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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开始时是这样的。福特车在狭窄的小道上缓缓驶近那栋房子,忍冬花的馥郁甜香染浓了八月的空气。后座的女孩们手拉着手,车窗摇下,夜色泻了进来。收音机一直响着,直到司机突然紧张起来,啪地关掉了它。

他们爬上还挂着圣诞彩灯的大门。首先看到的是看守人的小屋,屋里一片迟钝的寂静:看守人在沙发上打着盹儿,光着的脚像两条长面包一样紧挨着。他的女友正在浴室里擦洇开的新月形眼妆。

接着他们进入主屋。客房里正在看书的女人吓了一跳,床头柜上玻璃杯里的水颤抖着,她的棉质内裤潮湿起来。五岁的儿子躺在她身边,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抗议入睡。

他们把每个人都赶到客厅里,人们在这个惊恐的时刻领会到了日常生活的甜蜜——在清晨喝下一杯鲜橙汁,骑车时斜出一道弧线——这些都不会再有了。他们变了神色,像按下快门的瞬间,眼底深处的东西乍现。

我如此频繁地想象过那个夜晚。幽暗的山路,阴沉无光的海面,一个女人在夜间的草坪上倒下。多年过去,尽管这些细节已渐渐消褪,长出一层又一层外壳,但在半夜三更听到锁芯扭动的声音时,第一个跳入我脑海的仍是这个场景。

门口有陌生人。

我听着房子另一头远远传来的嘈杂声,想辨明它的来源。邻居小孩撞到人行道上的垃圾桶,或者一只鹿蹿进了灌木丛。只可能是这些了,我告诉自己。我试着想象日光重现的样子,这块小天地看上去还会是那么安全、宁静,危险无法触及。

但声音仍在继续,赫然闯进了真实的生活。现在隔壁房间里出现了笑声。各种声音齐鸣,冰箱压缩制冷的声音嗡嗡着。我思索着有哪些可能,但脑子里总是冒出最坏的念头。一切的一切过后,结局将是这样:困在别人的房子里,周身是别人的生活物件和生活习惯。我的双腿赤裸,上面乱爬着曲张的静脉。当他们找上我时,看到的会是多么虚弱的我啊——一个中年女人摸扒着墙角。

我躺在床上,呼吸浅缓地盯着门,等着入侵者。恐惧在想象中披上了人形外衣,幽灵般地占据了整个房间——不会有壮烈之举的,我明白。只有漫长的恐惧,和肉体必须经受的痛楚,我不会试着逃跑。

我听到外面有女孩子的声音才起身下床。她的声音尖细,听起来没有恶意。尽管这一点不应该是宽慰人的——苏珊和其余的几个都是女孩子,而这一点没有帮到任何人。

这所房子是我借住的,窗外黯淡的柏树沿着海岸紧密抱排在一起,带着咸味的风抽搐般地刮着。我吃起东西来仍带着儿时的凶蛮——过量的意大利面,上面覆盖着奶酪。苏打水里的气泡在喉咙里弹跳着。我每周为丹的植物浇一次水,把它们一盆一盆搬到浴缸里,对准水龙头,直到土壤吸满了水,汩汩地冒着泡。我不止一次在浴缸里和枯叶子一起淋浴。

电影里外祖母的影像曾是她留给我的遗产——她在荧幕上鹰一般的笑容,还有一头光洁的鬈发——但这些遗产我在十年前就耗光了。我的工作是住家护理,处于他人生存空间的中间地带。我穿着没有性别特征的衣服,自身培植出一种文雅有礼的隐形感,脸上的表情既令人愉悦又意义含糊,一如草坪上的装饰人偶。令人愉悦这部分很重要,只有在实现事物的正确秩序时,隐形感魔法般的诀窍才会奏效,就好像隐形也是我本身想要的。我负责照顾的人形形色色:有个需要特殊护理的小孩,害怕电源插座和红绿灯;还有个年长的女人,在她看脱口秀的时候,我给她数出一碟药丸,淡粉色的胶囊像精致的糖果。

我上一份工作结束后,青黄不接。丹把他的度假屋交给我打理,这是作为老朋友的一种关怀姿态,好像我去住倒是帮了他的忙。散入的天光使房间里弥漫着水族馆那般朦胧的暗,木制品因为潮湿而膨胀、隆起,好似整个房子在呼吸。

沙滩上人迹罕至,天气太冷,连牡蛎也见不着。贯穿小镇的只有一条路,道路两旁横七竖八地排列着拖车房——插着的纸风车在风中啪嗒作响,晒褪色的游泳圈和救生用品堆满了门廊——这些是低微的人们的装饰品。有时候我抽一点儿毛糙刺鼻的大麻,大麻是从老房东那儿得来的,然后步行去镇里的商店。我是按照洗盘子的定义来完成任务的,盘子要么是干净的,要么是脏的,我接受这些二元对立,它们撑起了一天的时光。

我很少看见外面有人。镇上仅有的年轻人似乎都以可怖又乡村的方式自杀了——我听说他们的皮卡车在凌晨两点撞毁;有的在拖车车库待一晚上,最后死于一氧化碳中毒;还有一个死了的橄榄球四分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乡村生活而产生的问题,有太多的时间、太多的无聊、太多的休闲拖车;或者这只是加利福尼亚特有的现象,光线中的一个颗粒催生出冒险之举和愚蠢的电影式噱头。

我从来没到过大海里。咖啡馆里的一名女招待告诉我,这是一片孕育了许多伟大白人的土地。

他们在厨房明晃晃灯光的沐浴下抬起头,就像浣熊翻垃圾桶时被人撞见一样。女孩尖叫起来,男孩直起瘦长的身板。他们只有两个人。我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但他们太年轻了,我猜可能是本地人闯入了度假屋。我应该不会死。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男孩放下手里的啤酒瓶,女孩紧紧贴在他身边。男孩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穿着有大口袋的短裤和白色高筒袜,稀麻布似的胡须下面有颗玫瑰色的青春痘。但女孩还只是个小家伙,十五六岁,苍白的双腿略微泛着蓝色。

我尽力搜寻一切能保持的威信,使劲拉着T恤下摆,好遮住我的大腿。当我说要报警的时候,男孩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报啊,”他搂紧身边的女孩,“快报。你知道吗?”他掏出手机,“去他妈的,我自己来报。”

心中因为恐惧而一直横着的玻璃窗,突然消融了。

“朱利安?”

我差点儿笑出来——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三岁,瘦骨伶仃的,一副还没发育完全的样子。他是丹和艾莉森的独生子,从小受到父母过度的关切,被带着参加遍了美国西部的各种大提琴比赛。每周四他要跟着家教学中国普通话,平时吃的是黑麦面包和维生素软糖,父母用庇护的篱笆将他与一切挫折隔开了。但这些用心后来都不了了之,最终他上了个长滩 还是尔湾 的加州州立大学 。我记得他在那儿遇到了些麻烦,好像是受到了开除的处分,也可能比那个版本温和点儿,被下放到专科院校读一年。他以前是个害羞、很情绪化的孩子,畏惧汽车收音机和不熟悉的食物。现在他已长出了坚硬的线条,衬衫下面匍匐着文身。他已经不记得我了,他有什么理由记得呢?我不在他投去情欲目光的那类女人里。

“我在这儿待几个星期,”我说,意识到自己正裸着双腿,并为刚刚那样夸张地说要报警感到尴尬,“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我能看出他正努力地把我归放位置、赋予意义。

“伊薇。”我说。

还是一无所获。

“我以前住在伯克利的公寓里……离你的大提琴老师家很近的……”

丹和朱利安有时会在大提琴课结束后去我那里。朱利安抱着牛奶瓶大口咕嘟着,踢踏着机器人的动作在桌腿上磨来擦去。

“哦,妈的,”朱利安说,“是的。”我分辨不出他是真的记起我了,还是只是我提供的足够多的回忆细节让他感到安心。

那个女孩转向朱利安,脸上的表情空白得像个勺子。

“没事的,宝贝儿。”他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出人意料地温柔。

朱利安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意识到他喝醉了,或者只是大麻抽上劲儿了。尽管他脸上黏糊糊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潮湿,但他所受的上层阶级教养还是像母语那样生效了。

“这是萨莎。”他说,用肘轻推了一下旁边的女孩。

“嘿。”她不自在地瞥了我一眼。我已经忘了少女们身上的那种愚稚:她们脸上闪现着对爱的渴望,赤裸得让我感到尴尬。

“萨莎,”他说,“这是——”

朱利安的眼神努力往我身上集中。

“伊薇。”我提醒他。

“对,”他说,“伊薇。伙计。”

他喝了口啤酒,琥珀色的瓶子反射出耀眼的光。他的眼神越过我,环顾着家具和书架上的东西,好像这是我的房子,他才是外来者。“天哪,你肯定以为我们是在闯门什么的。”

“我以为你们是本地人。”

“这里以前确实被人闯入过,”朱利安说,“那时候我还很小,我们正好不在房子里。他们只偷走了几套湿衣服和冰箱里的一堆鲍鱼。”他又喝了口酒。

萨莎的眼神没有离开过朱利安。她穿着牛仔短裤,对于寒冷的海边来说完全不适合,上身套着过于宽大的卫衣,肯定是朱利安的,袖口被咬过,看上去湿答答的。她化的妆很糟糕,但我觉得这更多的是一种象征。看得出我的注视让她有些紧张,我明白这种担心。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不确定该怎样举手投足、走路是不是太快了、别人看不看得出我的不安和僵硬,就好像每个人都拿着把尺子一直在衡量我的表现,然后说我哪里哪里不行。我发觉萨莎太年轻了,还没到可以跟朱利安来这儿住的年龄。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挑衅地盯着我。

“抱歉,你父亲没有告诉你我会住在这儿。”我说,“如果你们想要大床的话,我可以睡别的房间。或者你们想要独处的话,我就自己想办法找——”

“别,”朱利安说,“萨莎和我睡哪儿都行,对不,宝贝儿?我们要去北方,只是路过这儿。”他说,“运点儿草 ,车我开,从洛杉矶开到洪堡 ,每个月至少一次。”

我发现朱利安以为我会觉得这样很了不起。

萨莎看起来有点儿担心,我会让他们惹上麻烦吗?

“你是怎么认识我爸爸来着的?”朱利安说。他喝干了啤酒,又开了一瓶。他们带了些六瓶装。其他的储备食物映入眼帘:零食包里的混合果仁颗粒,一袋没打开的酸软糖,一个放了很久、皱巴巴的快餐袋。

“我们在洛杉矶遇到的,”我说,“合租过一段时间。”

七十年代末,我和丹在威尼斯海滩 共住一所公寓。威尼斯有许多第三世界风格的小巷子,棕榈树在温暖的夜风中拍打着窗户。那时候我正在考护士资格证,靠祖母拍电影留下的钱生活。丹想当演员,但演戏对于他来说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生的事。后来他娶了个有点儿家产的女人,开了家冷冻素食公司。现在他在太平洋高地 有栋抗震的房子。

“等等,威尼斯的朋友?”朱利安的反应似乎一下子活跃起来,“你叫什么来着?”

“伊薇·博伊德。”我说。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惊到了我。那是一种多少认出来的表情,更带着真正的兴趣。

“等等,”他说,把胳膊从女孩身上移开,随着他的离身,女孩好像被抽光了元气,“你就是那位女士?”

可能丹已经告诉了他我的过去有多糟。想到这儿,我感到很难堪,条件反射般地摸了摸脸。这个丢人的老习惯是我从青春期就有的,为的是遮住脸上的某颗痘痘:不经意地把手放在下巴上,摆弄着嘴巴,好像这样不会把注意力吸引过来反而弄得更显眼似的。

朱利安现在很兴奋。“她以前在一个邪教组织待过。”他告诉女孩。“对吗?”他说,转向我。

恐惧在我胃里掀起一阵旋涡。朱利安一直看着我,热切地期待着。他的呼吸时断时续的,一股啤酒味儿。

那个夏天我十四岁,苏珊十九岁。那群人有时会焚一些香,让人变得昏沉沉、软塌塌的。苏珊大声念着一本过期的《花花公子》,我们把那些艳丽下流的宝丽来相片偷偷藏起来,像棒球卡片一样做交换。

我知道这多么容易发生,过去近在眼前,无可奈何,就像因视觉假象而犯的认知错误。某一天的氛围与一些特定的东西连接在一起:我母亲的雪纺围巾,切开的南瓜的湿气,阴影的某些图形。即便是一辆白色汽车前盖上的一抹阳光,也能在我心中荡起瞬息的涟漪,分开回到过去的一线缝隙。我看见旧的雅德利口红 ——现在已成了蜡屑——在网上卖到将近一百美元。这样年长的女人就能够再次闻到它,那化学的、花香的、闷闷的气息。人们就是这样迫切地需要它,需要知道自己的人生真实地发生过,那个曾经的自己仍然在体内存在着。

许许多多的事连翩回现。酱油的浓重口感,某个人头发里的烟味儿,漫山的草绿在六月换上金黄。眼角余光看见橡树和石块的某种罗列形状,会让我胸口某个东西裂开,手掌因肾上腺素而忽然变得湿滑滑的。

我期待着朱利安的嫌恶,甚至是害怕。这才是合乎逻辑的反应。但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感到困惑,那是一种类似敬畏的眼神。

他的父亲一定告诉过他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摇摇欲坠的房子,蹒跚学步的孩子在烈日下被晒伤。我第一次想把我的故事告诉丹是在某个夜里,当时威尼斯正在限电,我们点上蜡烛,烛光中世界末日般的亲密氛围被召唤出来。丹听了后爆笑起来,把我声音里的肃静错当成肆意放纵后的疲倦。即便后来我让他相信了那些都是真事,他讲起农场来依然带着戏仿的傻气,就像一部特效极差的恐怖电影,录音架伸进了镜头里,把一场屠杀的画面染成了喜剧。夸大自己与那件事的距离给了我安慰,把我的参与整理进奇闻逸事那井然有序的包裹里。

庆幸的是,大部分写这件事的书里都没提到我。那些平装书的书名渗着血,内页是泛着光的犯罪现场照片;还有首席检察官写的那本大部头的书,没那么受欢迎,但更精准,细节具体到了令人反胃的地步,比如他们在小男孩的肚子里发现了还没消化完的意大利面。确实有几行字提到过我,是一个前诗人写的,那本书已经绝版,而且他把我的名字弄错了,也没有扯出一点儿外祖母和我的关系。那个诗人还声称中央情报局在制作色情电影,由吸了毒的玛丽莲·梦露主演,这些电影被卖给政客和外国元首。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对萨莎说,但她的表情一片空白。

“然而,”朱利安说,脸上放光,“我一直认为这很美妙,虽然恶心,但仍然很美妙。”他说,“这是一次搞砸了的表达,但仍然是一次表达,你知道的,一次艺术的冲动。你得毁灭才能创造,反正是那套印度教的屁话。”

看得出他把我不知所措的震惊理解成了赞同。

“天哪,我简直不能想象,”朱利安说,“能真正参与那种事情。”

他在等我的回应。我突然遭到厨房灯光的伏击,头晕眼花。他们没有注意到房间太亮了吗?我怀疑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的好看,她的牙齿有些泛黄。

朱利安用肘轻轻推了推她:“萨莎连我们在讲什么都不知道。”

几乎每个人都至少知道一个可怖的细节。大学生们有时会在万圣节扮成拉塞尔的样子,双手沾满从食堂里讨来的番茄酱。一支黑金属乐队把那颗心放在专辑封面上,就是苏珊在米奇的墙上留下的那颗歪歪扭扭的心,用的是那个女人的血。但是萨莎看起来这么年轻,她为什么会听说过这件事呢?她又为什么会在意?她已迷失在那种深深的确定感里——自身经验之外的任何东西都是不存在的。就好像事情只会朝一个方向发展,时光引着你穿过走廊,进入室内,那个必然的自我在里面等着你,宛如胚胎,已做好让你发现的准备。多么悲伤啊!有些时候,你意识到自己是永远到不了那儿了,意识到自己已是浮光掠影般地度过了所有的日子,任年华流逝,而人如刍狗。

朱利安拍了拍萨莎的头发:“那真算得上他妈的一件大事了,嬉皮士在马林 边上把那几个人给杀了。”

他脸上的狂热似曾相识。那些常驻网络论坛的人也有相同的狂热,这种狂热看起来永远不会减弱或冷却。他们争相显示自己才是知情人,都持着一副心照不宣的口吻,披着研究学问的外衣,底下真正的是食尸鬼的狂热。关于这件事,全都是一些陈词滥调,他们在其中翻来覆去找什么呢?好像连那天的天气都与这件事有关系似的。米奇厨房里收音机调到的频道,死者身上有几处刀伤,伤口有多深,当那辆汽车行驶过那条小道时,阴影会怎样在车身上摇曳——好像只要考虑的时间足够长,所有这些信息碎片都会显得很重要。

