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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我睁眼醒来,大团的雾抵着窗户,卧室充满了如雪的光亮。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眼前失望又熟悉的现实:我住在丹的房子里。角落里是他的书桌、他的玻璃面床头柜,身上盖的是他镶着缎边的毯子。我记起朱利安和萨莎,我们只隔着一道薄墙。我不太愿意回想前一夜。萨莎的吟叫,那模糊不清的痴迷的低语,“肏我,肏我,肏我”,重复太多次以至于失去了任何意义。

我盯着单调的天花板。他们不过是无所顾忌,正如所有的年轻人那样,除了这个,前一晚并没有更多的含义。但礼貌的做法仍然是在房间里等着,直到他们出发去洪堡。让他们溜掉,不用履行任何早安的客套。

一听到汽车倒出车库,我就起身下床。这栋房子重新属于我了,尽管我得到了期待中的轻松,但其中又有些悲哀。萨莎和朱利安瞄向另一场冒险,他们踏进原来的轨道,冲往更广阔的世界。而我会在他们的脑子里消退——一个中年女人,在一所被遗忘的房子里——不过是他们头脑里一个不起眼的标记,随着真实生活的接管而变得越来越小。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或者是别的东西,没孤独那么紧迫——缺少关注的眼睛,也许是吧。如果我停止存在,又有谁会在意呢?我想起拉塞尔说过的那些愚蠢的话——停止存在,他鼓动我们,让自我消失。我们所有人都像金毛猎犬一样点头,正是存在这个现实让我们目空一切,渴望消解一切看似不朽的事物。

我烧了壶水,打开窗户,让冷空气袭进来循环,然后收拾了一大堆空啤酒瓶——他们在我睡着后又喝了吗?

我把垃圾送出去,费力地抛掉塑料袋和自己的垃圾。车道边长着冰叶日中花,我盯着一个个狭促的小花毯看。远处的沙滩上,雾开始被晒散,我能看见蠕动的海浪,上方的岩壁干燥,像生了锈。有一些人出来散步,穿着很容易看见的紧身衣。他们大多都带着狗,这是附近唯一一处可以放绳遛狗的沙滩。有好几次我都看见同一只罗威纳狗,毛色比黑色还要深,跑起来喘息粗重。旧金山最近有只斗牛犬咬死了一个女人。人们喜爱这些会伤害他们的动物,这不是很奇怪吗?也许这是可以理解的——人们喜爱动物,可能更多的是喜爱它们的克制,喜爱它们能赐予人类一时的安全。

我匆匆转身回屋。我不可能一直这样待在丹的房子里,不久就会出现新的护理工作。但那已经太熟悉了——把某个人扶进治疗浴缸温暖、流动不息的水里;坐在候诊室里,读着大豆对治疗肿瘤的效用的文章,营养要均衡、餐盘里要装得五颜六色的重要性,这些寻常的一厢情愿的谎言,因其自身的不足而显得悲哀。真的会有人相信它们吗?就好像这些费尽心思的烟光焰火会把死神从自己身上引开似的,让公牛追在猩红的旗布后面,无害地喷着鼻息。

水壶吹起了哨子,一开始我没听见萨莎进了厨房。她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早。”她说,脸上有道口水留下的干印。她穿着运动裤材质的超短裤,袜子上点缀着热粉色的小图案,我发现那是些骷髅头。她咽了咽口水,嘴巴带着睡意的柔软。“朱利安呢?”她问。

我试着藏起惊讶:“我听见汽车离开有一会儿了。”

她眯起眼睛。“什么?”她问。

“他没告诉你他要走吗?”

萨莎看出了我的同情。她的脸紧绷起来。

“当然告诉我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我,“是的,当然了。他明天就回来。”

所以他是把她丢在这儿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恼火——我又不是保姆,接着心里又轻松了,萨莎还是个小孩——她不应该跟朱利安一起去洪堡,跟他开着全地形汽车一路穿过有铁丝刺网的检查站,到加伯维尔 某个到处是油布帐篷的烂农场,就只为了带回一提包大麻。我甚至有点儿高兴有她做伴。

“反正我也不喜欢坐车。”萨莎说,顽强地适应新境况,“那些小路弄得我都想吐了,他开得又太疯,超级快。”她靠在柜子上,打了个哈欠。

“困吗?”我说。

她告诉我她尝试过多相睡眠 ,但后来不得不放弃。“那样睡觉太怪了。”她说。她的乳头透过衬衣可以看得很清楚。

“多相睡眠?”我说,在一股正经的冲动下裹紧了睡袍。

“托马斯·杰斐逊这样睡过。每隔几个小时睡一次,一天大概六次。”

“然后其余的时间都醒着?”

萨莎点点头:“开始那几天感觉挺棒的,但后来崩溃得挺厉害,好像睡觉再没正常过。”

昨晚听到的她是那个样子,而现在她在我眼前讲着多相睡眠,我很难把这两个她联系起来。

“壶里烧的热水足够,你想喝就去喝。”我说,但是萨莎摇了摇头。

“我早上不吃东西,和芭蕾舞女一样。”她瞥了一眼窗外,海面如镴,“你游过泳吗?”

“水特别凉。”我只偶尔见过有冲浪手在浪潮中冒险,他们的身体套在潜水服里,头上戴着兜帽。

“所以你下过水咯?”她问。

“没有。”

萨莎的脸上写满了同情,似乎觉得我错过了什么很明显的乐趣。不过,我想,住在这所借来的房子里,感受到自己的生活被保护起来,每天的轨迹就在本地,谁还会去游泳呢?“水里还有鲨鱼呢。”我补充说。

“它们不会真的袭击人类。”萨莎耸了耸肩说。她长得漂亮,像个肺结核病人,被体内的炽热吞噬着。我想在她身上找出一些昨夜的色情痕迹,但什么也没有。她的脸像一轮小一些的月亮,苍白,无瑕可指。

即使在白天,萨莎的近身也逼着我恢复了一些常态。对他人固有的防范意味着我不能放任动物的感觉,不能把削完的橙子皮留在洗碗池里。我一吃完早饭就换好了衣服,而不是像往常一样穿着睡衣游荡一整天。我还对着一管快干的睫毛膏猛敲。人们用这些劳作、这些日常任务赶走更大的恐慌,但一个人住让我脱离了这种习惯——没有什么重要到让我觉得有必要花这些精力。

我上一次和别人同住是几年前,那个男的在一所野鸡大学教非母语英语课。那种大学的广告在公交车座椅上随处可见,里面的学生大都是异国的富家子弟,想要设计电视游戏。奇怪的是我会想起他,想起大卫,想起那段时间我会想象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可以代替它的令人舒适的惯性,开车时传递在我们之间的舒服的安静,还有一次我们穿过停车场时他看我的样子。

但接着发生了些事情——一个女人总在奇怪的时间点敲公寓的门,外祖母留下的象牙梳在浴室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些事情我从来没告诉过大卫,所以不管我们有过怎样的亲密,那亲密也都自行腐烂了,蛆虫在苹果里扭动。我的秘密藏得很深,但始终是在那儿的。也许这就是那些事情会发生、另一个女人会出现的原因。这些秘密,在我们之间留下了一道空隙。不过,话说回来,你对另一个人到底能了解多少呢?

我想象着应该会和萨莎在彬彬有礼的沉默中度过这一天,她可能会像只老鼠一样藏起来。她的确很有礼貌,可她的存在很快就变得明显了:我发现冰箱的门忘了关,整个厨房充满了外星般的嗡嗡声;桌子上扔着她的运动衫,椅子上摊开放着一本关于九型人格的书。她房间里笔记本电脑的扬声器传出吵闹的音乐。令我惊讶的是,她听的歌手有着悲伤的嗓音,当我想起大学里的某一类女孩时,伴随着的背景音正是这种。这些女孩在怀旧的哀愁中浸得湿软,她们点起蜡烛,熬到深夜,穿着紧身衣光着脚丫揉着面团。

我已习惯遇见旧日的遗迹——六十年代的余烬在加州那个地方随处可见。破旧的祈祷旗布在橡树间斑驳隐现,面包车永久地停在农场里,不见了轮胎。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花样繁丽的衬衫,身边是与之长期同居的女人。但这些是意料之中的六十年代的鬼影。萨莎对这些会有什么兴趣呢?

我很开心萨莎终于换了音乐,这次是一个女人和着哥特风的电子琴在演唱,我从中什么都认不出了。

那天下午,我试着小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躺在那里,盯着写字台上方悬挂的相框,照片上是一座沙丘,与薄荷草一起起伏。房间角落里的涡纹状蜘蛛网阴森可怖。我在被单里烦躁地翻来覆去。我太注意隔壁房间里的萨莎,她笔记本电脑里的音乐一下午没停过,我能听出歌曲中夹杂着的些微数字噪音,还有哔哔声和铃音。她在干什么呢?——在玩手机游戏吗?还是在给朱利安发短信?她一定是在用这些方式细心地照料着自己的孤独,想到这个,我心里突然有些发酸。

我敲了敲她的门,可是音乐声太大了。我又试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应。暴露的无用功让我感到尴尬,我正准备逃回自己的房间,她却出现在了门口。她的脸仍然带着睡意的柔和,头发被枕头弄得乱蓬蓬的——可能她也正想要小睡。

“你要喝茶吗?”我问。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像已经忘了我是谁。

萨莎安静地坐在桌边,研究着自己的指甲,带着无边的无聊叹了口气。我想起自己青春期的这种姿态——下巴向前刺着,像被错误指控的犯人一样盯着车窗外,却一直极度期待母亲说点儿什么。萨莎正等着我来打破她的自持,问她问题。我倒茶时感觉到她在看我。被人看的感觉很好,哪怕是猜疑的目光。我拿出了精致的杯子,沿茶碟摆了一扇荞麦饼干,不过饼干有点儿陈了。我把碟子轻轻摆在她面前,意识到自己是想取悦她。

茶太烫了。我们躬身在杯子上时出现了一阵寂静,稀薄的带有植物香味的蒸气熏得我的脸有些湿润。当我问起萨莎是从哪里来时,她扮了个鬼脸。

“康科德 ,”她说,“挺烂的。”

“你和朱利安一起上的大学吗?”

“朱利安没有上大学。”

我不确定丹知不知道这个消息。我试着回想上次听他说的。丹的确提起过他的儿子,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表演意味,扮着无助的爸爸的角色。每次说到他又惹了什么麻烦,丹总要加上一句情景喜剧似的叹息:“男孩终归是男孩嘛。”朱利安在高中时曾被诊断出行为异常,不过丹让这件事听起来比较轻微。

“你们俩在一起很久了吗?”我问。

萨莎抿了一小口茶。“几个月。”她说。她的脸活泼起来,好像仅仅是谈起朱利安就给了她生活的支撑。她一定已经原谅了他把她抛下这回事。女孩们总是擅长美化这些让人失望的空白点。我想起前一夜她夸张的呻吟声。可怜的萨莎。

她可能相信自己对朱利安的任何悲伤、担忧的闪现都不过是逻辑上的问题。那个年纪的悲伤有被监禁的愉悦特性:你暴跳、愤怒,反抗父母、学校、年龄的束缚,是它们把你和前方的幸福隔开。我读大二的时候,当时的男朋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要逃到墨西哥去——我没想过我们连家都逃不开,也没想过我们奔向的是什么,除了朦胧中的温暖空气和更频繁地做爱。现在我老了一些,那些未来的我们、那些一厢情愿的支撑,都已不能给我安慰了。我可能一直都感觉到其中的一些东西,感觉到沮丧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紧实、更熟悉,占据着心里的某个地方,如同那些旅馆的房间,那令人悲伤的监牢。

“听着,”我说,把自己安进可笑的不相称的母亲角色里,“但愿朱利安对你很好。”

“他为什么对我不好呢?”她说,“他是我男朋友,我们住在一起。”

很容易想象他们是怎么生活的,月租公寓里充斥着冷冻快餐和消毒水的味道,朱利安儿时的羽绒被铺在床垫上。芳香蜡烛摆在床头——女孩的用心。当然这并不是说我自己就好到哪儿去。

“我们可能会租一个带洗衣机的地方,”萨莎说,因为提到了他们生活的拮据,语气里有了新的挑衅,“大概过几个月就租。”

“你和朱利安住在一起,父母没意见吗?”

“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不安地把手缩回朱利安运动衫的袖子里,“我十八岁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

“再说了,”她说,“你和我一样大的时候不是也在一个邪教里吗?”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我从中听出了一种谴责的意味。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萨莎就起身朝冰箱走过去。我看着她装腔作势地摇摆过去,从容地拿出一瓶他们带来的啤酒。商标上的山脉图画闪着银光。她迎着我的目光。

“来一瓶吗?”她问。

我明白这是个测试:我要么是那种可忽略或可怜的中年人,要么是她也许可以说说话的人。我点了点头,萨莎放松了些。

“想得挺快的。”她说,扔了一瓶啤酒给我。

夜晚来得迅速,在海边就是这样,没有建筑物来调和减缓这种变化。夕阳低得可以直视,看它从视线中飘落、消失。我们每人都喝了几瓶啤酒。厨房里越来越暗,但没有人起身去开灯。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蓝色的阴影,柔和、高贵,家具简化成了形状。萨莎问我可不可以在壁炉里生火。

“那是烧气的,”我说,“也坏了。”

这房子里有许多东西不是坏了,就是被遗忘了:厨房里的钟停了,壁橱的圆把手在我手里掉了,我还从角落里扫出一堆闪着光的苍蝇。房子需要一直有人住才能避免腐坏。尽管我住进来好几周了,情况还是没得到多大改善。

“不过我们可以在外面院子里生火。”我说。

车库后面有块沙地是避风处,湿叶子铺积在塑料椅子上。这里有过一个类似火坑的地方,石头散布在一些失去意义的家居旧物之中:被遗忘的玩具上的插件,一块像是被嚼过的飞盘碎片。我们的注意力分散在忙碌的准备工作上,这些任务能让我们保持友好的沉默。我在车库里发现一摞三年前的旧报纸,还有一捆镇上杂货店买来的木头。萨莎用脚尖把石头重新摆成一个圆圈。

“我一直都不会弄这个,”我说,“应该还要做些什么,对吗?把木棒摆成一个特定的形状?”

“摆成房子的形状,”萨莎说,“应该把柴搭得像个小屋。”她用脚把圆圈整理了一下,“我小时候,大家经常在约塞米蒂 露营。”

真正把火烧起来的是萨莎:她蹲在沙地里,持续而稳定地吹气,驯服火苗,直到它热烈地燃烧起来。

我们坐在塑料椅子上,椅子上面有斑斑点点风吹来的沙子。我把自己的椅子拉近火堆,想要感觉到热,想要出汗。萨莎安静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思绪在飞旋,她已消失在很远的地方。或许她在想象朱利安此刻在加伯维尔做什么:他睡在散发着麝香味儿的日式草席上,把毛巾当作毯子盖……这场冒险中的所有部分。当个二十岁的男孩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朱利安讲的那件事,”萨莎说,她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尴尬,尽管她的兴趣很明显,“你有没有——比如,爱上那个人?”

“拉塞尔?”我说,用一根棍子戳了戳火堆,“我对他没有那种想法。”

这是真的:其他女孩围着拉塞尔转,像关注天气变化一样追踪他的去向和心情,不过他在我心里总是与我保有一定距离。他对我而言就像一个敬爱的老师,学生从不会去想象老师的家庭生活。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们在一起呢?”她问。

我的第一反应是避开这个话题。我必须划清界限,上演一整套道德剧:表达一下悔恨,再给一些警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掺感情。

“那时候人们经常会落入那种组织,”我说,“山达基教 ,进程教,‘空椅子’ ,现在那些还算什么?”我瞥了一眼她——她在等我继续说下去,“我猜可能有部分原因是我运气不好吧,遇到的是那个组织。”

“但是你留下来了。”

我第一次感觉到萨莎的好奇心全力向我滚来。

“因为一个女孩。我留下来更多是因为她,而不是拉塞尔。”我犹豫了一下,“苏珊。”说出她的名字,让它活在这个世界里,我感觉很怪异,“她比我大,”我说,“其实也没大多少,但感觉要大很多。”

“苏珊·帕克?”

我盯着篝火对面的萨莎。

“我今天查了一些东西,”她说,“在网上。”

我曾经沉迷于这类东西,叫它粉丝网站或别的什么都行——陌生人群聚的角落。有个网站专门展示苏珊在监狱里的画作:一些水彩画,山脉、像马勃菌的云,画上的标注满是拼写错误。想象着苏珊耗费心血在这些画上,一阵剧痛攫住了我的心。但在看见她的照片后,我就关闭了网页。苏珊,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白T恤——牛仔裤里塞满了中年人的肥肉,脸像一面空白的纱布。

想到萨莎在那可怕的食堆中饕餮,我感到一阵不安。她脑袋里一定装满了那些细节:尸检报告和女孩们那晚的证词,像一场噩梦的抄录本。

“这没什么可骄傲的。”我说。又把那些老生常谈重复了一遍——真是糟糕透了。那些东西既不刺激,也不值得羡慕。

“没有看到一点儿关于你的信息,”萨莎说,“至少我没找到。”

我感到一阵挫败。我想告诉她一些有价值的事情,要是仔细追究的话,就会看到我的存在。

“那样更好,”我说,“这样那些疯子就不会把我找出来。”

“但是当时你在那儿?”

“可以说,我住在那儿,住了一阵子。当然了,我什么也没杀。”我干笑了一声。

她蜷缩进运动衫里。“你就那样离开了父母?”她的声音里透着崇拜。

“那时候不一样,”我说,“每个人都到处跑。我父母离婚了。”

“我父母也是。”萨莎说,她已忘记了先前的羞涩,“你当时和我一样大吗?”

“比你小一点儿。”

“我敢说你那时候一定很漂亮。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也很美。”她说。

我能看出她是出于本性慷慨才这样夸我。

“你是怎么才遇上他们的?”萨莎问。

我花了好一会儿来整理思绪,回忆事情发生的先后。“重访”,是每年这场杀人事件的周年日他们在文章里都会用到的词。“重访水滨路惨案”,就好像这个事件是单独存在的,如同一个可以关上盖子的匣子,就好像当我走在街上或坐在电影院阴暗角落里的时候,不会被千百个苏珊的幽影打断。

我用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样子对付了萨莎的问题,这些人,自身已成了图腾。媒体对盖伊不太感兴趣,他只不过是做了男人一直都在做的事情,但那些女孩被打造成了神话。唐娜是不吸引人的那一个,迟钝、粗野,常常被描绘成一个可怜的怪人。她的脸上有饥饿的凶蛮。海伦,以前是营火女孩,皮肤晒得黝黑,扎着双马尾辫,长得漂亮。她成了供人迷恋的偶像、撩人的女杀手。但是苏珊的名声最坏,堕落、邪恶,她那隐秘的美拍得不好,看起来野性、瘦瘠,好像她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杀戮。

谈到苏珊让我胸中一阵飞旋,萨莎一定能看出来。就发生的事情而言,我的这种反应、这种不由自主的兴奋,似乎是可耻的。长椅上的看守人,肚子里盘绕的肠子暴露在空气中。那位母亲的头发被淤血浸着。小男孩的尸体被毁坏得太厉害,警察连他的性别都无法确认。萨莎一定也已经读过那些细节了。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和他们做同样的事情呢?”她问。

“当然没有。”我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道。

一直以来,我对着讲农场的事的那些人里,基本没有一个会问我这个问题:我会不会也可能那样做,我是不是差点儿做了。大多数人都设想是一条道德底线把我隔开了,就好像那些女孩是另一种生物。

萨莎很安静。她的沉默近似于一种爱。

“我有时的确会想,”我说,“这像一场没有发生在我身上的意外。”

“一场意外?”

