙白,看有没有营养不良的征兆。

对于我的出现,她一开始看起来不太开心,给的拥抱很尴尬,像在沮丧地接受做我新母亲的任务。我也很失望,她只是一个女孩,而不是我曾经想象的那个具有非凡魅力的女人——我原先觉得让她独特的那些东西,实际上不过成了拉塞尔所称的“规矩世界活法”的证据。塔玛做了她应该会做的事——为我父亲工作,穿着她的小套装,渴望成为某个人的妻子。

不过她的正式很快就消失了,那层成年人的面纱不过是作为临时的戏服。她任由我翻看她的夹棉化妆袋,里面有她的化妆品和乱糟糟的香水瓶子,带着一个真正的收藏家的骄傲在一边看着。她拿一件喇叭袖、珍珠纽扣的衬衣在我身上比着。

“这已经不是我的风格了。”她耸耸肩,拣着一根松线头,“但你穿上一定很漂亮,我知道。伊丽莎白一世风格的。”

我穿上确实挺好看。塔玛很懂这些。她知道大部分食物的卡路里含量,她经常用讽刺的语调背诵这些数字,似乎在打趣自己那点儿知识。她煮蔬菜咖喱肉,一锅锅扁豆上面淋着黄色酱汁,使扁豆散发出异样的光亮。父亲拿起一卷粉末状的抗酸剂,像吃糖果一样吞咽。塔玛伸过脸去让父亲吻她,父亲想拉住她的手时却被拍掉了。

“你浑身都是汗。”她说。父亲发现我注意到了,就微笑一下,但看起来有些尴尬。

父亲被我们的串通逗乐了。但有时串通会被引爆,我们就一起嘲笑他。有一次塔玛和我聊起“斯班奇和我们的帮” ,父亲插了句嘴,说就像《小淘气》一样。塔玛与我对视了一眼。

“这是支乐队,”她说,“你知道的,是那种年轻人喜欢的摇滚乐队。”父亲困惑、孤儿一般的表情又触发了我们的串通。

他们有一台时髦的唱机,塔玛出于不同的音效或美观上的考虑,经常说要把它移到另一个角落或者另一个房间里。她总是提到未来的计划:橡木地板、天花板饰条,甚至不同样式的洗碗布,尽管这些计划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满足。她放的音乐要比农场里那些吵闹的音乐更浮华。是简·柏金 和她上了岁数的法国佬丈夫赛日的。

“她很漂亮。”我端详着唱片封面说。她的确很漂亮,皮肤晒成坚果一般的棕褐色,面容精致,长着一对小兔牙。赛日让人厌恶,他那些关于睡美人的歌里,一个女孩眼睛永远闭着的时候看起来最让人渴望。简为什么会爱赛日呢?塔玛爱我父亲,女孩们爱拉塞尔。这些男人,与别人告诉我我会喜欢的那些男孩没有一丁点儿相像,男孩们胸口没有毛发,面容多愁善感,沿着肩膀长了多如牛毛的斑点。我不愿想起米奇,因为这会让我想起苏珊——那一晚发生在别的某个地方,在蒂伯龙的一座小玩具屋里,带了个小小的泳池,还有个小小的绿草坪。我可以从上面看这座玩具屋,掀开屋顶看到像心脏腔室一样分隔开的房间,床是火柴盒的大小。

塔玛和苏珊的不同之处在于塔玛更随和。她不复杂。她不会那样密切地跟踪我的注意力,也不会提示我支持她的宣告。她要是想让我腾个位子,就会直接说出来。我放松下来了,这种感觉是陌生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念苏珊——苏珊,我想起她,如同想起那些打开一扇久已遗忘的房门的梦。塔玛亲切友善,但她在其中转悠的这个世界像一台电视机:有界限、直接、世俗,带着常态的符号和结构。早餐、午餐和晚餐。在她所过的生活和她怎么看待这种生活之间并无令人惊骇的鸿沟。我在苏珊身上常常感觉到一个漆黑的峡谷,也许自己身上也有。我们两个都不能完全地参与进一天天的日子,尽管后来她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方式参与了。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不太相信摆在面前的就够了,而塔玛似乎怡然自得地接受了这个世界,仿佛那就是终点了。她的计划实际上完全不是要做什么改变——她只是把已知的定量重新排列组合,拼出新的秩序,仿佛生活是一张延长的座次表。

我们等父亲回家的时候,塔玛做了晚餐。她比平时看起来更年轻一些——据她说,她用的洗面奶里面含有真正的牛奶蛋白,能够预防皱纹。她头发湿湿的,把身上那件大T恤的肩膀处颜色浸深了,下身是一条蕾丝棉短裤。她属于某个宿舍,吃着爆米花,喝着啤酒。

“可以递给我一个碗吗?”

我照做了,塔玛留出一份鲜扁豆。“不加作料。”她翻了个白眼,“为‘温柔心’的肠胃留的。”

我心里酸楚地闪过母亲为父亲做的那些事情:轻柔的抚慰,微小的调整,让整个世界都成了父亲需求的映像。为他买十双同样的袜子,这样他就不会搭配错了。

“有时候他简直就是个孩子,你知道吗?”塔玛捏出一定量的姜黄粉,说道,“我离开他一个周末,回来时他只剩下牛肉干和一个洋葱可以吃了。要让他照顾自己他会死的。”她看着我,“但我大概不应该告诉你这些,对吧?”

塔玛不是有意刻薄,但还是让我心里一惊——她轻轻松松就消解了父亲的形象。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没真正想过,他可以是一个让人取乐的角色,是一个可能犯错误的人,或者行为举止像个小孩,又或者在世界上无助地跌跌撞撞,需要他人指明方向。

我和父亲之间没发生过什么糟糕的冲突。往回看,我找不出一个那样的时刻,没有大吵,没有摔门。我只是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逐渐渗透一切直到显而易见,那就是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他会担心别人怎么看他,他路过门口时会迅速瞟一眼镜子,他仍在坚持听磁带自学法语,我听过他重复默读单词。他的肚子比我记忆中的要大,有时会从衬衫的中缝里露出来,现出一格格皮肤,如新生儿一般的粉红色。

“我爱你的父亲。”塔玛说。她措辞小心翼翼,似乎每句话都会被存档:“我确实爱他。我答应和他吃晚餐之前他已经邀请了六回,但他态度一直那么好,似乎他比我更早知道我会答应。”

她似乎发觉自己讲错话而突然住了嘴——我们两个都意识到了。父亲曾经住在家里,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塔玛畏缩了,明显在等我说我会说的话,但我聚集不起一点儿怒气。这才是奇怪的地方——我不恨父亲。他想要某种东西,就像我想要苏珊,母亲想要弗兰克。你想要一些东西,自己也无法控制,因为你醒来的时候,只有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要面对,你又怎么能告诉自己,你想要的是错的?

塔玛和我躺在地毯上,膝盖弯着,头朝唱机的方向斜着。我嘴里还有橙汁的酸味留下的麻乱,那是之前我们走了四个街区在一个摊位上买来的。我凉鞋的木后跟在人行道上啪嗒着,塔玛在夏日温暖的薄暮中愉快地聊天。

父亲走进来微笑了一下,但我察觉到他被这音乐惹恼了——那种故意轻快的节奏:“你能把音量调小一点儿吗?”

“得了吧,”塔玛说,“声音根本没那么大。”

“是啊。”我附和道,为不熟悉的联盟感到激动。

“看见了吗?”塔玛说,“听你女儿的。”她没有挪眼,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父亲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一分钟后回来把唱针抬了起来,房间陡然寂静了。

“嘿!”塔玛坐起来说,但他早就昂首大步走开了,然后浴室响起了淋浴的水声。“去你妈的。”塔玛咕哝道。她站起来,腿肚上印着地毯的痕迹,她瞥了我一眼,心不在焉地说:“抱歉。”

我听见她在厨房里低声说话。她是在打电话。我看见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穿过电话线圈,紧紧捂住听筒掩嘴笑起来。我确定她是在嘲笑我父亲,这让我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明白塔玛会离开他的。不是马上离开,但会很快。她的脑子已经在别处了,在为自己书写着一种更有趣的生活。父亲和我只是一桩逸事中的布景,一场更广阔、更正确的旅途中绕的弯路,装饰了她自己的故事。到那时父亲会拥有谁呢?他为谁挣钱,为谁带甜点回家?我想象着他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回到家,打开空荡荡的公寓大门。那些在他离开后完全没受到另一个人的生活打扰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呢?沙发孤独的边沿,垫子上还留着他睡觉时的身形印迹,也许会有那么一瞬,在他开灯之前,他会想象着在黑暗中揭开另一种生活。

很多年轻人都出走了。那阵子你这样做可以仅仅是因为觉得无聊了,根本不需要有一出悲剧。决定回农场并不难。我的另一个家已不再是一个选项,有可能母亲会把我拖去警察局,这多荒唐。父亲的家里有什么呢?有塔玛,她坚持和我结成年轻的同盟。还有晚餐之后的巧克力布丁,带着冰箱里的冷气,像日常分配的快乐额度。

也许在去农场之前,那种生活是足够的。

但农场的存在证明了你可以过另一种罕见的生活。你可以从琐碎的人性弱点中脱身而出,进入更广阔的爱中。我的这种爱,我以青少年的方式相信它的绝对正确和优越。我自己的感觉形成了它的定义。那种类型的爱是父亲甚至塔玛永远无法理解的,我当然得离开。