“我只是和他们瞎晃了几个月,”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利安似乎有些失望。他看着我时,我开始想象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里流露着担心,眼旁是小逗号一样的皱纹。

“不过,确实,”我说,“我经常待在那儿。”

这个回答又把我牢牢拽回到他注意力的中心。

我静静等着这一刻过去。

我没有告诉他我希望自己从来没遇见过苏珊。我希望自己一直都安全地待在卧室里,在佩塔卢马 附近那片干旱的丘陵上,卧室里有一排排书架,金箔书脊紧密地挨着,都是我童年最珍爱的书。我的确希望是这样。但在某些夜晚,我无法入眠,站在水池边一点儿一点儿地削苹果,卷曲的果皮在刀刃的寒光下渐渐延长,周围一片幽暗,有时这种感觉竟不像后悔,而是错过。

朱利安嘘了一声,把萨莎赶到另一个卧室里,像个温顺的牧羊青年。在道晚安前他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吃了一惊,他让我想到那些学校里的男孩子,他们嗑了药,却变得更有礼貌,更举止有度。他们在high 的时候会尽职尽责地去洗家里晚饭的盘子,肥皂泡在致幻的作用下像魔法一样迷住了他们。

“睡个好觉。”朱利安说,关门之前,朝我微微鞠了一个艺伎式的躬。

我床上的床单还是一团糟,恐惧留下的强烈冲击依然在房间里徘徊不去。我被吓成那样,真是太可笑了。然而,即便是无恶意的人的突然出现也会让我感到不安。我不想让内心已经腐烂的部分被展示出来,哪怕是偶然。从这方面看,独居是可怕的。没有人监督你是不是暴露了自我,是不是泄露了原始欲望,就好像用你赤裸的癖好在周身结一层茧,从不按人该有的真实生活那样去清理。

我依然很警觉,费了很大力气去试着放松,调整呼吸。房子是安全的,我告诉自己,我没事。这次误打误撞的经历突然显得很滑稽。透过薄薄的墙壁,我能听见朱利安和萨莎在另一个房间安顿下来了。地板嘎吱作响,壁橱的门也被打开。他们可能正在往光秃秃的床垫上铺床单,抖掉上面积了多年的灰尘。我想象萨莎看着架子上的全家福:朱利安蹒跚学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台巨大的红色电话;朱利安十一二岁时坐在赏鲸小船上,脸上有海水拍打留下的盐的痕迹,看起来是那样妙不可言。她可能正在把照片中小孩子的天真无邪和稚嫩可爱,投射到眼前这个快成年的男人身上,而他此刻已脱下短裤,轻轻拍打着床沿,让她过去一起睡。他胳膊上的业余文身已经模糊,只剩些残余的痕迹随着肌肉滚动。

我听到床垫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他们会做爱。然而接着萨莎的声音传过来,呻吟声像黄色电影里那样,尖细而凝固。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就在隔壁吗?我翻身背对着墙,闭上了眼睛。

朱利安在咆哮。

“你是不是个婊子?”他说。床头板撞击着墙壁。

“是不是?”

过了一会儿,我想,朱利安肯定知道我什么都听得到。

1969

1

那是六十年代最后的一段日子,也许是稍前一点儿的夏天,正是那种感觉——一个无体无形、无穷无尽的夏天。海特区 到处是身穿白袍的进程教 教徒,向人们分发着燕麦色的小册子。那一年路旁的茉莉花绽放得格外饱满、馥郁。每个人都很健康,皮肤晒得黝黑,饰物戴了一身。如果你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那也别有特色,你可以是某种月亮生物:灯罩上盖着薄纱,吃印度米豆粥食疗排毒,盘子上全是姜黄粉留下的渍。

但是这些都发生在别的地方,不在佩塔卢马。佩塔卢马有着低矮的牧场斜顶房,大篷车永远停在Hi-Ho饭店门口,人行横道被烈日炙烤着。那年我十四岁,人们喜欢对我说我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康妮却发誓说我可以冒充十六岁,不过我们经常对彼此撒谎。整个初中我们一直是朋友,康妮总是在教室外面等我,耐心得像头牛,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这样的友情戏上。她有点儿胖,却总想打扮成比实际要瘦的样子,穿着短一截的棉布衬衫,上面有墨西哥刺绣,裙子又总是太紧,在大腿上部勒出一条愤怒的曲线。我一直都挺喜欢她,是那种自然而然的喜欢,自然得就像我拥有双手一样。

到九月份,我就会被送进一所寄宿学校,我母亲也在那里上过学。那是一所精心维护的校园,建在蒙特雷 一家老修道院附近。草地平展而倾斜,晨雾丝丝缕缕,附近的海水间或随风拍打过来。那是一所女校,我必须穿制服——水手衫配海军领带,低帮鞋,不能化妆。那个地方是租来的,就围了个石墙,里面住满了各个家庭送去的女儿,她们都平淡乏味,有着圆圆的脸。“营火女孩” 们和“未来的老师” 们被遣送出去学速记法,一分钟记160个单词。她们还互相许下梦幻的、过度热情的承诺,约定在皇家夏威夷酒店 的婚礼上当对方的伴娘。

即将到来的离别,使我和康妮的友谊新近产生了危险的距离感。我几乎是违心地开始注意到某些现象。康妮会这样讲:“放下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去上另一个人。”好像我们是伦敦的女售货员,而不是住在索诺玛郡农业区尚未涉世的青少年。我们用舌尖轻舔电池,感受那种来自金属的刺激,听说这种快感能达到性高潮的十八分之一。一想到别人是怎么看我们二人组的,我的心就感到一阵刺痛:被标记为那类属于彼此的女生,中学里那些没有性特征的装置。

每天放学后,我们严丝合缝地踏进下午时光那熟悉的轨迹里。在一些任务上勤奋地虚度着:按照维达·沙宣 的建议,用生鸡蛋奶昔增强发质,或者用消了毒的缝衣针挑出黑头。女孩自我形象的永恒工程似乎需要这些奇怪而又精确的用心。

回望当初,我惊叹于那被浪费掉的大把时间。我们学到的是世界上有盛宴也有饥荒,杂志上的倒计时却催促我们要提前三十天为开学第一天做准备。

第28天:敷一张鳄梨蜂蜜面膜。

第14天:检查你的妆容在不同光线下的效果(自然光线、办公室光线、黄昏光线)。

那时的我太想要得到他人的关注了。打扮是为了激发别人的爱意,我把衣服领口拉低一点儿;只要进入公众场合,我就会一脸哀愁,凝视的眼眸里露出深沉、希冀的情思,以备任何人投来一瞥。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参演过一次慈善狗狗秀,负责牵一只漂亮的柯利牧羊犬走台,它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印花丝巾。在那场被正式许可的演出里我是多么激动啊:我走向陌生的人们,让他们欣赏那只狗,脸上笑得像女售货员那样放纵、一丝不变。当表演结束后,我又感到多么空虚,没有人再需要看我一眼了。

我等着有人来告诉自己好在哪里。后来我想,这大概也是农场里女人远远多过男人的原因。那一整段时光,我都花在了准备自己上。那些文章告诉我,生活不过是一间等候室,直到某个人注意到了你。那一整段时光,男孩们花在了成为自己上。

在公园的那天是我第一次遇见苏珊她们。我是骑自行车去的,前往升起阵阵青烟的烧烤架。一路上没有人和我说话,除了那个烤架后面的男人,他把汉堡按在铁条上,发出单调的吱吱声。橡树的影子在我光着的手臂上游移,自行车斜躺在草地上。一个戴着牛仔帽的大男孩撞到了我,我故意放慢动作,这样他就会往前再撞我一次。这是康妮会玩的调情把戏,像军事演习一样练过。

“你是怎么回事?”他咕哝了一句。我张口道歉,但他已经走开了,好像已经知道不需要去听我说什么一样。

夏天在我面前张口打着哈欠——散漫的日子,行进的时光,母亲像个陌生人似的在房子里四处游荡。我和父亲只在电话里说过几回话,对他来说,这似乎也是一种煎熬。他会问我一些感觉怪怪的很正式的问题,就像一个远房的表叔,关于我,他只知道一些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信息:伊薇今年十四岁,伊薇个子不高。如果我们之间的沉默带着些难过或愧疚的话,那还能让人好受点儿,可事实比这糟糕——我能听出他很开心自己已经离开了。

我独自坐在长椅上,膝盖上铺着餐巾,开始吃我的汉堡。

这是我很久以来第一次吃肉。我的母亲,珍,从离婚后的第四个月开始戒了荤食,她还戒了其他很多东西。过去她会确保我每个月有新内衣买,会把我的短袜卷成可爱的鸡蛋形状,会给我的娃娃缝衣服,跟我身上穿的搭配起来,连那珍珠般的扣子也一模一样。这样的母亲现在不见了。她已经准备好要照料自己的生活,热切得就像个女学生在解答一道数学难题。她一有空就会做伸展运动,踮起脚瘦小腿;焚香的气味从铝箔纸包里飘出来,熏得我眼泪直流;开始喝一种由芳香树皮制成的新茶,在房子里一边转悠一边抿着,茫然地摸一下喉咙,像正从一场久病中痊愈似的。

病情虽然模糊,疗法却很具体。她新交的朋友推荐她做按摩。她们还建议她去感觉剥夺箱 里泡一下盐水,除此之外,还有皮肤电测试仪、格式塔 心理学,包括让她只吃满月时种下的高矿物质食物。我不相信母亲真的会采纳她们的建议,但是每个人的话她都听。她是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目标、一个计划,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地尝试,答案就有可能随时随地来到她面前。

她不断地寻找,直到只剩下寻找本身。阿拉米达 的占星师曾让我母亲哭泣,说着她上升星座投下的不祥阴影。那些疗法里有一种是这样的,一群人挤在一个房间里,里面到处都包上了护垫,她把身体投向地面,不停地旋转,直到撞上什么东西。回到家里,她皮肤底下都是淡淡的灰雾色,瘀伤深成了暗红色。我看着她摸那些瘀伤,带着类似欢喜的感情。当她抬头发现我正注视着她时,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新漂染了头发,散发出一股化学品和人造玫瑰的刺鼻气味。

“你喜欢吗?”她说,用指头摩着修剪整齐的发梢。

我点了点头,尽管这种颜色让她的皮肤看起来像得了黄疸。

她一直在变化,一天接着一天,小细节接着小细节。她从互助会里的女人那儿买手工制作的耳环,回家时耳朵上摇晃着原始的小木片,手腕上戴着珐琅镯子,餐后薄荷糖的颜色跳跃不止。她开始画眼线,把眼线笔放在火苗上旋转,直到笔尖变软,然后给每只眼睛画上线,看上去睡眼蒙眬,像古埃及人。

夜里她外出时在我房门前停了下来,穿着一件番茄红的露肩衬衫,不停地把袖子往下拉,肩膀上洒了一些闪闪发光的粉末。

“你想让我给你化眼妆吗,宝贝儿?”

但是我又没有地方可以去,就算我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更蓝,又有谁会在意呢?

“我可能会晚点儿回来,你好好睡觉。”她俯身亲吻了我的额头,“我们很好,不是吗?我们俩?”

她拍了拍我,冲我笑着,笑得脸好像要裂开了,露出里面喷涌的热望。有一部分的我确实感觉还不错,但也许是我把熟悉感和幸福感弄混了。因为即使爱已经不在了,还有它存在——家庭的网,纯粹由习惯和所谓的家构成。待在家里的时间是那样多不可测,也许这就是你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无穷无尽的包围感,就像你在找一卷磁带的带头,却永远找不着。那里没有接缝,也没有中断,只有你生活中的一些坐标,深深地嵌入你自身,以至于你都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我忘了为什么会钟爱那个缺了口的印着柳树的餐盘;我太熟悉走廊的壁纸——每丛褪色的浅淡的棕榈树,每朵被我赋予性格的盛开的木槿花——这些都完全无法向另一个人言传。

我母亲不再按时进食,通常会在洗碗池的滤盆里留下一些葡萄,或者从养生烹饪课上带回几玻璃瓶加了莳萝的味噌汤。海藻沙拉滴着令人作呕的琥珀色的油。“每天早餐吃这个,保证你再也不会冒一颗青春痘。”她说。

我正用手指摸着额头上的痘,听到这儿,尴尬地放下了手。

母亲和萨尔经常在深夜规划活动,萨尔是她在小组里遇到的女人,年长一点儿。萨尔在我母亲面前好像一直都有空,经常在奇怪的时间点找上门,急不可耐地要做点儿戏。她总是穿着旗袍领束腰外衣,灰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耳朵露了出来,看起来像个老男孩。母亲和萨尔谈论针灸,比照着穴位图,谈能量在全身经络穴位的游走。

“我只是想要一些空间,”母亲说,“属于我自己的空间。这个世界把它从你这儿拿走了,不是吗?”

萨尔宽大的臀部换了个边,点点头,顺从得像匹上了笼头的小马。

母亲和萨尔正在喝碗里的树皮茶,这又是她新学的附庸风雅的爱好。“这是欧式的。”她为自己辩护道,可我什么也没说。当我经过厨房时,两个女人停止了谈话,母亲把脸一扬。“宝贝儿,”她说,示意我过去,她眯着眼睛看我,“把你的刘海儿从左边分开,这样更好看。”

我那样分原是为了遮住挤过后结了痂的青春痘。我本来在痘痘上涂了维生素E油,却又忍不住瞎摆弄,用卫生纸包着挤掉,再把血吸走。

萨尔表示同意。“她的脸型是圆的,”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刘海儿也许根本就不适合她。”

我想象着把萨尔从椅子上推翻会是什么感觉,她的一身肉怎样迅速地坠地,树皮茶泼在漆布上。

她们很快就对我失去了兴趣。我母亲重新燃起了热情,继续讲她的老故事,像一个受了惊吓的车祸幸存者回忆现场。她垂下肩膀,好像要更深地沉入那场苦难。

“还有最滑稽的部分,”我母亲继续说,“就是这个真正让我抓狂。”她对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卡尔在挣钱,”她说,“货币那套东西,”她又笑了起来,“最后倒真的挣钱了。不过她的工资是用我的钱发的,”她说,“我妈妈拍电影挣的钱,花在了那个女孩身上。”

母亲说的是塔玛,父亲雇来忙他最近大部分生意的助手。他的生意跟货币兑换有关,买进外国货币,然后来回倒卖。父亲坚持认为,只要倒卖足够多次,到手的就是纯利润了,就像一场大型的变戏法。这也是他车里那些法语磁带的用途:他想要推进一项涉及法郎和里拉的业务。

现在他和塔玛一起住在帕洛阿尔托 。我只遇见过塔玛几次。父母离婚前,有一次她来学校接我放学,她坐在那辆普利茅斯复仇女神款轿车里,懒洋洋地冲我招手。二十多岁的她苗条而欢快,总是向我提到她周末的计划,还有她想要一所更大的公寓。我无法想象她的生活结构是怎样的。她有一头金发,金得几乎有些泛灰了,松松地扎着,不像我母亲那样梳成光滑的鬈发。那个年纪的我总是用野蛮的不含感情的目光评判女人,评估她们胸部的曲线如何,想象她们在各种粗野的姿势下看起来会怎样。塔玛非常漂亮。她用一把塑料梳子把头发梳拢,在脖子那儿散开,一边开车一边对着我笑。

“要口香糖吗?”