火焰越来越微弱,无精打采地跳跃着。“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区别,我和那些女孩。”

这句话说出来感觉很怪。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对付的忧虑,现在我却缓缓靠近了它,哪怕是模糊地靠近。萨莎看起来没有不喜欢我的回答,更没有警惕。她只是看着我,满脸专注,仿佛把我的话吸了进去,给它们安了家。

我们去了镇上一家提供食物的酒吧。这似乎是个好想法,我们有了瞄向的目标。有食物,有运动。在那之前我们聊了很久,直到篝火燃尽,只剩下报纸的点点红光。萨莎把沙子踢到这堆余物上,她童子军般的兢兢业业让我笑了起来。我很开心能有人做伴,虽然这只是暂时的缓解——朱利安会回来,萨莎会跟着走,我又会孤身一人。尽管如此,能成为仰慕的对象也是件好事。因为基本上就是这样:萨莎似乎尊敬我十四岁时所经历的一切,她认为我有意思,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勇敢过。我想要纠正她,但是一片广阔的舒适在我胸中蔓延开来,重新占据了我的身体,仿佛我刚从药物睡眠的蒙眬中醒来。

我们沿着导水桥并肩走在街上。尖立的树木密集、阴暗,但并不让我害怕。夜晚笼罩上了奇妙的节日般的氛围,不知为何萨莎开始叫我薇。

“妈妈薇。”她说。

她像一只小猫咪,温顺可亲,温暖的肩膀轻轻地撞着我的肩膀。我看过去,发现她正咬着下嘴唇,脸朝着夜空。可天上没什么可看的——雾遮住了星星。

酒吧里除了几张高脚凳,基本没什么东西。杂七杂八的生了锈的常见牌标,门口一对眼睛似的霓虹灯嗡嗡响着。厨房里有人抽烟——三明治带着烟味的潮湿。我们吃完后歇了会儿。萨莎看起来只有十五岁,但他们并不在意。酒保是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似乎不管什么样的生意都让她感激。她看上去饱受生活的打击,头发让杂货店的染发剂弄得焦枯。我们差不多一样的年纪,但我不想往镜子里看一眼来确认这种相似,至少不在萨莎坐我旁边的时候这么做。萨莎,她的面容如宗教徽章上的圣徒,干净、纯洁。

萨莎在高脚凳上旋转,像个小孩子。

“看我们俩,”她笑道,“玩得多开心。”她喝一口啤酒,又喝一口水,我注意到她这个一丝不苟的习惯,但这没能阻止她的神色低落下来。“我有点儿高兴朱利安不在这儿。”她说。

这话似乎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我知道这时不应该惊到她,而是要给她空间,让她慢慢绕到真正想说的上来。萨莎心不在焉地踢着踏脚杆,呼吸温湿,一股啤酒味儿。

“他没告诉我他要离开,”她说,“到洪堡去。”我做出惊讶的样子。她干笑了一下:“早上我看不到他的人,还以为他只是在外面。这有点儿奇怪,是吧?就这样走了?”

“是啊,很奇怪。”也许是过分谨慎了,但我防着激起她对朱利安正义的辩护。

“他发短信一直跟我说抱歉。他以为我们说过这个了,我猜。”

她抿了一口啤酒,蘸湿手指在木台面上画了一个笑脸。“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尔湾大学开除吗?”她半玩笑半正经地说,“等等,”她说,“你不会告诉他爸爸的,对吧?”

我摇摇头,真是个乐于为青少年保守秘密的成年人。

“好的。”她吸了一口气,“他有个讨人厌的计算机老师,他挺装怪的,我觉得。那个老师,他不让朱利安迟交论文,他明知道这样朱利安会因为没成绩挂科的。”

“所以朱利安去了他家里,对他的狗做了一些事情。喂它点儿东西,让它难受一下。用的是漂白剂还是老鼠药之类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萨莎看着我的眼睛,“狗死了。这只老狗。”

我努力保持表情不变。她的复述直白,语调没有起伏,让这个故事听起来更糟糕。

“学校知道是他干的,但是没有证据。”萨莎说,“所以他们找别的理由暂停了他的学业,不过他再也回不去了,都搞砸了。”她看着我,“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他并不是要杀死那只狗,只是想让它难受。”萨莎的语气有些犹疑,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想法,“也没那么坏,对吧?”

“我不知道,”我说,“对我来说挺坏的。”

“但是我和他住在一起,你知道的,”萨莎说,“房租什么的,都是他交的。”

“总有地方可以去的。”我说。

可怜的萨莎。可怜的女孩们。这个世界用爱的许诺把她们喂肥。她们是那么急切地需要爱,可她们中的大多数人真正得到的又是那么少。那些甜掉牙的流行歌曲,那些用“日落”和“巴黎”这样的词描述衣服的商品目录。接着她们的梦想被粗暴的蛮力夺走,手猛力扯开她们牛仔裤上的扣子,公交车上男人对他的女朋友吼叫,没人会看过去一眼。为萨莎感到的悲伤锁住了我的喉咙。

她一定感觉到了我的犹豫。

“无所谓,”她说,“反正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想,可能做母亲就像这样,看着萨莎喝干她的啤酒,像个男孩一样擦了擦嘴。对某个人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温柔,出乎意料,无边无际。一个打台球的人游荡过来,我准备把他吓走。但萨莎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露出尖尖的牙齿。

“嘿。”她说,然后他就给我们两人各买了一瓶啤酒。

萨莎不紧不慢地喝着。那个男人讲话,她的神态一会儿无聊地走神,一会儿换上狂热的兴味,也许是装的,也许不是。

“你们俩是从城外来的吗?”他问。他的头发泛灰,留得很长,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绿松石戒指——又一个六十年代的幽灵。也许我们那时还曾在街上擦身而过,出没于同样陈腐的轨迹。他提了提裤子,问:“你们是姐妹吗?”

他的声音勉强地想把我拉进努力的范围,我几乎要笑出来了。不过,即使是坐在萨莎身边,我还是能感觉到一些洒过来的注意力。记起这种电压让我感到震惊,即使它是二手的。被人渴望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啊。也许萨莎已经太习惯于此,甚至都没有注意。她专注在自己人生的急流中,在越往前越好的确定里。

“她是我母亲。”萨莎说。她的眼神收紧,想让我配合这个游戏。

我配合着用胳膊搂住她。“我们母女正在旅行。”我说,“走1号路 ,从洛杉矶到尤里卡 。”

“两个冒险者!”那个男人捶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后来我们知道,他的名字叫维克多,手机壁纸是个阿兹特克 形象,他告诉我们这张图充满魔力,只要对着它冥想就能使你更聪明。他深信世界上的事件是由复杂而持续的阴谋精密筹划出来的。他拿出一美元的纸币向我们展示光照派 成员之间是如何交流的。

“一个秘密社团为什么要把计划放在通用货币上呢?”我问。

他点点头,一副早已预料到这个问题的样子:“为了炫耀他们的权力所达之处。”

我嫉妒维克多的确定,他那正义派的愚蠢句法、他的这种信念——认为世界有一个可见的秩序,我们要做的就是寻找符号——就好像邪恶是一个可以破解的密码。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酒沾湿了他的牙齿,一颗坏死的臼齿露出一抹灰败。他有许多的阴谋要向我们条分缕析,有许多的内幕可以给我们提示。他谈到“跟上趟儿”“隐藏的频率”和“影子政府”。

“哇,”萨莎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这些吗,妈妈?”

她一直叫我“妈妈”,声音夸张又滑稽,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清她醉得多厉害,意识到自己也醉成什么样了。这个夜晚已经航行进了陌生的水域。霓虹灯牌标明灭不定,酒保倚在门口抽烟。我看着酒保踩灭地上的烟蒂,人字拖鞋在她脚上滑来滑去。维克多说看到我和萨莎相处得这么融洽真让人开心。

“现在这种情况不常见了。”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母亲和女儿一起旅行,像你们俩这么甜蜜。”

“啊,她太棒了,”萨莎说,“我爱我妈妈。”

她丢给我一个狡猾的笑,然后斜身把脸凑了过来。她干干的嘴唇贴上来,有腌菜的咸味。这是最纯洁的吻。不过维克多还是震惊了,正如萨莎所希望的。

“我肏。”维克多说,既嫌恶又兴奋。他挺直笨重的肩膀,重新扎起松垮的衬衫。突然间他似乎对我们俩有些警惕,四下张望着寻求支援和确认。我本想向他解释萨莎不是我女儿,但现在已经不在意了。夜晚在我心中燃起一种愚蠢、迷惑的感觉,恍惚觉得离开后又返回这个世界,在这个活生生的领域重新定居下来。

1969

6

一直以来都是我父亲负责维护游泳池——用网撇水面,再把湿叶子堆起来。他还用一些五颜六色的小瓶测氯含量。在保养这方面他一直不算太勤勉,不过,他离开后,泳池还是破败了。蝾螈绕着过滤器游来游去,我沿池边往前游的时候,能感到一股黏滞的阻力,浮渣儿在身后的尾波中漂散开。我母亲在互助组里,她忘了答应过要给我买新泳衣,所以我只能穿着那件橙色的旧泳衣——已经褪成了哈密瓜色,针脚起了皱,裤腿那儿还脱了线,上衣太小,但挤出了成人似的乳沟,让我有些得意。

夏至聚会过去才一个星期,我已经又回到农场里,已经在为苏珊偷钱了,钞票一张接一张。在想象中,我更愿意这个过程花费的时间久一点儿。得用几个月的时间来说服我,一点点攻破我的防线,像情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追求。但我是个热切的目标,急不可耐地要献出自己。

我在水里摆动着,水藻在我的腿毛上星星点点,如同铁屑吸附磁铁。一本皱巴巴的平装书遗忘在草坪躺椅上。树上的叶子闪着银光,恍如鳞片,在六月慵懒的炎热里,一切都那么饱满。我家附近的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那么新奇,如在水中?还是万物已为我换了模样,平凡世界里哑巴似的杂物,变身成了另一种生活里绮丽的舞台布景?

夏至节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苏珊开车载我回家,我的自行车挤在后座里。因为抽了太多的烟,我的嘴巴像被过滤了,变得陌生,身上的衣服也变得陈旧,闻起来一股灰味儿。我不停地从头发里挑出稻草来——这是让我激荡的前一夜的证据,像盖了戳的通行证。它真的发生了,终于发生了。我不停地在脑中将这些快乐的资料清晰地分门别类:我坐在苏珊身边这个事实,我们之间友好的沉默。我为和拉塞尔一起待过感到一种堕落的骄傲。我乐于在脑海里重放当时的举动,即使是污秽和无聊的部分——拉塞尔让自己勃起时古怪的间歇。人体机能中的迟钝有某些力量。就像拉塞尔曾向我解释的:要是你想,你的身体就能带你冲破阻碍。

苏珊一边开车一边抽烟抽个不停,偶尔以安详的仪式把烟递给我。我们之间的静默既不是倦怠,也没有令人不舒服。车窗外,橄榄树飞掠而过,夏日土地被炙烤得焦黄,远处的航道蜿蜒爬行,蜕进了大海。苏珊不停地换电台,最后突然啪的一声把它关掉。

“我们得加油了。”她宣布。

我们,我默默回响着,我们得加油了。

苏珊把车开进德士古加油站,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辆青白相间的皮卡车拉着一辆船拖车。

“拿张卡给我。”苏珊说,朝手套箱点了点头。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箱子,散开一堆杂乱的信用卡。卡上的人名都不同。

“那张蓝色的。”她说,看起来有点儿不耐烦。我把卡递给她时,她看出了我的疑惑。

“这是别人给我们的,”她说,“也可以说是我们拿走的。”她夹着那张蓝色的卡,“像这张是唐娜的。她从她妈妈那儿顺来的。”

“她妈妈的加油卡?”

“救我们的命——我们会饿死的。”苏珊说,看了我一眼,“就跟你拿卫生纸一样,是不是?”

提到这个,我的脸红了。也许她知道我撒了谎,但从她关上帘子的脸上我看不出来——也许她不知道。

“再说,”她继续说,“这比他们拿着花好——更多的废物,更多的东西,更多的我、我、我。拉塞尔在试着帮助人们。他不会评判你,他不来那一套。他不在乎你有钱没钱。”

苏珊说的好像有一点儿道理。他们只不过是在平衡世界上的势力。

“是自我。”她靠在车上继续说,眼神却一直警觉地盯着油表——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一次加油超过油箱的四分之一,“钱就是自我,人们总是不肯放弃它,只想保护自己,像抱毯子一样紧紧抱住它。他们没有意识到钱让他们成了奴隶。这是病态的。”

她笑了一下。

“有趣的是,只要你把一切都给了别人,只要当你说‘在这儿,拿去吧’——那个时候你才真正拥有了一切。”

团体里有个人因为翻进大垃圾箱里找吃的而被拘留了,苏珊很愤怒,把车倒回到路上的时候重新讲了那件事。

“越来越多的商店学精明了。全是狗屁。”她说,“他们把东西扔了,又想要回它们。这就是美国。”

“真是狗屁。”这个词的声调在我嘴里有些奇怪。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很快。”她瞥了一眼后视镜,“钱很紧张,但又躲不开这个问题。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不是在嘲笑,不真的是——她说得就像是在表明真相,用一个友善的耸肩承认了现实。就是在这一刻,那个主意向我走来,全然成形,就像是我自己想到的。它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是恰恰好的解决办法,一个闪耀的廉价饰物,伸手可及。

“我可以弄些钱来。”我说,意识到自己急切的样子又畏缩起来,“我妈妈一直都把钱包放在外面。”

这是真的,我总是无意中发现钱就躺在那儿:抽屉里,桌子上,或是忘在洗手间水池旁边。我有零花钱,但母亲经常会再给一些,有时是碰巧,有时就是随意地往钱包的方向一挥手。“需要多少就自己拿吧。”她总是这样说。我从来都是需要多少拿多少,找零也及时放回去。

“哦,别,”苏珊说,她把最后一截烟弹出车窗,“你不用非得这么做。不过,你这样很贴心,”她说,“有这话就很好了。”

“我想这样做。”

她努着嘴巴,假装在犹豫,激得我的肚子也跟着倾斜了。

“我不想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她笑了两下,“我不是那种人。”

“但我真的想做,”我说,“我想帮忙。”

苏珊沉默了一分钟,然后笑了,没有看过来。“好吧,”她说,我没有漏掉她语气里的考验,“你想帮忙,就可以帮忙。”

我的任务让我成了母亲房子里的间谍,母亲成了蒙在鼓里的猎物。我甚至可以为和她的争吵道歉,那晚在安静的走廊里撞见她的时候我就这样做了。母亲微微耸了耸肩,还是接受了我的道歉,以一种勇敢的方式笑着。这个摇摆的、勇敢的笑,本来是会惹我烦的,但我已经是新的我了,我低下头,带着卑下的愧悔。我在模仿一个女儿,做一个女儿会做的事。我心中有一部分在暗暗激动,发现她已经够不着我了,每次我看着她或者和她讲话,我都是在撒谎。和拉塞尔的那个夜晚,那个农场,我心已偏向那个秘密之地。她拥有的只是旧世界里的我的空壳,全是些枯萎的残余。

“你回来得真早,”她说,“我以为你又会在康妮那里睡觉呢。”

“我不想睡在她那儿。”

提到康妮,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被扯回寻常的世界。就连普通的食欲也让我吃惊。我想让世界围绕着改变清晰可见地重组,就像一处修补标明了一处破裂。

母亲语气软下来:“我只是很开心,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待待,就我们俩。有好一阵子没在一起了,对不?我可以做点儿俄罗斯牛肉,”她说,“或者肉丸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对她的殷勤有些怀疑:通常只有我留字条给她,她从互助组回来看到后,才会去给家里买吃的。我们几乎有一万年没吃过肉了。萨尔告诉母亲吃肉就是吃掉恐惧,消化恐惧会让人长体重。

“肉丸子就好。”我答应道,不想去注意这让她多开心。

母亲打开厨房里的收音机,放的是我小时候爱听的那类轻缓柔和的歌曲,唱的是钻石戒指、清凉的小溪、苹果树什么的。要是苏珊或者康妮发现我在听这种歌,我一定会很尴尬——这些歌平淡乏味,喜气洋洋的,已经过时了——但我对这些歌有着吝惜的私密的爱。放到母亲会唱的部分,她就跟着唱起来,欢快,带着夸张的热情,很容易就把人带得和她一样轻飘飘了。青春时期多年的马术表演塑造了母亲现在的身姿,那时的她坐在光顺雄骏的阿拉伯马上笑着,场地灯光反射在她衣领的坚硬水钻上。在我小时候,她对我来说是那么神秘,她穿着拖鞋在家里走动,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心里一阵害羞。还有她抽屉里的珠宝首饰,我让她给我讲它们的来历,一件接一件,像首诗。

家里很干净,窗户把暗夜分成一个个小方块,我光脚下的地毯毛茸茸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农场的反面,我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内疚——这么舒适是不对的,想在整洁的厨房里一本正经地和母亲吃饭也是不对的。苏珊和其他人这会儿在干什么呢?这个问题突然间变得无法想象了。

“康妮这些天怎么样?”她问,扫视着手写的菜谱卡片。

“挺好的。”她可能真的是这样,看着梅·洛佩斯的牙套上沾满食物残渣儿。

“你知道,”她说,“她随时都可以来这儿。你们俩最近在她那儿也待得实在太久了。”

“她父亲不介意。”

“我挺想她的,”她说,但母亲每次看到康妮都一脸困惑,像一个勉强忍受她的未婚姨妈,“我们可以去棕榈泉 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旅行。”很明显她正等着合适的时机提出这个计划,“你可以把康妮叫上,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不知道。”可能挺好。康妮和我可以在隔绝阳光的后座上推来挤去,喝着来自印地欧城外椰枣农场的奶昔。

“呃,”她嗫嚅着,“我们这几周就可以去。但你知道的,宝贝儿,”她顿了一下,“弗兰克可能也会来。”

“我不会和你还有你的男朋友一起去旅行的。”

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但我看出她还有事情没说。收音机的声音太大了。“宝贝儿,”她开始讲了,“我们将来一起生活的话——”

“什么?”我讨厌自己的声音自动地变得泼闹,削掉了任何一点儿威信。

“当然不是马上,绝对不是。”她努起嘴巴,“但要是弗兰克搬进来——”

“我也住在这里,”我说,“你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就打算哪天让他搬进来?”

“你今年十四岁了。”

“真是放屁。”

“嘿!说话注意点儿。”她双手抱夹在腋下说,“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粗鲁,但你不能再这个样子,赶紧改掉。”靠近母亲那张满是恳求的脸,还有她不加掩饰的惶乱,激起了我一种生理上的厌恶,就像闻到卫生间扇风的铁锈味儿,我就知道她来例假了一样。“我在试着做件好事,”她说,“邀请你的朋友过来。能让我喘口气吗?”