我在父亲公寓炎热憋闷的阴暗中整天看电视的时候,农场的情况在一天天变糟,尽管到后来我才知道糟到了什么地步。问题是那桩唱片交易——交易不会发生,而这是拉塞尔不能接受的事情。米奇告诉拉塞尔,他也爱莫能助,他没办法强迫唱片公司改变主意。米奇是一个成功的音乐人,一个颇有天赋的吉他手,但他确实没有那样的权力。

这是真的——我和米奇的那个夜晚因为这个原因而显得可怜,是车轮转动中无依无凭的嗖嗖风声。但是拉塞尔不相信米奇,或者说这已经不重要了。他觉得全世界都是令人恶心的,而米奇是这种恶心就近的宿主。拉塞尔的斥责在频率和时长上不断升级,他把这全怪到米奇头上——那个喂得太饱的犹大。22口径手枪被拿去换了班特林长管手枪,拉塞尔把被背叛的狂怒渗进其他人的心。他甚至懒得再去隐藏自己的愤怒。盖伊分发兴奋剂 ,和苏珊跑去水泵房,回来时眼睛像浆果一样黑亮。他们把树当靶子进行练习。虽说农场从来都不属于那个更大的世界,但它现在越来越孤立了。那里没有报纸,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拉塞尔开始谢绝访客,每次跑垃圾都把盖伊和女孩们派出去。这个地方长了渐渐变硬的外壳。

我能想象到,在那些早晨苏珊醒来,对过去的日子毫无知觉。食物供应情况变得岌岌可危,一切都染上了轻微的衰败色调。他们吃不到多少蛋白质,大脑只靠碳水化合物和偶尔出现的花生酱三明治维持运转。兴奋剂抹掉了苏珊的感觉——她从自身麻木的电流网中移动,一定如在深海中潜行。

农场里相关的人在那种情形下还能待下去,这在之后所有人看来都难以置信。但苏珊没有别的,她将整个生命都献给了拉塞尔,那时它成了拉塞尔股掌之中的东西,他可以随意翻转,估摸分量。苏珊和别的女孩已没有能力做出确定的判断,她们的“自我”肌肉没有锻炼,变得松弛而无力。长久以来,她们的世界里不再有以任何真实方式存在的对与错。不管曾拥有怎样的直觉——良心上微弱的刺痛,担忧的啮咬——即使这些直觉曾被发现过,现在她们也听不见了。

她们离坠落并不遥远——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是身为女孩,就会妨碍你相信自己。感觉似乎是完全不可靠的,如同占卜板上擦掉的充满谬误的胡言乱语。小时候去看家庭医生总让我压力很大,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会轻声问我一些问题:我感觉如何?怎样描述那种痛苦?是尖锐一些还是分散一些?我只是绝望地看着他。我需要的是被告知,这就是看医生的全部意义——接受检查,让射线精确扫描我的身体内部,然后被告知真相是什么。

那些女孩当然没有离开农场,她们能忍受的远远不止这些。我九岁的时候,从秋千上掉下来摔断了手腕。令人惊厥的碎裂,眼前一黑的痛楚。但即使在那时,即使我的手腕肿胀,袖口沾了凝血,我还是坚持说自己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父母立刻相信了我,直到医生把X光片给他们看,骨头断得干干净净。

12

等我把东西都塞进提包里时,客房看起来就像从没人待过似的——我的离开被迅速吸收掉了,也许这正是这类房间的意义。我以为塔玛和父亲已经上班去了,但我一走进客厅,父亲就在沙发上咕哝起来。

“塔玛买橙汁还是什么鬼东西去了。”他说。

我们一起坐着看电视。塔玛去了很久。父亲不停地摩挲着他刚刮过胡子的下巴,脸色半生不熟的样子。广告里那种过分自信的感觉让我感到尴尬,似乎在嘲笑我们的安静。父亲紧张地估量着这沉默。要是在一个月前,我会怎样因为期待而绷紧了神经啊,我会在我的生活经历里采捞出一些珠宝呈现给他。但现在我再也提不起那个劲儿了。父亲于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可知,也更像一个陌生人——他只是一个常人,对辛辣食物很敏感,一直估测他的国外市场,坚持不懈地学法语。

一听到塔玛的钥匙在门口乱响,他就立刻站起来。

“我们三十分钟前就该出发了。”他说。

塔玛瞥了我一眼,用肩膀把钱包往里耸了耸。“抱歉。”给了他一个勉强的笑。

“你知道我们几点得走。”他说。

“我说了我很抱歉。”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她是真心感到抱歉。但接着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还开着的电视机,尽管她想要收回注意力。我知道父亲察觉到了。

“你根本就没买橙汁。”他说,因受伤而声音有些颤抖。

最先捎带我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女孩头发是黄油色的,衬衣在腰上打了个结,她一直回头冲我笑,从袋子里拿开心果给我吃。她亲吻男孩时,我能看见她伸出来的舌头。

在这之前我没搭过车,没有真正搭过。陌生人会从一个长发女孩那儿期待什么呢?不管是什么样子,我都得做到,这让我感到紧张——我不知道该对战争表露多大的愤怒,不知道如何谈论学生朝警察扔砖头,或控制客机要求去古巴。我从来都在那些事情之外,似乎是在观看一部本该是自己生活的电影。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要去往农场。

我不断想象着塔玛和父亲下班回家后会意识到我真的走了。他们会慢慢明白,塔玛可能比父亲更早得出这个结论。公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我的痕迹。也许父亲会给母亲打电话,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会给我下达什么样的惩罚?他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超出了他们的视界。连他们的担忧都自有让人兴奋的地方:会有一刻他们不得不去想我为什么离开,些许阴沉的内疚感会浮出水面,他们不得不感受到它全部的力量,哪怕只有一秒。

这对情侣把我带到伍德赛德。我在卡尔玛超市的停车场等着,直到搭上下一辆车——一个男人开的吱吱嘎嘎响的雪佛兰,他带着一个摩托车部件要开到伯克利去卸下。每当驶过路面上的凹坑,用布基胶带粘上的手套箱就要咔嗒咔嗒响一阵。乱蓬蓬的树木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洒满了阳光,紫色的海湾在眼前延伸。我把钱包拿在腿上。他叫克劳德,这个名字与他的外形实在不搭调,他看起来对此有些羞愧。“我母亲喜欢那个法国演员。”他咕哝着说。

克劳德郑重地翻开钱包,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她是个胖乎乎的女孩,粉红色的鼻梁,发型是过时的欧式宫廷鬈发。克劳德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同情,突然抽回了钱包。

“你们女孩子都不该这么做。”他说。

他摇摇头,脸上出于对我的担忧而微微动了一下,我觉得这是对我自己是多么勇敢的一种承认。尽管我本该明白,当一个男人警告你要小心时,通常他是在警告你他脑海中正在上演的黑暗电影。某些暴力的白日梦激发出他们罪恶的劝诫,让你“安全回家”。

“你看,我真希望自己像你一样,”克劳德说,“轻松自由,到处游玩。我总是有工作要做。”

他的眼神从我身上滑过,然后转回到路上。这是第一次让人不舒服的刺痛感——我已变得很会识别特定的男性欲望的表现。清嗓子,凝视里估测的叮咬。

“你们这些人都不工作的,是吧?”他说。

他可能是在取笑我,但我说不准。他的语调中有种尖酸,有真正的愤恨的刺蜇。也许我应该畏惧他。这个年长的男人看见我孤身一人,觉得我欠他点儿什么,而这是那种男人能有的感觉里最糟糕的情况了。但我并不害怕,我是受保护的,整个人被一种欣喜若狂、不可触及的晕眩所占据。我就要回到农场了,我能见到苏珊了。在我看来克劳德几乎是不真实的,一个纸扎的小丑,无害而可笑。

“这里行吗?”克劳德说。

他把车停在伯克利 校区附近,钟楼和阶梯式房子厚密了身后的群山。他关掉引擎。我感受到了外面的炎热,贴近的人来车往的缓流。

“多谢。”我拿起自己的钱包和大提包说。

“别急,”我正要打开车门时听到他说,“就跟我坐一小会儿,嗯?”

我叹了口气,但还是坐回位置上。我能看见伯克利上部干燥的山丘,惊讶地记起冬天有那么一阵子,这些山丘翠绿、饱满、湿润。那时我还不认识苏珊。我能感觉到克劳德正向我这边看过来。

“听着。”克劳德挠了挠脖子,“如果你需要钱的话——”

“我不需要钱。”我没有害怕,耸耸肩算是简短的告别,然后打开车门,“再次感谢,”我说,“谢谢你载我一程。”

“等等。”他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滚开。”我说,使劲把胳膊从他链环一样的紧握中挣脱出来,声音中有种不熟悉的激烈。摔上门之前,我看见了克劳德虚弱又气急败坏的脸。我走开时激动得喘不过气,几乎要笑出来。人行道散发着均匀的热量,粗暴的阳光在跳动。这场交战让我感到振奋,仿佛突然在这个世界上被许给了更广阔的空间。

“婊子。”克劳德喊道,但我没有回头看。

电报街拥挤不堪:人们在卖焚香台或贝壳状首饰,皮革钱包挂在小巷的围栏上。那年夏天伯克利城所有道路都在整修,于是一堆堆碎石积在人行道上,柏油路裂出壕沟,像部灾难电影。一群人身着垂到地面的长袍,对我挥舞着宣传册。男孩们没穿衬衣,胳膊上印着淡淡的瘀青,上下打量着我。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们拖着毛毡旅行袋,袋子撞着膝盖,在八月的炎热中穿着天鹅绒长外套。