我撕开两片口香糖的银色包装纸。大腿紧贴着椅皮,坐在塔玛身边,我感到一种近似于爱的东西。只有女孩们才能互相给予这种密切的注意,我们把这种注意等同于被爱。我们能察觉到彼此想让人察觉的东西,我对塔玛就是这样,我回应她身上的一切标记,她的发型、衣着和她身上比翼双飞 香水的味道,就像这些都是重要的资料,能够反映出她的内在。我把她的美当成我私人的事。

我们到了家门口,碎石在车轮底下噼啪爆响,她提出想用一下卫生间。

“当然可以。”我说,微微有些激动,把她踏进这栋房子视为贵宾来访。我向她展示了漂亮的卫生间。紧挨着的是我父母的卧室。塔玛瞥了一眼那张床,皱了皱鼻子。“被子还真丑。”她轻声说道。

在那一刻之前,那只是一床我父母的被子,但我突然为母亲感到了一种二手的羞耻,为她挑的俗气被子,她能被这样的品位取悦,简直近于愚蠢。

我坐在餐桌旁,听见塔玛消了音的小便声、水龙头的流水声。她在里面待了很久,等到终于出现的时候,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涂了我母亲的口红。当她发现我注意到她时,就好像我打断了一场她正在看的电影,她的脸上充满了对另一种生活预景的痴喜。

我最喜欢的幻想是在《娃娃谷》 里读到的安眠疗法:医生在病房里诱导尼莉进入长期睡眠,这是她唯一的解药,可怜又要强的尼莉在杜冷丁 的作用下慢慢昏睡过去。这听起来很完美——我的身体有安静可靠的机器来维持生命,大脑休憩在一片水域里,像玻璃缸里的金鱼一样不受侵扰。几周后我将醒来,尽管生活会滑回那令人失望的地方,但仍会有一段僵硬的延后时间——那一片空白。

让我上寄宿学校的目的是矫正,我需要这种推力。我的父母,尽管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但仍然对我感到失望,为我平庸的学习成绩而沮丧。我是个普通的女孩,这是所有失望中最大的失望——在我身上看不到一点儿伟大的光亮。我的长相没漂亮到可以代替成绩的程度,天平不肯热心地往长相或聪明上偏一丁点儿。有时我被一股虔诚的冲动压倒,想要做到更好、更努力,不过最后当然一切都没有改变。似乎冥冥之中有别的神秘力量在起作用。课桌旁边一扇窗户开着,于是我浪费整节数学课去注视树叶的震颤。钢笔漏墨水了,于是我做不了笔记。我擅长的事情没有任何实际用处:在信封上用泡泡字写姓名、地址,在封口那儿画上一些有笑脸的小东西;做一杯泥乎乎的咖啡,庄重地喝下去;在收音机上找某一首想听的歌,就像灵媒搜索死人的消息那样。

母亲说我长得像外祖母,但这话听起来很可疑,像是一厢情愿的谎言,为的是可以有点儿虚假的希望。我熟知外祖母的故事,重复过无数次,已经像祷告词那样可以脱口而出了。哈莉特,种椰枣的农民的女儿,被从印地欧 灼热、默默无闻的土地上采摘下来,送往洛杉矶。她的下巴线条柔和,眼睛水汪汪的,牙齿小而整齐,又略有些尖,像只陌生又美丽的猫。制片厂体系宠溺她,给她供食打成奶泡的牛奶加鸡蛋,或者烤肝加五个胡萝卜,在我童年时期,她每晚吃的就是这些东西。退休之后,她与家人蛰居在佩塔卢马的大农场里。外祖母种一些从路德·伯班克 那里插枝过的观赏玫瑰,还养马。

外祖母去世后,我们靠她留下来的钱生活,那片山区就像我们的王国,尽管我也可以骑自行车到镇上去。这种距离更多是心理上的——作为成年人,我惊讶于我们当时如此与世隔绝。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围着父亲转,我也一样——他总是斜着眼瞧我们,劝我们多吃蛋白质,读狄更斯,或者呼吸再深一点儿。他自己吃生鸡蛋、放了盐的牛排,还在冰箱里放一盘鞑靼牛肉,每天舀着吃五到六次。“你外在的身体反映着内在的自我。”他在泳池旁的日本垫子上边做运动边说,我坐在他的背上,他做五十个俯卧撑。这种感觉像一种魔法,我跨坐着,被举到空中,鼻子里是燕麦草的气息,还有渐凉的大地气息。

有一次,一只郊狼从山上奔下来,与我们的狗厮斗,那可怕的急促的嘶嘶声吓坏了我。父亲就会射杀那只狼。一切似乎就是那样简单。我对着一本画册描上面的马,石墨的马鬃渐扫渐深;临摹一幅山猫叼走田鼠的画,那造化的利牙。后来我知道恐惧是如何一直都在那儿的。当母亲留我独自和保姆卡尔森在一起时,我就感到慌张,她身上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她总是坐错椅子。当他们告诉我我一直很快乐时,我却无法说明自己并不快乐。即使是那些幸福的时刻,也伴随着失望:父亲的笑声,他大步远远地走在前面,我必须使劲跑才能追上;母亲的手放在我烧得发烫的额头上,可紧接着就是病房里绝望的孤独,她消失在门外,用一种我认不出的声音与别人通电话。桌上有一盘丽兹饼干和一碗变凉的鸡汤面,灰黄色的鸡肉从薄布似的油脂层里凸出来。即使是个小孩,我也感受到了一种星空般的浩渺与空幽,近乎死亡。

我毫不好奇母亲是如何度过那些日子的。她一定是坐在空荡荡的厨房里,桌子散发着一股用久了的海绵的霉味,等着我吵吵闹闹地放学回来,等着我父亲回家。

我的父亲,他给她的吻形式化得让我们都很尴尬;他把啤酒瓶留在台阶上,困住了误飞进去的黄蜂;他早上捶击赤裸的胸口来强健肺部。他紧紧依附于自己的肉身世界,厚螺纹短袜露在鞋子上面,被他放在抽屉里的雪松香囊染得斑斑点点。他在汽车引擎盖上照一下自己,并对此开个玩笑。我试过梳理我的生活,攒下一些故事讲给他听,好激起他一星半点的兴趣。直到成年,我才觉出其中的奇怪——我对他知道得那么多,他对我却似乎一无所知。我知道他热爱达芬奇是因为他发明了太阳能,而且出身贫寒;他能通过听发动机的声音判断出一辆汽车的构造;他还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树木的名字。当他说商学院是一个骗局时,我表示赞同;当镇里有个青年在他的汽车上画了个和平标志,他称那个青年为卖国贼,而我为此点头时,他露出喜欢的神色。他曾经提到过我应该学习古典吉他,尽管我从来没见他听过任何音乐,除了那些花哨的牛仔乐队,歌手们穿着翠绿色的牛仔靴踩着拍子,唱着关于黄玫瑰的歌。他还认为身高是阻碍他走向成功的唯一因素。

“罗伯特·米彻姆 个子也不高。”他有一次对我说,“他们让他站在装橙子的板条箱上。”

我一看到那些女孩从公园里穿过,注意力就被牢牢吸引住了。黑发女孩和她的随从们,她们的欢笑对于我的孤独是一种责备。我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然后,它就发生了。虽然它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我看到了:有那么一秒,黑发女孩扯下衣服的领口,露出了赤裸的乳房上红色的乳头。就发生在公园里蜂拥的人群中央。我还没来得及完全相信眼前的一幕,那个女孩又把衣服拉了回去。她们都在笑着,既风骚又肆无忌惮,她们中甚至都没有一个人抬眼看一下是不是有人在看。

那群女孩走进饭店旁边的巷子里,离烤架很远,看起来胸有成竹,动作娴熟。我目光紧跟着她们:那个大一点儿的女孩掀开大垃圾箱的盖子,红头发的女孩蹲下去,黑发女孩踩着她的膝盖当作台阶,攀上大垃圾箱的边缘。她在里面翻找什么东西。但我想象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我站起身把餐巾纸扔进垃圾箱,立在旁边看着。黑发女孩正在把大垃圾箱里的东西递给其他人:一袋还没拆包装的面包,一棵像得了贫血病的卷心菜,她们嗅了嗅又给扔了回去。这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训练有素。她们真的会吃那些食物吗?当黑发女孩最后一次出现时,她爬上大垃圾箱的边缘,晃悠悠地落到地上,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形状很奇怪,颜色和我的肤色相近。我挪近了一点儿。

我意识到那是一只未加工的生鸡,裹在塑料袋里闪着光。我一定是看得太用力了,因为黑发女孩转过头,迎上了我的目光。她笑了一下,我的胃直往下坠,仿佛有某种东西在我们之间传递,空气在微妙地重组。她坦荡荡、毫无愧色地接住了我的凝视。但这时饭店的纱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把她的注意力惊了回去。门里出来一个叫骂着的壮硕男人,像赶一群狗一样赶她们。女孩们抓着那袋面包和那只鸡开始奔跑。那个男人停下来看了一分钟,大手在围裙上搓了一搓,胸膛起伏着。

女孩们跑过了一个街区,她们的头发在身后如旗帜般飘扬。一辆黑色的校车驶过去,慢慢减速,她们三个消失在车里面。

女孩们的画面,瘆人的胎儿质地的生鸡,黑发女孩樱桃般的乳头,所有这些印象都太过鲜明,可能这就是我一直无法忘怀的原因。但我思考不出所以然来,为什么这些女孩需要到垃圾箱中找食物?谁在开那辆黑色的车?什么样的人会把车漆成那个颜色?我能看出她们关系很亲密,那群女孩已进入一种家族式的契约关系中——她们确定自己是为了什么在一起的。眼前即将降临的漫漫长夜,还有母亲与萨尔的外出,似乎突然让人无法忍受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苏珊,即使我们离得很远,一头黑发也让她格外显眼,她对我的微笑直接又带着审视。我无法对自己解释,为什么望着她时心中会一阵绞扭。她看起来像那些陌生、野性的花朵,每五年妖艳地盛放一次,那淫丽、刺痒的挑逗几乎等同于美。她看着我时,会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呢?

我在用饭店里的卫生间时,看到墙上用记号笔写得潦草的字——“加油干”,还有“苔丝·派尔吃鸡巴”,旁边的插图已经被抹掉,全是这类愚蠢、呓语般的标记,写这些的人退居在这方小天地里,用这种马马虎虎的东西切换了生活的轨道。他们想表示一点儿小小的抗议。最糟糕的是用铅笔写的一个“肏”字。

我洗洗手,用一条僵硬的毛巾擦干,同时在水池上方的镜子里研究自己。有那么一刻,我试着用黑发女孩的眼睛来看自己,甚至是用那个牛仔帽男孩的眼睛,我研究自己的相貌,以感受皮肤之下的震颤。这种努力在我脸上一眼可见,我感到羞耻。难怪那个男孩看起来那么反感,他一定看到了我的这种渴望,看到我的脸怎样因为欲求而不顾羞耻,就像一个孤儿手上的空盘子。而这就是我和那个黑发女孩之间的不同——她的脸已经回答了自身的所有疑问。

我不想知道自己身上的这些事情,于是开始往脸上拍水——冷水,就像康妮曾经告诉过我的那样。“冷水能让毛孔闭合。”可能这是真的:我感觉皮肤变紧了,水从脸上和脖子上滴下来。我和康妮那么不顾一切地以为,只要我们遵从了这些仪式——用冷水洗脸,睡前用猪鬃梳把头发梳到满是静电的蓬飞——某些事情就会自证其实,新的生活就会展现在我们眼前。

2

叮当,康妮家车库里的老虎机开动了,彼得的脸庞浸在玫瑰色的光晕中,像动画片里那样。彼得十八岁,是康妮的哥哥,手臂的肤色像烤过的面包片一样。他的朋友亨利总是盘旋在他身边。康妮决定喜欢上亨利,所以我们会把周五晚上用来坐在举重椅上,亨利的橙色摩托车靠在旁边,像匹得了奖的小马驹。我们会看着男孩们,他们玩老虎机,喝着康妮父亲放在车库冰箱里的杂牌啤酒。过一会儿他们就会用BB枪射空酒瓶,射爆了就得意地欢呼一阵。

我知道那天晚上会见到彼得,所以穿上了绣花衬衫,头发喷了定型胶,黏糊糊的。我将梅尔·诺曼 的浅米色粉底液涂在下巴的痘痘上,结果它们都聚在了痘痘边缘,弄得痘痘油亮油亮的。只要头发能乖乖定住,我看起来就挺漂亮,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把衬衫掖进裤腰里,好露出我小小乳房的上部,还有那用胸罩人为挤出来的乳沟。这种暴露的感觉给我一种不安的愉悦,让我站得更直,脑袋立在脖子上,就像放在杯子里的鸡蛋。我尽力变得更像公园里的那个黑发女孩,脸上有那种从容的神色。康妮看见我的时候眯起了眼睛,嘴巴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

两周前彼得第一次真正和我说话,当时我正在等康妮下楼。康妮的卧室比我的小很多,她家的房子也要简陋一些,但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待在那儿。房子的装修是海洋主题,她父亲尝试接近女性化的装饰风格,但被误导了。我为她的父亲感到难过:他在乳品加工厂上夜班,患有关节炎的手经常紧张地握住又松开。康妮的母亲住在新墨西哥的某个地方,在一处温泉附近,有无人提及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过着无人提及的另一种生活。有一次圣诞节她给康妮寄来一个带镜小粉盒,里面的腮红摔碎了;还有一件费尔岛毛衣,毛衣太小,我和康妮的头都钻不出领口的洞。

“颜色很漂亮。”我怀着希望说。

康妮只是耸了耸肩:“她是个婊子。”

彼得从前门撞进来,把一本书往厨房桌子上一扔,用他那温和的方式向我点了点头,开始做三明治。他拿出几片白面包、一瓶泛着亮光的芥末酱。

“我的小公主去哪儿了?”他说。他的嘴唇皲裂,露出触目惊心的肉粉色,上面薄薄覆盖了层东西,我猜是大麻膏

“她在穿夹克。”

“噢。”他把两片面包拍在一起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望着我。

“最近看起来不错嘛,博伊德。”他说,用力地咽了一口三明治。他的评价让我急剧地失去了平衡,我几乎以为这句话是我想象出来的。我是不是该回一句什么?我已经在反复回味他这句话了。

前门传来一阵声音,他转过头。是一个穿着牛仔夹克的女孩,身影被屏风模糊了。那是他的女朋友帕米拉,他们是恒定的一对,渗进了彼此;总是穿着相似的衣服,躺在沙发上静静地一来一往互传着报纸,或是一起边看《秘密特工》 边为对方拈衣服上的线头,就像拈自己身上的一样。我在中学校园里见过帕米拉,每次我骑车路过那栋褐色大楼时都能看到。校园里矩形的草地干枯过半,台阶又低又宽,那些大女孩坐在台阶上面,穿着“穷小子”衫 ,小指勾着小指,手里拿着肯特烟。死亡的气息环绕着她们——那些在潮湿丛林里的男朋友 。她们像大人一样,甚至在弹烟灰的时候也像,手腕厌倦地一扭。

“嘿,伊薇。”帕米拉说。

有些女孩很容易就表现得友善,她们能记住你的名字。帕米拉很漂亮,这是事实,她让我感到一种沉潜的吸引力,在美貌面前人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她的牛仔夹克袖子卷到肘部,眼睛因为画了眼线而看起来有些恍惚,光着的腿被晒成了小麦色。我自己的腿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包,我担心那些地方会变成创口,小腿上长出了浅白的绒毛。

“宝贝儿。”彼得鼓着嘴说,大步走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把脸埋进她脖子里。帕米拉尖叫着把他推开。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一口不太整齐的牙。

“太恶心了。”康妮嘀咕着进了房间。但我很安静,试着想象那会是什么感觉——和某个人如此熟悉,以至于你们几乎成了同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我和康妮在楼上抽起了她从彼得那儿偷来的大麻,我们把毛巾扭得厚厚的,塞在门底下。她必须不停地用手指把卷烟的纸捏住。我们待在温室般的房间里,安静而肃穆地抽着。能看到窗外彼得的车,停得歪歪扭扭的,像是在危急情势下不得不丢弃的样子。我总是能注意到彼得,就像我也会被他那个年龄别的大男孩吸引一样,仅仅是他们的存在就能让我心神不定。但我的感受突然被无限放大,压迫着我,像在梦中一样夸张变形,无可逃避。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关于他的再普通不过的细节:他换的每件T恤,他脖子后面消失在衣领里的柔软的皮肤,从他卧室里传来的保罗·瑞弗和奇袭者乐队 循环的铜号声。有时候他在房子里踉踉跄跄地转悠着,带着骄傲又公开的秘密,我就知道他又嗑了药。他会小心翼翼地把厨房里的玻璃杯一次又一次地灌满水。

有一次趁着康妮洗澡,我进了彼得的卧室。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潮湿的疝气味,后来我把那认作他自慰留下的。他所有的物品充满了神秘的意义:低矮的日式床垫,枕头旁放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灰一样的大麻,还有一本成为见习技工的手册。地板上的玻璃杯沾满了油腻腻的指纹,里面有半杯放了很久的水。衣柜顶端排了一列从河里捡的光滑的石头。有几次我看见他戴着廉价的铜手镯。我把这一切都吸收进来,就好像能解读每个物件私有的意义,再把这些意义像拼图那样拼出他生活的内在构造。