我笑了,不过笑容里满是被背叛的憎恶。这就是她要做晚餐的原因。现在事情变得更糟,因为我居然那么容易就被取悦了。“弗兰克是个浑蛋。”

她怒气陡升,但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注意你的态度。这是我的生活,明白吗?我只是想活得稍微开心点儿,”她说,“你得让我开心点儿。你能让我开心点儿吗?”

她只配过她那贫血的生活,整天像个小女孩似的缺乏安全感。“好,”我说,“好,祝他好运。”

她的眼睛眯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我没说。”我能闻到冰冷的生肉回到室温那股冷金属的刺鼻气息。我的胃收紧了。“我不饿了。”我说,把她留在厨房里走了。收音机还在放着歌,有初恋,有河边起舞,肉已经完全解冻,母亲不得不赶紧把它做熟,尽管没人会吃。

在那之后,再告诉自己钱是该拿的就很容易了。拉塞尔说大多数人都是自私的,无法去爱,看起来我母亲就是这样,父亲也是,他和塔玛藏在帕洛阿尔托的波托菲诺 式公寓里。所以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这是场干净的交易。似乎我顺走的那些钱一张一张地累积起来可以替代消失的东西。也许那些东西一开始就没存在过,想到这个,太让人沮丧了。也许什么都没存在过——康妮的友情,彼得对我的任何感觉,除了对我显而易见的孩子气的崇拜感到厌烦。

母亲还是像往常一样将钱包随处放,这让里面的钱显得更没价值——都不值得她认真对待。不过,在她钱包里翻找的感觉还是不舒服,似乎是在母亲的脑子里搜得乱响。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很私人:一片奶油硬糖的包装纸,一张祷告语卡片,一面小镜子,一管眼霜——邦迪创可贴的颜色,她经常拍在眼睛下方。我夹起一张十美元,折起来塞进短裤里——她有什么理由怀疑我呢?我是她的女儿,一直以来表现都挺好的,尽管和非常好比起来又挺让人失望的。

我惊讶于自己几乎没感觉到愧疚。相反——我卷走母亲的钱时还有一种莫名的正义感。我学到了一些从农场得来的假自信,我确定自己能拿到我想要的。身藏着钞票让我第二天早上能对母亲露出微笑,表现得像我们前一晚没说过那些话,在她毫无征兆就拨弄我的刘海儿时耐心地站着。

“别把眼睛遮住。”母亲说,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呼吸的热气贴过来。

我想甩开她,想往后退,但是我没有。

“好了,”她说,满意的样子,“这才是我的宝贝女儿。”

我在泳池里蹬着腿,肩膀浮出水面,脑子里想着钱的事。这个任务有种纯洁感——把钞票存在我的小拉链钱包里。没人的时候我就乐颠颠地数钱,每张新的五元、十元都是一份独有的福音。我把崭新脆挺的纸币包在最外面,这样一整卷看起来就更神气了。我想象着把这笔钱交给苏珊和拉塞尔时他们欣喜的样子,舒缓地沉入一厢情愿的甜蜜梦雾。

我闭着眼静浮在水上,听到树丛那边噼里啪啦一阵响才睁开眼。可能是一只鹿。我紧张起来,在水中不安地摆动。我没有想到可能是人:我们不担心那类事情,那是到后来才会担心的。原来是一只斑点狗,它从树丛里小跑出来,径直到了泳池边沿。它冷静地凝视着我,然后叫起来。

这只狗的样子很奇怪,浑身布满斑点,吠声尖厉,像人一样充满警觉。我知道它是我们左边邻居达顿家的狗。那位父亲写过一些电影主题曲,我在聚会上听他妻子哼唱过,戏谑地对着一群聚起来的人唱。他们的儿子比我小——他经常在院子里用他的BB枪射击,狗躁动不安地跟着狂叫。我记不起那只狗的名字了。

“走。”我说,半心半意地泼着水花,我不想费劲爬出泳池,“去吧。”

那只狗还是不停地叫。

“去。”我又试了一次,但它叫得更凶了。

走到达顿家时,我的短裤已被泳衣打湿。在那之前我穿上软木拖鞋,脚印弄得上面泥花花的,发梢滴着水,牵着狗的项圈。泰迪·达顿开的门,他十一二岁,腿上爬满了痂壳和擦痕。去年他从树上掉下来摔坏了胳膊,是我母亲开车送他去的医院。她阴郁地低声抱怨泰迪的父母留他一个人待的时候太多了。我没怎么和泰迪一起玩过,除了在邻居晚会上同为小孩子的熟悉,在那里十八岁以下的孩子都因被迫要达成友谊而聚在一起。有时候我看见他和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子在树林防火路上骑车。有一次他还让我抚摸他们发现的一只小农场猫,他把这个小东西抱在衬衣里面。小猫的眼睛流着脓,但是泰迪对它很温柔,像个小母亲。那是我之前最后一次和他说话。

“嘿,”他开门时我说,“你的狗。”

泰迪盯着我的样子就像我们一辈子都没做过邻居。我对着他的沉默翻了翻白眼。

“他跑到我们院子里了。”我继续说。那只狗晃动挣脱着。

泰迪过了两秒才说话,但我看见他开口前无法抗拒地瞄了一眼我的泳装上衣,那增大的丰满的乳沟。泰迪发现我注意到后更加慌乱不安。他对那只狗皱眉头,接过项圈。“坏提基。”他说,把这牲畜撵进屋去,“坏狗狗。”

泰迪·达顿在我身边可能会有些紧张,想到这个,我有些惊讶。上次见到他时我还没有比基尼,现在我的胸部更丰满,连我自己都得意。我觉得他的注意多少有点儿滑稽。曾经有个陌生人在电影院洗手间里向我和康妮露出他的老二——有好一会儿我们都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喘得那么厉害,像一条缺氧的鱼,但接着就看见了他的阴茎,从他的拉链里出来就像胳膊伸出袖子。他看我们的样子就像我们是被他钉在板上的蝴蝶。康妮抓住我的胳膊,我们转身边笑边跑,手里抓着的葡萄干夹心巧克力开始融化。我们用刺耳的声调向对方描述那种恶心的感觉,但里面也有骄傲。这种满足感就像帕特丽夏·贝儿有一次下课后问我,有没有看见加里森先生是怎样盯着她看的,我不觉得这很怪吗?

“它的爪子都是湿的,”我说,“它会把地板都弄脏的。”

“我爸妈不在家,没关系的。”泰迪仍站在门口,窘迫里又带着某种期待。他不会想着我们要一起玩吧?

他站在那里,就像那些无缘无故在黑板下勃起的不幸的男孩子——很明显他在某种力量控制之下。也许性的留证在我身上以一种新的方式显现出来了。

“好吧,”我说,我担心自己会笑出来——泰迪看起来那么不舒服,“再见。”

泰迪清了清嗓子,努力把声音压得低沉一点儿。“抱歉,”他说,“要是提基打扰到你了。”

我是怎么知道可以糊弄泰迪的?为什么我的脑子会马上搜到这个选项?夏至节之后我只去过农场两次,却已经开始吸收某些看世界的方式、某些推理的习惯。拉塞尔告诉我们,这个社会到处是规矩的人,他们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成了麻木的奴隶,温顺得像实验室里被下了药的黑猩猩。我们这些农场里的人完全是在另一种层次里生活,我们与那些凄风苦雨做斗争。如果你为了成就更宏大的目标,为了进入更宽广的世界,而不得不去糊弄那些规矩人呢?拉塞尔告诉我们,如果你从那旧契约中抽身出来,拒绝所有公民课、祈祷书、校长办公室狗屁样的吓人策略,你就会看到并没有对和错这回事。他宽容的一视同仁把这些概念削弱成了空洞的遗物,就像一个已无权力的政府颁发的勋章。

我问泰迪要了杯喝的。我想着是柠檬水、苏打水什么的,但绝不是他给我拿的那种。他把杯子递给我时,手在紧张地颤抖。

“你需要餐巾吗?”

“不用。”他精神的紧张暴露在外,我微微笑了一下。我也不过是才开始学习怎样被人看。我喝了一大口,杯子里装满了伏特加,漂着一道细得不能再细的浑黄的橙汁。我咳嗽起来。

“你爸妈让你喝这个?”我边擦嘴边问。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骄傲中带着犹疑。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我看着他,思考接下来该说点儿什么。这种感觉很新奇,不再是自己在那里担心,而是看着别人调整、担心自己的举动。我围着彼得转的时候,彼得也是这种感受吗?一种有限度的耐心,让人飘飘然又稍有点儿心烦的权力感。泰迪长着雀斑的脸发红,写满了渴望——他只比我小两岁,距离却不可逾越。我从杯子里喝了一大口,泰迪清了清嗓子。

“我有大麻,如果你想来点儿的话。”

泰迪把我领到他房间里,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环视他那些男孩子气的新奇玩意儿。它们的摆放似乎是为了观赏,尽管全是一堆垃圾:一块指针不走的船长表;一座早被遗忘、已变形发霉的蚂蚁农场;一支残缺的箭头,上面的点画光滑发亮;一满罐一分钱铜币,像沉水财宝一样发绿、脏兮兮的。通常我会跟他开点儿玩笑,问他箭头是从哪儿弄来的,或者告诉他我发现过一支完整的、黑曜石做的箭头锋利无比,可以见血。但我感到有种压力迫使自己保持一种傲慢的冷淡,就像那天苏珊在公园里的样子。我已经开始明白,别人的钦慕对你是有所要求的,你必须围绕这个要求塑造自己的形象。泰迪从床垫下面拿出来的大麻颜色发褐,碎成了渣儿,几乎没法儿抽,尽管他递出塑料袋的时候带着粗蛮的自尊。

我笑了起来:“这跟土差不多了。不用了,谢谢。”

他似乎被刺痛了,把袋子深深地塞进裤兜里。我知道这是他的王牌,他没料想到会迎来这样的失败。这个袋子一直在那儿,被床垫压着,不知道等出头的这一天等了多久。我突然为他感到一阵难过。他身上的条纹衬衫领口被污垢弄得软塌塌的。我告诉自己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把已经喝干的空杯子放下,轻快地说声再见,然后回到自己家里。还有别的办法能弄到钱。但是我没有走。他坐在床上,凝望着我,一副迷惑又专注的神色,似乎挪开目光会打破我在眼前这个稀有的魔咒。

“你想要的话,我能弄来一些真家伙。”我说,“很正的货,我有认识的人。”

他感激的样子让我感到尴尬:“真的吗?”

“当然。”我看见他注意到我调整泳衣带子。“你身上有钱吗?”我问。

他毫不犹豫地把兜里皱巴巴、软塌塌的三美元递给我。我收起钱,公事公办。占有的钱即使这么少,也在我心中燃起熊熊的欲求。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值多少钱。这个等式让我兴奋起来。你可以是漂亮的,可以是被人渴求的,而这会让你有价值。我欣赏这种干净利落的交易。也许这就是我在与男人的交往中已经感觉到的东西——那种让你起鸡皮疙瘩的不舒服、感觉被愚弄。这样一来,这个安排至少还能发挥点儿作用。

“你父母呢?”我说,“他们在什么地方放着钱吗?”

他飞速地扫了我一眼。

“他们不在,对吗?”我叹了口气,有点儿不耐烦,“所以谁在乎呢?”

泰迪咳嗽起来,重换了一副表情。“是啊,”他说,“我去找找。”

我跟在泰迪后面上楼时那只狗不停地撞着我们的脚后跟。他父母的房间里光线很暗,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的是床头几上一杯放了很久的水,还有装香水瓶的亮瓷托盘;陌生的是叠在角落里他父亲的休闲裤和放在床脚的软垫沙发。我很紧张,能看出来泰迪也一样。在大中午闯进别人父母的卧室似乎是不正当的。太阳在没有遮阴的地方晒得正骄,给阴影勾勒出鲜明的线条。

泰迪走向远处角落里的壁橱,我跟了过去。和他靠得近一点儿的话,我会不那么像一个入侵者。他踮起脚在一个硬纸板箱里摸索。在他找的时候,我翻摸着挂在浮华的丝绸衣架上的衣服,是他母亲的:打着佩斯利花纹蝴蝶结的衬衣,僵硬细密的粗花呢套装。它们看起来都像礼服,没有人味儿,不太像真的,直到我捏到一件象牙色衬衣的袖子。我母亲有件一样的,上面熟悉的“I.Magnin” 金色商标对我像是一种责备。我把衬衣放回衣架上。“你能快点儿吗?”我压低嗓音催促道,他的回答含混不清,他往更远的地方翻找,直到终于拿出了一些簇新的钞票。

他使劲把盒子推回高架上,我数钱时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气声。

“六十五。”我说,把这一摞钱整理顺,叠成更有质感的一厚沓。

“这些不够吗?”

我可以从他的神情和费力的呼吸中判断出,如果现在向他要更多,他也会想尽办法弄来的。我心中有一部分差点儿动摇了。我想要贪婪地享用这新的权力,看我能让它维持多久。但这时提基突然从门口小跑进来,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狗喘着气轻轻地蹭着泰迪的腿。我发现这只狗连舌头上都有斑点,满是褶皱的粉红上点缀着黑色。

“这些就够了。”我把钱放进口袋里。我的湿短裤散出一股氯的气味。

“那我什么时候能拿到货?”泰迪说。

我花了两秒才理解他看我的那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我答应过要给他大麻的。我几乎忘了刚刚不只是要钱的。他看见我的表情,立刻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不着急,如果要花些时间什么的。”

“很难说。”提基在我的胯部嗅着。我把他的鼻子猛地推开,粗蛮得超出了我的原意,它的鼻子把我的手掌心弄湿了。突然间,离开这个房间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也许很快。”我说,开始倒回门口,“我拿到手了就带过来。”

“噢,是的,”泰迪说,“是的,好。”

走到前门时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泰迪是客人,而我是主人。一阵风从门廊吹奏而过,荡起一支轻悠的歌。阳光、绿树和远处的金色山坡似乎预示着巨大的自由,我已可以开始忘记自己做过什么,让它们被别的思绪完全冲刷走。叠成方块的钞票就在我口袋里,肉乎乎的,让人高兴。当我看见泰迪长满雀斑的脸时,一股难以遏制的高尚的情感传遍了我的全身——他就像个弟弟。我想起了他抚爱那只小农场猫时温柔的样子。

“回头见咯。”我说,弯下身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心里为自己姿态的温柔、友善而庆祝,但接着泰迪调整了一下屁股,保护什么似的向后弓起;我回身时发现,他的牛仔裤裆部倔强地挺立着。

7

去那里的路我能骑车骑个大半程。阿道比路上很少有车,除了偶尔驶过的摩托车或者马拖车。如果有汽车经过,那通常是开往农场的,他们会捎上我,我的自行车半悬在车窗外。女孩们穿着短裤和木拖鞋,戴着从雷氏药房外的自动售货机里买的塑料戒指。男孩们的思绪飞走了,又在一个怔怔的笑里回过神来,像刚从一场宇宙旅行中归来。我们互相点个头,几乎看不出动作,在看不见的相同频道里接收了信息。

并不是我想不起遇见苏珊他们之前的生活,只是那种生活比较局限,难出意料,人和物都守在各自平缓的轨道上。过生日时母亲为我做的黄澄澄的蛋糕,密实,带着冰箱里的凉气。学校里的女孩们在柏油路上吃午餐,坐在翻了面的双肩书包上。自从遇到苏珊,我的生活得到了一种急剧的、神秘的解脱,揭开了已知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如同衣柜背后的秘密通道。我发现,在吃苹果时,即使是吞咽湿润的果肉也能激起我心中的感激。头顶上的橡树叶密密麻麻地挨着,玻璃温室般明晰,像某种线索,带我通向本没想过可以解开的谜团。

主屋前停着几辆摩托车,看起来像一头头硕大笨重的奶牛,我跟着苏珊走过去。穿牛仔背心的男人坐在附近的大圆石上,抽着烟。空气有点儿刺鼻,是圈里的羊驼,还有干草、汗、晒干的粪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

“嘿,妞儿。”其中一个男人叫道。他伸了下身子,肚子顶着衬衫绷得像怀了孕。

苏珊微笑着回应了一下,但把我一把拉开:“你在那儿站太久的话,他们会扑到你身上来。”她虽然这么说,可还是往后挺起肩膀好凸显胸部。我朝肩膀外瞥了一眼,那个男人冲我弹舌头,快得像条蛇。

“不过,拉塞尔能够帮助各种各样的人。”苏珊说,“还有,你知道,猪猡们不会和这些摩托党胡来。这一点很重要。”

“为什么?”