即便遇到克劳德那样的人,我还是不怕搭车。克劳德只是在我的视野角落无害地飘浮着,安宁地飘入空无。汤姆是我遇到的第六个人,他钻进车里的时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似乎对我搭车的请求受宠若惊,好像这是我为了接近他而编的理由。他匆忙拍了拍副驾驶座椅,碎屑如雨般无声地落在脚垫上。

“本该弄干净的。”他抱歉地说,就像我有可能会比较挑剔似的。

汤姆开着他的小型日本车行驶在路上,速度刚好控制在最高限速,变换车道时眼神越过肩膀看着。他的格子衬衫肘部有些稀薄,但干干净净的,折了起来,细长的手腕透着一股男孩气,让我心里一动。他把我一路送到农场,尽管那里离伯克利有一小时车程。他声称自己要去圣罗莎 的专科学校看朋友,但他很不会撒谎,我能看见他的脖子变红了。他很有礼貌,是伯克利的学生。读医学预科,但他喜欢社会学,还有历史。

“LBJ ,”他说,“现在成前总统了。”

我了解到他来自一个大家庭,有一只叫“妹妹”的小狗,还有过重的课外作业:他在上暑期班,想顺利通过预修课。他问我学什么专业。他犯的错让我感到兴奋——他一定以为我至少十八岁了。

“我不上大学。”我说,刚要解释自己还在上高中,但他立刻辩护起来。

“我也在考虑那么做。”他说,“退学,但我得先上完暑期班。我已经交费了。我的意思是,要是没交就好了,但——”他的话音消失了,盯着我,直到我意识到他在请求我的原谅。

“真倒霉。”我说,似乎这样就够了。

他清了清嗓子。“你不在学校的话,那你有工作什么的吗?”他说,“天哪,除非这个问题太莽撞了,你也可以不回答。”

我耸耸肩,装成泰然自若的样子。不过这趟搭车的确让我感到很轻松,似乎我在这个世界里可以活动得天衣无缝。和陌生人聊天,应对各种状况,这些简单的方式就能让我满足。

“我要去的地方——我一直待在那里,”我说,“那是个大群体,我们互相照顾。”

他的眼睛盯着路,但我在解释农场的时候他听得很仔细。那座滑稽的老房子,小孩们。盖伊在院子里装的管道系统,水管上全是乱打的结。

“听起来像国际学舍,”他说,“我就住在国际学舍,那儿一共有十五个人。走廊里有一块杂务黑板,我们轮流做最辛苦的那些活儿。”

“是的,也许差不多吧。”我说,但心里明白农场和国际学舍没有一点儿相像之处。那里有斜视眼的哲学专业学生为谁没洗盘子争论不休,一位来自波兰的女孩小口吃着黑面包,为远方的男朋友哭泣。

“那所房子属于谁?”他说,“它是类似于一个机构中心还是别的什么?”

向某个人解释拉塞尔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会让人记起原来还有拉塞尔和苏珊不在其中的整个领域。

“他的专辑会在圣诞节左右出来,有可能。”我想起来,补充道。

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农场和拉塞尔,随意地抛出米奇的名字,像那天唐娜在车上说的那样,经过了精心的部署。离农场越近,我就变得越兴奋,如同因为思念畜棚而脱缰的马,忘记了背上的主人。

“听起来很不错。”汤姆说。我看得出来自己的故事已经使他沦陷,他脸上有种梦幻般的兴奋,如同受到睡前故事中奇异之境的催眠。

“你可以去逛逛,”我说,“如果你想去的话。”

这个邀请让汤姆喜悦起来,他因感激而害羞。“要是不打扰的话。”他说,两团绯红凝在脸上。

我想象着苏珊他们会很开心看到我带新人来,扩充队伍什么的,那些老把戏。一个馅饼脸的崇拜者和我们一起抬高声音,为粮仓做贡献。但这里面也有别的东西,我想让它延伸:车里紧张而令人愉悦的安静,混浊的高温蒸腾起椅皮子上的水汽。右侧后视镜里我的映像扭曲,只看得见浓密的头发和长着雀斑的肩膀。我有了女孩的体态。汽车驶过桥,穿越垃圾堆粪臭的幕幛。我能看见远处的另一条高速路,与邻近的水并排延伸,先是沼泽似的平原,接着突然坠入峡谷,藏在山里的农场现身了。

到那时,我所熟知的那个农场已不再存在了。结局已经来临:每一个场景都是一曲自身的挽歌。但在我身上仍有太多充满希望的势头。汤姆的车拐进农场的道上时,我的心都要飞出来了:离开两个星期了,完全不算久,但回来还是让我喜不自胜。只有看见一切还在那里,还是一如往常地鲜活、古怪、亦真亦幻,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曾担心它可能会消失。再遇见那栋不可思议的房子——就像《飘》里的那栋,我才意识到,这些都是我爱着的。淤泥沉积的方形池塘,一半的水位,密布的水藻,裸露的混凝土:这些都可以重归我所有。

汤姆和我离开车的时候,我脑中闪过一丝犹豫,注意到汤姆的牛仔裤过于干净了。也许那些女孩会嘲弄他,也许邀请他一起来本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告诉自己没事的。我看见他用眼睛吸收着周围的景象——我把他的表情解读为印象深刻,尽管他一定已经注意到了失修和废弃的汽车骨架。一只死青蛙脆扁的尸壳漂浮在池面上。但这些细节对我来说不再值得大惊小怪,比如尼科腿上的疮口沾着小碎石。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腐烂的质地,因此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光明的地界。

13

唐娜看见我们后停下脚步,怀里抱着一堆要洗的衣服,闻起来像满是灰尘的空气。

“麻——烦,”她大叫着,“麻烦,”一个来自久已遗忘的世界的词,“这位女士把你逮着了,嗯?”她说,“伙计。厉害。”

黑眼圈在她眼睛下添了两道月牙,让她的面容有种空洞的塌陷,尽管这些细节被高涨的亲切感盖过了。她看到我似乎也很开心,但当我介绍汤姆的时候,她飞速地扫了我一眼。

“他带了我一程。”我热心地补充。

唐娜的笑容有些迟疑,把怀里的衣服往上顶了顶。

“我待在这里没事吧?”汤姆悄悄问我,好像我有什么权力似的。农场向来欢迎造访者,把他们置于注意力的中心,经受玩笑话的夹攻。我想象不出来这一点为什么会改变。

“当然。”我说,转向唐娜:“对吗?”

“这个嘛,”唐娜说,“我不知道,你应该去和苏珊说,或者和盖伊说。嗯。”

她漫不经心地咯咯笑了起来。她有些古怪,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一贯的唐娜式聊天——我甚至对它有了感情。草里的响动抓住了她的注意力:是一只蜥蜴,疾爬着寻找阴影。

“拉塞尔几天前看见了一头美洲狮,”她重新说起,没有具体对着谁,睁大眼睛,“狂野吧?”

“看看是谁回来了。”苏珊说,问候里有怒气在跳,仿佛我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度假去了,“还以为你都忘了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即使她当时看见达顿太太拦住了我,她还是不住地拿眼睛瞟汤姆,好像他才是我离开的原因。可怜的汤姆,他在长满草的院子里徘徊,像博物馆的常客那样拖着犹豫的脚步。牲口的气味、淤积的茅厕刺激着他的鼻子。苏珊脸上为一种遥远的困惑所遮蔽,和唐娜一样:她们设想不出一个会受惩罚的世界。我突然为那些与塔玛共度的夜晚感到愧疚,有整整几个下午我甚至没想起苏珊。我尽力把父亲的公寓描述得比本来的样子糟糕,仿佛我无时无刻不被监禁,承受着无穷无尽的惩罚。

“天,”苏珊哼着鼻子,“真没趣。”

农场房子的阴影沿着草地铺伸,仿佛一个奇异的户外空间,我们占据着这片荫翳的福地,一队蚊子在午后细薄的阳光中盘旋。空气里燃爆着狂欢的光彩——女孩们熟悉的身体挤着我,把我撞回了原来的自己。金属的光影在树林中迅疾闪过——是盖伊开着一辆车在农场后方颠簸,呼喊声回荡起来又归于静寂。孩子们的身影让人昏昏欲睡,他们围着地上彼此相接的浅水坑嬉闹:有人忘了关水管。海伦用毯子裹住身体,直拉到下巴,像是一圈羊毛飞边领,唐娜一直想把它拽走,露出底下海伦高中女王般的胴体和有血肿块的大腿。我觉察到一旁的汤姆窘迫地坐在土中,但基本上我都在为身边苏珊熟悉的身形而激动。她飞快地讲着话,脸上一层汗,衣服肮脏,眼睛却闪亮。

我想到塔玛和父亲此刻还没到家,我已人在农场,而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离开,这还真有意思。尼科骑着一辆对他来说太小的三轮脚踏车,车身生了锈,使劲一踩踏板就咣啷咣啷响。

“可爱的孩子。”汤姆说。唐娜和海伦笑了起来。

汤姆不确定自己说的什么惹人发笑,但他眨了眨眼,表明愿意了解。苏珊坐在从屋里拉出来的一张旧靠背椅上,扯着一根燕麦草。我留意着拉塞尔,但一直没看见他。

“他去城里一会儿。”苏珊说。

听到一阵刺耳的响声,我们同时转过头:原来是唐娜想在门廊上倒立,她双脚扑腾,踢翻了汤姆的啤酒瓶。可他却是道歉的那一个,四下张望着像是想找个拖把。

“天哪,”苏珊说,“放松点儿。”