在那个年纪,有太多的欲望不过是任性之举。我们竭尽全力,要把男孩们粗糙、令人失望的棱角磨掉,变成我们心中理想情人的形状。我们用生搬硬套、滚瓜烂熟的语言诉说着对他们的渴求,就像照戏本读台词。后来我看清了这一点:我们的爱是多么不通情理又贪得无厌,在这个世界里东敲西打,想要找到一个主人,赋予我们的愿望实形。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浴室抽屉里看到过一些杂志——那些是我父亲的杂志,纸张因潮湿而发胀,内页满是女人,她们的网眼丝袜拉至胯部,薄纱似的光使她们的皮肤泛着苍白的色泽。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女孩脖子上绑着格子缎带蝴蝶结。这不寻常又很撩人:光着身子,脖子上却绑着一条缎带,这使她的裸露变得正式了。

我隔段时间就翻出这本杂志,像罪人定期做忏悔一样,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原处。然后我带着喘不过气来的病态快感锁上浴室的门,这种快感很快演变为用地毯或床垫的边缘摩擦胯部,或者用沙发背。这种快感到底是如何产生的?那个女孩的画面在我脑中盘桓不去,先是化成一片薄纸似的快感,慢慢增厚,直到一发不可收拾,变成了一遍又一遍地想要那种感觉。我脑子里想的是个女孩,而不是男孩,这似乎有些奇怪。但我还会被其他一些奇怪的东西引发快感:比如我童话书里的彩色插图,上面画的是一个女孩被困在蜘蛛网里,那个邪恶的怪物用凸起的多面的眼睛望着她;比如我回忆起父亲隔着女邻居湿漉漉的泳衣用手罩住她的屁股。

我以前也做过一些跟性有关的事情,不是真正的性,但很接近。学校举办舞会时走廊里焦渴的摸索;在父母的沙发里热得快要窒息,膝盖窝黏糊糊的;亚历克斯·波斯纳的手钻进我的内裤,不带感情地探索着,听到脚步声后猛地抽回了手。所有这些——亲吻,我内裤里弯曲的手,我握住的生猛跳动的阴茎——没有一种近似于我一个人时的感觉:压迫感延伸,就像一级一级爬楼梯。我几乎是把想象彼得当作对我的纷乱欲望的矫正,可他本身携带的冲动有时也会让我害怕。

我躺在康妮床上盖着的薄花毯上。她的皮肤晒伤得很厉害,我看着她擦着肩膀上松脱的灰色皮肤并揉成灰色的小球。我想到彼得才减轻了一点儿轻微的厌恶,她和彼得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用着同样的餐具。他们在根本上是一体的,就像同一个实验室里养的两个不同的物种。

我听见楼下传来帕米拉轻快的笑声。

“等我有了男朋友,一定让他带我出去吃晚餐。”康妮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她都不在乎彼得带她来只是为了上床。”

彼得从来不穿内裤,康妮抱怨过,我开始想象这件事,感觉有点儿恶心却没那么不快。他总是处于high的状态,眼角耷拉着睡意蒙眬的皱纹。相比起来,康妮就没那么重要了:我一直不相信友谊真的是以友谊为目的,而不是一个模糊的舞台背景,台上我们演着男孩们到底爱不爱你的戏。

康妮站在镜子前,想要跟着歌曲一起摆动——放的是那些45转唱片 里甜蜜而忧伤的歌曲之一,我们着迷地循环了又循环。它们煽起了我一本正经的忧伤,还有我想象中的与这个悲惨世界的同盟之情。我多喜欢那样拧自己,给感觉火上浇油,直到自己无法承受。我想要全部的生命都感受到那种狂热,负压在悲兆之下,只有这样才会连颜色、天气、味道都更加鲜明、饱和。这就是那些歌曲所许诺的,是它们从我身上牵引出来的。

有一首歌似乎激起了我内心私密的回响,像标记好了的。歌词很简单,是关于一个女人,关于她背部的曲线,那是她最后一次为那个男人转过身去,还有她留在床上的烟灰。这首歌放完一遍,康妮立刻跳起来快速地翻转唱片。

“再放一遍吧。”我说。我试着想象自己像歌手一样看那个女人:她的银手镯晃荡着,染上一抹绿色,头发披散下来。但我只觉得自己很蠢,睁开眼,看到康妮站在镜子前,用一根安全别针把睫毛分开,内裤夹进了屁股里。这与观察自己的情况不同。只有特定的女孩才会唤起那种注意,比如我在公园里看见的那个女孩,或者是帕米拉和坐在学校台阶上的其他女孩,等着男朋友们未熄火的汽车慢吞吞的低轰声,这是她们跳起来的信号。接着她们拂掉座位上的灰尘,驶进明媚充足的阳光里,回头向被留在身后的那些人挥手。

就在那天之后不久,我在康妮睡觉的时候进了彼得的卧室。他在厨房里对我的评价像一张盖了时间戳的邀请函,我必须在过期之前兑现。我和康妮睡觉前喝了啤酒,懒洋洋地靠在柳编家具腿上,用手指从桶里挖卡特基奶酪 吃。我比她喝的多得多。我想让别的势能掌控,迫使我行动起来。我不想像康妮一样,从来不会改变,只等着事情发生,她只会吃完一整筒芝麻脆饼,然后在房间里做十个开合跳。我一直醒着,直到康妮逐渐进入焦躁不安的熟睡,直到听见彼得上楼梯的脚步声。

他终于撞进了他房间的门。我等啊等,等到时间似乎已经足够长了才跟过去。我穿着短短的睡衣,沿着走廊像一个幽灵那样悄无声息地潜行,睡衣光滑的涤纶料子令人郁闷地卡在公主装和华丽内衣中间。房子里的沉默似乎是一个活物,近在眼前,压迫着我,却又给一切染上了一种异域的自由气息,像是更浓密的空气充塞了房间。

彼得的身体静静地裹在毯子下面,露出一双骨节突出的男人的脚。他的呼吸声如荆棘般带着刺,是嗑了什么药的后遗症。他的房间像一个摇篮轻轻地托着他。我想,可能这样就足够了——像父母一样看着他睡觉,放肆地享用着快乐幻梦的特权。他的呼吸如念珠,一进一出都是安慰。但我不想这样就够了。

我又靠近了一点儿,适应黑暗之后发现他的脸变得清晰,五官也完整了。我毫无羞耻地放任自己盯着他。彼得睁开了眼睛,不知为何却没有被出现在床边的我吓到。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柔和得像玻璃杯里的牛奶。

“博伊德。”他用还没睡醒的飘忽声音说,但他眨了眨眼睛,唤我名字的态度里有种无奈的接受,让我觉得他一直在等我,他知道我会来。

我很尴尬地站在那儿。

“你可以坐下来。”他说。我蹲在床垫旁,傻傻地摇晃着,腿酸得开始灼烧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把我整个拉躺到床垫上,我笑了一下,尽管他可能根本看不清我的脸。他很安静,我也是。躺在地上看他的房间很奇怪:柜子的巨大身形,狭长的门口。我无法想象康妮就在那头的房间里。她一定像通常那样在说梦话,有时还蹦出一个数字,像一个糊涂的宾果 玩家。

“你冷的话也可以到毯子里来。”他说,打开毯子的一角。我看见了他赤裸的胸膛、光着的身体。我钻进去,在他身边躺下,带着仪式般的沉默。就是这么简单——我进入了一个一直存在的可能。

他没有再说话,我也很安静。他突然把我揽过去,我的背贴上了他的胸膛,还能感觉到他的阳具顶着我的大腿。我不想呼吸,怕会给他造成压力,尽管我的肋骨很烦人地在那儿一起一伏。我用鼻子静悄悄地呼吸,感到头有点儿轻飘飘的。黑暗中他身上刺激的味道,他的毯子,他的床单——一直以来是帕米拉所拥有的,这种对他的存在轻易的占有。他用胳膊环抱着我,这种重量我默默记作男孩手臂的重量。彼得表现得快要睡着了似的,不经意地叹气和挪动身子,但正是这样才把整个事态维持住了。你必须装作一切正常。当他的指尖轻轻掠过我的乳头时,我依然非常安静。我的脖子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他的手不带个人感情地估量。他开始揉搓我的乳头,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犹豫了一小会儿又继续摆弄起来。他的阳具黏糊糊地蹭着我的大腿。我明白,他领航着这个夜晚,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顺道而前。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于兴奋的感觉,就像一片从机翼看出去的景观。伊薇身上会发生什么呢?

楼下大厅的地板响起一阵嘎吱声,魔法被打破了。彼得突然把手抽回去,转到自己背后,盯着天花板,这样我能看见他的眼睛。

“我得睡觉了。”他用小心流耗过的声音说。这个声音像橡皮擦一样,其中明显的迟钝意有所指——让我怀疑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慢慢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带着幸福的眩晕,仿佛那么一丁点儿已经喂饱了我。

男孩们似乎玩了很久的老虎机,我和康妮坐在长椅上摇晃着,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涣散了。我一直等着从彼得那儿得到一些关于那件事的确认,从他眼中抓住那印刻着我们过往的一瞥。但他没有看我。潮湿的车库里散发着混凝土的冰冷味儿,还有没干就叠起来的露营帐篷的闷臭味儿。墙上挂着加油站日历:一个浴缸里的女人,有着动物标本似的静止的眼睛和裸露的牙齿。我很庆幸帕米拉当晚不在,康妮告诉我他们吵架了。我还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但她脸上有种警告的表情——我不能对这个太感兴趣。

“你们这些小孩就没地方可去吗?”亨利问,“怎么不去别处吃点儿冰激凌?”

康妮甩了甩头发,起身过去再拿些啤酒,亨利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走近。

“把它们给我。”康妮不耐烦似的叫嚷着。亨利手中拿着两瓶啤酒,让她够不着。我记得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这么大声,声音硬邦邦的,带着愚蠢的攻击性。康妮上演着闹嚷、假装生气的笑,当然,这是练习过的。一旦我开始注意到这些,像一个男孩子那样一一罗列出她的缺点,我们之间就裂开了缝隙。我后悔自己当初是那么不友善,以为只要和她拉开距离,就能治好自己身上同样的病。

“你拿什么来换瓶子呢?”亨利说,“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免费的,康妮。”

她耸耸肩,冲过去要拿啤酒。亨利用结实的身体顶住她,咧嘴笑着看她挣扎。彼得翻了翻白眼,他也不喜欢这类把戏。他有年纪大一些的朋友,那些人消失在缓滞的丛林里,河里泥水一色的混浊;那些人回来后喋喋不休,对细小的黑色香烟上了瘾,家乡的女朋友们畏畏缩缩地跟在他们身后,像一团小小的不安的影子。我试着坐得更直一点儿,让脸上充满成年人的厌倦,希望彼得能朝我这边看。我想要他身上的我确定帕米拉看不到的部分,有时我能从他的凝视中捕捉到忧伤的刺痛,或者是他对康妮隐秘的善良,那年他们的母亲完全忘记了康妮的生日,他带我们去了箭头湖。帕米拉不知道这些事情,我紧紧抓住这一点确定,抓住任何一点可能独属于我的优势。

亨利捏了一下康妮短裤裤腰上面的柔软皮肤:“最近是不是饿着了啊?”

“别碰我,你这个变态,”她说,打开了他的手,咯咯笑了一下,“肏你妈。”

“别,”他抓着康妮的手腕说,“你肏我吧。”康妮半真半假地想要挣脱,叫嚷着,直到他终于松开手。她揉着手腕。

“混蛋。”她咕哝了一句,但她并没有真的生气。这就是身为女孩会有的事:不管得到什么回应,你都得顺从。你要是发火,那你就是个疯子;你要是不做反应,那你就是个婊子。你能做的只有:在被他们逼进的角落里摆出笑脸,让自己参与到玩笑中,即使玩笑的靶子总是你。

我不喜欢啤酒的口感,那颗粒般的苦味儿,没一点儿比得上我父亲的马天尼,那令人愉悦的洁净、清凉。但我还是喝了一瓶又一瓶。男孩们抓着购物塑料袋里满满的硬币往老虎机里喂,直到硬币快没了。

“我们需要这台机子的钥匙,”彼得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大麻烟并点燃,“这样我们才能把它打开。”

“我去拿,”康妮说,“不要太想我。”她对亨利柔情地说,离开前还轻快地挥了挥手,冲我只扬了一下眉毛。我明白这是她策划的想要俘获亨利注意力的计划之一:先离开,再回来。可能这是她从杂志上读到的。

那是我们的错误,我想,许多错误中的一个。我们相信男孩们做事情是有逻辑的,我们总有一天会弄懂;相信他们的行为不只是不过脑的冲动,而是有含义的。我们就像阴谋论分子,在每个细节中都看到迹象和意图,不顾一切地希望自己重要到能成为他们计划和猜测的对象。但他们只是男孩子,幼稚、年轻、直来直去,他们并没有隐藏任何东西。

彼得把控制杆嘀嘀嗒嗒地拉到开始的位置,退后,让亨利来玩下一轮。他们俩一来一回地递着大麻,都穿着洗得稀薄的白色T恤。当老虎机哗啦啦吐出一堆硬币时,彼得对着这狂欢似的喧闹笑了起来,但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又喝完一瓶啤酒,抽着大麻,直到它被碾碎,变得油腻腻的。他们低声说着什么,我只听到一点儿零零碎碎的。

他们谈论的是威利·泼特莱克:我们都知道他,佩塔卢马第一个参军的男孩,是他父亲逼他去注册的。后来我在汉堡哈姆雷特餐厅见过他和一个身材娇小、头发深褐色的女孩在一起,那个女孩流着鼻涕。她固执地叫他的全名,威-廉-姆,好像这个多出来的音节是一个秘密口令,能把他变成一个成熟、负责任的男人。她像个刺果似的粘在他身上。

“他老在车库外面洗他的车,”彼得说,“搞得跟以前没什么不同似的。他现在还能开车?我不觉得。”

这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消息。看着彼得的脸,我不禁感到羞愧,在真实的感情面前我只有矫揉造作的分儿,只能通过歌曲抵达那个世界。而彼得是真的有可能被派去当兵,真的会死。他不必强迫自己去那样感觉,就像我和康妮乐此不疲做的情感练习:要是父亲去世了,你该怎么办?怀孕了该怎么办?要是老师想和你发生关系,你该怎么办?就像加里森先生对帕特丽夏·贝儿做的。

“他的残肢上全是褶子,”彼得说,“粉红色的。”

“真恶心,”亨利在老虎机那儿说,盯着身前屏幕上滚圈的樱桃图案,“你想杀人,那最好也能接受别人炸掉你的腿。”

“他自己还很骄傲,”彼得抬高了声音,把手中的大麻烟头弹到车库的地板上,看着它熄灭,“他想让人们都看到,这才真是疯了。”他们戏剧般的谈话让我也有了戏剧化的感觉。酒精刺激着我,胸口似火烧,我不断地夸大这种感觉,直到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权威感掌控了我。我站了起来。男孩们没有发觉,他们在谈一部在旧金山看过的电影。我听过那个名字——这部电影没有在镇上上映,因为被认为有伤风化,尽管我记不起为什么会有伤风化。

等我成年后终于看了这部电影,里面性爱场面那毫无遮掩的天真让我很是惊讶。女演员阴毛上方那一团肉温顺、胖乎乎的。她一边笑着一边把游艇船长的脸埋进她那垂下的可爱的乳房中间。淫秽里有一种友善,就像好玩仍然是色情的一部分。不像后来的那些电影,女孩们忸忸怩怩的,两条腿毫无生气地吊在那儿。

亨利翻着眼皮,猥亵地半伸着舌头,模仿电影中的某个场景。

彼得笑了起来:“恶心。”

他们大声好奇着那个女演员是不是真的被上了,好像并不在乎我就站在那里。

“你能看出来她很享受。”亨利说,“噢——”他夹着嗓子模仿女人的尖细声音,“噢——耶——嗯——”用屁股撞着老虎机。

“我也看了。”我想都没想就说。我需要一个加入谈话的切入点,哪怕是说谎。他们同时望向我。

“好吧。”亨利说,“幽灵终于说话了。”

我的脸噌地红了。

“你真看了?”彼得看起来有点儿怀疑。我告诉自己他只是想保护我。

“是啊,”我说,“挺野的。”

他们交换了个眼色。难道我真的认为他们会相信我大老远搭车去城里,还是去看一场算得上是真正的黄片?

“那你说说,”亨利的眼睛闪着光,“你最喜欢哪部分?”