“因为,”她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警察痛恨拉塞尔。他们痛恨任何想把人们从体制里解放出来的人。但是如果这些家伙在这儿,警察就不会来。”她摇了摇头,“猪猡们也是被束缚的,这真肏蛋。看他们那锃他妈亮的黑皮鞋。”

我烧旺自己正义感的认同:我和真理是站在一边的。我跟着她去了屋子后面的空地,朝篝火旁七嘴八舌的嗡嗡声走去。钱在我口袋里绑得结结实实的,我一直想开口告诉苏珊我把它带来了,又总是失去勇气,害怕这份贡献太过寒碜。终于,我摸了摸她的肩膀,在加入人群之前让她停了下来。

“我能弄到更多。”我慌乱地说。我只是想让她知道钱有了,想着自己亲手把它交给拉塞尔。但苏珊迅速纠正了我的想法。我尽量不去注意她从我手上拿走钞票的动作有多敏捷,她用眼睛点了数。我看见这个数目让她吃了一惊。

“好姑娘。”

阳光撞击着锡皮外屋,驱散了空气中的烟雾。不知是谁点的线香已经熄灭。大家坐在拉塞尔脚边,他的眼睛从我们的一张张脸上看过去,当碰上我的凝望时,我脸红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我会回来。苏珊的手摸着我的背,轻轻地,占有似的,一阵静穆袭来,像置身在电影院或教堂时那样。我感觉到她的手在那里,几乎浑身麻木。唐娜正摆弄着她橙色的头发,把每一股编成紧实的花边辫子,用营养不良的指甲劈开分叉的发梢。

拉塞尔唱歌时看起来要年轻些,他把乱糟糟的头发绑在脑后,用一种滑稽戏谑的方式弹奏着吉他,活像电视里的牛仔。他的声音不是我听过的最悦耳的,但是那一天——我的双腿沐浴在阳光里,被燕麦草的须茬儿抚摸着——那天他的声音似乎滑遍了我全身,弥漫在空气中,我感觉自己像被钉在原地,即使想动也动不了,即使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也无法离开了。

拉塞尔唱完歌的间隙,苏珊站起身,衣服沾上了厚厚的尘土,拣条道走到他身旁。她向拉塞尔耳语了几句,他的脸色一变,随即点了点头,捏着她的肩膀。我看见苏珊把我那卷钱递给他,他放进口袋里,手指在上面放了一会儿,仿佛在赐予祝福。

拉塞尔眯起眼睛:“我们有一些好消息要宣布。我们得到了一些资源、一些爱心,因为有人对我们敞开了自己,他们敞开了自己的心。”

一道微光传到我体内。刹那间,我觉得一切都值得——在母亲钱包里的搜寻,泰迪父母房间里的寂静。那种担忧如此彻底地转化成了归属感。苏珊匆匆地坐回我身边,看上去很满足。

“小伊薇向我们展示了她的大善心,”拉塞尔说,“她向我们展示了她的爱,不是吗?”其他人都转过来望着我,一股友善的暖流向我的方向涌动过来。

那个下午的剩余时光在一片昏昏欲睡的阳光里度过。几条瘦得皮包骨的狗退回到房子下面,伸着舌头喘气。我们坐在门廊台阶上——苏珊把头靠在我膝盖上,向我复述她做的一个梦的残片,时不时停下来撕一口法式面包。

“我被说服了,相信我懂手语,但很明显我并不懂,我只是乱挥着手。但是那个男人明白我说的一切,就像我确实懂手语似的。但后来我发现原来他是故意装成一个聋子,”她说,“是在最后。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我,这一套。”

她的笑是事后加上去的,像一个锐利的锯齿——关于她内在的任何信息都能让我多开心啊,一个独属于我的秘密。我说不出我们在那儿坐了多久,我们俩切断了日常生活节奏的绳子,随波漂浮。但这正是我想要的——有一段舒缓的时光让我感觉到不同和新鲜,经受特殊意蕴的冲洗,就像我和她两人沉浸在同一首歌里。

拉塞尔告诉我们,我们正在开创一个全新的社会:没有种族歧视,没有排外,没有等级之分。我们服务于一种更深的爱。他就是这么说的——更深的爱,他的声音在加利福尼亚州草场摇摇欲坠的房子里轰鸣、回荡,我们像狗一样玩耍,打着滚儿,互相咬着,在阳光的强击下气喘吁吁。我们算不上大人,大部分都算不上,我们的牙齿乳白、鲜嫩。我们吃掉任何放在面前的食物:粘在嗓子里的燕麦片,面包上的番茄酱,罐装的薄片牛肉。土豆被芥花油浸得潮乎乎的。

“1969小姐,”苏珊这样称呼我,“独属于我们的。”

她们就是这样对我的,好像我是她们的新玩具,她们轮流用胳膊挽着我,吵闹着要给我的长头发编辫子,拿我提到过的寄宿学校的事逗乐。还有我有名的外祖母,她们中有一些人记得她的名字。还有我白净的袜子。她们都跟着拉塞尔好几个月了,甚至有跟了好几年的。这是那些日子在我心中慢慢溶进的第一个疑虑:像苏珊那样的女孩子,她们的家在哪里?还有娃娃音的海伦——她提过几次在尤金 的家。有个每月都给她灌肠的父亲,在她练完网球后用薄荷香膏按摩她的小腿,还有其他一些暧昧的保健运动。可他在哪儿呢?如果她们的家给了她们需要的,那她们为什么会在这儿,日复一日,在农场里消磨无尽的时光?

苏珊睡得很晚,几乎到中午才起床。她睡眼惺忪,磨磨蹭蹭的,行动比正常的要慢一半,似乎总有更多的时间。从那时起,我就时不时在她那儿住几晚。她的床垫并不舒服,沙子硌人,但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有时她在睡梦中闭着眼朝我伸过手来,胳膊吊在我身上,她的身体发出烤面包一样温热的气息。我就睁眼躺着,痛苦地警觉着她的贴近。她夜里翻身会把被单踢开,露出赤裸的乳房。

早晨她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如丛林一般。外屋的柏油屋顶在高温下起了泡。我已经穿好衣服,不过我知道还得再过上一小时才能出去加入大家。苏珊总是要花很长的时间来准备,尽管这个准备更多体现在时间而非行动上——身子慢吞吞地耸进衣服里。我喜欢坐在床垫上看她。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样子甜蜜又空茫,如画像里没有方向的凝视。在这些时候她裸露的身体是谦卑的,甚至有几分孩子气,她俯身在垃圾袋的那堆衣服中翻找,腰弯成一个并不优美的弧度。她更像个真人了,这对我来说很欣慰。我注意到她脚踝上的皮肤因未剃尽体毛而有些粗糙,又或者是有星星点点的黑头。

苏珊以前是旧金山的舞女。俱乐部外面的霓虹灯蜿蜒闪烁,红苹果形状的灯在路人身上投下外星似的光。她们中有个女孩在后台用一支腐蚀笔烧掉了苏珊的痣。

“有些女孩讨厌到那儿去,”她说,拽了件衣服套在裸体上,“跳舞,那儿所有的东西。但我不觉得有多坏。”

她在镜子里上下打量这件衣服,隔着布拢起自己的乳房。“人们可以那么假正经。”她说,做了一个下流的表情,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又松手让乳房落下。接着她告诉我,拉塞尔有时候温柔地肏她,有时候又很狂暴,这两种你都可以享受。“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她说,“那些表现得很正直的人,好像觉得这很邪恶,他们才是真正变态的人。就像有些人来看跳舞看到了我们,然后因为他们在那里而大生我们的气,就好像是我们耍了他们。”

苏珊很少讲起自己的家乡或家庭,我也没问。她手腕上有一个光滑的疤痕组织形成的褶皱,我看见过她用手指描画着那道伤疤,神情带着悲伤的骄傲。还有一次她说漏了嘴,提到雷德布拉夫 城外一条闷湿的街道。但她立刻停住了。“那个婊子。”她一脸平静地称呼她的母亲。晕乎乎的团结心压倒了我,她语气里的那种厌倦的审判——我以为我们俩都了解孤独的滋味,尽管这一点现在看来挺蠢的。我想着我们俩那么像,可是我是在有管家和父母的家里长大,而她告诉我她有时候住在汽车里,睡在放倒的副驾驶座椅上,她母亲睡在驾驶座椅上。我饿的话就可以吃东西。但我们在别的事情上有共同点,苏珊和我,在另一种饥饿上。有些时候我是那么想要被抚摸,那种渴望擦伤了我。我在苏珊身上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每当拉塞尔靠近,她就像野兽嗅到了食物而精神抖擞。

苏珊和拉塞尔一起去了圣拉斐尔 ,去看一辆卡车。我留在农场——这里有很多杂活儿要干,我带着一种因害怕而生的狂热投身其中。我不想给他们任何赶我走的理由。喂羊驼,给花园除草,用漂白剂擦洗厨房地板。劳作是另一种表达爱的方式,是献出自我。

灌羊驼的水槽要花很长时间,水压最好的时候水流也很缓慢,不过出来晒晒太阳还是很好的。蚊子在我露出来的皮肤周围盘旋,我必须一直抖动身体把它们赶走。它们不去打扰羊驼,这群羊驼就立在那里,如银幕妖女般风骚、眼皮浓黑。

我能看到盖伊在主屋后面摆弄汽车发动机,带着科学展览项目 那种低风险的好奇,时不时歇下来抽根烟,做个下犬式动作。他每隔一阵儿就会进主屋里,从拉塞尔的藏物处再拿瓶啤酒,检查一下确保每个人都在做各自的家务。他和苏珊像教务主任,随意使个眼神或说句话让唐娜她们保持秩序。他们像拉塞尔的卫星一样行事,但盖伊对拉塞尔的遵从和苏珊的不一样。我觉得他留在拉塞尔身边是因为可以从他那儿得到想要的东西——女孩、毒品、睡觉的地方。他并没有爱上拉塞尔,在他面前既不瑟缩也不热望——盖伊更像他的心腹,在他大肆夸耀的冒险传说和艰辛历程中继续扮演一个英雄。

他靠近围栏,一只手拿着啤酒和烟,牛仔裤在髋上垮着。我知道他在看我,我凝神在水管上,看着温热的水流填满水槽。

“烟会把它们熏走的。”盖伊说,我假装才发现他似的转过身。“蚊子。”他说,把烟伸过来。

“是啊。”我说,“当然,谢谢你。”我从围栏上接过烟,小心地保持水管连着水槽。

“你看见苏珊了吗?”

盖伊已经默认我知道她的动向。成为她下落的守护人让我受宠若惊。

“有个圣拉斐尔的人要卖他的卡车,”我说,“她和拉塞尔一起去看了。”

“嗯。”盖伊说,伸手把烟拿回去。他似乎被我的专业态度逗乐了,不过我确定他也看见了我一说起苏珊时被爱慕劫持的那种表情,我赶到苏珊身边时步子走得打了结的那些时候。或许他为发现自己并非所有人渴望的目标而感到困惑——他是个英俊的男孩子,早已习惯女孩们的关注。他把手探进那些女孩的牛仔裤里时,她们吸紧了肚子,那些女孩还相信他身上戴的首饰是他未被开采的情感深度的美妙证据。

“他们估计在免费诊所吧。”盖伊说,像表演哑剧似的挠着裆部,烟在空中挥舞。他想让我背地里取笑苏珊,算是某种串通——我冷笑了一下,没有做更多的回应。他跷起牛仔靴后跟,端详着我。

“你可以继续去帮露丝。”他喝着最后几口啤酒时说,“她在厨房里。”

我已经把这一天的杂务做完,在闷热的厨房里和露丝一起干活儿肯定乏味透了,但我带着一种殉道者的凛然点了点头。

露丝在科珀斯克里斯蒂 嫁给了一个警察,苏珊告诉我的,应该是真的。她带着被家暴妻子那种恍惚的疑惧在边境游荡着,连我提出要帮她洗盘子时,她也微微有些瑟缩。我擦洗着他们最大的炖锅上胶一样的东西,看不出颜色的残羹剩饭沾在海绵上。盖伊在用他小心眼儿的方式惩罚我,但我不在乎。任何恼怒都被苏珊的归来软化了。她一阵风似的旋进厨房,上气不接下气。

“那个人把卡车送给拉塞尔了。”苏珊说,容光焕发,四下寻找听众。她打开橱柜在里面翻摸。“太完美了,”她说,“因为他本来要大概两百元。拉塞尔说:‘都静下来,你应该把它送给我们。’”

她笑起来,激动未平,坐在柜子上,开始噼里啪啦地剥袋子里落满灰尘的花生:“那个家伙一开始真的很生气,因为拉塞尔直接管他要那辆车,还是免费的。”

露丝只是一心二用地听着,在做晚餐的食材里挑挑拣拣,但我关掉水龙头,整个身子面向苏珊。

“拉塞尔说:‘我们聊个一两分钟。让我告诉你我要干吗。’”苏珊把一块花生壳吐回袋子里,继续说,“我们和那个人一起喝茶,就在他那个奇怪的小木屋里。大概聊了一个小时。拉塞尔把整个图景都展现给他了,全铺开在他面前。那个家伙对我们在这儿做的事情很感兴趣,还给拉塞尔看了他在军队时的旧照片。然后他说我们可以直接把车开走。”

我在短裤上擦擦手,她忘乎所以的样子让我非常难为情,就转身走开了。我洗盘子的时候听到她还吊着腿坐在柜台上一颗接一颗地咬花生,积了一堆乱糟糟的湿壳,直到袋子空了,她才起身去找别的听众。

女孩们喜欢在小溪附近晃悠,因为那儿凉快一些,风儿带来丝丝清凉,就是蚊子讨人厌。礁石上覆盖着水藻,阴影让人昏昏欲睡。拉塞尔开着新卡车从镇上回来了,带了巧克力棒,还有漫画,书页被我们的手弄得软绵绵的。海伦眨眼间就吃完了自己那份糖果,又带着沸腾的妒羡四下望着我们。虽然她也来自富裕家庭,但我们走得不近。我发现她平时都无精打采的,除了在拉塞尔身边,那时她的骄纵是有定向目标的。她像一只小猫,在他的抚摸下得意扬扬,表现得很幼小,甚至比我还要小,她玩杂耍的方式到后来看是有些病态的。

“天哪,别盯着我看了。”苏珊说,弓身护着自己的糖,“你自己的不是已经吃了嘛。”她的身影在岸上紧挨着我的,脚指头蜷进泥地里。一只蚊子在她耳边乱飞,她的身体猛地一抽。

“就一小口,”海伦哀叫道,“就咬个角。”

露丝从腿上那堆杂乱的青年布衣服中抬头瞥了一眼。她正在帮盖伊缝补工作服,细密的针脚缝得不怎么精准。

“你可以吃一点儿我的,”唐娜说,“要是你安静的话。”她把自己的糖递给海伦,巧克力棒上的花生碎粒凹凸不平。

海伦咬了一口,咯咯笑起来,牙齿上沾满了巧克力。

“糖棒瑜伽。”她宣告道。在她眼里什么都可以是瑜伽:洗盘子,饲养羊驼,给拉塞尔做饭。你会从中感到极乐,安身于万物的节奏教给你的一切。

破除自我,奉献自己,如微尘之于宇宙。

所有那些书里都说得像是男人逼迫女孩们参与其中的。那并非事实,至少很多时候不是。苏珊挥舞着她手中的宝丽来“浪子” 相机如同挥动武器,驱使那些男人褪下牛仔裤,露出他们的阴茎——绵软、赤裸裸地现在阴暗的毛巢中。那些男人在照片里害羞地笑着,在罪恶的闪光灯下变得苍白,一身的毛,还有湿漉漉的动物似的眼睛。“相机里根本没有胶卷。”苏珊会这样说,但其实她刚从店里偷了一箱。那些男孩假装相信她。有很多事情都是这种情形。

我尾随着苏珊,尾随着他们所有人。苏珊让我用助晒油在她裸露的背上画太阳和月亮,拉塞尔在吉他上弹着悠闲的即兴重复段落——一些故作正经、起起伏伏的片段。海伦叹了一口气,仿佛她是一个染着相思病的小女孩,露丝带着飘忽的笑容加入了我们,一些我不认识的年轻男孩望着我们,脸上满是感激的敬畏,甚至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沉默里交织了那么多的东西。

我在心中暗暗为拉塞尔的下一步动作做准备,但过了一阵子它才发生。拉塞尔朝我神秘地点了下头,于是我知道要跟他过去。

本来我和苏珊在主屋里擦洗玻璃——地板上散落着弄皱了的报纸和醋,半导体收音机开着;即使是杂活儿,也染上了一种逃学似的轻松。苏珊和着歌,高兴地和我说话,时不时走会儿神。我们一起做家务的时候,她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就像忘了自己,放松下来,成了她身上原本的那个女孩。想到她才十九岁,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拉塞尔一冲我点头,我就条件反射般地望向苏珊,分不清是想求得她的允许还是原谅。她脸上原本的安闲,消退成了一副生硬的面具。她以一种新的专注擦洗变了形的窗户。我离开时,她耸耸肩表示再见,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倾注在我的背上。

每次拉塞尔那样向我点头,我的心都会收缩,尽管也会感到古怪。我渴望着我们的会面,渴望加固我在他们中间的地位,就好像做苏珊做过的事情,也是和她在一起的方式。拉塞尔从没睡过我——总是别的什么事,他的手指在我体内富有技巧地揉动,我把这归结为他的圣洁。他的目标是高尚的,我告诉自己,那是没有被原始欲望污染的。

“看着你自己,”每次他感觉到我羞耻或犹豫的时候就这样说。他指着拖车房中雾蒙蒙的镜子里的我。“看看你的身体。这不是哪个陌生人的身体。”他平和地说。当我害羞地躲开,胡找借口时,他就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回镜子前。“这是你,”他说,“是伊薇,你身上除了美,再没别的了。”

这些话在我身上发挥了魔力,哪怕只是暂时的。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阵恍惚袭来——巴掌窝大的胸部,柔软的腹部,被蚊子咬得坑坑洼洼的腿。没有什么需要去弄清楚,也没有复杂的谜题——只有此刻这一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这是爱真正存在的唯一地方。

完事后他会递给我一条毛巾来擦干净自己,这在我看来是种极大的善意。

等我回到苏珊的视野里时,她总要对我冷淡一阵子。甚至她的动作都是僵硬的,上了箍似的,眼底有种缓滞,就像有人开车的时候昏昏欲睡。我很快学会了如何恭维她,黏在她身边,直到她忘记了冷漠,屈尊把她的烟递给我。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离开后,苏珊在想念我,那种一本正经原是笨拙的掩饰。尽管这很难说——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

农场的其他部分进进出出地闪现。盖伊的那条黑狗,他们用一连串名字轮番叫它。那年夏天经过农场的漫游者,在那里挤着睡一两天后离开。那些愚蠢幻梦里的居民,背着编织双肩包,开着父母的汽车,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能看到他们。我看见拉塞尔那么快就说服他们放弃财产,赶他们上架,这样他们的慷慨就成了逼不得已的剧场,在这之前我没见到过任何类似的事情发生。他们递过来车主证、银行存折,有一次甚至是一枚金婚戒,带着发蒙的精疲力竭的轻松,如溺水的人最后屈服于潮水的吮吸。他们的悲伤故事既让人痛心又老套,弄得我心乱如麻。抱怨着邪恶的父亲和残忍的母亲,故事里的这种相似让我们全都感到自己像同一个阴谋的受害人。

那个夏天下雨的日子很少,其中的一个雨天,我们大多数人都待在屋内。老旧的客厅闻起来和外面的空气一样湿闷、阴郁。毛毯把地板分成一格一格的。我能听到厨房里收音机在播报一场棒球赛,雨透过裂缝滴进下面的塑料桶里。露丝在给苏珊做手部按摩,她们的手指被乳液弄得滑溜溜的。我读着一本几年前的杂志,关于我在1967年3月的星相。闷闷不乐的躁怒悬跨在我们之间;我们不习惯受到限制,不习惯被困在任何地方。

那些小孩子在室内倒是表现得很乖。他们只是偶尔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过去,为他们的私密任务忙得团团转。另一个房间传来椅子倒地的一声巨响,但是没人起身去查看一下。除了尼科,我都不知道其他孩子中的大部分是谁生的——他们的手腕细细的,像正在衰败似的,嘴巴周围沾着一圈浆滑的奶粉。我帮露丝照顾过尼科几次,把他抱在怀里,感受那汗湿的让人愉悦的重量。我用手指梳他的头发,把他缠在一起的鲨鱼牙项链解开。所有这些难为情的母性的任务带给我的快乐要大过给他的,让我可以想象——只有我才拥有让他安静下来的力量。尼科在这些温柔的时刻非常不配合,毫不客气地打破这一魔力,似乎觉察到我的良好感觉,起了厌恶。他对着我拽自己的小鸡鸡,用尖锐的假音要求喝果汁。有一次他打我打得太重了,都打出了瘀青。我看见他蹲着把大便拉在池边的混凝土上,有时我们会用水管冲走,有时不管。

海伦穿着史努比T恤和一双过于肥大的袜子漫步走下楼梯,红红的袜子后跟在脚踝下突起。

“有人想玩大话骰 吗?”