她汗津津的手在裙子上抹了一下,眼睛微微响了声——兴奋剂使她像只瓷猫一样僵硬。那些高中女生用这种方法来保持苗条,但我从没试过,因为觉得冲突:我只把它和农场那种萎靡的high联系在一起。它使苏珊比往常更难接近,我不想承认这种变化,假定她只是生气了。她的注意力从没真正集中过,总是欲聚还散的。

我们像往常一样聊天,互相递着一支大麻烟,它让汤姆咳嗽起来。但同时我也注意到了别的事情,心里飘过一丝不安——农场的人口比过去少多了,没有陌生人端着空盘子转悠,问晚饭什么时候好。他们把头发甩向脑后,请求别人在去洛杉矶的长路上带他们一程。还有,我也没看见卡洛琳。

“她很怪。”我问起卡洛琳时苏珊回答道,“好像你可以透过她的皮肤看到她里面。她回家了。有人来把她接走了。”

“她父母吗?”这个想法听起来很荒谬,农场里的人竟然会有父母。

“没事的,”苏珊说,“一辆去北方的卡车,我猜是门多西诺还是什么地方。她从别处认识他们的。”

我试着想象卡洛琳回到父母家的情景,不管那是什么地方。卡洛琳安全地在别处,我没有再想下去。

汤姆明显有些不自在。我确定他习惯的是大学里的女孩子,她们做兼职,随身携带借书证,发梢有些分叉。海伦、唐娜还有苏珊都很粗野,身上散发出一种敌意的调子,连我也受了震动。我才度过和塔玛在一起的两个星期,探看、接近她所沉迷的打扮,有一把特制的尼龙刷,她只用在指甲上。我不想去注意汤姆的犹豫,每当唐娜直接对着他说话时,他脸上都会闪过一丝畏缩的阴影。

“那张唱片有什么新消息吗?”我大声问道,期待得到符咒一般令人安心的成功音讯,好加固汤姆的信心。因为这里还是那个农场,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只须对它敞开自己。但苏珊给了我一个异样的眼神。其他人看着她想定个基调,因为事情的走向并不好,这就是她那样盯着我的原因。

“米奇是他妈的叛徒。”她说。

我太过震惊,一时间无法全部接收苏珊仇恨的凶恶神情:拉塞尔怎么会真的做不成交易?拉塞尔身上环绕着奇异电流的光环,他周围的空气都在轻轻低语,米奇怎么会看不见这些?不管拉塞尔拥有的是什么样的力量,难道只对这一块地方起作用吗?但是苏珊浮夸的愤怒把我也召进去了。

“米奇吓坏了,谁知道为什么。他撒谎了。那些人,”苏珊说道,“那群他妈的笨蛋。”

“你不能耍拉塞尔的,”唐娜点点头说,“说的是一套,背地里又搞另一套。米奇不知道拉塞尔有多大能耐。拉塞尔连手指都不用抬一下。”

拉塞尔那次打了海伦一巴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不得不做出让人不舒服的调整,眯起心灵的眼睛,好换个角度看事情。

“但是米奇会改变主意的,对吗?”我问。等我终于看向汤姆时,他却没注意到,眼神越过了门廊。

苏珊耸耸肩:“我不知道。他叫拉塞尔别再给他打电话了。”她哼了一声,“去他妈的。像没做过承诺一样,就这么消失了。”

我想着米奇。那一晚,他的欲望让他如野兽一般,让他不在乎我的畏缩,我的头发被压在他胳膊下面。他眼神蒙了雾,看我们是模糊的,我们的身体仅仅是身体的符号。

“但没关系,”苏珊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这不是——”

她的话被汤姆突然的惊讶打断了。他站起来猛冲出去,哐当当跑下门廊,朝水池的方向全力冲刺,嘴里喊着什么我听不清的话,衬衣从裤腰里跑了出来。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脆弱的叫喊。

“他在搞什么?”苏珊说。我不知道,因极度的尴尬而红了脸,尴尬又转化为恐惧:汤姆还在呼喊,匆忙跳下台阶进了水池。

“孩子,”他说,“那个男孩。”

尼科。我脑中闪出他在水里沉默的身形,小小的肺里装满了水,往外喷溅着。门廊倾斜起来。我们匆匆赶到池边的时候,汤姆已经在把孩子从泥泞的水中往外拖了,很快就弄清楚孩子没事。尼科坐在草地上,浑身湿答答的,脸上一副愤愤不平的神情。他用拳头揉着眼睛,把汤姆推开。他更多是因为汤姆而哭泣,这个奇怪的人冲他大喊大叫,还把他从池子里拽出来,可他刚刚玩得正开心呢。

“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唐娜对汤姆说。她粗鲁地拍了拍尼科的头,像在表扬一只听话的狗。

“他跳进去了。”汤姆的恐慌仍在全身回荡,裤子和衬衣都湿透了,脚被鞋子吸住了。

“所以呢?”

汤姆睁大了眼睛,不明白解释只会让事情更糟。

“我以为他掉池子里面去了。”

“但里面有水。”海伦说。

“那个湿地方。”唐娜窃笑着说。

“这孩子没事。”苏珊说,“你吓坏他了。”

“咕嘟咕嘟咕嘟。”海伦忍不住一阵咯咯笑,“你以为他死了还是怎么的?”

“他还是有可能淹死,”汤姆说,他的声音抬高了,“没有人看着他。他太小了,还不是真的会游泳。”

“瞧你的脸,”唐娜说,“天,你完全被吓蒙了,不是吗?”

汤姆拧着衬衣上的臭池水。院子里的垃圾熠熠发光。尼科站起来,甩了甩头发,带着他那种古怪的孩子气的尊严微微哼了哼。女孩们全都在笑,于是尼科轻松地走掉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我假装自己也没担心过,假装知道一切都无事,因为汤姆看起来很可悲,他的惊惶就那样暴露在面上,没有后退的余地,连那个孩子都生他的气。我为带他来这里感到羞愧——为他造成的这场虚惊,现在苏珊正盯着我看,于是我完全知道这是个多么蠢的主意。汤姆求助地望向我,但看见了我脸上的冷漠,我的眼神滑落回地上。

“我只是觉得你们应该小心点儿。”汤姆说。

苏珊哼了一声:“我们应该小心点儿?”

“我以前是救生员,”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即使在浅水区,人也有可能淹死。”

但苏珊没有听,冲唐娜做了个鬼脸。我觉得她们共同嫌恶的人里也包括我,我受不了了。

“放松点儿。”我对汤姆说。

汤姆看起来很受伤:“这是个糟糕的地方。”

“那你就应该离开。”苏珊说,“这难道不是一个好主意吗?”兴奋剂在她体内吵闹着,那空洞、残忍的笑——她原本不需要这么刻薄。

“我能和你说句话吗?”汤姆对我说。

苏珊笑了起来:“噢,伙计。我们走吧。”

“就一小会儿。”他说。

我正犹豫着,苏珊叹了口气。“去和他说吧,”她说,“天哪。”

汤姆从其他人旁边走开,我脚步踌躇地跟在他后面,好像距离能防止传染似的。我不断地回头看那群女孩,她们正往门廊走去。我想加入她们。我对汤姆一肚子火,他傻不拉几的裤子,稻草一样的头发。

“怎么了?”我不耐烦地说,嘴唇紧闭。

“我不知道,”汤姆说,“我只是觉得——”他迟疑了一下,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座房子,拉了拉衬衣,“你现在就可以跟我回去,要是你愿意的话。今晚有一个晚会,”他说,“在国际学舍。”

我能想象是什么样的晚会。那里有丽兹饼干,热诚的小组成员围挤着一碗碗水果冰激凌,聊天的内容是学生争取民主社会组织,互相比较书单。我半耸了耸肩,几乎没动作。他似乎理解了这个动作的假意。

“或者我可以把电话号码写给你。”汤姆说,“这是门厅的电话,但是你可以直接让我接。”

我能听到苏珊毫无遮拦的笑声波浪般从空气中涌来。

“没事的,”我说,“反正这里也没有电话。”

“她们不像好人。”汤姆盯着我的眼睛说。他看起来像一个刚接受过洗礼的乡村牧师,湿裤管紧贴着腿,满眼真挚。

“你知道什么?”我说,一丝惊慌烧红了我的脸,“你都不认识她们。”

汤姆做了一个表示失败的手势。“这里就是个垃圾堆,”他急急忙忙地说,“你看不出来吗?”