“就是你们说的那部分,”我说,“有那个女孩的。”

“但是这一部分里你又最喜欢什么?”亨利说。

“别惹她了。”彼得无精打采地说,他已经有些厌倦了。

“你喜欢圣诞节那一幕吗?”亨利继续说。他的笑容使我放松了警惕,以为我们真的在进行一场谈话,以为自己离加入他们又近了一点儿。“那棵大树?还有全是雪?”

我点点头,几乎相信了自己的谎言。

亨利笑了起来:“那部电影是在斐济拍的,整个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岛上。”亨利笑得鼻子打起了哼,扫了一眼彼得。彼得似乎为我感到尴尬,这种尴尬就像他为街上摔了跤的陌生人感到的尴尬一样,就像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推了一下亨利的摩托车。我没想让它真的倒下去,可能只想让它晃一晃,足够打断亨利,他大概会被吓住一两秒,开玩笑地惊叫一声,然后就忘了我说的谎。但是我用了大劲儿推过去,结果摩托车倒了下去,狠狠地摔在水泥地上。

亨利盯着我:“你这个小贱人。”他急匆匆地奔往倒下的摩托车,就像它是中了枪的宠物,熟练地把它抱在怀里。

“又没摔坏。”我大脑短路地说。

“你真他妈是个疯子。”他咕哝着说。他沿着车身抚摸着,举起一块橙色的金属碎片给彼得看:“这种屁事你能信?”

彼得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凝满了同情,然而这比愤怒还要糟糕。我就像个孩子,不够懂事。

康妮出现在门口。

“当啷。”她叫道,钥匙勾在手指上。她撞见了这一幕:亨利蹲在摩托车旁边,彼得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亨利发出一声刺耳的笑。“你朋友真是个婊子。”他说,冷冷地扫了我一眼。

“伊薇把它推倒了。”彼得说。

“你们这帮小屁孩,”亨利说,“下次还是找个保姆吧,别跟我们一块儿玩了,他妈的!”

“对不起。”我说,我的声音很小,但是已经没有人听我说话了。

彼得帮亨利扶正摩托车,近距离检查了缺口——“就是一层壳而已,”他声称,“我们很快就能修好。”——我明白别的地方也摔坏了。康妮带着拷问一般的眼神冷冰冰地盯着我,就像我背叛了她一样,也许我真的背叛了她。我做了我们不该做的事情。它照出了一片隐秘的脆弱,暴露了焦灼、惴惴的心。

3

Flying A的店主是个胖子,柜台切进了他的肚子,他用肘撑着倚在那儿,用眼神跟踪我在走道的一举一动。我的钱包撞着大腿。他面前摊开一份报纸,但看样子他永远不打算翻页。他身上有种职务在身的厌倦神气,既官僚又神秘,像一个命中注定要永世守卫洞口的人。

那天下午我是一个人。估计康妮在她的小房间里抽上了,放着《说的就是第四街》 ,沉溺在受伤的、正义的放纵里。一想到彼得,我就感到被掏空了——我想要从那个夜晚飞掠过去,把我的羞耻变成某种模糊的可塑的石灰样的东西,就像关于陌生人的谣言。我试过对康妮道歉,男孩们像战地医护兵一样仍然担忧地围着摩托车。我甚至提出要掏修理费,把钱包翻了个精光,凑了八美元。亨利收下钱时用僵硬的下巴对着我。过了一会儿,康妮说最好是我直接回家。

几天后,我又去了康妮家——她父亲几乎立刻就开了门,就像正等着我来似的。他通常在乳制品厂工作到后半夜,所以我看到他在家实在觉得很奇怪。

“康妮在楼上。”他说。我看见他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杯威士忌,泛着粼粼的光。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计划,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房子里的危机气息,还有她父亲大白天在家这个不寻常的信息。

康妮躺在床上,裙子被勾住了,我能看见她胯部的白色内裤,还有布满斑点的整个大腿。我进门时,她坐起来,眨了眨眼。

“妆化得挺好看,”她说,“你是特意为我化的吗?”她又往枕头上仰面一躺,“你绝对会喜欢这个大新闻。彼得走了,是真的走了,和帕米拉一起,真是个‘惊喜’。”她翻了个白眼,但说帕米拉名字的时候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她扫了我一眼。

“你说什么?走了?”我的声音早已被恐慌搅乱。

“他太自私了。”她说,“爸爸说我们可能必须搬到圣地亚哥 。第二天他就走了,还带走了一包衣服和其他用的东西。我觉得他们可能去了帕米拉姐姐在波特兰 的家。我的意思是,我确定他们会去那儿。”她对着刘海儿吹了口气,“他是个胆小鬼,而帕米拉就是那种一生完小孩就会变胖的女人。”

“帕米拉怀孕了?”

她看了我一眼:“真稀奇——你居然不关心我可能要搬到圣地亚哥去?”

我知道此刻我应该开始细数我有多么爱她,说些如果她走了我该有多伤心之类的话,但是我几乎像被催眠了一样,脑子一直重复着这样一个画面:他们正开车远行,帕米拉靠着彼得的肩头慢慢睡着。他们脚下的阿维斯 地图被汉堡的油浸得透明,后座堆满了衣服和他的技工手册。彼得低下头,就会看见帕米拉头发分边的那道头皮白线。他心底会涌起家的温柔,他会亲吻她,即使她已经睡着,永远都不会知道。

“可能他只是随便逛逛呢。”我说,“我的意思是,他不会再出现吗?”

“去你的。”康妮说。她似乎也被我的话惊到了。

“我到底对你做什么了?”我说。

当然我们都明白。

“我现在更想一个人待着。”康妮一本正经地说,用力地盯着窗外。

彼得,带着一个可能怀了他孩子的女朋友逃往北方——不去想这个生理变化是不可能的,帕米拉肚子里的蛋白质将会成倍增加。但是康妮就在这里,躺在床上,我对她胖乎乎的身体那么熟悉,甚至能数出她的雀斑,指出她肩膀上出水痘留下的斑点。康妮一直都在这里,我突然发现我是多么爱她。

“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或者干点儿别的。”我说。

她哼了一声,研究着指甲上苍白的边缘。“彼得都不在了,”她说,“所以你真的没必要留在这儿了,反正你也要去上寄宿学校。”

我的绝望在嗡嗡叫着:“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Flying A?”

康妮咬了一下嘴唇:“梅说你对我也不是很好。”

梅是牙医的女儿。她穿格子裤配背心,像个会计助理。

“你说过梅很无聊。”

康妮没说话。过去我们替梅感到难过,她有钱,但很可笑。不过,我知道现在是康妮替我感到难过,她看着我渴求彼得,即使他已远走,可能正计划着去波特兰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梅挺好的,”康妮说,“很好。”

“我们可以三个一起看场电影。”我现在就像在奋力踩踏板,有任何一种牵引力都行,我需要一个抵御这个空虚夏天的堡垒。梅也不是那么糟糕,我告诉自己,虽然她戴着牙套,连糖或爆米花都不能吃。是的,我可以想象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她觉得你挺垃圾的。”康妮说。她扭头对着窗户。我盯着蕾丝花边窗帘,那花边是我们十二岁时我帮康妮用胶水做的。我已经等了太久,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是个明显的错误,很清楚——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离开。我在楼下喉咙发紧地和康妮的父亲说了再见——他心不在焉地冲我点了下头——然后哐当哐当地骑着自行车到了街上。

我以前这样孤单过吗?有一整天的时间要消磨,没有一个人可以关心。我几乎把胸口里的痛楚当成了愉快。我告诉自己,现在要忙起来,把时间平滑地耗掉。我按照父亲教的方法做了一杯马天尼,苦艾酒晃到了手上,还有一些洒在桌上,我没去理会。我一直很讨厌马天尼酒杯——杯颈和滑稽的身形看起来很尴尬,就像那些用力过猛想有大人样的大人。我把酒倒进一个镶着金边的果汁杯子里,强迫自己喝下去,然后又做了一杯喝光了。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感到松弛而愉悦,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在满溢的快乐中,我意识到那些家具一直都是那么丑陋,椅子像滴水嘴兽一样又重又老气。我发现寂静在空气中凝固,窗帘一直是拉着的。于是,我把它们都拉开,使劲把窗户撑起来。外面很热——我想,要是父亲在,又该噼里啪啦地说我把热气都放进来了——但我还是任由窗户开着。

我母亲一整天都在外面,只有喝酒这种例行的孤独排解法帮助我。奇怪的是,我的感觉原来这么容易就能变得不一样,原来有确切的方法可以软化悲伤的硬渣儿。我不停地喝着,喝到问题看上去简洁而美观,成了我可以欣赏的样子。我强迫自己爱上马天尼的味道,感到恶心时就放慢呼吸,最后我喉咙里咕噜着酸刺的东西,吐在了地毯上,再打扫干净,这样房间里就只剩下一股酸酸的、凝固的气味,我几乎有些喜欢这个味儿了。我打翻了一盏灯,给自己画上暗色调的眼妆,虽然手法很不熟练,却劲头十足,全神贯注。坐在母亲的带灯梳妆镜前,我不断调着各种灯光:办公室光线、白昼光线、黄昏光线。不同颜色的光在脸上变换,我惨白的面孔如幽灵一般,在一次又一次的咔嗒声中耗尽虚幻空洞的一天。

年轻的时候我会读那些我喜爱的书里的章节。宠坏的小女孩被秘密驱逐,发配往一个由小妖精统治的城市。小女孩穿着一条稚气的裙子,裸露着膝盖。木版画上是一座座黑暗的森林。小女孩被缚的画激起了我的快感,所以我必须分配好看这些画的时间。我希望自己也能画些类似的东西,比如某个人心灵深处可怕的景观,或者画下我在镇上看到的黑发女孩的脸——久久地端详她,直到看出她的五官是怎样组合在一起的。许多时候我迷失在自慰中,脸压进枕头里,感受到传出的一些爱抚。不一会儿,我会头疼,肌肉跳动,双腿虚弱地颤抖,大腿根部,内裤湿了。

另一本书:一个银匠不小心把熔化的银子泼在了手臂上。他的胳膊和手上的伤口结痂又脱落,看起来差不多像被剥了皮,皮肤紧致、粉红、新鲜,没有毛发,也没有斑点。我想起威利和他的残肢,他挥舞着水管用温热的水冲洗车子,水落在柏油地面上聚成潭,又慢慢地蒸发掉。我装作自己的胳膊也被烧伤了,练习削橙子——从手掌一直到肘部都没有皮肤,也没有指甲。

死亡对我来说就像旅馆里的大厅,那一间间文雅的阳光充沛的客房,你可以随意进入或离开。镇上有个男孩卖伪造的抽奖券而被抓住,于是在地下室里开枪自杀了。我没去想凝固的血块、湿乎乎的脑浆,而是想着他扣动扳机之前的解脱,那一刻世界是多么纯净,滤去了一切杂质。所有的失望,所有庸常的生活,带着它的惩罚与侮辱,都在一个利落的动作中成了多余之物。

商店的走道在我眼里似乎完全陌生,酒让我的思绪飘忽不定。灯光闪烁不停,放陈了的马天尼酒躺在垃圾箱里,化妆品被分门别类,摆放成讨人喜欢的丰足、琳琅的样子。我打开一支口红的盖子,照我读到的那样把它抹在手腕上试色。门口响起了迎客的音乐,我抬头看去。是公园里的那个黑发女孩,她脚上穿一双牛仔运动鞋,身上的衣服是从肩膀那里剪去了袖子。激动传遍了我全身,我已经在试着想象要对她说什么了。她的突然出现使这一天似乎与“共时性” 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光线的重量改变,角度有了新的倾斜。

那个女孩并不漂亮,再见到她时,我发现了这一点。是某种别的东西,就像我在演员约翰·休斯顿 的女儿的照片中看到的那样,她的脸本来是个败笔,但有些其他的进程在起作用,比漂亮更吸引人。

柜台后的男人怒气冲冲的。

“我跟你们说过,”他说,“我不会让你们中任何一个进来,再也不会了。走开。”

那个女孩懒洋洋地冲他一笑,抬起手。我看见了她腋窝下的一丛毛。“嘿,”她说,“我只是想买卫生纸。”

“你偷我的东西。”那个男人说,红色淹没了他的脸,“你还有你的那伙朋友,连鞋都不穿,光着一双脏脚跑来跑去,想瞒过我。”

如果这怒火是冲着我来的,我恐怕早就被吓坏了,但这个女孩很平静,甚至有些戏谑的意味。“我觉得你说的并不对。”她昂着头,“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呢。”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我记得你。”

那个女孩变了脸色,眼神坚硬起来,但仍然笑着。“好吧,”她说,“我才不稀罕你的东西呢。”她往我这儿看了一眼,又酷又冷,几乎没看见我似的。我心里欲望升腾,真不想她就这样消失,这个念头强烈得我自己都被惊到了。

“出去吧。”那个男人说,“快!”

离开前,她朝那个男人吐了吐舌头,只微微露出一点儿,像只滑稽的小猫。

我没犹豫多久就跟着那个女孩出去了,但她已经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了停车场。我匆匆地跟在后面。

“嘿。”我冲她叫了声。她继续走着。

我又大声叫了一遍,她停下来,等我赶上她。

“真是个浑蛋。”我说。我看起来一定像个闪闪发亮的苹果,双颊因为半醉而泛红。

她狠狠地瞪着商店的方向。“死胖子,”她说,“我连卫生纸都买不了。”

她似乎终于确认了我的存在,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我能看出她觉得我挺小。我穿着一件围兜衬衫,这是母亲送我的礼物,她觉得这件衣服很别致。我想做出些更大的事情,来证明我不仅仅是她眼前看到的这样一个幼稚的人,于是不假思索地提出要献力。

“我去把它拿来。”我说,声音活泼得不自然,“卫生纸,小意思。我一直从那儿偷东西。”

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那么轻巧地随口编了个谎,这一点绝对很明显。不过也许她尊重我的做法,她能看到我热切的渴望。也许她只是想看看演出会怎样进行——一个富家女孩,要去干偷偷摸摸的事。

“你确定?”她说。

我耸耸肩,心却怦怦狂跳。不知道她会不会为我感到惋惜,我没有看见她有这种表情。

我莫名其妙地回到店里,让柜台后的男人很不安。

“又回来了?”

即使我确实计划要偷点儿东西,实际上也已经不可能了。我在走道上磨蹭着,努力想抹去脸上任何偷窃的迹象,但那个男人一直不错眼。他瞪着我,直到我抓起卫生纸,拿到柜台,我禁不住为自己的这一习惯性动作感到羞愧。我当然做不到偷东西,这永远也不可能发生。

他录卫生纸的时候开起了连珠炮。“像你这样的好孩子不应该和那种女孩混在一起,”他说,“那群人太肮脏了,有个人还带了条黑狗。”他看起来有些受了刺激,“在我的店里就是不行。”

透过有凹槽的玻璃,我能看到那个女孩在外面的停车场上踱着步子,手遮在额头上。这真是个突然又意外的惊喜:她在等我。

结账后,那个男的看了我好一会儿。“你还是个孩子,”他说,“为什么不回家去呢?”

那一刻我对他的厌恶一扫而光。“我不需要袋子。”我说,把卫生纸塞进我的包里。他找零时,我没有说话,他舔了舔嘴唇,像是要弹掉什么难以忍受的味道。

看到我走过去,那个女孩一下子活跃起来。

“你拿到了?”

我点点头,她用胳膊推着我,急匆匆地把我挤到街角。我几乎要相信自己真的偷了东西,我把包递给她,一阵兴奋使我的情绪高涨起来。

“哈,”她往里面瞥了一眼说道,“他就是活该,真是个浑蛋。还顺利吗?”

“很顺利,”我说,“而且他一点儿都没发现。”我为我们的合谋感到激动,好像通过这个我们成了一伙的。那个女孩的衣服扣子没扣全,露出一块三角形的肚皮。她那么容易就唤起一种慵懒又肉欲的感觉,就像她的衣服是匆匆套上才出完汗的胴体。

“对了,我是苏珊。”她说。

“伊薇。”我伸出一只手,她却笑了,笑的样子让我明白握手是个错误动作,是规规矩矩的世界里空洞的象征。我脸红了。没有这些通常的礼节仪式,就很难知道该怎样动作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来代替它们。于是出现了一阵沉默:我搜肠刮肚地想要填补这段空白。

“我不久前还见过你。”我说,“在Hi-Ho饭店附近。”

她没有回答,我没有东西可以抓。

“你和其他女孩一起,”我说,“然后上了一辆校车?”