“没有。”苏珊宣布,假定是替我们所有人回答了。

海伦塌进没有坐垫的被磨秃的扶手椅里。她瞟了一眼天花板。“还在漏水呢。”她说。没有一个人理她。“能有个人卷根大麻吗?”她说,“求求了。”

还是没有人回应。她靠近地板上的苏珊和露丝。“求求了,求求了,求求了。”她说,脑袋抵着露丝的肩膀蹭起来,像小狗一样一头栽进她怀里。

“好了好了,去拿吧。”苏珊说。海伦立刻跳起来去拿他们存货的假象牙盒子。苏珊冲我翻了翻眼皮。我朝她回笑了一下。我想,在这里面也没那么糟糕嘛。大家都在这个房间里挤作一团,像红十字会里的幸存者一样,烧茶的滚水在壁炉上咕嘟咕嘟地响。露丝在窗边干着活儿,阳光透过七拼八凑起来的蕾丝窗帘,如雪花石膏般的白。

这片宁静被尼科突然的哭号划破了,他跺着脚跑进房间,追着一个留西瓜头的小女孩——她拿了尼科的鲨鱼牙项链,他们之间爆发了一场尖叫连连的乱斗,眼泪飞迸,你抓我挠。

“嘿。”苏珊头也不抬地说。两个孩子顿时都静了下来,尽管眼冒怒火地盯着对方,醉汉似的呼呼喘气。一切都似乎没事了,迅速摆平了,直到尼科抓了那个女孩的脸,用长得过长的指甲耙过去,尖叫声又高了一个八度。那个女孩双手抱住脸颊,开始号啕大哭,露出了乳牙,凄惨的高音持续着。

露丝费力地站起来。

“宝贝儿,”她张开怀抱说,“宝贝儿,你得乖一点儿。”她朝尼科走了几步,尼科也开始哭叫,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尿布上。“站起来,”露丝说,“来吧,宝贝儿。”她想扶住尼科的肩膀,但他变得软绵绵的,不愿意动。别的女孩一脸镇定地看着尼科的胡闹,看他从母亲怀里扭脱出来,开始用头撞地板。“宝贝儿,”露丝提高嗓门儿单调地重复着,“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但他继续着,眼睛黑起来,像颗纽扣,带着愉快。

“天哪。”海伦笑起来,她奇怪的笑声一直持续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起自己带孩子时感到过的无助的恐慌,意识到这个孩子不属于我,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但就连露丝也在这个同样的忧虑面前束手无策,好像她在等着尼科真正的母亲回来,搞定一切。尼科的脑壳不断地撞击地板,努力地让额头变得粉红。他哭喊着,直到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是拉塞尔,我看见每个人的表情都如获新生。

“这是怎么回事?”拉塞尔说。他身上穿的是米奇不要的衬衣中的一件,沿肩部绣了一大片血红的大玫瑰。他赤着脚,浑身淋得透湿。

“问露丝。”海伦尖声尖气地说,“那是她的孩子。”

露丝嗫嚅着,她的话最后变得狂乱起来,但拉塞尔的回应和她不在同一水平。他的声音冷静,仿佛在哭泣的孩子和慌乱的母亲周围画了个圈。

“放松。”拉塞尔吟咏道。他不让任何人的烦躁搅进来,屋子里的骚动在他的凝视中转了调子。就连尼科也因为拉塞尔的出现而警觉起来,他的怒气变成了空模子,好像刚刚那个发脾气的自己消失了,只留下个替身。

“小汉子,”拉塞尔说,“来这里跟我说说话。”尼科还是怒瞪着自己的母亲,眼神却无助地被拉塞尔吸引过去。尼科噘起厚厚的下嘴唇,估算着。

拉塞尔一直站在门口,他没有像有些大人对待孩子那样——弯下腰,一脸热切,露出两排湿亮的牙齿。尼科也几乎安静下来了,进入低声的抽泣。他又在拉塞尔和母亲之间飞快地看了一个来回,然后终于一路小跑到拉塞尔身边,让拉塞尔把他抱起来。

“这才是我们的小男子汉。”拉塞尔说,尼科的胳膊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我记得自己当时惊奇于拉塞尔的脸色变化之快,他同小男孩说话的时候,往日的特征全改变了,脸上现出一副滑稽、愚笨的样子,活像一个逗乐小丑在扮鬼脸,但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地镇定。他就是有这种能力,碰上什么人就变成什么样,就像水倒进什么样的容器里就会有什么样的形状。他能在瞬间变成一切:那个把手指探进我体内的男人,解放一切的男人,有时粗暴有时温柔地肏苏珊的男人,还有现在这个对着小男孩耳语的男人,他的声音擦抚着小男孩的耳畔。

我听不清拉塞尔说了些什么,但尼科把哭声吞了进去。他湿漉漉的脸上仍带着激动:似乎只要有人能抱着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海伦十一岁的表妹卡洛琳离家出走,在这里住了一阵子。她以前住在海特区,但是警察在那里进行过一次镇压,她就搭顺风车来了农场,身上带着一个牛皮钱包和一件破旧的毛皮大衣。她经常爱抚这件大衣,又一副羞怯的样子,似乎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有多爱这件衣服。

旧金山离农场没那么远,但我们不常去。我只和苏珊去过一次,是去一栋房子里拿一磅大麻,她开玩笑地把那栋房子叫作“俄罗斯大使馆”。我猜,那应该是盖伊的某些朋友,一处撒旦教徒的老窝。那栋房子的前门漆成焦油黑——她看到我的犹豫后挽住我的胳膊。

“这地方真瘆人,是吧?”她说,“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

当她猛地把我拉近时,我感觉到她的髋骨碰撞上来。在这些亲密的时刻,我从来只感觉到目眩神迷。

之后,我和她走路去了嬉皮山 。天灰蒙蒙的,下着细雨,山丘上空落落的,只有几个跌跌撞撞如活死人一般的瘾君子。我竭力从空气中搜刮一丝旧日的氛围,却一无所获——苏珊笑起来时,我也放松下来,停止了追寻意蕴的徒劳。“天哪,”她说,“这地方简直像个垃圾场。”我们最后还是回到公园里,湿雾从桉树叶上滴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几乎每天都待在农场里,偶尔在家短暂停留也只是为了换衣服,或是在厨房桌上留下便笺。我会在上面署名:“爱你的女儿。”放纵这种夸张的感情,填补由我的缺席留下的空白。

我知道自己的样子起了变化,在农场待的一个又一个星期把我改造出了一身的邋遢气。我的头发被太阳晒褪了色,发梢也变得细脆,即使用沐浴乳洗完澡,身上也有一股烟味儿。我的很多衣服都过渡为农场财产,变成一堆我自己也认不出来的衣服:海伦穿着我曾经最珍爱的一件围兜衬衫到处胡闹,现在它又破又旧,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桃子汁。我穿得像苏珊一样,从那堆公共衣物里挑出一件脏兮兮的七拼八缀的衣服套在身上,衣服的杂乱宣示了对外面更大的世界的敌对。我和苏珊一起去过一家超市,她穿着比基尼上装和牛仔短裤。我们望着其他顾客的目光因为愤怒而变得火热,从斜眼变成直视。我们疯了似的无法控制地哼笑着,仿佛藏着狂野的秘密,我们确实有。有个女人一脸迷惑的嫌恶,几乎要叫出来,她紧抓住女儿的胳膊。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仇视只会让我们更有力量。

我用虔诚的洗礼为可能被母亲看见的时刻做准备:我站在热水下淋浴,直到皮肤起了红斑,头发用了护发素,变得顺滑。我穿上样式简单的T恤和白色棉质短裤,这些都是我年纪小一点儿的时候才会穿的衣服,想显得足够洁净、无性征,好让母亲安心。然而我或许用不着这么费劲——她根本不会看得那么仔细来确证我的努力。我们一起吃晚饭的那些时候基本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她会像个小孩一样对自己的食物挑三拣四,编造理由谈论弗兰克,她自己生活里空洞的天气预报。有天晚上我懒得换衣服,穿着一件露肚脐的薄纱吊带衫出现在餐桌前。她什么也没说,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扒拉着米饭,直到似乎突然想起来我也在。她朝我这边瞟一眼。“你变得好瘦。”她抓着我的手腕下结论道,在带着妒意的打量下松开了手。我耸耸肩,她就再也没提过这事儿。

等我终于亲眼见到米奇·路易斯时,发现他比我想象中名人的样子要胖得多。他身材臃肿,像皮肤下堆了黄油,连鬓胡子让整张脸看起来毛茸茸的,金黄色的头发如羽毛一般。他给女孩们带来一箱根汁汽水,还有六网袋橙子。放陈了的布朗尼蛋糕上面撒着德国巧克力糖霜,单个装在纸杯里,一个个带着褶边的纸杯如同朝圣者的帽子。牛轧糖装在闪亮的粉色锡罐里。我猜那肯定是礼品篮里剩下来的。他还带来一条烟。

“他知道我喜欢这种,”苏珊说,把烟搂在怀里,“他记得。”

她们说起米奇时都带着一种占有的意味,好像他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们会为米奇的造访打扮,做准备,带着少女般的期待。

“从他的浴缸里能看见大海,”苏珊告诉我,“米奇把灯开着,这样水里全都在发光。”

“他的鸡巴真大,”唐娜说,“还是紫的。”

唐娜在水池边清洗腋窝,苏珊翻了个白眼。“婊子澡 。”她咕哝道,但自己也换了一件连衣裙。就连拉塞尔都蘸水把头发往后抿,带来一种优雅的都市气息。

拉塞尔把我介绍给米奇,说道:“我们的小演员。”手放在我背上。

米奇探询地打量着我,带着自鸣得意的笑。对男人来说,这太轻松了——立马估定你的价值。他们看起来又是多想你在对自己的判断上与他们合谋。

“我是米奇。”他说,好像我没听说过他似的。他看起来气色很好,皮肤细腻,是那种饱食的有钱人的样子。

“给米奇一个拥抱吧,”拉塞尔用肘轻推我,说道,“米奇想要一个拥抱,和我们其他人一样。他可以分享一点儿爱。”

米奇一副期待的神情,晃了晃手中的礼物确认一下,然后打开。通常我会被害羞吞没,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还有可能犯的一些错。但现在我的感觉已经不同了。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这意味着我能回应米奇一个微笑,走上前,让他朝我身上压过来。

接下来是漫长的午后。米奇和拉塞尔轮流弹吉他。海伦穿一件比基尼上装坐在米奇大腿上。她不停地咯咯笑着,把梳着双马尾辫的脑袋埋进米奇的脖子里。作为乐手,米奇确实比拉塞尔出色得多,但我尽量不去注意这一点。我被一种崭新而狂暴的激情攫住了,越过紧张的临界点,进入一种迟钝的状态,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笑着,笑得脸颊都开始疼了。苏珊盘腿坐在土上,手指轻蹭着我的。我们都用手托着脸,入了神,宛如一朵朵郁金香。

在那些混沌迷离的日子里的一天,我们把自己献给了一个共有的梦想,献给了我们对现实生活所抱的那种憎恨的暴力。尽管我们还需要告诉自己,那全是关于联结、适应、接受什么的。米奇带来了一些迷幻药,是从斯坦福的一个实验员那里弄到资源的。唐娜把它和橙汁混在纸杯里,我们拿它当早餐喝,于是那些树木似乎元气满满地奏响了,阴影变成紫色,水汪汪的。后来,想到自己多么容易陷入事物中,实在让我好奇。要是周围有药,我就会嗑。你身在那一刻——在那所有事情发生的当口。我们可以花上几个小时谈论“那一刻”,谈话中把它翻来覆去:光线是怎样移动的,为什么有人沉默,追根究底一个眼神真正的意思。我们热切地想描述流逝的每一秒的形状,把一切隐藏的都挖掘出来,再敲打到死,这似乎是件重要的事。

苏珊和我忙着做那种孩子气的手镯,女孩们一直在互相交换,收集起来戴在胳膊上,像一群中学生那样。练习钩V形花样、糖果条纹花样。我在为苏珊做一只手镯,又肥大又宽,桃色棉线打底,上面一道罂粟红的锯齿花纹。我喜欢绳结串在一起的那种平静,各种颜色在我指尖快乐地跃颤。我有一次起身为苏珊倒了一杯水,这个举动有种家一般的温柔。我想要满足别人的需要,让水滋润她的嘴。苏珊边喝边对我仰笑,喝得那么大口,我能看见她的喉咙如波浪一般起伏。

海伦的表妹卡洛琳那天也在。她看起来比我十一岁的时候要懂事一些。她腕上的手镯摇晃着,发出廉价金属碰撞的声音。她的毛巾布衬衣是柠檬冰沙的淡黄色,露出小小的肚子,尽管她的膝盖像男孩子的一样满是擦痕和灰土。

“酷毙了。”当盖伊把纸杯里的果汁往她嘴里倒的时候,她说。迷幻药起效了,她像一个发条玩具一样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也开始察觉到自己身上最初的信号,嘴里满是口水。我想起童年时见过的泛滥的溪流,雨水迅疾地打在岩石上,带着死亡一般的冰冷气息。

我能听见盖伊在走廊里胡言乱语。他又在讲那些毫无意义的故事中的一个,药劲儿让他的大话重复回响。他的长发在头顶打了个深色的结。

“这个家伙在撞门,”他正在讲,“叫喊着要拿走属于他的东西。我就想,去他的,多大点儿事儿,”他絮絮叨叨地说,“我是埃尔维斯·普雷斯利 。”露丝跟着点头。她眯起眼睛看着太阳,房子里传出乡村乔 的歌。云朵飘浮在蓝天上,像霓虹的镶边。

“去看看孤儿安妮。”苏珊说,朝卡洛琳使了个眼色。

一开始卡洛琳的反应有些夸张,跌跌撞撞地,是吃了药的效果,但很快药劲儿真的上来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一些害怕。她瘦得厉害,腮腺处的搏动都能看见。苏珊也在看着她,我等着她说点儿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海伦,卡洛琳所谓的表姐,也一声不吭。她中暑了,一动不动地平躺在一条旧毯子上,一只手遮住眼睛,对着空气傻笑。最后是我走到卡洛琳身旁,碰了碰她瘦弱的肩膀。

“怎么样?”我说。

我唤了她的名字,她才终于抬起头。我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的眼神拧紧了。这是个不该问的问题——当然,它会搅起所有来自外面世界的乌七八糟的事情,不管是什么稀烂的回忆,此时可能都会让人加倍地痛苦。我不知道该如何把她从泥沼里拉回来。

“你想要这个吗?”我举起手镯问道。她偷瞥了一眼。“得等到我完成,”我说,“不过这是给你的。”

卡洛琳笑了。

“你戴上一定漂亮极了,”我继续说,“它和你的衬衣很搭。”

她眼里的紧张缓和下来。她把自己的衬衣拉起来仔细研究,神色柔和起来。

“我自己做的。”她说,指着衬衣上一个和平标志的刺绣,我能看出这得花上她好几个钟头,说不定借了母亲的针线盒。这似乎很简单:对她友善,把做好的手镯套在她腕上,再用火柴烧一个结,然后她必须把它切掉。我没注意到苏珊在盯着我们,她自己的手镯忘在了腿上。

“真美,”我说,抬起卡洛琳的手腕,“除了美,没有别的了。”

就像我是那个世界的一个占有人,成了能为别人指路的人。这样的自大与友善混杂在一起;我开始用农场里各种确定的东西填满体内的所有空虚。拉塞尔的话如饕餮大餐——再无自我,关掉思维,转而捕捉宇宙的风。我们的信仰温和,易消化,如同我们从索萨利托 的面包店里顺走的面包卷和蛋糕,我们大快朵颐这些轻而易举得来的淀粉。

随后的几天,卡洛琳像条流浪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她守候在苏珊房间门口,问我想不想来一支她从摩托党那里讨来的烟。苏珊站起来从背后勾住肘部,开始做伸展运动。

“他们就这样给你了?”苏珊调侃地说,“免费的?”

卡洛琳瞥了我一眼:“烟吗?”

苏珊没搭腔,却笑了起来。在这种时候我常常感到迷惑,但总把她的行为解释为更深层的原因:苏珊对其他人挑刺是因为她们都无法像我一样理解她。

我没有把这个念头对自己明讲,甚至没有怎么去想。关于苏珊的一切将会如何进展呢?当她和拉塞尔一起消失时,我便感到苦闷越掏越深,没有她,我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寻找着唐娜或者露丝。她回来时身上有股干汗味儿,用一条毛巾粗略地擦一擦两腿中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我正看着她。

起床时我看到卡洛琳紧张地拨弄着我送她的手镯。

“给我来支烟吧。”我冲卡洛琳一笑,说道。

苏珊用胳膊勾住我的胳膊。

“可是我们要去喂羊驼。”苏珊说,“你不想让它们饿肚子吧,是吗?它们会瘦得不行的。”

我犹豫了一下。苏珊伸手玩我的头发。她总是这样做:把刺果从我的衬衣上摘下来,有一次还把指甲嵌进我的门牙,把一点儿食物渣儿抠掉。打破界限,好让我明白界限并不存在。

卡洛琳想加入我们,这个愿望是那么毫无遮拦,我几乎都要为她感到丢脸。但这还是没能阻止我跟着苏珊出去,我对卡洛琳耸了耸肩表示抱歉。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还粘着我们离开的身影——一个孩子遮遮掩掩的关注,那种无言的理解。我看出,在卡洛琳那里,失望已经是熟悉的事了。

我浏览着母亲的冰箱,玻璃罐上流出来的酱干干的。十字花科蔬菜被乱七八糟地裹在塑料袋里,嘶嘶冒着冷气。一如往常——没什么可吃的。像这样的小事情一再提醒我为什么宁愿待在别的地方。当我听见母亲在前门拖着脚走路,还有她沉重的首饰的喧响,我想连照面也不打就偷偷溜走。

“伊薇,”她走进厨房叫道,“稍等一分钟。”

我刚从农场骑车回来,正累得气喘吁吁的,还在药劲儿的尾巴上。我努力以正常频率眨着眼睛,呈现一张空白的脸让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晒得这么黑了。”她抬起我的胳膊说。我耸了耸肩。她随意地来回梳着我手臂上的毛,然后停了下来。我们中间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我意识到,她终于明白不见的钱是怎样溜走的了。想到她会生气,我并不害怕。这个行为太过荒谬,反而具有了不是真事的那种安全感。我几乎要开始相信自己从来没住过这儿,在房子里偷偷摸摸进行为了苏珊而做的任务时,这种分离感是那样强烈。我在母亲的内衣抽屉里挖掘,在茶色丝绸和起了球的蕾丝中搜索,直到接近一卷用发圈绑住的钞票。

母亲眉头一皱。“听着,”她说,“萨尔今天早上在阿道比路上看见你了,你是一个人。”

我试图保持平静的表情,但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不过是萨尔那些迟钝的反应之一。我一直告诉母亲我待在康妮家。有几个晚上我也住在家里,尽量维持平衡。

“萨尔说附近有一些很奇怪的人,”母亲说,“某个神秘主义者之类的,但他听起来——”她的脸拧紧了。

当然了——如果拉塞尔住在马林的豪宅里,泳池里漂浮着栀子花,给有钱的女人上一次占星术阅读课收费五十美元,她一定会爱上他的。那个时候她对我来说是多么容易看透,任何差一点儿的,她都一成不变地防范着,即使她把家门敞向任何一个对她笑的人。敞向弗兰克,敞向他纽扣闪亮的衬衣。

“我从来没遇见过他。”我用无动于衷的声音说。这样母亲就会知道我在撒谎。撒谎的事实就在那里盘旋,我望着她直到她做出回应。

“我只是想警告你,”她说,“这样你就会知道那个家伙就在附近。我希望你和康妮互相照顾,明白吗?”