他指了指那座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杂乱生长的草木、废弃的汽车和油桶、遗弃给霉菌和白蚁的野餐毯。这些我全都看在眼里,却没有领会在心:我已对他硬了心肠,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汤姆的离去让女孩们可以沉入自己的原始状态,不会被一个外来者的凝视打破,再也没有了安宁的懒洋洋的闲聊,也没有轻松的沉默温和地延伸。

“你那位特别的朋友呢?”苏珊说,“你的老朋友?”这声虚假的问候很空洞,她抖着腿,尽管表情一片空白。

我想和她们一样笑,但不知为何,想到汤姆回伯克利去了我就很不安。关于院子里的垃圾,他的看法是对的,不仅如此,尼科也真的有可能受伤,还有什么呢?我注意到所有人都变得更瘦了,不只是唐娜,她们的发质也变脆了,眼底深处迟钝而枯竭。她们笑的时候,我瞥见了闹饥荒的人才会有的舌苔。我下意识地把希望都寄托在拉塞尔的归来上,期待他压下我念头扑跳的边角。

“负心人。”拉塞尔一看到我就奚落道,“你总是跑掉,”他说,“你每次抛下我们,都让我们伤透了心。”

看见拉塞尔熟悉的面孔,我试图说服自己农场还和往常一样,但当他拥抱我时,我发现他腮帮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弄脏了。是他的鬓胡,它们不像毛发一样一个点一个点地立着,而是平顺的。我凑近一看,发现那是画上去的,用的是木炭笔或眼线笔之类的东西。这个想法让我不安;这里面有种乖僻、一种欺骗的脆弱。好比我在佩塔卢马认识的一个男孩,他从商店偷化妆品来遮饰脸上的青春痘。拉塞尔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摩挲,传递来一小片能量。我说不出来他是不是在生气。他的到来这么快就把这群人的注意力敲回来了,他们结队尾随着他,像一群毛糙不齐的小鸭子。我想把苏珊拉到身边,像过去那些日子一样挽着她的胳膊,但她只是不温不火地笑了下,眼神恍惚,甩开,坚定地跟着拉塞尔。

我了解到拉塞尔连续几个星期都在骚扰米奇,不请自来,出现在他家。他派盖伊去打翻垃圾桶,米奇回家时就会看到草坪上乱丢着空瘪的麦片盒子、撕碎的蜡纸和沾着食物残渣儿的油亮的锡纸。米奇的看守人也看见拉塞尔出现过,只有一次——斯科特告诉米奇,他看见有人把车停在大门口,就在那儿盯着。斯科特要他离开的时候,拉塞尔微笑起来,告诉斯科特他是这栋房子原来的主人。拉塞尔也曾在录音师家出现,死乞白赖地索要他和米奇商谈的录音带。这个人的妻子在家。后来她回忆道,门铃声让她生气:他们新生的婴儿在后面的卧室里睡觉。当她把门打开时,拉塞尔正穿着那身脏兮兮的Wrangler牛仔服站在那里,斜着眼笑。

她从丈夫那里听说过商谈的事,因此她知道拉塞尔是谁,但她并不害怕,没有真的害怕。第一眼看上去,他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当她告诉拉塞尔她丈夫不在家时,他耸了耸肩。

“一眨眼我就能把带子拿走,”他说,收紧眼神越过她看去,“一进一出,就那么容易。”那时她才感到一丝危机,脚往旧拖鞋里抓深了,婴儿的咿呀声飘过厅来。

“他把那些东西都放在工作的地方。”她说。拉塞尔相信了她。

那个女人记得,后来那天夜里院子里有响声——玫瑰丛的拍打声,但当她从窗户里探出头时什么都没看到,除了鹅卵石车道,以及月光下草坪的根茬儿。

我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和以往那些晚上迥然不同。旧日的夜晚是生机勃勃的,我们脸上都挂着青年人的欢愉——我会抚摸那只狗,它到处嗅着寻找关爱,我在它耳朵后面热心地抓挠一番,来回的手进入了欢快的节奏。当然也有一些奇怪的夜晚,我们会集体嗑药,或者拉塞尔不得不缠上某个喝醉的摩托党,把那套颠覆三观的逻辑用在他身上。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恐惧。那一晚不同,石头围成的圈里火苗微弱。火灭的时候,没有人去注意,每个人激荡的能量都指向拉塞尔,他的行动如一条随时要崩断的橡皮筋。

“就是这个,”拉塞尔说,他弹拨着一首快歌,“我刚写出来就火了。”

吉他跑了调,比音准要低——他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声音急迫又狂乱。

“还有一首。”他说,摆弄着弦钮,然后漫不经心地拨出刺耳的声音。我想要抓住苏珊的眼神,但她瞄准了拉塞尔。“这是音乐的未来,”他在嘈杂声中说,“他们以为收音机上放了自己的歌,就知道什么是好的,但那都是狗屁。他们心中没有真正的爱。”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话正在边缘崩溃:他们都回应着他的话,嘴巴在共享的情感中扭动。拉塞尔是一个天才,我是这样告诉汤姆的——我能想象出,如果汤姆在这儿看到拉塞尔这个样子,他的脸上会显出怎样的同情,这让我憎恨汤姆,因为我也能听出来,所有那些歌里的空白处都让你意识到它们的粗糙,甚至不只是粗糙,而且低劣:矫揉造作的甜言蜜语,那些关于爱的词句像小学生说的一样直而浅,如一只胖乎乎的手画的心。阳光、花朵、微笑。即使是那种时候,我也无法完全承认这一点。苏珊望着他时脸上的神情——我想和她一起。我以为爱别人可以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测量器,就像他们会明白你感情的分量和热度,然后以相应的程度回应你。这在我看来似乎很公平,就像这个世界会把公平当一回事似的。

有时我会做梦,从梦的尾梢醒来,臆想某些画面或事情会真实发生,把这臆想从梦境带到现实生活里。等意识到我并没有结婚,也没有破译远走高飞的密码,这落差是多么刺心,那时我心里会生出一种真正的忧伤。

拉塞尔告诉苏珊去米奇·路易斯的房子给他一个教训。我老是觉得自己目睹了实际发生的那一刻:暗夜,蟋蟀清脆嘹亮的鸣叫,那些幽灵般的橡树。然而我当然没有看见。我读过太多次,以至于相信自己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一幕,带着童年回忆的那种夸张色调。

那个时候我是在苏珊的房间里等着,烦躁、绝望地等她回来。那个晚上我有许多次想和她谈话,我拖着她的胳膊,追寻她的目光,但她总是把我推开。“晚一点儿再说。”她说,我在幽暗的房间中等她履行诺言,这句话成了唯一的依托。当我听见进入房间的脚步声时,胸口陡然一紧,脑子里涨满了这个念头——苏珊在这里——但随后我感觉到了偏斜的一击,我飞快地睁开眼,发现那人只是唐娜。她朝我扔过来一个枕头。

“睡美人。”她偷笑着说。

我想再度回到优美的憩息中;被单因为我紧张地翻来覆去而发烫,我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苏珊归来的任何声响。但她那晚没有到房间里来。我等得要多久就有多久,对每声吱嘎和震颤都保持警醒,直到不情愿地落入昏沉沉的杂乱的睡梦。

事实上,苏珊是和拉塞尔在一起。拖车房里的空气可能因为他们的性交而变得闷浊。拉塞尔披露了对米奇的计划,他和苏珊盯着天花板。我能想象他是怎样直奔边缘,然后迂回到那些具体细节,这样苏珊也许开始认为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这想法也是她自己的。

“我的小地狱犬。”他对她柔声唤道,眼睛因为狂热而像轮转焰火般绽放,可能让人误以为那是爱。苏珊会在这一刻感到飘飘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她的确如此。他抓挠着她的头皮,男人们也喜欢在狗身上激起这股兴奋的愉悦。我能想象这种压力如何开始聚积,变成一股想顺着更浩荡的急流而前的欲望。

“场面要大,”拉塞尔说,“要让他们忽视不了。”我看见他把苏珊的头发缠在手指上绕成结,拉着,似扯非扯,让她分不清那悸动是疼痛还是快乐。

他打开那扇门,鼓动苏珊穿过去。

第二天,苏珊一整天都魂不守舍。一个人离开,脸上宣示了她的匆忙,或者急迫地与盖伊密谈。我嫉妒,绝望,她自身转让给拉塞尔的部分我争不过来。她已把自己包裹了起来,我成了一个遥远的顾念。

我护理着自己的疑惑,照料着充满希望的解释,但当我对她微笑时,她用那种过半天才认出来的方式眨眨眼,仿佛我是来归还她已忘记的钱包的陌生人。我不断地在她眼中看到一种士兵的神情、一种冷酷的内心转换。后来我明白这就是准备。晚餐是重新加热的豆子,尝起来有种铝的味道,是锅里烧煳的碎屑。来自面包店的巧克力蛋糕已经不新鲜了,上面裹着一层灰白的糖霜。他们想在室内吃饭,于是大家坐在破裂的地板上,盘子放在大腿上,这样我们就得像原始穴居人一样弓着背。似乎没有一个人吃得多。苏珊用一根手指按蛋糕,看着它被捣碎。他们在房间里互相对视着,神情里燃烧着一种抑制的狂欢,像一个惊喜派对的共谋。唐娜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神色递给苏珊一块破布。我什么都不懂,可怜的异位感让我一直盲目而渴望着。

我铁了心要和苏珊谈一次。但我刚把视线从盘子里难吃的剩饭上抬起来,就看见她站起来,她的动作接收到了我看不见的信息。

当我跟着她手电筒跳跃的光束追上她时,才意识到他们正要去某个地方。我内心一阵颠簸,因绝望而窒息:苏珊要丢下我。

“让我也去吧。”我说,努力追着她,跟在她从草地里迅疾开辟出的道上。

我看不清苏珊的脸。“去哪儿?”她的声音平稳。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说,“我知道你们要去一个地方。”

取笑的轻快语调:“拉塞尔没要你去。”

“但是我想去,”我说,“求你了。”

苏珊没有明确地说可以,但慢下来好让我匹配她的大步,这对我来说是新的步伐,是有意的。

“你应该换衣服。”苏珊说。

我低下头,想弄清是什么让她不满:我的棉衬衣、长裙。

“换一身黑衣服。”她说。

14

那段在汽车上的行程如同一场久病,被略过去了,是不可信的。盖伊开车,海伦和唐娜挨着他坐在副驾,苏珊坐在后座,盯着窗外,我就坐在她身旁。夜色已深,汽车在街灯下驶过,硫黄色的灯光滑过苏珊的脸颊,其他人都一脸恍惚。有时我似乎感觉自己从没真正离开过那辆车。另一个我一直在那里。