“噢,”她说,表情又焕发出光彩,“是的,那个傻瓜真够疯的。”她在回忆中放松了下来,“我必须让其他女孩排成直列跑,要不她们就会摔成一团,我们都会被抓住。”我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兴趣,一直盯着她看。她就让我那么看着,没有一点儿自觉状。

“我记得你的头发。”我说。

苏珊似乎有些欢喜,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发梢:“我从来不剪头发。”

之后我才了解到,是拉塞尔要她们这样做的。

苏珊把卫生纸抱在胸前,突然变得很自尊:“你需要我把卫生纸的钱给你吗?”

可她既没有口袋,也没有钱包。

“不用,”我说,“这没什么,我也没花钱。”

“好吧,谢谢你。”她说,明显松了一口气,“你住在附近吗?”

“很近,”我说。“和我妈妈一起。”

苏珊点点头:“哪条街?”

“晨星街。”

她惊讶地哼了一声:“很不错嘛。”

我住在这个镇上的富人区,能看出这个事实对她意味着一些东西,但除了所有年轻人共有的轻微仇富心理,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年轻人总是把富人、媒体和政府搅和在一起,当作某种暧昧不明的邪恶化身,把它们视为一个惊天大骗局的元凶。我才开始学怎样带着歉意粉饰一些确定的信息,怎样赶在人们开口之前先自嘲一番。

“你呢?”

她用手指做了个摆手的动作。“噢,”她说,“你是知道的,我们有事情要做。不过是很多人聚在一起,”——她举起袋子——“这意味着有很多屁股要擦。我们有点儿缺钱,最近是特殊时期,不过情况会好转的,我相信。”

“我们”,那个女孩是“我们”的一部分,我羡慕她的这种自在,羡慕她能确定离开停车场后该去哪里。和她一起在公园里的那两个女孩,还有和她住在一起的不管哪个人,大家会在意她的离开,也会大声呼喊着欢迎她回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苏珊说。

“抱歉。”我下决心不让自己去挠蚊子咬的包,虽然皮肤痒得快抽筋了。我转动脑子想着该跟她谈点儿什么,可是浮现的所有选项都是不能说的事。我不能告诉她从那天起我是怎样在百无聊赖时经常想起她的,也不能告诉她我没有朋友,还即将被打发到寄宿学校——那个没人要的孩子的永恒自治国,更不能让她知道我在彼得那里连一个小光点儿都算不上。

“没事的。”她挥挥手,“人们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知道吗?我遇见你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她继续说,“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你走过的路,都被你记在心里。”

我还没有习惯这种直接的关注,尤其是来自一个女孩的关注。这种关注通常是男孩子的眼神瞄上了我,然后又带着歉意离开。我放任地想象着自己是一个有想法的人。苏珊的神色起了变化,我能看出这是她打算离开的前兆,但是我想不出该怎样扩大我们的交集。

“嗯,”她说,“我得去那儿了。”她冲一辆停在阴凉地的汽车点了点头。那是辆劳斯莱斯,上面覆满了泥尘。她看到我困惑的表情,笑了一下。

“我们借来的。”她说,似乎这句话就解释了一切。

我目送她走远,没有试图留住她。我不想太贪心,我对已得到的任何东西都应感到快乐。

4

母亲又开始约会了。第一个男人,自我介绍说叫维斯马亚,经常用鹰爪一般的手指按摩我母亲的头皮,还告诉我我的生日位于水瓶座和双鱼座相交的那一天,意味着我的两个信条是“我相信”和“我了解”。

“是哪一个?”维斯马亚问我,“你相信你所了解的,还是你了解你所相信的?”

接下来是一个驾驶小型银色飞机的男人,他告诉我隔着衬衣能看到我的乳头,他说得很直率,好像这是什么有帮助的信息。他给原住印第安人画粉彩肖像,希望我母亲能帮他在亚利桑那州开一家博物馆专门展出他的作品。第三个男人是个来自蒂伯龙 的房地产开发商,他带我们出去吃中国菜,总鼓励我见他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确定我们能打得火热。然后我发现他的女儿才十一岁。康妮看见了一定会笑,条分缕析他怎样把饭嚼得粘满了牙,不过自从那天我从她家离开就再也没有和她讲过话。

“我十四岁。”我说。那个男人看着我的母亲,她点了点头。

“当然了,”他说,嘴里呼出一股浓烈的酱油味儿,“我看你现在其实已经是个大人了。”

“对不起。”我的母亲隔着桌子做了个口型,但当那个男人转身喂她一叉子看起来黏糊糊的荷兰豆时,她像等待被喂食的小鸟一样顺从地张开了嘴。

在这些约会里,母亲让我心生同情,这同情是新鲜的,让我不舒服,但同时又觉得理应携带在身上——一个丧气的私人责任,就像身上的疾病。

我父母曾办过一场鸡尾酒会,就在离婚前一年。这是父亲的主意——他离开之前,母亲并不热衷于社交,每逢聚会或活动,我都能感觉到她深深的焦虑,她将那种不安强行转化成脸上僵硬的笑容。那场晚会是为了庆祝我父亲找到投资者。我觉得那是他第一次从别处赚钱而不是拿我母亲的钱,他在兴奋头上有点儿忘了形,客人还没到,他就喝起酒来了。他头发上的维塔利斯定型水抹得透湿,散发出浓厚的父亲般的香味,呼吸时喷着酒气。

母亲用番茄酱做了中国叉烧排骨,上面覆着一层光,像涂了漆似的。还有罐头橄榄、黄油坚果、奶酪条、柑橘做的泥状甜点——这是她在《麦考尔》 上看到的食谱。客人到来之前,她一边抚平身上的花缎裙子,一边问我她看起来如何,我记得当时被这个问题惊到了。

“很漂亮。”我说,心里一阵无名的烦乱。她允许我喝一点儿粉红色雕花玻璃杯里的雪利酒。我很喜欢杯身上丑丑的褶皱,于是又偷喝了一杯。

来的人大多是父亲的朋友,他另一种生活的宽广让我吃惊,这是我只能站在界外观望的生活。因为这里的人似乎都认识他,他们和他一起用午餐,去金门马场,谈论桑迪·库法斯 ,通过这些构起了他的形象。母亲紧张地徘徊在餐具桌旁,摆出一副副筷子,却没有人愿意使用,看得出这让她有些失望。她力劝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他妻子尝试用筷子,他们却摇摇头,那个男人还开了个什么玩笑,我没有听清。我看见母亲的脸庞滑落一丝绝望。她也开始喝酒了。在这种聚会上,每个人都会很快喝醉,所有的谈话都变得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早些时候,我父亲的一个朋友点了根大麻,我看见母亲的表情从不喜欢滑到耐心的纵容。天光变得暗淡起来。妻子们都仰头盯着一架飞过上空的飞机,飞机划着弧线飞往旧金山。有人在泳池里丢了一个玻璃杯,我看着它慢慢漂晃,然后沉入池底,也可能是一个烟灰缸。

我在聚会上四处游荡着,感觉像个小了不少的孩子,既想要隐身,又巴望着以邻近的方式参与其中。一些小小的事情就足以让我高兴,比如给别人指卫生间的位置,把黄油坚果包进餐巾纸里,坐在游泳池边吃掉,一颗接一颗,细盐粒沾满了指头。我享受着作为小孩的自由,没有人从你身上期待任何东西。

塔玛那天接我放学之后,我就没见过她,我记得看到她来时感到一阵沮丧——有她在场见证,我就必须表现得像个大人了。她带了个男人来,比她大点儿。她把他介绍了一圈,和别人寒暄握手,亲吻对方的脸颊。每个人似乎都认识她。我嫉妒地看着,在塔玛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她男朋友把手搁在她背上,就放在她上衣和裙子间银白色的皮肤那儿。我想让塔玛看到我在喝酒。等她去吧台时我就跟了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雪利酒。

“我喜欢你的套装。”我被胸腔里的灼热推着向她说道。她背对着我,没有听见。我又重复了一遍,她被吓了一跳。

“伊薇,”她说,表现出了足够的喜悦,“你吓了我一大跳。”

“抱歉。”我觉得自己很蠢,穿的连衣裙也笨拙。她的套装崭新又鲜艳,上面紫罗兰色、红色、绿色的钻石泛着粼粼的光。

“聚会真有意思。”她说,眼睛扫视着人群。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本来想说句俏皮话,表明我知道提基 火把很傻,这时我母亲加入了谈话。我立刻把酒杯放回桌上。我恨这种感觉:塔玛来之前的舒服自在,现在全转化成了痛苦的警觉,屋子里的每样摆设、父母的每个小细节,好像我对这一切都负有责任似的。母亲让我尴尬,她的宽下摆连衣裙和塔玛的衣服相比显得过时了,她热切地向塔玛打招呼,脖子上因为紧张起了红斑。她们礼貌地叽叽喳喳,我趁她们不注意,偷偷溜走了。

我感到恶心、反胃,又被太阳晒得不舒服。我想坐在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不需要跟任何人说话,也犯不着去追踪塔玛的视线,更不想看见我母亲边用筷子,边兴高采烈地宣布其实没那么难,即使她夹住的柑橘又掉回了盘子里。我真希望康妮也在这儿——那时候我们还是朋友。我在泳池边的位子被一群七嘴八舌的妻子占了。隔着院子我听见父亲突然迸发的一阵大笑,他周围的一群人也跟着笑了。我笨手笨脚地把裙子往下拉了拉,想念着手上杯子的重量。塔玛的男朋友就站在附近,吃着排骨。

“你是卡尔的女儿,”他说,“对吧?”

我记得当时奇怪为什么他和塔玛走散了,就一个人站在那儿,从盘子里汲取力量。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想和我讲话。我点了点头。

“房子不错,”他嘴里塞满食物说道,嘴唇因吃排骨而油亮油亮的。他挺英俊,却有种卡通般的滑稽感,他的鼻孔有些外翻,下巴上多出一圈肉。“面积可真大。”他补充道。

“这是我外祖母的房子。”

他换了个眼神。“我听说过她,”他说,“你的外祖母,我小时候经常看她的电影。”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醉得多厉害,他的舌头不听话地在嘴里打着转,“她在喷泉里发现短吻鳄的那一段,真是太经典了。”

我习惯了人们说起我外祖母的时候饱含深情。他们的钦慕溢于言表,告诉我他们是看着电视屏幕里的她长大的,她从屏幕上闪耀进他们的客厅,就像成了另一个更好的家庭成员。

“这就说得通了,”塔玛的男朋友环顾四周说道,“这是她的地方。因为你老爹买不起,不可能的事。”

我反应过来他是在侮辱我父亲。

“真是奇怪,”他说,用手擦了擦嘴,“你母亲怎么受得了。”

我的表情一定很空洞。他冲着塔玛晃了晃手指。她还在吧台那边,父亲也跟了过去,和她站在一起。母亲不知影踪。塔玛晃动玻璃杯时手镯乱响着,她只是在和我父亲说话,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我不明白为何她的男友笑容里带着那么多的痛恨,他在等我说点儿什么。

“能肏到手的你父亲都要肏。”他说。

“我可以把你的盘子拿走吗?”我问他,我太过震惊,都忘了退缩。这是我从母亲那里学到的:还以礼貌,用一种文雅的姿态切断痛苦,就像杰奎琳·肯尼迪那样。这是属于她们那一代人的美德,是一种转移不适的能力,用礼节把它拍平。可是现在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我看到他递给我盘子时眼神里某种类似蔑视的东西,不过这也可能是我的想象。

天黑之后,聚会结束了。有几束提基火把还在燃烧,跃舞的朦胧的火焰飘升进深蓝色的夜空里。一辆辆色彩鲜艳的大汽车在车道上笨重地行驶,父亲与人们大声道别,此时母亲正叠放用过的餐巾,刷洗橄榄核,洗碗池里有别人的口水,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我的父亲重新打开了唱片机,我透过卧室窗户里看到他想邀我母亲跳舞。“我将遥望明月……”他唱着。那个时候,月亮迢遥的脸上还寄托了那么多的遐想。

我知道我应该恨父亲。但我只感到蠢,也感到尴尬——不是为他,而是为母亲。那些尴尬的时刻:她抚平宽下摆裙子,问我她看起来如何。有时候她牙齿上沾了食物,我告诉她的时候,她的脸红了。那些父亲回家很晚的时候,她站在窗前,盯着空空如也的车道,试图从中解读出新的意义。

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没法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她需要他,就像康妮跳起来去抢亨利手上的啤酒,明知道自己会看起来很蠢。即使是塔玛的男朋友,也用他狂热的、无底洞似的欲望在那儿大嚼特嚼,快得都来不及咽下去,他知道饥饿会怎样暴露一个人。

酒劲儿渐渐过去,我又困又空虚,很不舒服地被扔回了自己身上。我嘲弄一切:我的留着儿时痕迹的房间,桌子周围的蕾丝花边。塑料唱片机上粗短的胶木把手,总是粘着我腿后面的豆袋椅亮得像上面有层水。宴会上摆着的热切的各式开胃菜,男人们身上的夏威夷花衬衫,穿出了节日般的喧闹。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似乎能解释为什么我父亲想要别的东西。我想象着塔玛的喉咙处系着一圈缎带,躺在帕洛阿尔托某处狭小的公寓里的地毯上。我父亲也在那儿——或许正坐在椅子上望着她?塔玛的粉红色口红电光石火地引人堕落。我想恨她却恨不起来,我连父亲也恨不起来。可以恨的只剩母亲,是她放任这一切发生的,软弱得像任人揉捏的面团。她只知道奉上财物,每晚按时做饭,难怪我父亲想要点儿别的东西——塔玛有分量的意见,她的生活就像一场关于火热夏天的电视秀。

那个时候我把结婚想象得简单,一厢情愿。在那个时刻,有一个人承诺要照顾你,承诺在你悲伤、在你累了、在你讨厌吃一股冰箱味儿的食物的时候,他都会看在眼里,他还承诺你们在生活中将并肩前行。我母亲一定知道发生的事,但还是留下来了,可这一切对于爱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爱永远都不是安全的——歌里所有那些悲伤的副歌绝望地吟唱着:“你不像我爱你那样地爱我。”

最可怕的是,你无法察觉到这一切的源头,找不到事情发生变化的瞬间。目光流连在穿低胸裙女人的后背上,虽然明知妻子就在另一个房间里。

当音乐停下来时,我知道母亲会过来道晚安。这是我一直害怕的时刻——我不得不注意到她枯萎的鬈发、她嘴唇周围晕开的口红。敲门声响起,我打算装睡,但是房里的灯还亮着,门慢慢地开了。

她微微做了个鬼脸:“你衣服还都穿着呢。”

我本来可以不理她或是开她个玩笑,但我不想再给她痛苦了,至少那时不想。我坐了起来。

“聚会很不错,对不?”她说,靠在门框上,“排骨做得挺好的,我觉得。”

也许我真心诚意地认为我母亲想知道,也许我是想让她安慰我,给一个大人般的总结,好让我平静下来。

我清了下嗓子:“有事情发生了。”

我感觉到门口处她的紧张。

“噢?”

后来想起这一幕就让我身上一凛。她一定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一定在希望我不要说出来。

“爸爸,”我转向鞋子,专心致志地弄着搭扣,“和塔玛说话了。”

她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呢?”她露出一丝微笑,看起来波澜不惊。

我很疑惑,她一定知道我的意思。“没有了。”我说。

我母亲看着墙说:“唯一不好的就是点心。下次我要换雪球,椰蓉雪球。那些柑橘点心太硬了,根本吃不下。”

我沉默着,震惊让我变得小心谨慎。我脱掉鞋子,把它们并排挨着放在床下。我小声道了晚安,斜伸过头接受她的亲吻。

“需要我关灯吗?”我母亲在门口停了一下,问道。

我摇摇头。她轻轻关上门。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先转动门把手,这样锁芯只咔嗒了一声门就关上了。我盯着自己发红的脚,上面印着鞋子的轮廓。这双脚被勒得多不像样子,多奇怪,全都走了样,谁会喜欢一个脚长成这样的人呢?