我能看出她正极力避免引发一场战火,为了这种中间立场,她已耗尽气力了。她已经警告了我,所以她该做的事已经做了。这意味着她仍然是我的母亲。让她觉得这是真的吧——我点点头,她松了一口气。母亲的头发变长了。她穿着一件新的针织肩带的背心,肩膀上的皮肤松松垮垮的,露出一条穿泳衣晒下的线。我们这么快就形同陌路了,像两个紧张兮兮的室友在走廊里打了照面。

“好吧。”她说。

有那么一刻我发觉,我那不再年轻的母亲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爱的神情,但它随着手镯在臂上滑落的细弱声响消失了。

“冰箱里有米饭和味噌汤。”她说。我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好像自己可能会吃,但我们都清楚我不会吃。

8

警方的照片使米奇的房子看起来狭窄、密闭、令人毛骨悚然,似乎它注定会有那样的命运。天花板上的横梁布满一道道粗裂纹,石砌的壁炉,许许多多的层阶和走廊,像米奇从索萨利托一家画廊里收集的埃舍尔 版画里的东西。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栋房子时,觉得它又简陋又空旷,像一座海滨教堂。家具很少,巨大的倒V形窗户,V字拼花木地板,宽阔低矮的台阶。从大门那儿就可以看到海湾的黑色平面在房子前延伸开来,海岸幽暗,岩石密布。游艇轻轻地互相碰撞着,像一个个冰块。

米奇为我们倒酒时,苏珊打开了他的冰箱。她边哼歌边盯着那些架子,揭开锡纸闻一闻碗里的东西,发出喜爱或厌恶的声音。像这种时候,我总是对她充满敬畏。她的举动是多么大胆,在这个世界里,在别人屋子里。我望着黑暗的窗户上我们俩摇晃的影子,头发都松散地披在肩上。我在这儿,在这个大名人的厨房里。我总在收音机上听到他的音乐。门外的海湾像漆皮一样闪闪发光。我是多么开心和苏珊一起在这里,似乎是她将这一切召唤出来的。

米奇和拉塞尔约了在那个下午早些时候见面——我记得自己注意到米奇反常地迟到了。两点已经过了,我们还在等他。我沉默着,跟他们所有人一样,沉默在我们中间膨胀。一只马蝇叮我的脚踝,我没想要把它赶走,意识到拉塞尔就在几步远的地方,闭着眼睛半坐在椅子上。我能听见他呼吸之下的低吟声。拉塞尔决定最好是让米奇遇见这幅场景:他坐在那儿,女孩们围绕着他,盖伊守在一旁——游吟诗人和他的听众。他已做好表演的准备,吉他横放在膝上,赤脚轻摇着。

拉塞尔拨弄吉他的方式有些特别,他沉默地按压着琴弦——他紧张的那种方式,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海伦开始对着唐娜耳语,只是低声的一句悄悄话,拉塞尔没有抬头。可能是关于米奇的,或者是盖伊说过的什么蠢话。但当海伦继续说的时候,拉塞尔站了起来。他郑重地将吉他慢慢地靠在椅子上,停了一会儿确认它放稳了,然后迅捷地走过来,照着海伦的脸扇了一巴掌。

她不自觉地尖叫起来,冒出一串奇怪的声音。她瞪大的双眼中满是受伤,接着迅速流干,转而露出歉意,飞快地眨眼睛好让眼泪不落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拉塞尔有这种反应,愤怒的矛头指向我们中的一员。他不可能打她的——愚蠢的刺眼的太阳,下午的时光,让这变得不可能。这个念头太过荒谬了。我四处张望,想确认这可怕的裂口,但每个人不是盯向别的某个地方,就是把面容组成一副不赞同的面具,似乎这是海伦自作自受。盖伊挠了挠耳后,叹着气。连苏珊也看起来为发生的事感到无聊,似乎这与一次握手没什么区别。我的喉咙像被灌了酸,我感到的突然、绝望的震惊,像一个轻微的过失。

转眼间,拉塞尔就轻抚着海伦的头发,把她歪掉的辫子扎紧。他对她耳语了几句,她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像一个眼痴神呆的小布娃娃。

米奇终于出现在农场时,是一个小时之后了,他带着大家急需的物资:一纸箱罐头大豆,一些干无花果,巧克力酱,还有硬得像石头的大头梨 。他任由孩子们爬上他的腿,虽然通常会把他们抖掉。

“嘿,拉塞尔。”米奇说。脸上的汗水交织纵横。

“好久不见,兄弟,”拉塞尔说,保持平稳的笑容,尽管没有从椅子上起身,“《伟大的美国梦》进行得怎么样了?”

“还挺好的,伙计。”他说,“抱歉,我迟到了。”

“有一阵子没有你的消息了,”拉塞尔说,“我的心都碎了,米奇。”

“一直很忙,”米奇说,“发生了很多事。”

“总是有很多事在发生。”拉塞尔说。他环视着我们,久久地和盖伊对视。“你不觉得吗?似乎总有很多事情在发生,生活就是这样。我想,可能只有死的时候才会停下来。”

米奇笑了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异常似的。他分发着带来的烟和食物,像一个满头大汗的圣诞老人。那些书会把这一幕定为拉塞尔和米奇之间关系转变的时刻,尽管那时我对这个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没有在他们之间里的紧张里抓住任何一点儿含义,没注意到拉塞尔裹在宽容、冷静的外表下的暴怒。米奇这次来是向拉塞尔报告坏消息的,拉塞尔的唱片交易泡汤了,不管怎样,烟、食物,所有这些东西是慰问品。拉塞尔为了预想中的唱片交易已经追猎米奇好几个星期了,步步紧逼,一再施压,把米奇折磨得筋疲力尽。他派盖伊送去神秘含糊的消息,既可以说是威胁,又像是示好。拉塞尔坚信这是他应得的,因此要尽力得到它。

我们抽了些草,唐娜做了花生酱三明治。我坐在橡树投下的伞状阴影里。尼科和另一个孩子到处乱跑,下巴上早饭残渣儿结了壳。他对着垃圾袋响亮地抽了一棍子,脏东西撒了一地——除了我,没人注意到。盖伊的狗在草场上溜达,羊驼焦躁地抬高腿。我不住地偷瞄海伦,如果要说她是什么样子的话,那就是持续的开心,似乎刚刚与拉塞尔的冲突完成了一个令人欣慰的图案。

那一巴掌应该更令人警醒的。我希望拉塞尔是善良的,于是他是那个样子。我想和苏珊靠得更近,于是选择相信那些让自己愿意留下来的事情。我告诉自己有些事情是我无法理解的。我把以前拉塞尔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循环了又循环,打造成一种解释。有时候他为了展示自己的爱不得不惩罚我们。他也不想这样做,但他必须让我们继续前行,这是为了整个团体好。这样做,他心里也会受伤的。

尼科和另一个孩子放弃了那堆垃圾,转而蹲在草丛里,沉甸甸的尿布耷拉着。他们用亚洲人的那种严肃声音快速地对话,语调清醒、理性,宛如两位小哲人在交谈。接着他们突然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

天色已晚,我们喝了镇上按加仑卖的污浊的葡萄酒,沉渣儿脏了我们的舌头,热得让人恶心。米奇起身了,准备回家。

“你为什么不和米奇一起去呢?”拉塞尔建议。他在一种浸没的暗语里捏了捏我的手。

他和米奇之间递了眼神吗?又或者我是在想象中见证了这一交易。那一天的逻辑似乎被混乱所笼罩,不知怎的就已是黄昏了,我和苏珊开车载着米奇回他那栋房子,沿着马林的偏僻小路飞驰。

米奇坐在后座,苏珊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米奇总是出现在后视镜里,神情迷失在漫无目的的雾里。然后他会猛地回神,惊奇地盯着我们。为什么选中我们送米奇回家,我不能完全明白。我选择性地过滤掉一些信息,我所知道的就是得和苏珊在一起。所有的车窗都敞开着,迎向夏日土地的气息,迎向其他车道上的幽秘闪光,其他人的生活。我们沿着塔姆山 阴影中的狭窄小路前行。盘成圈的花园水管,美丽的木兰花。苏珊时不时驶错车道,我们尖叫着,带着快乐和迷茫的恐惧,尽管我的尖叫声中有种平淡:我不相信会有任何坏事发生,不是真的相信。

米奇换上了一件白色的睡衣似的套装,是旅居瓦拉纳西 三个星期带回来的纪念品。他递给我们一人一个杯子——我闻到一股杜松子酒的药味,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有一丝轻微的苦味。我从容地喝了下去。我几乎是病理性地high了,不断吞咽着,鼻子变堵了。我对自己微笑了一下。待在米奇·路易斯的房子里看起来太怪异了。周围是一堆乱糟糟的神龛和崭新模样的家具。

“杰斐逊飞机 在这儿住过几个月,”他说,用力地眨了眨眼,“和那几只狗中的一只一起。”他盯着房子四周继续说,“那种大白狗。叫什么来着?纽芬兰?它把草坪扯坏了。”

他似乎并不在乎我们忽略了他。他心不在焉,目光呆滞,一语不发。突然他站起身,放了一张唱片,把音量调得震响,吓了我一跳。但苏珊笑起来,催他把声音再放大点儿。让我尴尬的是,这是他自己的音乐。他沉重的肚子撑着长衬衫,撑得下摆宽松得像条裙子。

“你们都是好玩的姑娘。”他声音微弱地说,眼睛盯着跳起舞的苏珊,她的脏脚丫踩在白地毯上。她先前在冰箱里发现了鸡肉,用手指扯了一块下来,边扭腰边嚼着。

“科纳鸡肉 ,”米奇评论道,“从垂德维客 买来的。”这话里的乏味——我和苏珊互换了一下眼神。

“什么?”米奇说。我们笑个不停,他也笑了。“这很有意思。”他一遍遍地重放着音乐,不停地说他知道的某个演员是多么喜欢这首歌。“他真的懂,”他说,“听得不肯停下来。很懂货的家伙。”

这对我来说很新鲜,你可以这样对待某个名人,就像他没那么特别,你可以看到他所有让人失望的、平常的方面,又或者注意到他厨房没有送出去的垃圾的气味。墙上挂过照片的地方留下一个四方的鬼印。金唱片斜靠在护壁板上,还裹着塑封。苏珊表现得像是只有我和她才是真正重要的,这就是我们和米奇玩的一个小游戏。他是一个更大的故事的背景,而这个故事属于我们,我们怜悯他,也感激他,因为他牺牲自己来让我们取乐。

米奇有一些可卡因,他小心翼翼地抖在一本关于TM 的书上,那个样子让人看后感到痛苦。他隔着一段诡异的距离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这双手不属于他。他分出三条线,然后细看着它们。他忙了半天,直到分出明显更大的一条,然后迅速吸进鼻子,用力地呼吸。

“啊啊……”他说,朝后仰靠,喉咙处的胡楂看起来粗硬扎人。他把那本书递给还在跳舞的苏珊,她吸走一条白线,我吸了最后一条。

可卡因让我也想跳舞,于是我跳了。苏珊抓着我的手,对着我笑。这是一个奇怪的时刻:我们在为米奇跳舞,但她的眼神吞噬了我,鼓动我继续下去。她望着我愉快地舞动。

米奇想要聊天,告诉我们关于他女朋友的某个故事。自女友离开,去了马拉喀什 后,他是多么孤独,她哭着说需要更多的空间。

“扯淡,”他不断念叨着,“啊,扯淡。”

我们在纵容他:我学苏珊的样子,米奇说的时候,她点着头,却对我翻白眼,又或是大声怂恿他再多讲些。那天晚上他一直在讲琳达,虽然她的名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几乎没听。我拿起一只小木盒,里面的银色小球叮当乱响,我歪斜着盒子,想让小球掉进画得像恶龙嘴的洞里。

到谋杀发生的时候,琳达已经是他的前女友了,只有二十六岁,尽管这个年纪对那时的我来说很模糊,像是一声遥远的敲门响。她的儿子克里斯托弗五岁,但已经去过十座城市,随身绑在母亲的旅行中,像她的圣甲虫首饰袋似的。她在鸵鸟皮牛仔靴里塞满卷起来的杂志,防止靴子变形。琳达很漂亮,尽管我确信她的脸随着年龄会变得猥亵或轻贱。她在床上睡觉的时候,金发小男孩躺在旁边,像泰迪熊似的。

我是那样安心地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为我和苏珊将一切都筛分好,米奇只是个滑稽的填充品——我甚至都没想过有其他可能。我起身去了浴室,用了米奇奇怪的黑香皂,瞥了一眼他的壁橱,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的镇静剂。浴缸表面的瓷釉闪闪发光,空气中有股消毒水的刺鼻味儿,于是我知道他雇了清洁女工。

我刚小便完,有人不敲门就打开了浴室的门。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挡住自己。我看见那个男人朝我光着的腿上扫了一眼,然后低身退到走廊里。

“抱歉。”我听见他隔着门说。一排毛绒万寿菊鹦鹉挂在洗手池边,轻轻地摇晃着。

“向您致以我最深的歉意,”那个男人说,“我是找米奇的。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

我感觉到他在门那边犹豫了一下,走之前轻轻敲了下木板。我提起短裤,蔓延开的肾上腺素减退了,但还没有消失。可能他只是米奇的一个朋友。可卡因让我有些神经质,但没有被吓到。这说得通:在后来那件事发生之前,没有人以为陌生人会是除了朋友之外别的什么人。我们之间的爱是没有界限的,整个宇宙是一个无边延伸的缓冲垫。

几个月后我意识到这个人一定就是斯科蒂·韦施勒。他就是住在那座外屋的看守人,小小的白漆木板屋配有轻便电炉和小型取暖器。他负责清理浴缸过滤器,给草坪浇水,检查米奇有没有在夜里嗑药过量。他过早地谢了顶,戴着一副金属丝边眼镜。斯科特曾是宾夕法尼亚一座陆军军官学校的预备军官,后来退学去了西部。他预备军官的理想从来没有动摇过,他给母亲写的信里谈到红杉树、太平洋,用的是“雄伟”和“壮观”这样的字眼。

他将是那个首当其冲的人。那个想要反击、想要逃跑的人。

我希望能从那次短暂的会面中挤出更多的东西,好让自己相信,当他打开门时,我已感到要发生什么的震颤。但我脑子里除了他是个陌生人这一闪念,什么都没有,也很少去想这件事。我甚至都没问苏珊这个男人是谁。

我回去时,卧室里空无一人。音乐刺耳地响着,烟灰缸里一根烟在滤散着烟线。通向海湾的玻璃门开着。我走到门廊上,被突然涌现的海水震惊了,毛茸茸的光线墙:雾中的旧金山。

岸上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听到水那边传来一道失真的回声。是他们,两人都在,正在海浪中泼水嬉戏,海水围着他们的腿荡起泡沫。米奇穿着白色套装——现在已经成了浸透的白床单——在海水中挥动着,苏珊穿着她起名叫“兔兄弟 ”的衣服。我的心猛地一动——我想加入他们。但是有某种东西把我定在原地。我站在通往沙滩的阶梯上,闻着被海水浸软的木头的气息。我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我看见苏珊脱掉衣服,带着醉意费力把衣服挣脱掉,接着他就在她身上了。他的头低下去舔着她赤裸的乳房。两个人在水中都摇摇晃晃的。我看了很久,久得似乎超出了正常的限度。我转身摇进屋里的时候脑袋嗡嗡的,一片恍惚。

我调小音乐,合上苏珊没关的冰箱门,看着挑剩的鸡的残骸。“科纳鸡”,米奇坚持这么叫它。那副场景让我有点儿反胃,粉得过头的鸡肉散发出阵阵寒气。我想,自己永远都会是这副样子,会是那个关掉冰箱门的人,会像个怪人似的从台阶上看着苏珊任由米奇对她为所欲为。嫉妒在我肚子里震颤。我想象他的手指在她体内,她尝起来会有股海水的味道,我有种心被啃噬的奇怪感觉。还有困惑——事情怎么这么快就变了样,我又成了被排除在外的那个。

脑中化学的欢愉已经消退,于是我还能意识到的就是这种欢愉的匮乏。我并没觉得累,但也不想坐在沙发上等他们进来。我发现了一间没有锁上的卧室,看起来像客房:壁橱里没挂衣服,床单稍微有些乱,闻起来有股陌生人的味道,床头柜上单放着一只金耳环。我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毯子的重量和触感——接着突然有了一股想睡在康妮家的冲动。蜷着身子和她背靠背,这是我们熟悉的仪式性的安排,她的床单上印着胖嘟嘟的卡通彩虹。

我躺在床上,听着苏珊和米奇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的声音,仿佛我成了苏珊粗脖子的男朋友,那股义愤填膺的怒火又一次猛蹿起来。这不是针对她的,不完全是——我对米奇的憎恨强烈得使我保持着完全的清醒。我想让他知道先前苏珊是怎样耻笑他的,想让他知道我对他的怜悯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可我的愤怒是那么无力,如海浪汹涌却无法着陆,这种感觉是多么熟悉:我的感觉被扼死在体内,像未成人形的胎儿,痛苦又愤懑。

后来,我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琳达和她的小男孩睡的那个房间。尽管我知道这里还有别的房间,还有别的可能性。琳达和米奇在谋杀当晚之前分了手,但他们还是朋友,米奇在前一星期送了一个超大的毛绒玩具长颈鹿给克里斯托弗做生日礼物。琳达待在米奇那里仅仅是因为她在日落大道的公寓爬满了霉菌——她计划在他的房子里住两夜。然后她和克里斯托弗就会和她男朋友一起待在伍德赛德 ,她男朋友拥有一系列海鲜餐厅。

谋杀事件之后,我在脱口秀上看见过那个男人:脸红红的,眼睛上按着一块手帕。我想知道他的指甲有没有修剪过。他告诉主持人他打算向琳达求婚。但谁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

大约凌晨三点,门口响起敲门声。是苏珊,她没等我回答就跌跌撞撞走进来。她浑身赤裸,带来一股海水和烟混合的气味。

“嘿。”她说,拉我的毯子。

我在半睡半醒中,天花板上单调的黑暗让我昏沉沉的,她像是从梦中来的生物,暴风雨一样卷进房里,带着她一如往常的气味。她爬进被单躺在我身边,被单让她打湿了。我相信她是为我而来。和我在一起,是她的一种道歉的姿态。但当我明白她的急迫、她high了的呆滞的注视时,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打消了——我知道她是为米奇来的。

“来吧。”她说,又笑了一下。她的面孔在怪异的蓝色光线下显得新奇。“这很美,”她说,“你会发现的。他很温柔。”

似乎那就是你能期望的最好的事了。我坐起身,抓住被子。

“米奇是个变态。”我说,现在清楚地知道我们是在陌生人的房子里。客房过分宽敞,空空荡荡的,还有别人的肉体排放的令人讨厌的气味。

“伊薇,”她说,“别这样。”

她的贴近,她在黑暗中灼人的眼神。她是那么轻易就将嘴唇印上我的嘴,接着,探出舌头越过我的唇,用舌尖沿着我的牙齿边游走,对着我的嘴巴笑,说着我听不清的话。

我能尝到她嘴巴里可卡因的味道,还有微咸的海水味儿。我再去亲吻她,但她早已飘离,笑着,似乎这是个游戏,似乎我们只是做了一些有趣又不真实的事情。她轻轻地玩着我的头发。

我很乐意歪曲含义,故意地误读符号。做苏珊请求我做的事,似乎是我能给她的最好礼物,是一种解锁她自身的回报之情的方式。她陷入了困境,以她自己的方式,正如我一样,但我从来看不见这一点,我只是轻易地前往她催我去的方向。像那个银球叮当乱响的木玩具,我把它歪来斜去,极力想让银球进入涂画的洞里,想要那胜利的一落。

米奇的房间很宽敞,瓷砖地板凉凉的。床是在一个升起的台子上,上面雕刻着巴厘岛风格纹饰。他看见我跟在苏珊后面,咧开嘴笑了,露出一闪而过的牙齿,接着他向我们张开双臂,赤裸的胸前浮泛着毛发。苏珊直接过去了,但我坐在床沿,双手叠放在腿中间。米奇靠着肘支起身子。

“不对,”他拍了拍床垫,说道,“这里。来这里。”

我挪过去躺在他身边。我能感觉到苏珊的不耐烦,她像只狗一样侧身贴近他。

“我现在还不想要你。”米奇对她说。我看不见苏珊的脸,但能想象出她脸上闪现的受伤神情。

“你能把这个脱掉吗?”米奇用手拍了拍我的内裤。

我感到一阵羞耻:内裤松垮垮地包住了整个屁股,充满了孩子气,橡皮筋也失去了弹性。我把它从腰上褪下来,直到膝盖。

“天哪,”米奇坐起来说,“你能把腿分开一点儿吗?”