那一晚拉塞尔留在了农场。我甚至都不会把这和奇怪联系起来。苏珊和其他人是他的灵兽,被他放出,来到这个世界——事情一向如此。盖伊像他决斗时的副手,苏珊、海伦和唐娜则不会犹豫。露丝本该去的,但她没有去——后来她声称自己有种不好的预感,就留了下来,但我不知道这话是否可信。是不是拉塞尔把她留下来,因为感觉到她内心执拗的道德感会束缚她,让她无法在真实世界放开手脚?露丝陪着尼科——她自己的孩子。露丝,后来真的成了指控其他人的主要证人,穿着一袭白裙站在证人席上,头发笔直地从正中分开。

我不知道苏珊是否告诉过拉塞尔我也跟着去了——这个问题从没有人回答过我。

汽车上的收音机开着,放的是可笑的外国电影原声,放进其他人的生活里。其他人正准备入睡,母亲们把鸡肉晚餐的最后一点儿残渣儿擦进垃圾桶。海伦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讲一头鲸在比斯摩海滩搁浅,问我们这是否真的是大地震来临的预兆。接着她在椅子上跪起来,就像这个想法让她激动不已。

“我们就不得不去沙漠了。”她说。但没人上钩。一片静默覆盖在车内。唐娜咕哝了句什么,海伦咬了咬牙。

“你能把窗户打开吗?”苏珊说。

“我很冷。”海伦用她的娃娃音哀叫道。

“别闹。”苏珊说,用拳头捶着座位后背,“我他妈都要化了。”

海伦把窗户摇下来,车内立刻灌满新空气,有尾气的味儿,还有附近海水的咸味。

那时我就在她们中间。拉塞尔变了样,事态也在恶化,但我和苏珊在一起。她在场,把我心中任何离散的担忧都赶回了围栏。我就像一个孩子相信母亲在她床边守夜会挡开恶魔一样,这个孩子还无法辨识出母亲也可能会感到害怕。然而母亲明白,要保护孩子,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献出自己脆弱的身体做交换。

也许有一部分的我知道事态会走向何处,黑暗中一丝沉没的微光:也许我感觉到了可能的轨迹,但还是走了下去。在那个夏天过后,以及在我生命中各种不同的节点,我会反复筛翻着那个夜晚,在一片盲目中去感觉。

苏珊说的,就是我们去拜访一下米奇。她的话里刺挑着我之前没听到过的残忍,即便如此,这也是我思维的最远延伸了:我们要去做在达顿家做过的事。我们会执行一场让人不安的精神中断,这样米奇就不得不感到害怕,就一两分钟,让他不得不重新安排这个世界的秩序。很好——苏珊对他的憎恨允许并点燃了我心中的憎恨。米奇,用他肥胖的手指探进我体内,从上面看着我和苏珊时,嘴里结结巴巴地不停念叨着无意义的话,仿佛他单调的话语可以愚弄我们,让我们不去注意他眼神中流淌着秽亵。我想让他感觉到脆弱。我们会占领米奇的房子,像来自异境的捣鬼精灵。

因为我的确感觉到了,是真的。我感到某种东西把车里的我们全都联结在一起,来自别的世界的凉风拂过我们的皮肤和头发。但我从没想过——一次也没有,那别的世界可能是死亡。我不会真正相信的,直到连篇的新闻聚集起它赤裸裸的势态。当然,在那之后,死亡似乎给一切都涂上了色彩,像没有气味的雾充满了车里,贴挤着窗户,被我们吸入又呼出,塑造了我们说的每一个字。

我们走了没多远,离开农场也许二十分钟,盖伊沿着山中黑得密实的弯道慢慢开着,然后进入空旷连绵的平原,车提了速。耸立的桉树往后倒退,窗外的雾寒意阵阵。

我的警觉把一切都精确地封在了记忆的琥珀里:收音机,身体的扭动,苏珊的侧脸廓影。在我的想象中,这就是一直以来她们所拥有的——这张共同存在的网,仿佛某种因为离得太近而难以辨认的东西,只是一种感觉,顺着手足之情的急流漂浮,是一种归属感。

苏珊把手搁在我们俩之间的座位上。这熟悉的场景让我心中一动,想起在米奇的床上她是怎样想要抓住我。她的指甲表面布满斑点,因为粗劣的饮食而变得脆弱。

我心中焚烧着愚蠢的希望,相信自己会待在她注意力所赐的幸福之地。我想去拉她的手。在她的掌心轻拍一下,仿佛我有字条要传。苏珊有些吃惊,从迷糊中醒来,这迷糊被打破时,我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怎么了?”她严肃地说。

我的脸失去了任何伪装的能力。苏珊一定看到了那贪求的爱的涌集,一定在估量,如石头落井——但没有声音标记那终点。她的眼神黯淡下来。

“停车。”苏珊说。

盖伊没有理会。

“靠边停。”苏珊说。盖伊回头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把车停在右道的路肩上。

“怎么回事——”我说,但苏珊打断了我。

“出去。”她打开门说,动作迅疾到我来不及阻止她,像电影胶片断掉在先,声音滞落在后。

“别这样。”我说,在这个玩笑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一些。苏珊已经下了车,等着我离开。她不是在开玩笑。

“但这里什么也没有。”我说,绝望地环视了一眼高速公路。苏珊不耐烦地换着脚。我瞥了眼其他人,想寻求帮助。他们的脸被车顶灯照亮,光线过滤了每个人的面容,于是他们看起来就像冰冷无人味的青铜雕像。唐娜把目光移开,海伦带着医学般的好奇看着我。盖伊在驾驶座挪了挪身子,调整着后视镜。海伦默声说着什么——唐娜嘘声制止了她。

“苏珊,”我说,“求你了。”我的声音无力地倾斜。

她什么也没说。当我沿着座位慢慢挪出车门时,苏珊都没有犹豫一下。她钻回车里,关上门,车顶灯啪地关掉,把他们带回黑暗之中。

然后她们就开走了。

我孤身一人。我明白,即使我还抱着某种天真的愿望——她们会返回来,这只是一个玩笑,苏珊绝不会这样丢下我,不会真的丢下我——我还是知道我被抛在一边了。我只能赶紧离开,在林木线的某处徘徊,俯瞰着一个女孩独自站在黑暗中,见不着一个认识的人。

15

最开始的几天各种各样的谣言满天飞。霍华德·史密斯错误地报道米奇·路易斯被杀害了,尽管这比别的谣言更迅速地得到了纠正。大卫·布林克利报道,有六名受害者遭到砍伤和枪击并被弃于草坪上。然后这一数字修改为四名。布林克利是第一个声称发现兜帽、绞索以及撒旦式标志的人,客厅墙上的心形图案激起了疑惑。它是用毛巾一角蘸着那位母亲的血画的。

混乱是讲得通的——他们当然会从这一图形解读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意义,臆想这是什么神秘的、厄运的涂画。想象这是一场黑弥撒的现场遗留,远比相信真正的事实更容易:这只是一颗心,就像一个得了相思病的女孩在笔记本上乱画的一样。

沿路走了一英里后,我发现了一个出口,附近是德士古加油站。我在硫黄色的灯光里进出,灯发出煎培根一样的声音。我警觉地摇晃着身子,盯着路面。我最终放弃了有人来找我的幻想,在电话亭拨了父亲的号码。是塔玛接的电话。“是我。”我说。

“伊薇,”她说,“感谢上帝。你在哪儿?”我能想象出她在厨房里绕着电话线,把线圈聚起来的样子,“我知道你很快就会打电话来。我告诉你爸爸你一定会打来的。”

我向她说明了我在哪里。她一定听出了我声音里的沙哑。

“我马上出发,”她说,“你就待在原地。”

我抱着膝盖坐在马路牙子上等着。夜气凉人,带着秋天的第一声讯息。星云似的刹车灯沿着101车道明灭,大货车加速时声音轰鸣。我为苏珊找理由找得头都晕了,心想找着找着就会掉出某个她这样做的解释。但结果什么都没有,除了可怕而直接地明白——我们从来就没亲近过。我什么都算不上。

我能感觉到好奇的眼神往我身上瞟,那些卡车司机从加油站买来袋装瓜子,熟练地往地上吐着夹杂着烟渣儿的口水。他们走着父亲式的步子,戴着牛仔帽。我知道他们在估摸着我孤身一人这件事,看着我光着的腿和长发。我汹涌的震惊一定散发出了某种保护性的狂乱,警告他们不要靠近——他们没有过来。

终于我看见一辆白色的普利茅斯驶近。塔玛没有关引擎,我坐进了副驾驶位,塔玛熟悉的脸让我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头发是湿的。“我没有时间吹干。”她说,表情亲切又带着疑惑。我能看出她有问题想问,但她一定知道我不会解释。青少年栖居的隐秘世界,只会在威逼之下偶尔浮出水面,训练父母在心理上准备好他们会出走。而我已经消失了。

“不用担心,”她说,“他没告诉你妈妈你离开的事。我告诉他你会出现的,和她说的话,她只会瞎担心。”

我的悲伤已成倍增加,出走是我唯一的背景。苏珊永远地离开了我。一次无摩擦力的坠落,踏空一步的震惊。塔玛用一只手在钱包里搜寻着,直到摸出一只小金盒,上面盖着粉色压花皮革,像一只卡片盒,里面单装着一支大麻。她朝手套箱点了点头——我找到了一只打火机。

“别告诉你爸爸?”她吸了一口说道,眼神没有离开路面,“他也会把我关禁闭的。”

塔玛说的是实话:父亲没有给母亲打电话,尽管他气得发抖,但他也是羞怯的,女儿是他忘记喂养的宠物。

“你可能会受到伤害的。”他说,像一个演员在猜测自己的台词。

塔玛在去厨房的路上平静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留下我面对父亲灼热、紧张的呼吸,受到惊吓的脸和不停地眨的眼睛。他的目光穿过客厅注视着我,烦乱慢慢减弱。发生的这一切——我并不害怕,父亲的愤怒虚有其表。他能对我做什么呢?他又能从我这儿拿走什么呢?