母亲说起父亲走后约会过的男人时,带着重生般的极度乐观。我看见她为此所做的虔诚努力:在起居室里铺的浴巾上做锻炼,紧身衣上一道道的汗迹;舔一下手掌再闻一下,看有没有口气。她出去约会的那些男人,脖子上长着疖子,原是刮胡子时割破的伤口;那些男人在结账的时候摸索着钱包,但在我母亲拿出她的航空旅行卡时露出感激的神情。她发现男人们喜欢这样,似乎对此也很满意。

在我们和这些男人共进晚餐的时候,我会想起彼得。也许他此刻在陌生的俄勒冈小镇上,和帕米拉睡在一间地下室公寓里。奇怪的是,我的嫉妒中还混杂着一种对他们两个人的保护欲,还有对帕米拉肚子里孕育的小生命的。我明白,只有那些女孩会被烙上爱的印记,就像苏珊,仅仅是她的存在就在要求那种回应。

那些男人里母亲最喜欢的是位淘金者。或者说弗兰克是那么介绍自己的,他笑起来的时候,一星唾沫从嘴角飞射出来。

“很荣幸见到你,亲爱的。”第一个晚上他说,用粗壮的胳膊把我揽到怀里,给了我一个笨拙的拥抱。母亲有些轻飘飘的,也有点儿醉了,仿佛生活是一个富含金矿的世界,一块块的金子不是藏在河床中,就是堆聚在岩壁底下,像摘桃子一样唾手可得。

我听见母亲告诉萨尔弗兰克还没离婚,不过也快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弗兰克看起来不像那种会放弃家庭的人。他穿的衬衣缀着奶油色扣子,肩膀那里是红色针线绣的朵朵牡丹花,凸在上面。我母亲表现得很紧张,不断地摸头发,指甲在门牙上来回滑着。她看着我,又看向弗兰克。“伊薇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说,声音大得有些过分,但我依然很开心听到她这样说,“她在卡特林娜一定会大放光彩的。”卡特林娜是我要去的寄宿学校,但我觉得离九月份好像还有好几年似的。

“脑子好使,”弗兰克用洪亮的声音说,“那儿出不了错,对不对?”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母亲似乎也不知道。

我们在餐室里沉默地吃一道砂锅菜,我挑出其中的豆腐,把它们在盘子上堆成一摞。我看着母亲把话咽了下去。

弗兰克长得挺好看,还能逗我母亲开心。但他的衬衣有些奇怪,太花哨,太女气。他没我父亲英俊,但仍然是英俊的。我母亲不停地伸出手用指尖触碰他的胳膊。

“十四岁,是吗?”弗兰克说,“我打赌你肯定有好多男朋友了。”

大人们总拿有男朋友开我玩笑,不过到了某个年纪这就不再是玩笑了,你会想到男孩子们可能真的会想要你。

“噢,有大一堆。”我说。母亲竖起耳朵听着,察觉出了我语气里的冰冷。弗兰克似乎并没注意到,冲我母亲灿烂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她也在笑,像戴了张面具,目光越过餐桌在我和他之间来回穿梭。

弗兰克在墨西哥有金矿。“那儿没有法规,”他说,“劳动力也廉价。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你发现了多少金子?”我问,“我的意思是到目前为止。”

“这个嘛,一旦所有设备到位,我能开发一吨。”他从酒杯里喝了一口,指纹在杯子上留下了油腻腻的鬼影。母亲在他的注视下变得柔软,肩膀放松下来,嘴巴微微张着,那天晚上她显得格外年轻。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母爱般的同情,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也许我会带你们去那儿,”弗兰克说,“你们俩都去,来一场小小的墨西哥之旅。头上插满鲜花。”他屏着呼吸打了个嗝,又咽了下去。我母亲脸红了,手中的酒摇晃着。

母亲很喜欢这个男人。每天做她的那些蠢锻炼,为的是在他面前光着身子的时候也好看。她每天梳洗得干干净净,抹上香膏,脸上满是对爱的渴望。想到母亲需要别的东西,我心里一阵痛,我看着她,想对她笑,让她知道我们很好——就我们俩。但她看的不是我,而是警觉地盯着弗兰克,等着接受弗兰克给的不管什么东西。我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攥在一起。

“你老婆怎么样?”我问。

“伊薇。”我母亲压低嗓音制止。

“没关系,”弗兰克抬起双手说,“这个问题很公平。”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放下叉子,“这个事情挺复杂的。”

“也不是那么复杂。”我说。

“你这孩子真没礼貌。”我母亲说。弗兰克把手按在她肩膀上,但是她已经站起来,开始清理盘子,脸上挂着一种冷酷又漠然的忙碌。弗兰克递给她盘子时关切地微笑了一下,把他干燥的手放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我没看母亲也没看他,撕着指甲边上的皮,直到撕出一道满意的口子。

我母亲离开房间后,弗兰克清了清嗓子。

“你不该让你母亲这么生气,”他说,“她是一位很善良的女士。”

“不关你的事。”我指甲边上的表皮流了一点儿血,我按着伤口,感受那种刺痛。

“嘿,”他说,他的声音很随和,好像正试着和我交朋友,“我知道了,你想离开这个家。和老妈一起住腻了,是吗?”

“可笑。”我做口型说。

他没明白我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我没像他期望的那样回答。“咬指甲是个丑陋的习惯,”他热燥燥地说,“一个丑陋、肮脏的习惯,下等人才会这么做。你是一个丑陋的人吗?”

我母亲重新出现在门口。我确定她什么都听到了,现在她知道弗兰克不是好人了。她应该会很失望,但是我决心要更加体贴,为这个家多做一点儿事。

但是我母亲只是把脸皱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在告诉伊薇她不该咬指甲。”

“我也告诉过她,”我母亲说,她的声音透露出不安,嘴唇抽搐着,“她会生病的,把细菌都咽下去了。”

我在脑子里把每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我母亲只是在拖延时间,她需要想个好办法,把弗兰克赶出我们的生活,告诉他轮不到他来管教我。但当她坐下来让弗兰克按摩她的肩膀,甚至靠在他身上时,我明白事态会往什么方向走了。

弗兰克去洗手间的时候,我想着她可能会跟我道歉什么的。

“这件衬衣太紧了,”她低声严厉地说,“不是你这个年龄该穿的。”

我张开嘴想说话。

“明天我要和你谈谈,”她说,“你最好做个准备。”她听见弗兰克返回的脚步声,给了我最后一眼,然后起身去会他了。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桌边,头顶的灯光照在我的胳膊和手上,又严厉又讨人厌。

他们去走廊里坐着,母亲把烟蒂丢进美人鱼锡罐里。我在卧室中听到他们断断续续聊天到深夜,母亲笑得没心没肺又肆无忌惮。他们抽的烟从窗前飘过,黑夜在我的体内沸腾。我母亲认为生活就像从地上拾金子一样容易,好像一切对她来就是那个样子。现在不会有康妮来宽慰我的痛苦,只有那个让人窒息的永久的自身,那个麻木、绝望的同伴。

后来我才试着从不同的角度理解母亲。和父亲一起的十五年让她的生活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她需要学着去填补,就像中风患者重新学习汽车、桌子、铅笔这些单词一样。她害羞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如同在解读神谕,像一个青春期女孩那样百般挑剔又满怀希望。她努力地吸气收腹,好能拉上新买的牛仔裤拉链。

早上我走进厨房,发现母亲坐在桌边,碗里的茶已经喝干,留下碗底点点渣滓。她嘴唇紧闭,一副受伤的眼神。我经过她时没有说话,打开一袋咖啡粉,深紫色的粉末香气浓郁,母亲用这个替换了父亲喜爱的桑卡咖啡

“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能看出她尽力保持冷静,但话还是夺口而出。

我把咖啡粉倒进咖啡机,扭开火炉,脸上保持着佛教徒般的平静,不为所动地继续煮咖啡。这就是我最有力的武器,我能感觉到她越来越激动。

“好啊,现在你倒是安静了,”她说,“昨晚你对弗兰克太无礼了。”

我没有任何反应。

“你想我过得不开心,是不是?”她站起来,“我在和你说话呢。”她说,伸手啪的一声把炉子关了。

“嘿。”我说,但是看到她的脸时我就立刻闭嘴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拥有一点儿东西呢?”她说,“哪怕只是一样小东西。”

“他不会离开她的。”我情绪强烈得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永远都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生活,”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还自以为很了解。”

“噢,对啊。”我说,“金子,对的,那儿有大生意。就跟爸爸一样。我敢肯定他也问你要钱了。”

母亲瑟缩了一下。

“我在你身上努力过了。”她说,“我一直都在努力,但你从来不去努力。看看你自己,什么都不做。”她摇摇头,裹紧身上的睡袍,“你等着吧。生活很快就会落到你头上,然后呢,你还会是原来那个自己,没有追求,没有动力。在卡特林娜你有一个真正的机会,可你必须努力。你知道我母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吗?”

“你从来没做过什么!”我体内某个东西打翻了,“你做的就只有照顾父亲。他还离开了你。”我的脸火烧似的,“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对不起,我这么糟糕,我应该花钱让别人告诉我我有多么了不起,就像你做的那样。你都这么他妈的了不起了,爸爸为什么还要离开你?”

她走过来,扇了我一巴掌,并不重,但足够听到清脆的一声响。我笑了,像个疯子一样,露出太多的牙齿。

“你出去。”她的脖子起了麻疹似的点点红斑,她的手腕细瘦。“出去。”她又低声说道,显得十分虚弱。我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我跨上自行车沿着土路骑去。心怦怦狂跳,眼睛后面被紧压着。我喜欢感受母亲那一巴掌留下的刺痛,过去这一个月来她小心翼翼营造的和善氛围——她煮的茶和赤裸的脚——这一切都在瞬间凝固。很好,让她羞愧去吧。她上的那些课、清的那些肠、读的那些书,都没有一丁点儿作用。她一直都是过去那个软弱不堪的人。我踩得更快了,喉咙里像有一团麻。我可以去Flying A买一袋星形巧克力,还可以去看场电影,或是沿着那条暑气蒸腾的河流走走。我的头发在干热的空气里有些飞扬,憎恨在我心中不断加固,几乎变得美好了,它是那么大,那么纯净而激烈。

我愤怒的踩踏突然间松懈了:链条从齿轮上滑了出来。自行车慢慢减速。我陡地一下把车停在火热路上的尘土中,腋窝、膝盖窝都在流汗,毒辣的阳光刺透橡树,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我努力控制不哭出来。我蹲在地上装链条,眼泪掠过眼眶,风吹得眼睛蜇痛,手指上沾满了黏腻的油。齿轮太难咬合,链条又滑了下来。

“肏。”我说,又大声骂了一遍。我想踢一脚自行车,好让自己发泄出来,可又觉得那样太可悲了,这心烦难过的表演没有人看。我又试了一次把链条挂在齿轮上,但还是合不上,链条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我干脆让自行车倒在地上,无力地在旁边坐下来。前轮微微打着旋儿,然后慢慢停住。我盯着这辆摊在地上毫无用处的自行车:车架的颜色是“校园绿”,在商店里,这个颜色会幻化出一个健壮的大学男孩,陪你上完夜课后走回家。真是无趣呆板的幻想,这辆车真蠢。我任由失望生长、缠绕,直到回环往复成一曲给庸人的挽歌。康妮大概和梅·洛佩斯在一起。彼得和帕米拉在为他们俄勒冈的公寓添置盆栽,晚餐要吃的扁豆泡在水里。可我有什么呢?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土里,这是我受苦的满意证明。我体内的空虚可以像野兽一样蜷缩起来。

还没看见车身我就听到一阵轰鸣。那辆黑色巴士在路面上笨重地行驶,车轮扬起阵阵尘土。车窗上布满点子,灰蒙蒙的,里面人影模糊。引擎盖上粗糙地画了一颗心,顶上戴了流水似的睫毛,看起来像一只眼睛。

一个穿着男式衬衣和针织背心的女孩从巴士上走下来,向后甩了甩无光的橘色头发。我能听到别的声音,车窗那边一阵骚动。一张月亮似的圆脸出现在窗口,看着我。

那个女孩的声音平淡单调。“发生什么事了?”她说。

“自行车,”我说,“链条坏了。”那个女孩用穿着凉鞋的脚尖碰了碰轮子。我正要开口问她是谁,就看到苏珊从车门台阶上走下来,我的心骤然翻涌起来。我站起身想擦掉膝盖上沾的土。她笑了一下,但看着有些心不在焉,我意识到必须得提醒她一下我的名字。

“在东华盛顿那家商店里我见过你。”我说,“就是那一天……”

“噢,是啊。”

我期待她对我们两人再次相逢的奇遇说些什么,但她看起来有些无聊的样子。我一直瞟她,想提醒她我们的那次对话,她是怎样说我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但她没有与我真正对视。

“我们看见你坐在那儿,就想,真糟糕,可怜的家伙。”红头发的女孩说道。这是唐娜,我后来知道的。她看着略有些疯疯癫癫的,看不见眉毛,这让她的脸有种异样的空白感。她蹲下来检查我的自行车。“苏珊说她认识你。”

我们三个一起试着把链条装上了,自行车被支起来时,我闻到了她们身上的汗味。车子倒下的时候把齿轮弄弯了,链条怎么都挂不上去。

“肏,”苏珊叹了一口气,“真是一团糟。”

“得用钳子或者别的工具。”唐娜说,“现在是修不好了。干脆把它放车上,你和我们去玩一会儿吧。”

“我们把她送到镇上就好了。”苏珊说。

她的声音尖刻,就像我是什么需要清理掉的脏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开心。我已经习惯了自己喜欢的人从来没喜欢过我。

“我们要过夏至节。”唐娜说。

我不想回母亲身边,在那儿我只能孤苦伶仃地守着自己。我感觉,如果这次我让苏珊离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伊薇也想来。”唐娜说,“我能看出她有这个打算。你喜欢找乐子,对吗?”

“算了吧,”苏珊说,“她还是个孩子。”

我心中立刻涌起一阵羞愧,于是撒了个谎:“我十六岁。”

“她十六岁了,”唐娜重复了一遍,“你难道觉得拉塞尔不想让我们好客一点儿吗?要是我告诉他我们不那么好客,我想他会失望的。”

我没有从唐娜的声音里听出威胁的意思,只是以为她在开玩笑。

苏珊起初紧闭着嘴唇,最后终于笑了。

“好吧,”她说,“把自行车放后面吧。”

我发现这辆巴士里面是被撤空了又重新布置的,地上积了层脏东西,装饰一如那个年代流行的,弄得过了头——地板上拼着一块块东方风格的地毯,积尘太多而成了灰色,旧货店淘的坐垫上的毛掉得差不多了。线香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水晶棱柱叮当地敲撞着窗户。纸板箱上潦草地画满了蠢话。

车上还有其他三个女孩,她们热切地望着我,一股粗野的专注劲儿,我把这理解成恭维。她们上下打量我,手上的香烟燃着,一种节日般的、有无穷时间的调调。车厢里还有一麻袋绿色的土豆、面团似的热狗面包和一板条箱湿乎乎的熟透的番茄。“我们在跑吃的。”唐娜说,尽管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的思绪被这突然的转运占据,同时感觉到腋窝的汗慢慢滑下。我等着被她们认出来,被当成一个不属于这里的闯入者。我的头发太干净,我不断地微微点头致意以表示礼貌,而这对于她们来说不值一哂。我的头发挡住了我望向窗外的视线,更加强了这种错位感——这种置身在这辆古怪的巴士里的突兀。后视镜上挂着一根羽毛和一串小珠子,仪表盘上放着一束风干的薰衣草,已经被太阳晒褪了色。

“她要来夏至节了,”唐娜像铃声歌唱,“夏天的至节。”

现在还是六月初,我知道夏至在月末,但我什么也没说。这是此后多次沉默的第一次。

“她要当我们的祭品,”唐娜咯咯笑着告诉其他人,“我们要把她献上祭坛。”

我看向苏珊——尽管我们只有短暂的交情,但这似乎批准了我可以待在她们中间——她远远地坐在一边,被那筐番茄吸引住了。她按按番茄的表皮,把腐烂的挑出来,赶走飞舞的蜜蜂。后来我意识到,她们在路上遇见我,苏珊是其中唯一一个没有兴高采烈的人。她的感情里有种正式和距离。我只能把它想成是对我的保护,因为苏珊知道我内心的脆弱,它亮着光,看去一览无余:她知道脆弱的女孩子会遇到什么事。

唐娜把我介绍了一圈,我努力记住她们的名字。海伦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双马尾辫。她挺漂亮,是家乡漂亮姑娘那种年轻的美,狮子鼻,她的相貌看着挺容易接近,但这好脾气有明显的期限。露丝,“罗斯福的简称,”她告诉我。“就是富兰克林·D.罗斯福的那个姓。”她比其他女孩年纪都大一点儿,一张圆脸红扑扑的,像是故事书里的角色。

我记不起那个开车的高个女孩的名字: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唐娜腾出一个空地来,拍打着绣花垫子上凸起的疙瘩。