我照做了。他蹲伏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他的脸靠近我那孩子气的小丘。他的鼻子喷出动物一般湿热的气息。

“我不会碰你的。”米奇说,我知道他在撒谎。“天啊。”他吸了一口气,对苏珊做了个“过来”的动作。他小声嘀咕着,像对待玩偶似的摆放我们,不知是在对谁宣布着神道道的悄悄话。在那个陌生的房间里,苏珊在我看来也像个陌生人,仿佛她身上我所认识的那一部分已撤退了。

他把我的舌头吸进自己的嘴巴。他亲我的时候,我基本可以保持不动,以一种空洞的距离接受他探索的舌头,连他的手指在我体内也像某种新奇而又无意义的事情。米奇抬起身子挤进我的身体,遇到阻碍时他发出些微低沉的呻吟。他往手上吐了些口水开始摩擦我的下面,然后又试了一次,不知怎的,突然他就在顶我的两腿之间了。我带着惊讶和不相信不停地自忖着,这真的就发生了。接着我感到苏珊的手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也许是米奇朝我的方向轻推了推苏珊,但我没看见。当苏珊再一次亲吻我时,我又昏沉沉地开始想着她这样做是为了我,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方式。米奇只不过是背景噪音,是允许她渴望的唇、弯曲的手指的必要借由。我能闻到自己,也能闻到她。我相信她喉咙深处的声音是为我发出的,就像她的欢愉处在某个米奇听不到的音调上。她把我的手移到她的乳房上,我触碰到她的乳头时,她浑身一颤,闭上了眼睛,似乎我做了什么好事。

米奇从我身上滚下来以便观看。他揉搓着湿漉漉的龟头,把床垫压得斜了过去。

我不停地吻着苏珊,这和吻一个男人是那样不同。男人们强有力的捣压越过了一个吻所具的意义,而不是这种连接。我假装米奇不在场,尽管我能感觉到他的凝视,他的嘴巴像打开的汽车后备厢盖那样耷拉着。苏珊想分开我的腿时,我有些忸怩,但她迎着我笑了,于是我让她继续下去。她的舌头起初是试探性的,接着她也用了手指,让我尴尬的是我下面湿得厉害,还发出了声响。我的思绪在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欢愉中炸裂,我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感觉。

在那之后米奇上了我们两个人,像是要纠正我们俩不加掩饰的对彼此的偏爱。他大汗淋漓,眼睛用力地拧着。床离开了墙壁。

我早上醒来,看见自己被弄脏的内衣扭成一团躺在米奇的瓷砖地板上,心中沸腾起那么无助的难堪,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米奇开车送我们回农场。我沉默不语,望着车窗外。路过的房屋似乎处于漫长的休眠期,时髦的豪车裹在油灰色的罩布下。苏珊坐在副驾上。她时不时地回头对我笑。我能看出她是在道歉,但我面无表情,心像捏紧的拳头,处在一种没有完全放任的悲痛里。

我想,我是在给自己的坏情绪筑堤,就像我能用装腔作势来制止悲伤,用无所谓的态度来考虑苏珊。我与人发生了性关系,那又怎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另一种人体的运作罢了。就像吃饭一样,是机械化的过程,人人可为。所有那些虔诚的、温柔的让你等待的劝告,把自己变成一份给未来丈夫的礼物:实际行动的平淡里有种释怀。我从后座上望着苏珊,看着她对米奇说的什么话笑起来,然后摇下车窗。她的头发在灌进来的风中飘扬。

米奇在农场停下车。

“回头见,姑娘们。”他举起一只粉色的手掌冲我们说。似乎他只是带我们出去吃了冰激凌,只是一次单纯无害的出游,现在又把我们送回父母家这个大摇篮里。

苏珊立刻去找拉塞尔,一句话不留就撇下了我。后来我意识到她一定是向拉塞尔汇报去了,让他知道米奇看起来怎么样,我们是否让他开心到了改变主意的程度。当时,我只注意到了被抛弃。

我想让自己忙起来,在厨房里和唐娜剥大蒜。照她教我的样子,把蒜瓣在平放的刀和案台之间压扁。唐娜扭动收音机旋钮,从刻度盘的一头拧到另一头又拧回来。得到的是不同程度的静电噪音,和厄伯·阿尔佩特 那可怕的曲调。最后她放弃了,转而继续猛击一块黑色的面团。

“露丝把凡士林抹在我头发上了,”唐娜说,她晃了晃,可头发几乎没动,“等我洗的时候头发就会变得非常柔软。”

我没有搭腔。唐娜看出我有些心烦意乱,就盯住我。

“他带你看他后院的喷泉了吗?”她说,“是他从罗马弄来的。米奇那地方太有情调了,”她继续说,“因为靠近大海,所有那些离子都飘浮在空气中。”

我的脸一下红了,努力专注于把大蒜木头似的外皮剥离。收音机里的嗡嗡声似乎也有了下流的意味,污染了这里的空气,广播员的语速太快了。我明白,她们都去过那儿——米奇在海边的那所奇怪的房子。我扮演了某个部分的角色,干净利落地被这样定义:一个女孩,提供一种已知的价值。这里面有某种几乎令人感到安慰的东西,它的目的清晰明确,尽管这让我蒙了羞。我不明白还可以期望更多的东西。

我没有见过喷泉。我没有这样说。

唐娜的眼睛闪着光。

“你知道吗,”她说,“苏珊的父母其实很有钱,做煤气生意还是什么的。她从来没有无家可归过,也没有别的那些经历。”她边说边揉着面团,“没有最后沦落在医院里。没有一点是她那些鬼话里的样子。她不过是用根别针把自己划伤了,在某次嗑药的时候。”

水池里的剩饭变软,散发出的臭味儿让我想吐。我耸耸肩,做出一副反正不在乎的样子。

唐娜继续说。“你不相信我,”她说,“可这都是真的。我们在门多西诺 的时候,遇上了一个种苹果的农民。她嗑了太多药,开始拿那根别针瞎编乱造个没完,直到我们叫她闭嘴。可是她连血都没流。”

见我没有回答,唐娜把面团猛地甩进一个碗里,又一拳砸下去。“你要怎样想,随便。”她说。

过了一会儿,苏珊回到卧室,我正在换衣服。我保护性地弓身抱着自己赤裸的胸部。苏珊注意到了,似乎准备打趣我但又打住了。我看见了她手腕上的疤痕,但没有让自己多想那些让我不安的疑问——唐娜只是在嫉妒她。别管唐娜了,还有她那僵硬的抹了凡士林的头发,像麝鼠一样刺立又肮脏。

“昨晚真是酷。”苏珊说。

她想把胳膊吊我身上,我摆脱了。

“哎,别这样,你也很投入的。”她说,“我都看见了。”

我做了个恶心的表情——她笑了起来。我忙着整理床单,似乎那张床可以是任何东西,而非一个阴湿的巢穴。

“噢,没事,”苏珊说,“我有样东西准能让你高兴起来。”

我以为她要道歉,但接着想到——她要再吻我。昏暗的房间快要令人窒息。我几乎感到这事儿就要发生,感到她难以察觉的倾斜——但苏珊只是举起她的包放到床上,边上的流苏铺开。包被塞得满满的,有种异样的重量。她向我掷来一个胜利的眼神。

“打开吧,”她说,“看看里面。”

苏珊被我的犟劲儿激怒了,自己打开了包。我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只见闪现出古怪的金属光,棱角很锋利。

“拿出来。”苏珊不耐烦地说。

里面是一张用玻璃裱起来的金唱片,比我想象中的要沉得多。

她用肘轻推了推我:“我们拿下他了,不是吗?”

她一脸期待——这意味着一种解释吗?我盯着刻在一块小匾牌上的名字:“米奇·路易斯。《太阳王》专辑。”

苏珊笑了起来。

“伙计,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脸,”她说,“你不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吗?”

那张唱片在阴暗的房间里闪着钝钝的光,即使是它美丽的古埃及幽光,也没能激起我心中一丝波澜——这只是那所奇怪的房子里的一个手工艺品罢了,没什么好宝贵的。才拿了一会儿,我的胳膊就酸了。

9

门廊传来的吵闹声吓了我一跳,紧接着是母亲情不自禁的笑声,还有弗兰克沉重的脚步声。我在客厅里外祖父的椅子上伸展着身子,看母亲的《麦考尔》杂志。里面图片上的火腿如生殖器般光滑,围了一圈菠萝做装饰,劳伦·赫顿 身穿巴厘岛风格的胸衣,悠闲地躺在岩石密布的悬崖上。母亲和弗兰克闹嚷嚷地进了客厅,但是看见我立刻就不说话了。弗兰克穿着他的牛仔靴,母亲说的话也都咽了下去。

“甜心。”她的眼神有些迷离,身体晃动的幅度刚好够我知道她喝醉了,她还不想让我发现,虽然发红的脖子——从雪纺衬衫里露出来——已暴露了这一切。

“嘿。”我说。

“一个人在家干吗呢,甜心?”母亲走过来用胳膊绕住我,我任由她这样做了,尽管她身上有股酒的金属气息,还有残余的香水味儿,“康妮生病了吗?”

“没有。”我耸耸肩,转过身继续看杂志。下一页是一个穿着黄油色束腰外衣的女孩跪在一只白盒子上。是“月华滴”葡萄 的广告。

“你一般都是来去匆匆的。”她说。

“我只是想待在家里了。”我说,“这也是我的家,不是吗?”

她微笑了一下,梳了梳我的头发。“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对吗?这里当然也是你的家。她是不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转身向弗兰克说道,“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

弗兰克笑着回应了一下,但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我讨厌那种不情愿的了解,我已开始注意到权力和控制的每种微妙的转换、那些虚枪实棒。为什么一段关系不能是互惠互利,两个人以相同比值从中稳定获益呢?我啪地一下合上了杂志。

“晚安。”我说。我不愿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弗兰克的手会伸进母亲的雪纺衬衣。母亲足够警觉地关掉灯,渴求宽容的黑暗。

我刺激着这些幻想:通过离开农场一阵子,我可以激得苏珊突然现身,要求我回到她身边。我狼吞虎咽着孤独,如一筒筒地吃掉苏打饼干,玩味着嘴里钠的刺切口感。看《家有仙妻》 的时候,我对萨曼莎有了新的恼火——她自命不凡的鼻子,她那样去捉弄丈夫。他不顾一切的愚蠢的爱,让他成了一个笑话。有一晚我歇下来端详着外祖母挂在大厅里的影棚照片,用紫胶漆抛光的发卷像帽子一样贴在她头上。她很漂亮,洋溢着健康,只有眼睛睡意蒙眬的,似乎从落英缤纷的梦中醒来。我们没有一丁点儿相似的地方,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振奋。

我对着窗外抽了一点儿草,然后自慰到疲惫不堪,看一本漫画或杂志,是哪个并不重要。这只是身体的动作,我的大脑可以借以放松。我可以去看道奇“战马”车的广告。一个微笑的女孩戴着一顶雪白的牛仔帽,猛烈地摆出各种淫荡的姿势。她的神情松懈、浮夸,又吸又舔的,下巴上的口水黏糊糊的。我应该试着理解那一晚与米奇发生的事情,然后泰然处之,但我只有强烈而正式的愤怒。那张愚蠢的金唱片。我努力地想要从中组合出新的意义,似乎我错过了某个重要的信号——苏珊从米奇背后给我的一个有分量的眼神。米奇好色的脸,汗珠大颗大颗地落在我身上,我不得不转过头去。

第二天早上,我开心地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母亲正在淋浴。我往咖啡里倒了一点儿糖,然后拿了一筒苏打饼干在桌边安顿下来。我喜欢把一块饼干嚼碎,然后给这一团糨糊冲一满口咖啡。我是那样沉浸在这个仪式中,以致被弗兰克的突然现身吓了一跳。他腾空另一张椅子,拉过来坐下。我看着他把饼干碎屑收起来,激起我一种莫名的羞耻感。我正想溜走,他先开口说话了。

“今天有什么计划吗?”他问我。

他试着套近乎。我把那一筒饼干的袋子扭上,擦干净手上的碎屑,突然变得特别讲究了。“不知道。”我答。

他虚饰的耐心这么快就耗光了。“你就打算在家里瞎闷着吗?”他问。

我耸耸肩,我正打算这么做。

他脸颊的肌肉跳了一下。“好歹出去转转吧,”他说,“你待在屋里像是被人关在这儿了似的。”

弗兰克没有穿靴子,脚上只有一双白得亮眼的袜子。我吞下一声无法抗拒的哼笑,看见一个成年男人穿袜子的脚多少有些可笑。他看见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烦躁起来。

“你觉得一切都很好笑,是吗?”他说,“想干吗就干吗,你觉得你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浑身僵硬,但没有抬头。他指的可以是很多事情:农场、我和拉塞尔做的事、米奇,还有我对苏珊的感觉。

“她那天真的很想不通,”弗兰克继续说,“她丢了一些钱。直接从钱包里不见了。”

我知道我的脸红了,但还是保持安静,眯起眼睛盯着桌子。

“让她省省心吧,”弗兰克说,“可以吗?她是位可敬的女士。”

“我没有偷。”我的声音又尖又假。

“借的,行了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明白。但不能有下次了。她非常爱你,你知道吗?”

浴室的水声停了下来,这意味着母亲很快就要出现了。我试着估定弗兰克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会说——他想表现得好一些,不让我有麻烦,我明白这一点。但我不愿感激。他是为了在我面前像个父亲的样子。

“镇上的聚会还在进行呢,”弗兰克说,“今天和明天都有。也许你可以去镇上看看,好好玩一下。我确定那会让你妈妈开心的。你得找点儿事情做。”

母亲走进来,用毛巾擦干发梢,我立刻变得快活了,换上像在听弗兰克讲话的神情。

“你觉得呢,珍妮?”弗兰克盯着母亲说道。

“觉得什么?”她问。

“伊薇应该去看看狂欢节,是不是?”弗兰克说,“那个百年纪念?别让她闲着。”

母亲抓住这个讨好的主意,似乎这是智慧的灵光一闪。“我不确定是不是百年纪念——”她说。

“好吧,镇子聚会,”弗兰克打断她,“百年纪念,都一样。”

“不过这是个好主意,”她说,“你会玩得很开心的。”

我能感觉到弗兰克在看我。

“好啊,”我说,“一定会的。”

“很开心看到你们能好好地聊聊天。”母亲羞涩地补充道。

我做了个鬼脸,把杯子和饼干收起来,但母亲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弯下腰去亲吻弗兰克。她的长袍低垂,我看到一道三角形的阴影,还有被太阳晒出斑点的胸口,不得不移开了目光。

镇上在庆祝110年纪念,不管怎么说,不是100年,这个尴尬的数字奠定了这场寒碜的盛会的基调。叫它狂欢节似乎都太过慷慨,不过镇上大部分人都来了。公园里有一场盒食义卖会,在高中的露天圆形剧场还有一场关于小镇成立的表演,学生会成员穿着戏服挥汗如雨。他们封了路,不让车过,我发现自己就在攒动的人群中,人们抱着休闲与寻乐的愿望推来挤去。丈夫们的脸上绷着悲惨的责任感,身边的妻子和孩子想要毛绒动物,还有颜色浅淡的酸柠檬水、热狗和烤玉米。这都是开心时光的证明。河里垃圾淤塞,上面缓缓漂着爆米花袋子、啤酒罐和纸扇。

弗兰克说动我出门的神奇能力让母亲印象深刻。这正是弗兰克想要的。这样她就能想象出他利索地楔进了父亲的角色。我得到的乐趣和期待中的一样多:吃了果味冰沙,纸杯慢慢变软,直到冰沙漏到手上。我把剩下的冰沙扔掉,即使在短裤上擦了擦,手上还是沾了残渣儿。

我在人群中移动、阴影里进出。我看见了认识的男孩子,可他们都是学校里一闪而过的背景人物,没有一个是我真正相处过的。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念咒般唤出他们的姓名:诺姆·莫洛维奇、吉姆·舒马赫。大多数是农家孩子,靴子一股腐烂味儿。他们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时轻声细语,只在被叫到时才发言。课桌上的牛仔帽翻过来,里面一圈卑微的灰尘。他们有礼貌,品行端正,身上有奶牛、苜蓿地和几个小妹妹的印迹。他们和农场里的人绝然不同,在农场里,哪个男孩要是还尊重父亲的权威,或是进入母亲的厨房之前规规矩矩擦干净靴子,那就一定会被耻笑。我想知道苏珊此刻在做什么——在小河里游泳,还是和唐娜、海伦甚至是米奇躺在一起?这个想法让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用牙齿磨着嘴巴上的干皮褶。

我只须在狂欢节上再多待一会儿,然后就可以回家了,弗兰克和母亲会为这一剂健康的社交药感到满意。我想到公园去,但那里塞满了人——游行已经开始,皮卡车后厢里载满彩色纸塑的镇政厅绉纸模型。银行职员和穿着印度式服装的女孩们在花车上扭动身体,游行乐队的声音强烈、迫人。我从人群中钻出来,沿着边缘疾走,紧贴着较为安静的那一侧街道。乐队声音越来越吵闹,游行队伍绕向东华盛顿街去了。一阵有指向的表演似的笑声传来,切断了我的注意力。我抬头前就知道这是针对我的。

是康妮。康妮和梅。康妮手腕上吊着一只网兜袋子。我能看出里面兜着一罐橙味苏打水和别的杂货。康妮的衬衣下显出泳衣的轮廓。通过这些可以解读出她们简单的一整天——暑气恹恹,橙味苏打水跑了气,泳衣在阳台上晾干。

我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有种拐进自己的车道的熟悉。接着是不安,这些事实来回碰撞着:康妮对我很恼火;我们不再是朋友了。我看着康妮过了最初的惊讶。梅警犬似的把眼睛眯起来,急切地等着看好戏。她的牙箍让她的嘴巴有点儿厚。康妮和梅互相耳语了几句,然后康妮移过来。

“嘿,”她谨慎地说,“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以为会遭遇怒气和嘲笑,但康妮表现得很正常,看见我甚至有些开心。我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说话了。我看着梅的脸想找到一丝线索,但她一直没有表情。

“没什么事。”我说。过去的几个星期应该增强了我的抵抗力,农场的存在减少了我们熟悉的戏剧的筹码。可是旧日的忠诚那么快就回来了,像被赶着走的驮畜,我想要她们喜欢我。

“我们也是。”康妮说。

我心中突然涌起对弗兰克的感激——幸好我来了,真开心能和康妮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她不像苏珊那样复杂和费解,她只是一个朋友,日子一天天变换,而她还是我熟知的她。我和她曾一起看电视,直到被屏幕闪得头痛,也曾在浴室刺眼的灯光下帮对方挤掉背上的痘痘。

“没劲,是吧?”我指了指游行队伍的方向,“一百一十年。”

“附近有一群怪人。”梅嗤着鼻子说,我怀疑她是在影射我,“在河边。他们身上一股臭味儿。”

“是啊,”康妮更友善地说,“表演也很蠢。苏珊·塞耶的裙子那么透。每个人都能看到她的内衣。”

她们互抛了一个眼神。我嫉妒她们共享的回忆,她们一定是一起坐在观众席,在阳光下无聊又焦躁。

“我们可能会去游泳。”康妮说。这个宣言对于她们俩而言都似乎有种暧昧的好笑,我试探性地加入了她们的笑,仿佛明白这个笑话。

“嗯。”康妮好像在和梅默默地确认什么,“你想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该知道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我的背叛不会被容忍的。“去游泳?”