然后我就回了帕洛阿尔托乏味的房间,在那毫无特色的台灯光线下,仿佛我正处于一场商务旅行。

第二天早上我从房间出来时,公寓是空的,父亲和塔玛已经上班去了。他们中的一个——可能是塔玛——没关电风扇,一株看起来假的植物在风中颤抖。离我上寄宿学校只剩一个星期,然而在父亲公寓待七天似乎太过漫长,要挨过七顿晚餐,但同时也不公平地短暂——我不会有时间来形成生活习惯和背景。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我打开电视,在厨房里搜吃的,喋喋不休的背景音让人安心。壁橱的脆米花盒子里只剩一点儿碎壳,我倒在手上捧着吃了,然后把空盒子捏扁。我倒了一杯冰茶,平衡着一摞薄脆饼干,饼干带有扑克筹码币那种令人愉悦的数量和厚度。我把食物运到沙发上,正准备舒服地躺坐下来,屏幕里的内容让我停住了。

挤成堆的图片,翻倍增加,铺展开来。

对嫌疑人或嫌疑团伙的搜寻仍然没有进展。新闻主播说米奇·路易斯无法就此发表评论。饼干在我湿湿的手里被捏成了碎片。

只有到了审判后,事情才变得清晰,那个夜晚也具有了像今天这般熟悉的弧线。每个细节、每个瞬间都被公之于众。有些时候我试想自己会扮演哪些部分、哪些事会归到我身上。最容易的想法是,我什么都不会做,就像我会阻止他们,我在场是让苏珊留在人性界域的锚。这是但愿发生的事,是令人信服的道德故事。但有另一种可能性在垂头前行,坚决,未被察觉。那藏在床下的鬼怪、楼梯底部的蛇:也许我也会做些什么。

也许那原本很容易做到。

她们把我丢在路边后直接去了米奇家。又是一段车里的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也许因为我戏剧性的被开除而注入了能量,让他们团结成了一群真正的朝圣者。苏珊双臂交叉俯身在前排椅背上,散发出安非他命的魔力,那明晰的确定。盖伊开出高速路,驶上了双向两车道,越过环礁湖。匝道外是低矮的灰泥墙汽车旅馆,桉树若隐若现,给空气里调了胡椒味儿。海伦在她的法庭证词中宣称,这是她第一次对其他人表达克制想法的时刻。但我不信。如果真有任何人质疑自己,那也全是在表面之下的,薄膜似的肥皂泡在脑海中浮现又瞬间破裂。她们的疑虑像梦的细节一样逐渐消弱。海伦意识到自己的刀落在了家里。根据审判记录,苏珊吼了她,但这群人否决了回去拿刀的打算。他们已然在一种更强烈的势头裹挟下滑行。

他们把福特车沿路停着,甚至懒得把它藏起来。他们朝米奇家的大门走去时,思绪似乎盘旋、落附在同样的动作上,像一个单独的生物体。

我能想象那片视野。从砾石车道上看米奇家的房子,宁静的窗面墙体,客厅像船头一样凸出来。这对他们来说很熟悉。在我认识她们之前,她们曾在这里和米奇住了一个月,积欠了一大堆送货单,因为混用潮湿的毛巾而得了软疣。但我依然认为,那一晚他们可能重新被这栋房子打动,它像冰糖一样,每个棱面都闪着熠熠的光。住在里面的人的命运已经写定,如此确定,这群人几乎为他们感到了一种预先的悲哀。他们在更大的行动面前是那样彻底的无助,他们的生命已经是多余的,像一卷磁带末尾录下的静电音。

她们本指望能找到米奇。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这部分:米奇被叫去了洛杉矶,为《石神》制作一首歌,那部电影从未发行。那天晚上他乘坐最后一班环球航空公司的航班离开旧金山,降落在伯班克。他把房子交到斯科特手上。斯科特在那天早上修整了草坪,但还没清理游泳池。米奇的前女友打电话来让帮个忙,问她和克里斯托弗是否可以过来挤两晚,两晚就够了。

苏珊和其他人惊讶地发现了房子里的陌生人,没有一个是他们之前见过的。这本可以是行动流产的时刻,一个意见一致的眼神在他们之间传递。然后他们回到车里,陷入泄了气的安静里。但他们没有回头,他们做了拉塞尔要他们做的事情。

做个大场面,做点儿每个人都会听说的事。

主屋里的人已经准备睡觉了——琳达和她的小男孩。她晚餐给他做了意大利面,从他碗里偷吃了一叉子,却懒得给自己做什么吃。她们睡在客房——衣服从她拼缝的周末旅行包里漏出到地板上。克里斯托弗的毛绒蜥蜴脏兮兮的,有墨黑色的纽扣眼睛。

斯科特邀请他的女朋友格温·萨瑟兰来听唱片,趁米奇不在,用他的浴缸。她二十三岁,是马林一所大学刚毕业的学生,她在罗斯 的一场烧烤餐会上认识了斯科特。格温本人不算特别有魅力,但温和友善,这种女孩永远都会有男孩请她们帮忙缝扣子或修剪头发。

他们都喝了几瓶啤酒。斯科特抽了点儿大麻,格温没有。他们是在那间小小的木屋里度过傍晚的,斯科特一直把屋子收拾得如部队标准的整洁——日式床垫上的床单按医院的叠法四角折得齐紧紧的。

苏珊和其他人首先遇到的是斯科特,当时他在沙发上打着盹儿。苏珊分头去探清格温在浴室里弄出的声响,盖伊对海伦和唐娜点点头,让她们去搜查主屋。盖伊用肘把斯科特推醒。他鼻子哼了一声,从梦中惊了回来。斯科特没戴眼镜——他睡着时把它们搁在胸口上——他一定以为盖伊是米奇,提前回来了。

“抱歉,”斯科特说,想着游泳池还没有清理,“抱歉。”他摸索着眼镜。

然后他忙乱地把眼镜戴上,看见盖伊手里的刀冲他笑着。

苏珊在浴室里捉住了那个女孩。格温在洗脸池上方弯着腰,往脸上扑水。当她直起身子时,眼角看见有个人影。

“嘿,”格温说,脸上滴着水。她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很友好,即使在受惊的时候。

可能格温以为这是米奇或斯科特的朋友,但几秒之内她就意识到事情明显不对头。那个回她笑容的女孩(因为苏珊的确回笑了,她的招牌表情)眼神像一堵砖墙。

海伦和唐娜把主屋里的女人和小孩赶到一起。琳达凌乱了,手在脖子上发抖,但她还是跟着她们走。琳达穿着内裤和大T恤,她一定以为只要保持安静和礼貌就会没事。她试着用眼神让克里斯托弗安心。他胖乎乎的小手在她手里,指甲没有修剪。那个小男孩到后来才哭起来。唐娜说,一开始他看起来很有兴趣,就像这是一场游戏——捉迷藏,“红海盗 ,红海盗”。

我试着想象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拉塞尔在做什么。也许农场生了火,拉塞尔在跃动的火光中弹奏吉他。也许他把露丝或别的女孩带到拖车房里,接着也许他们会共抽一根大麻,看着烟雾飘升,在天花板下盘旋。那个女孩会在他的手掌下,在他独有的关注中扬扬得意,尽管他的思绪已在远方,在水滨路那栋门外就是海的房子里。我能看见他狡猾地耸了耸肩,眼神在缠绕,使得眼珠子像门把手一样光亮又冰冷。“她们想做这件事,”后来他这样说,冲着法官的脸大笑,笑得太厉害甚至被自己呛着了,“你以为是我让他们做的?你以为这双手做过一件事?”法警不得不把他从法庭上拉下去,拉塞尔笑得太厉害了。

她们把每个人都带到主屋的客厅里。盖伊让他们坐在那张大沙发上。受害人互相传递的眼神表明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是受害人。

“你们要对我们做什么?”格温不停地问。

斯科特翻了翻眼皮,面色悲惨,流着汗,格温笑了起来——也许她突然间看出来了,斯科特保护不了她。他不过是个年轻的男人,眼镜雾蒙蒙的,嘴唇在颤抖,而她离自己的家很远。她开始哭泣。

“闭嘴!”盖伊说,“天哪。”

格温想停止啜泣,无声地颤抖着。琳达试图让克里斯托弗保持安静,即使女孩们把每个人都绑了起来。唐娜用毛巾在格温的手上打了一个结。在被盖伊推开前,琳达最后一次紧紧地拥抱了克里斯托弗。格温坐在沙发上,裙子被钩到大腿上,充满了放任的悲哀。她大腿上裸露的肌肤,依然湿着的脸。琳达对苏珊低声说,钱包里的钱都可以拿走,所有的钱,如果她们把她带到银行,还可以拿到更多。琳达的声音是一种平静的单调,她想保持对自己的控制力,尽管她一丁点儿都没有。

斯科特是第一个。盖伊把腰带绕在他的手上时,他挣扎起来。

“稍等一下。”斯科特说,“嘿。”他被这粗暴的捆绑惹毛了。

盖伊失去了理智,猛地挥刀刺下去,他是那么用力,以至刀柄裂成了两半。斯科特挣扎着却只能跌倒在地,他努力翻转身体想保护自己的肚子。血泡从他鼻子和口腔里汩汩涌出。

格温的手被绑得有些松——当刀刃没入斯科特的身体时,她猛地挣脱开,从前门跑了出去,尖叫得有种动画片里的不顾一切,听起来有些假。她几乎要跑到大门口的时候,绊了一跤,跌倒在草坪上。她还没站起来,唐娜就按住了她,趴在她背上挥刀捅下去,直到格温礼貌地问她自己是否已可以死去。

最后他们杀了那对母子。

“求你们了。”琳达说,语气坦直。我想,即便到那时,她也在希望能被免除死刑。她很美丽,很年轻。她还有一个孩子。

“求你了,”她说,“我可以给你弄到钱。”但苏珊不要钱。安非他命紧绷着她的太阳穴,一种魔咒般的搏动。这位美丽女子的心脏,正在胸腔里如发动机一般震动——那麻木的、绝望的旋转。琳达一定相信,正如美丽的人都相信,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她会得救。海伦把琳达放倒在地上——她放在琳达肩上的手一开始是试探性的,如同一个拙劣的舞伴,但苏珊突然厉声呵斥了她,她用力按了下去。琳达闭上了眼睛,因为她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克里斯托弗开始哭泣。他蜷缩在沙发后面,没有人觉得需要去控制他。他的内裤让尿湿透了。他的哭声变成了尖叫,所有的情绪喷涌而出。他的母亲在毯子上,再也不动了。

苏珊蹲在地板上,向他伸出手。“来这里,”她说,“过来。”

这一部分哪里都没有写过,却是我想过最多的部分。

苏珊的手一定已沾满鲜血,头发和衣服上附着人体温热的医学的腥气。我能想象这一幕,因为我了解她脸庞的每一寸、她周身那股令人镇静的神秘氛围,仿佛她在水中行走。

“过来。”她最后一次说道。小男孩慢慢地挪过来。接着他就在她的膝盖上了,她把他抱在那里,刀子像送给他的礼物。

等到新闻播报结束时,我坐了下来。沙发似乎是被从公寓里剪了出来,占据着没有空气的空间。我脑子里的画面像梦魇之藤,长了瘤,分了杈。房子外面是无动于衷的大海。在连续的镜头里,警察穿着衬衣制服,从米奇家的前门走出来。他们已经没有必要匆忙了,我看见——这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一个人幸免。

我明白这个新闻比我自己要重大得多。我只是吸收了最初一闪而过的片段。我东倒西歪地冲向一个出口,一个耍花招的门闩:也许苏珊与这群人决裂了,也许她没卷进去。但所有这些疯狂的幻想只有自身的回声作答。她当然做了。

曾经可能发生的事冲刷过来。为什么米奇不在家?我是怎样可能和要发生的事情交缠在一起的?我怎么可能会忽视所有的警告?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呼吸被勒紧。我能想象出,要是苏珊看见我难过会多么不耐烦。她那平淡的声音。

你为什么哭呢?她会问。

你什么也没做啊。

在谋杀案还未告破的时候想象时间的延伸,想象这一行为分别发生在苏珊和其他人身上,这让人感觉很奇怪。但对于这个更大的世界来说,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在后来很多个月里都不会被抓获。这桩罪行——离家那么近,又那么凶狠残暴——让每个人都歇斯底里得反了胃。家的定义被重新塑造,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安全的地方,素日的熟悉感回弹到户主的脸上,仿佛在奚落他们——看,这就是你的客厅、你的厨房,看看所有那些熟悉感多么无力,到最后,它们多么无用。

整个晚餐时间新闻都在吵闹不休。一旦眼角注意到任何风吹草动,我就立刻转过头去,但看到的只是电视画面的流动,或是车头灯从窗外一闪而过。我们看电视时,父亲挠了挠脖子,脸上的表情对我来说很陌生——他感到害怕了。塔玛不肯让这个新闻话题跳过去。

“那个小孩,”她说,“要是他们没有杀那个小孩,事情还不至于这么糟。”

我抱着一种麻木的确定,相信他们会从我身上看出来——我脸上的破碎,显而易见的沉默。但他们没有看出来。父亲锁上了公寓门,睡前又检查了一遍。我一直醒着,手在灯光下毫无生气,汗津津的。这些结果之间是否只存在极微小的偏差?如果星球那明亮的脸在另一种安排的轨道上运转,或者那一晚是一场不同的潮汐吞没了海岸——是否这些就是那层薄膜,隔开了我参与的世界和未参与的世界?当我试着睡觉时,体内凶猛的旋转让我又睁开了眼。还有别的东西在背景里谴责我——即便是那时,我还是想念她。

这场杀人事件背后的逻辑太过隐晦,难以揭示,涉及太多的层面,有太多的错误线索。警察所掌握的一切就是几具尸体,散乱的死亡场景就像毫无次序的笔记卡片。这是随机的吗?目标是米奇?还是琳达,或是斯科特,甚至是格温?米奇认识那么多人,混杂了名人会有的敌人和心怀怨愤的朋友。拉塞尔的名字被提起,米奇说过,别人也说过,但它只是很多名字中的一个。等到警察终于去搜查农场的时候,这伙人已抛弃了那栋房子,开着巴士沿着海岸上下,四处野营,躲进沙漠中。

我不知道调查是怎样陷入僵局的,警察又是怎样被细枝末节缠住——草坪上的钥匙扣最后被发现是属于一个管家的,米奇的经纪人老哥受到了监视。死亡使无足轻重的事更为瞩目,它杂蔓的光把一切都变成了证据。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似乎警察一定也知道。我等着苏珊被捕,等着警察上门找我的那一天——因为我把自己的提包落下了。因为那个伯克利的学生汤姆会把凶杀和苏珊嘶声说到米奇组合起来,然后联系警方。我的害怕是真实的,但没有根据——汤姆对我只知名不知姓。也许他作为一个好市民,的确和警察说了,但什么结果也没得出——警方已经被电话和信件淹没了,各种各样的人宣称对此事负责,或知道些秘闻。我的提包不过是个普通提包,没有什么可以指认的特征。里面有衣服、一本关于“绿骑士” 的书、梅尔·诺曼的小管子。是一个小孩装大人的财物。当然那些女孩可能已经把它翻了个遍,扔掉没用的书,留下衣服。

我说过许多谎,但这一个划占了一片更大的沉默。我想着要告诉塔玛,告诉父亲,但接着我会设想苏珊,她挑着指甲,眼神突然扫向我。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事。

尾随命案而来的恐惧感不难回忆起。去寄宿学校之前的那一星期我几乎没有一个人待过,我跟着塔玛和父亲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往窗外瞥一眼看有没有黑巴士。一整夜都醒着,就好像我艰辛地守夜可以保护我们,受苦的时间一一对应着奉献。难以相信的是,塔玛或父亲都没有注意到我是多么苍白,突然间多么不顾一切地需要他们的陪伴。他们所料想的是生活会前进。事情必须得做,而我带着麻木切换到了他们的逻辑轨道,让我成为伊薇的不管什么东西,都被这种麻木所取代。我对肉桂味硬糖的爱,我所梦想的一切——这些全都换成了现在这个新的我,这个低能儿,有人对着我说话,我就点头,把晚餐盘子浸洗、擦干,手在热水里泡红了。

去寄宿学校之前,我得在母亲这边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母亲给我订了一套卡特林娜制服——我发现床上叠放着两件海蓝色的裙子和一件水手衫,衣料闻起来有一股工业清洗剂的刺鼻味儿,像租赁桌布一样。我懒得试衣服,把它们塞在行李箱里的几双网球鞋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需要打包,似乎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在恍惚中盯着房间。所有我曾珍爱的东西——塑料封皮的日记本,生日石护身符,铅笔画册——看起来都毫无价值,失了效,流掉了活力,无法想象哪种女孩会喜欢这些东西,会在手腕上戴护身符或记录她的日子。

“你需要大一点儿的箱子吗?”母亲在我门口问道,吓了我一跳。她的脸看着有些皱,我能闻到她抽了不少烟。“你可以用我那个红色的,要是你愿意的话。”

我觉得她注意到了我身上的变化,即使塔玛和父亲没注意到。我脸上的婴儿肥消失了,五官的线条磨硬了。但她什么都没提。

“这个就挺好。”我说。

母亲停了一下,审视着我的房间和基本上空的行李箱。“制服合身吗?”她问。

我连试都没试,但点了点头,进入一种新的默许。

“很好,很好。”她笑的时候嘴唇裂开了,我突然感到情难自胜。

我把书塞进橱柜的时候发现了两张乳白色的宝丽来照片,它们藏在一摞旧杂志底下。苏珊突然就在我房间里了:她火热、野性的笑容,她圆乎乎的胸部。我可以回想起对她的嫌恶,在兴奋剂的刺激下,她因奋力屠杀而大汗淋漓。可同时我又被拉进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涌流——这是苏珊。我知道,我应该处理掉照片,这个图像已受了指控,带着证据的有罪气息。但我不能。我把照片翻了面,埋在一本我永远不会再看的书里。第二张照片上面弄脏了,是某个人的后脑勺,转向一边,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意识到那个人是我自己。 iLhXGtTyh8zUO7a33G4LTAxtS9kpAv7qTbuKCW/L/6zxwVUi2BfdqtagoVkljK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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