梅走近我,点点头:“是啊,在草场俱乐部。我妈妈可以载我们过去。你想来吗?”

我可以和她们一起去,这个念头是那样一个滑稽的时空错乱,仿佛有一个平行宇宙展开,在那里康妮和我还是朋友,梅·洛佩斯邀请我们去草场俱乐部游泳。在那里你可以喝到奶昔,吃到烤奶酪三明治,奶酪融化成荷叶花边。味道很简单,是给孩子们吃的食物,只要签上父母的名字就可以代替结账。我任由自己去感到受宠若惊,去回忆与康妮之间那种轻松的熟悉感。我对她家是如此熟悉,闭着眼睛也知道每个碗、每个塑料杯放在柜子的哪个地方,它们的边缘被洗碗机磕豁了。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多么简单,是我们令人信服的友谊进行曲。

正在这时,梅向我走过来,把一罐橙味苏打水往前一送:里面的苏打水打到我的脸时有些倾斜,所以没有湿到往下淌的程度。噢,我想,我的胃在往下坠。噢,当然了。整个停车场开始倾斜。苏打水有些温热,我闻到了化学制品的味道,没有香味的液体滴在柏油地面上。梅把几乎空掉的易拉罐扔掉。它滚了一段路后停了下来。她的脸像一枚二十五分硬币那样闪闪发光,她似乎也被自己的放肆吓到了。康妮更是拿不定主意,她的脸像个闪烁的电灯泡,直到梅把她的袋子拉得警铃般乱响,她的注意力才恢复了全部的功率。

这些液体几乎没有擦到我。事情本可以更糟的,我会真正湿透而不是面对现在这种微弱的攻击,可是不知为何我渴望全身湿透。我想要这个事件像我的羞耻感一样巨大、残忍。

“祝你夏天愉快。”梅啼啭着,她挽住了康妮。

然后她们就走了,手上的袋子挤来撞去,凉鞋在人行道上响亮地啪嗒着。康妮转身瞥了我一眼,但我看到梅用力地拽她。冲浪音乐从对街上一扇打开的车窗传来,如血脉奔流——我觉得好像看见彼得的朋友亨利在车上,不过这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在我孩子气的耻辱上编织一张更大的阴谋网,似乎这是一种升级。

我脸上维持着一个精神病人的平静,害怕也许有人在看我,警惕自己出现任何软弱的迹象。尽管我确信这很明显——我的面容紧绷着,是一种受伤的坚持,坚持表明我很好,一切都很好,这不过是个误会,是少女式的朋友间的玩闹。哈哈哈,像《家有仙妻》里面的那段笑声,达林杏仁蛋白糖似的脸上恐惧的表情在笑声里流尽了所有意义。

才离开苏珊两天,我就轻易地滑入青春期生活的乏味河流了——康妮和梅愚蠢的闹剧。母亲冰冷的双手突然放在我脖子上,像要通过惊吓来刺激我爱上她。这个糟糕的狂欢节和我糟糕的家乡。我对苏珊的愤怒已再难找到入口,像一件打包起来的旧毛衣,很少被想起。我想到拉塞尔扇了海伦耳光,这件事冒出头来,就像某些念头背后的一个小故障、一种警觉的记忆。但我总有办法让事情说得通。

第二天我回到了农场。

我发现苏珊在床垫上弯腰专心地盯着一本书。她从不读书,看见她这样专注地静止不动是件奇怪的事情。封面的一半已经被撕坏了,上面有一个未来主义的五角星形,还有一些块状的白色印刷字体。

“这是讲什么的?”我站在门口问道。

苏珊抬起头,被吓了一跳。

“时间,”她说,“空间。”

看见她,和米奇那一晚的记忆又闪现出来,但不是清晰的聚焦,而是像二手的映像。对于我的消失,还有关于米奇,苏珊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叹了口气,扔下书,躺倒在床上,研究起自己的指甲,捏着胳膊上的皮肤。

“好胖啊。”她宣布道,等着我反驳。她知道我会这样做的。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又回到她身边。对她脸上每个信号都那样警觉,弄得我都讨厌自己了,但望着她,我是快乐的。

“我很开心自己回来了。”我悄悄地说,黑暗允许我说出这句话。

苏珊微笑了一下,半睡半醒地说:“但是你一直都可以回家的。”

“也许我永远不会回去了。”

“自由的伊薇。”

“我是认真的。我再也不想离开了。”

“夏令营结束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这么说。”

我可以看见她的眼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突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我太热了。”她宣布道,踢开床单,转过身去。

10

达顿家的钟很吵。网兜里的苹果看起来滑滑的,褪了色。我能看见壁炉架上的照片:泰迪和他父母的熟悉面孔。他的姐姐嫁给了一个IBM推销员。我一直等着前门被打开,等着有人发现我们入侵。太阳点亮了窗户上的一颗折纸星星,让它变得亮闪闪的。达顿太太一定花了不少工夫把那个东西挂起来,让自己的家美观一些。

唐娜消失在另一个房间里,接着又重新现身。我听见抽屉的颤响、东西挪位的声音。

那天仿佛是我第一次看见达顿家的房子。我注意到客厅里铺着地毯,摇椅的座上放着一个看起来像手工制作的十字绣枕头,电视机的天线摇摇欲坠,空气中有股像陈腐的百花香的气味。我知道主人不在家,这里的一切都像被大水冲过:文件摆放在矮桌上,厨房里一瓶阿司匹林还敞着口。没有达顿家的人出现赋予这一切生机,它们看起来都毫无道理,就像3D图像的模糊浮影,直到戴上眼镜的那一刻才一下子变得清晰。

唐娜不断地把一些东西碰离原位:都是些小东西。装花的蓝色玻璃瓶向左移了四英寸。一只拖鞋被从另外一只身边踢开。苏珊什么也没碰,至少一开始是这样。她用眼睛挑拣东西,把一切都吸收进脑海里——带框照片、陶瓷牛仔男孩。那个牛仔男孩让唐娜和苏珊都咯咯笑得发软,我也在笑,但我并没懂她们笑的是什么,只有胃里怪异的感觉,空洞的阳光强烈地照射着。

那天下午早些时候,我们三个开着一辆借来的车去找吃的——一辆特兰斯艾姆 ,可能是米奇的车。苏珊打开收音机——KFRC 电台,K.O.贝利 在大610千赫上。苏珊和唐娜看起来充满活力,我也一样,很开心自己又回到她们中间。苏珊把车停进正面是玻璃橱窗的赛福味超市,我对这里很熟悉,它有着倾斜的绿色屋顶,母亲偶尔会来这里购物。

“到扒拉垃圾的时间了。”唐娜宣布道,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唐娜攀上垃圾桶的边缘,像野兽一样热切。她把裙子在腰上打了个结,好挖得更深。她兴奋起来,快乐地在湿软的垃圾上踩来踏去,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回农场的路上,苏珊宣布了一个决定。

“是时候来场小旅行了。”她说,大声招揽着唐娜加入计划。

我喜欢知道她想着我,想要安抚我。我注意到,自米奇那次后,她身上有了一种新的绝望气息。我更留心她有没有注意到我、怎样让她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去哪里?”我问。

“待会儿就知道了。”苏珊说,抓住唐娜的目光,“这像是我们的药,针对烦恼的小药方。”

“哦——”唐娜朝前探过身子叫道,她似乎立马领会到了苏珊的意思,“好,好,好。”

“我们需要一所房子,”苏珊说,“这是头一件事。一所空房子。”她朝我投过来一眼,“你母亲不在家,对吗?”

我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意识到该使我自己的家幸免于难。我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她一整天都在那儿。”

苏珊失望地哼了一声。但我已经想到另外一所房子现在可能空着,就毫不费力地提出她们可以去那里。

我给苏珊指了方向,看着路旁的风景变得越来越熟悉。苏珊停下车,唐娜走出来,把牌照的前两位数用泥巴糊上,这时我只是有一点点担心。我心中聚积起一种不熟悉的勇敢、一种冲破界限的意识,想把自己交付给不确定。我以一种不熟悉的方式把自己锁在了身体里。也许是这种感觉——我会做任何苏珊想让我做的事。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这条明亮的河流里随波漂浮,只有这种庸常的感觉。事情可以如此简单。

苏珊飘忽不定地开着车,驶过一个停车标志,在一长段时间里凝视着路外面,陷入她不为人知的白日梦。她拐上了去我家的路,一家家的大门如一串熟悉的念珠,一扇接一扇。

“那里。”我说。苏珊把车速慢下来。

达顿家的窗户拉了窗帘,看起来很朴素,石板路画出一条通往前门的线。车棚里没有车,只有柏油路上闪着的油光。泰迪的自行车没在院子里——他也不在。整个房子看起来空空如也。

苏珊把车略往路边停了下来,车身几乎让人看不见。唐娜步子轻快地去了侧院。我跟在苏珊后面,但心里微微有些犹豫,拖着凉鞋在灰土中走。

苏珊转身对着我:“你到底来不来?”

我笑了一下,但确信她看到了这份笑容的艰难:“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她扬起头笑了:“你真的在乎?”

我有些害怕,又说不清原因,只好嘲弄自己怎么会任由思绪狂乱驰骋,直想到最糟糕的事。管她们要做什么呢?——也许是偷窃。我不知道。

“快点儿。”苏珊说。我能看出她已经有些恼火,尽管还在笑着:“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站着吧。”

午后阳光穿透树林,日影倾斜。唐娜从木质侧门那里探出身子。“后门是开的。”她说。我的心一沉——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已经无法阻止了。然后提基出现了,朝我们四蹄乱刨地奔过来,吼叫着发出可恶的警告。它叫得全身抖动,瘦瘠的肩膀在抽搐。

“肏。”苏珊咕哝道。唐娜也后退了几步。

我想那只狗可以是很充足的借口了,我们可以挤回车里,然后返回农场。一部分的我希望是那样,但另一部分的我想要让胸中病态的势头继续下去。达顿一家也不算什么好人,就跟康妮和梅一样,还有我父母,他们都因自私和愚蠢而隔绝在自己的世界里。

“等等,”我说,“它认识我。”

我蹲下来伸出手,眼睛盯着那只狗。提基走过来闻着我的手掌。

“乖提基。”我轻抚着它说,挠着它的下巴底下,然后狗叫声停了,我们进了屋。

即便我们轻而易举地移入了达顿家的领地,越过那条看不见的界线,我也不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相信没有警车在我们身后呼啸。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毫无理由地去触碰未受侵犯的家庭之网?仅仅是为了证明我们可以?苏珊碰达顿家的东西时,脸上一副面具般的平静,这让我很疑惑,她随意地把东西挪来挪去,即便我整个人都在一种奇异而难以捉摸的紧张之中震颤。唐娜检视着这所房子里的珍宝——一个乳白色陶瓷摆件。我走近仔细一看,发现是一个小小的荷兰女孩的身形。多么奇怪,这些生活的遗迹,一旦从它们的背景中脱离出来,即使再珍贵也变得像垃圾一样不值一文。

我的体内打了个趔趄,让我想起年幼时的一个午后,父亲和我弯腰坐在明湖的岸边。父亲在正午的酷日下眯着眼,泳裤下的大腿像鱼肚一样白。他指着水里的一条蚂蟥,那条蚂蟥吸饱了血,身子紧鼓鼓的,震颤着。他很开心,用一根棍子戳蚂蟥让它动,但我被吓坏了。那条墨黑的蚂蟥在我体内引发了某种扯动,我现在又一次感到了,就在这儿,在达顿的家里,苏珊的眼神越过客厅与我的相会。

“你喜欢吗?”苏珊略带着笑说,“很野,对吧?”

唐娜出来到入口处。她的手臂沾了黏糊糊的果汁,闪着光,手里拿着一块三角形的西瓜,器官一样海绵状的粉红。

“致敬。”她说,嚼得唧唧响。

唐娜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野性的东西,就像一股难闻的气味。她裙子的下摆边缘被踩得破破烂烂的,她与周围锃亮的咖啡桌、整洁的窗帘放一起看是那么格格不入。西瓜汁水一直往地板上滴。

“洗碗池里还有,”她说,“真的好吃。”

唐娜从嘴里挑出一粒黑色的西瓜籽,动作纤细地轻夹着,然后将西瓜籽弹到墙角去了。

我们在那里只待了半个小时左右,但感觉上待得久得多。噼啪地开关电视机,翻看靠墙桌子上的邮件。我跟着苏珊上楼梯,心里好奇泰迪现在会在哪里、他父母又在哪里。泰迪是不是还等着我给他带大麻?提基在走廊里东碰西撞的。我惊讶地意识到,我活到现在一直都是认识达顿家的。我能辨认出挂着的相片下方墙纸的拼缝,墙纸已经开始剥落,上面缀着粉色的小花,还有指纹留下的脏印。

我时常想起这所房子。我多么天真地告诉自己:这是无害的取乐。我不顾后果,想要赢回苏珊的注意,想感觉到我们重新组合在一起对抗这个世界。我们在达顿一家的生活里撕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这样他们就会从不一样的角度来看自身,哪怕只有一刻。这样他们才会注意到一丝轻微的扰动,试着回忆他们是什么时候动了鞋子或把闹钟放进抽屉里的。我告诉自己,这只会有好处,这种强迫的视角。我们是在帮他们的忙。

唐娜在主卧里,把一条长长的丝绸衬裙盖在自己的衣服上。

“七点钟我需要劳斯莱斯。”她说,晃了晃水一般的衣料子,香槟色的。

苏珊哼笑了一声。我能看见一个雕花玻璃的香水瓶歪倒在床头柜上,金管口红像子弹壳一样躺在地毯上。苏珊早已把写字台的抽屉挑拣过一番,她用手撑满肉色尼龙袜,做出各种下流的凸起形状。胸罩沉甸甸的,看起来像医疗器具,缠绕着金属丝,显得僵硬而笨拙。我举起其中一支口红打开盖子,闻了闻橙红色膏体那爽身粉的香味。

“噢,是的。”唐娜看着我说。她也抓起一支口红,做了个卡通的噘嘴动作,假装要涂口红。“我们应该留点儿信息。”她望了望四周,说道。

“留在墙上。”苏珊说。我看得出来这个想法让她兴奋。

我想要反对:留下记号似乎有些太暴烈了。达顿太太将不得不把墙擦洗干净,即便如此,墙上也很可能会一直有一片幽灵般的细毛,是使劲擦洗的结果。但我没有作声。

“画一幅图?”唐娜说。

“画心。”苏珊补充道,走了过来,“我来画。”

那一刻苏珊在我脑中有了惊人的幻象。绝望透了出来,显现在外,一片黑暗空间在她体内张开大口。我不去想那片黑暗空间有能力做出些什么,只感觉到自己双倍的靠近它的渴望。

苏珊从唐娜那里拿过口红,还没来得及把口红头按在象牙白的墙上,我们就听到车道传来一阵响声。

“妈的。”苏珊说。

唐娜扬起眉毛,微微有些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前门打开了。我感受到了嘴里污浊的气味,是恐惧发出腐臭的宣告。苏珊看起来也被吓到了,但她的恐惧疏远,带着点儿玩世不恭,似乎这是沙丁鱼游戏 ,我们只是躲在这里等别人发现我们。听见高跟鞋的声音,我知道是达顿太太回来了。

“泰迪?”她喊道,“你在家吗?”

她们把农场的车停在路边,不过没用,我敢肯定达顿太太已经留意那辆陌生的车。可能她会以为是泰迪的朋友——某个年龄大些的邻家伙伴。唐娜用手捂住嘴咯咯笑着,乐得眼睛鼓出来了。苏珊做了一个夸张的“嘘”的鬼脸。我耳朵里脉搏狂响。提基怦咚怦咚地穿过房间跑下楼,我听见达顿太太柔声地和它说着什么,提基叹息着回应。

“人呢?”她喊道。

紧随其后的沉默明显让人不安。她很快就会上楼,然后呢?

“来吧。”苏珊小声说,“我们从后面溜出去。”

唐娜无声地笑着。“糟了,”她说,“糟了。”

苏珊把口红扔在台子上,但唐娜还穿着那件衬裙,拉了拉肩带。

“你先走。”她对苏珊说。

要出去必须经过厨房,而达顿太太就在厨房。

她可能正在好奇水池里那一堆粉色的瓜瓤,还有地板上黏糊糊的一堆果肉。可能她捕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骚乱、一种房子里有陌生人的刺痒。一只紧张的手在她喉咙里挠着,她突然希望丈夫此刻在她身边。

苏珊跑下楼梯,唐娜和我匆匆跟在后面。我们从达顿太太身边开路穿过,脚步声凌乱、喧嚣,全速冲过厨房。唐娜和苏珊快笑破了肚皮,达顿太太在惊恐中尖叫,提基追着我们狂吠,叫得快而狂热,爪子在地板上飞掠而过。达顿太太退了两步,那是一种毫无遮拦的害怕。

“嘿,”她说,“站住!”但她的声音在颤抖。

她碰到一只高脚凳,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瓷砖上。我们撞过去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达顿太太瘫坐在地板上。认出人的神色在她脸上紧绷起来。

“我看见你了。”她从地板上叫道,努力坐直身体,呼吸变得狂野,“我看见你了,伊薇·博伊德。” xdBlPBrFte50mAHntV4LdhtIZW3GU5pvizq+Als7hG8wUc6i5sYgFgFwFoIE01g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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