“来这儿坐。”她说。于是我坐在那个让人发痒的鼓包上。唐娜看起来有些古怪,稍有些笨手笨脚的,但是我喜欢她。她所有的贪心和小气从表面上就能看到。

巴士颠簸着往前开:我肚子里紧成一团,但当她们传给我一大罐廉价红酒时,我还是接住了,红酒溅在了手上。她们看起来很开心,笑着,说话声有时会蹦成一段歌,像围着篝火的露营者似的。我收集着她们的特别之处——她们牵手时没有一丁点儿的自觉状;会随口说出“和谐”“爱”“永恒”这样的字眼;海伦表现得像个幼儿,拉着辫子,说话也是娃娃音,她会突然一头歪在露丝的大腿上,好像能通过撒娇让露丝照顾她似的。露丝也不抱怨,她看起来并不在意,挺和善的。露丝的双颊粉扑扑的,细弱的金发掉进了眼睛里。不过后来我认为她的脸也许没那么和善,那个本应该和善的地方更多的只是无声的空白。唐娜问我关于我自己的问题,其他人也问,源源不断的问题。我喜不自禁,发现自己正处于她们注意力的中心。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她们看起来很喜欢我,这种感受既新奇又令人欣喜,我不想对这份神秘的礼物刺探过深。我甚至把苏珊的沉默也看成一种欢迎方式,想象着她很害羞,和我一样。

“真好。”唐娜说,摸了摸我的衬衣,海伦也捏着我的一只袖子。

“你就像个娃娃,”唐娜说,“拉塞尔会很爱你的。”

她就那样抛出了他的名字,似乎无法想象我有可能会不知道拉塞尔是谁。海伦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咯咯笑了起来,愉快地转动肩膀,像在吸吮着什么甜东西。唐娜看见我眼中闪过的不确定,笑了。

“你会爱他的,”她说,“没有人能像他一样。不瞎说,在他身边,就像是自然地high了,就像是太阳或者是别的什么,就有那么大,那么对劲。”

她看了我一眼以确保我在听,看到我的确在听,她似乎很开心。

她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与一种生活方式有关。拉塞尔教她们怎样发现真理之路,怎么样把盘绕在体内的真实自我解放出来。她说起一个叫作盖伊的人,他曾是一个驯鹰人,但是后来加入他们的组织,现在想成为一名诗人。

“我们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搞什么奇怪的饮食法,只吃肉。他觉得自己是个恶魔之类的东西。但是拉塞尔帮助了他,教会他怎样去爱。”唐娜说,“每个人都有爱的能力,都能超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有太多东西把我们挡住了。”

我想象不出拉塞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有限的经验里,只能以我父亲或者我喜欢过的男孩们做参照物。那些女孩说起拉塞尔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她们的崇敬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儿嬉笑的少女的憧憬。她们的这种确信毫不动摇,召唤出了拉塞尔的力量和魔法,仿佛它们已被广为认同,就像月亮的潮汐引力,或地球的绕轨而行。

唐娜说拉塞尔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类。他能从动物那里接收信息,能用他的手治愈疾病,把你内心腐坏的部分像肿瘤一样清除得干干净净。

“他能看见你的每一部分。”露丝补充道,好像这是什么好事似的。

想到我有机会被人洞察、被人评判,关于拉塞尔,我可能会有的任何担忧和疑虑,都被这种渴望挤掉了。在那个年纪,对我来说首要的事就是等待被评判,这让我在与他人的每次互动中都把权力交给了对方。

她们说起拉塞尔时脸上闪现了性的暗示,有种毕业舞会上的轻佻。我明白她们都和拉塞尔睡过,但没有一个真正说出来。这种安排让我脸红了,内心受了震动。她们似乎并不嫉妒彼此。“一颗心不应该把任何东西据为己有,”唐娜又似铃声般地吟唱,“那不是爱该有的样子。”她说,捏了捏海伦的手,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尽管苏珊大部分时候都很沉默,也没和我们坐在一起,但在提到拉塞尔时,我看见她的神色变了。她眼里有一种妻子般的温柔,让我也很想体验这种感受。

巴士在阴影和阳光中交替驶过,我注视着熟悉的小镇从窗外掠去,那时我或许暗自微笑了一下。我在这个地方长大,对它了解得那么深,以至于我都不知道大部分街道的名字,来去靠的是一些标志物,或是眼里的或是记忆中的:那个我母亲穿着粉紫色长裤套装崴了脚的街角,那片看起来总有点儿像鬼魅附体的树丛,那家遮蓬扯破了的药店。我坐在这辆陌生的巴士上,旧毯子起的毛球硌着腿,向窗外看去,家乡变得焕然一新。把它抛在身后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们商量着夏至节的计划。海伦双膝跪着,扎紧辫子,习惯性地开心、轻快。她们兴奋不已地描绘着到时要换上的服装,还有拉塞尔编的某首傻不拉几的夏至歌。有个叫米奇的人给她们充足的钱买酒,唐娜说到他的名字时让人疑惑地强调了一下。

“你知道的,”她重复了一遍,“米奇,就是米奇·路易斯?”

我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但我听说过他的乐队——我在电视上看过,他们在一个演播厅现场的炽热灯光下演奏,额头上的汗如涓涓细流。演播厅的背景是一蓬金属片,舞台旋转着,乐队的成员也跟着旋转,看起来就像珠宝盒里的芭蕾舞女。

我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却暗暗想着,原来我一直猜想的世界真的存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不带姓地叫那些有名的音乐家。

“米奇和拉塞尔一起录过一段音乐,”唐娜告诉我,“拉塞尔让他着了迷。”

我又一次看到她们对拉塞尔的钦佩和坚信。我嫉妒这种信任——有一个人可以把你生活中的空白缝补起来,把你的每一天都和下一天连缀在一起,让你觉得身下有张网兜着。

“拉塞尔也会像他那样大红大紫的,”海伦补充道,“他有一个唱片交易。”就像是她在复述一个童话,但这比童话还要美妙,因为她知道这会成为事实。

“你知道米奇是怎么称呼拉塞尔的吗?”唐娜梦幻般地做着鬼手,“巫师。是不是很酷?”

我在农场待了一阵子,看到了人们是怎样谈论米奇的,还有拉塞尔即将达成的唱片交易。米奇是他们的守护圣徒,为农场送来三叶草乳业 的货品,好让孩子们能补充钙质,给这里提供经济支持。我知道全部的故事是在很久以后。米奇是在贝克海滩 一个爱情集会之类的场合里遇见了拉塞尔。当时拉塞尔穿着他的鹿皮衣,背上挂着一把墨西哥吉他出席了这次集会,身边簇拥着他的女人们,带着《圣经》里所述的贫穷神气四处讨钱。寒冷、幽暗的沙子,篝火,米奇处在前后两张唱片之间的休息期。一个戴卷边帽的人料理着一锅冒着蒸汽的蛤蜊。

我后来得知米奇正经历一场危机——他与一个儿时就是好友的经纪人陷入了金钱纷争,因为大麻案而被抓的新闻虽然被按了下去,但他毕竟被抓了。拉塞尔一定看上去像来自更真实的世界的公民,他煽起米奇的负罪感——对那些金唱片,对那些用有机玻璃铺成的游泳池边上的聚会。拉塞尔奉上神秘的救赎,拉塞尔说话时,那些年轻女孩垂下满含崇拜的眼睛更强化了这种效果。米奇把拉塞尔一行人邀请到他在蒂伯龙的房子里,任她们扫荡冰箱,蜂拥进客房。她们喝光一瓶瓶苹果汁和粉色香槟,在他的床上留下泥巴印,肆无忌惮得像占领军。到了早上,米奇开车把她们送回农场。那个时候拉塞尔就已经成功地引诱了米奇,他柔声地说着真理和爱,那些咒语对寻求寄托的富人格外有效。

我相信那天那些女孩告诉我的一切,她们闹嚷嚷一窝蜂地说着拉塞尔的不凡,言语中满是骄傲。很快,只要他一走上街,人们就会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他会告诉整个世界如何获得自由。事实的确是米奇为拉塞尔安排了录制唱片的商谈,他想着可能公司会觉得拉塞尔的调调在那会儿是有意思的。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但是商谈进行得不顺利,未达成的结果是传奇性的。其他所有事都发生在这之后。

有一些在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他们讲事故的时候从不以龙卷风警报或船长宣布发动机失灵开始,而是从一个更早的时间线讲起。他们坚持认为自己当天早上看到的阳光有异样,或床单上有太多静电,甚至与男朋友发生无谓的争吵,就像灾难的预感会主动织进事发之前的每件事里。

我是不是错过了一些信号?一些内心的刺痛?那筐番茄上闪着光爬行的蜜蜂?那条路上的车少得出奇?我记起唐娜在巴士上问我的问题,问得很随意,像事后不经意想到的。

“你听说过什么关于拉塞尔的事没有?”

这个问题让我搞不懂。我并不明白她是为了估摸一下我到底听到了多少传言:那些肉体狂欢,那些使人癫狂的迷幻药,或是离家出走的青少年被迫服侍年长一点儿的男人,还有那些在月光下的海滩上被献祭的狗和沙地里腐烂的羊头。如果我的朋友不是只有康妮,我可能会在聚会上听到关于拉塞尔的几句闲聊,或是厨房里的窃窃私语,可能我会知道应该警惕。

但我只是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听到过。

5

即使到后来,即使我知道了那些事,要想从第一天晚上看到眼前之外,也是不可能的。拉塞尔的鹿皮衬衣,散发着肉味儿和腐烂味儿,如丝绒般柔软。苏珊的笑在我心中如绚烂烟花,释放着彩色的雾,美丽的、飞舞的火烬。

“到农场的家了。”那个下午我们从巴士上下来时,唐娜说道。

我花了一会儿工夫看清自己是在哪里。巴士已远远地下了高速公路,在土路上一路颠簸,土路的另一头伸进夏日金黄色的群山里,山上扣着一棵棵橡树。眼前是一所老旧的木房子,凸起的玫瑰纹饰和石灰柱使它有种小城堡的情调。这是整个临时生活的一部分,我目光所及的,还有一个牲口棚、一片沼泽似的池塘。六只毛茸茸的羊驼在围圈里打着瞌睡,远处的身影在劈着围栏边上的灌木,他们挥手致意后又弯下腰继续劳作。

“水很浅,不过你还是可以游泳。”唐娜说。

她们真的在这里一起生活,这对我来说似乎很神奇。牲口棚的棚壁上乱爬着日辉牌荧光漆 的图符,挂在绳索上的衣服如幽灵一般在微风中飘荡。这里像是一群野孩子的孤儿院。

农场里曾拍摄过一个汽车广告。海伦用娃娃音说:“有一阵子了,不过还是拍过的。”

唐娜用肘轻推了一下我:“这儿挺野的,对吧?”

我说:“你们是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

“有个老家伙以前住在这儿,但是屋顶坏了,他不得不搬出去。”唐娜耸耸肩,“我们算是把它修好了。他的孙子就把这个地方租给了我们。”

她解释说,为了挣钱,他们要看养羊驼,给隔壁的农民干活儿,用随身带的小折刀收割生菜,再把主人的东西拉到农民市集上卖,还有向日葵和一罐罐果胶黏稠的柑橘酱。

“一个小时三美元,还算过得去,”唐娜说,“但是钱还是很紧张。”

我点点头,一副理解这种担忧的样子。这时我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朝露丝猛冲过来,如飞机迫降在她腿上。他被晒伤得很厉害,头发都晒得发白了,戴着他这个年纪早该脱下的尿布。拉塞尔是他的父亲吗?性的念头一闪而过,我胸口涌起一阵恶心。男孩抬起脑袋,像只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狗,厌烦地、怀疑地瞟了我一眼。

唐娜往我身上靠过来。“来见见拉塞尔。”她说,“你会爱他的,我发誓。”

“她到聚会上再见他。”苏珊打断我们的谈话。我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突然的接近吓了我一跳。她递给我一麻袋土豆,自己抱着一个硬纸板箱:“我们先去把这堆东西倒在厨房里,为晚宴做准备。”

唐娜噘起嘴,但我还是跟着苏珊去了。

“再见,乖娃娃。”她喊道,飞弹着细瘦的手指,笑着,但并非不友善。

我跟在苏珊的黑发后面从一群混杂的陌生人中间穿过。地面是个斜坡,凹凸不平,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还有一股浓浓的烟熏味儿。苏珊要我帮忙,这让我受宠若惊,就好像这个举动肯定了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年轻人转来转去,光脚的、穿靴子的都有,长发飘飘,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我偷听到一些关于夏至节的狂热祷咒,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这种高效的运转对农场来说极为少见。女孩子们都穿上了她们最好的旧货店破衣裳,怀里抱着乐器,轻柔得像抱婴儿一样,阳光照着吉他的钢丝弦,散射成一颗颗灼眼的光的钻石。她们摇着铃鼓,丁零零地不成调子。

“这些死东西咬了我一整晚,”苏珊一边说一边打着一只围着我们嗡嗡飞的凶残的马蝇,“我醒的时候身上抓得全是血。”

这栋房子后面,地上散布着一块块大圆石和一棵棵橡树,阳光从枝叶上滤下来。附近还有几辆年久失修的空车。我很喜欢苏珊,但总感觉自己是在拼命跟随她的步调。在那个年纪,我但凡喜欢一个人,在他们周围就会觉得紧张,这两种感觉是分不开的。旁边有个男孩没穿衬衣,扣着一条厚实的银色腰带。我们经过时他嘘叫道:“你们带来了什么?夏至的礼物吗?”

“闭嘴。”苏珊说。

那个男孩无赖似的笑了一下,我试着也回他一个笑。他很年轻,头发又长又黑,脸上有种中世纪的消沉,我把这视为浪漫。他长相英俊,有种荧幕恶棍的阴柔幽黑气质。尽管我后来发现他不过是从堪萨斯 来的。

他就是盖伊,从特拉维斯空军基地 叛逃出来的农家男孩,因为他发现那里和他父亲的房子里一样是个狗屎堆。在大苏尔 工作一段时间后,他流浪去了北方。在海特区边境,他被卷进了一个正在壮大的组织,那些撒旦崇拜者身上的首饰比一个青春期女孩戴的还多,如圣甲虫吊坠和白金匕首,还有红色蜡烛和管风琴音乐。后来有一天盖伊遇见了在公园里弹吉他的拉塞尔,或许是他身上带有荒野气息的鹿皮让盖伊想起了年少时读的冒险故事——那种在连环画里扮演主角的男人,剥下驯鹿皮,把毛擀净,从冰寒刺骨的阿拉斯加河流涉水而过。从那时起盖伊就一直追随拉塞尔。

盖伊就是那个夏天后来开车带女孩们去的人。他用自己的腰带把看守人的手腕绑紧,那个大银扣子嵌进柔软的皮肤里,留下一个形状古怪的印子,像个商标。

但在我见到他的第一天,他只是个男孩,像个术士一样散发着不洁的魅惑,我回头瞥他,身上一阵兴奋的颤抖。

苏珊拦住一个路过的女孩:“告诉露丝把尼科送回育儿室去。他不应该待在外面。”

那个女孩点点头。

我们继续朝前走,苏珊瞥了我一眼,看出了我的疑惑。“拉塞尔不想让我们和小孩子太亲近。尤其是我们的孩子。”她冷酷地笑了笑,“他们不是我们的财产,你知道吗?我们不应该只因为想搂个什么东西就把他们瞎搞一气。”

我花了一会儿工夫去理解这个观念:父母没有这个权利。它突然间显得那么正确,震耳欲聋。我母亲并不因为生了我就拥有我,不能因为受到某种精神的感召就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也许这种方式更好,尽管看起来有些新异。成为这个散漫无定的群体的一部分,相信爱可以来自四面八方,这样如果从期望的方向那里没有得到足够的爱,你就不会失望了。

厨房比外面要暗很多,突然的一片黑让我眨了眨眼睛。各个房间都充斥着一股刺鼻味儿,还有泥土味儿、混合在一起的浓重的烧菜味儿和人身上的味儿。墙壁基本上是光秃秃的,除了几道布满条纹的雏菊样式的墙纸和画的另一颗模样滑稽的心,和巴士上的一样。窗扇已摇摇欲坠,T恤被钉在上面代替窗帘。不远处有收音机的声音。

厨房里有十来个女孩子在专心地帮厨,个个看起来都很健康,胳膊细长,晒成褐色,头发浓密。她们光着的脚紧抓着地面上凹凸不平的木板,七嘴八舌地闲聊,互相捉弄,往别人露出的肉上掐一把或是拿勺子飞拍一下。所有的东西都看起来黏糊糊的,还有点儿腐烂。我刚把那袋土豆放在台上,一个女孩就开始往外拣。

“发绿的土豆是有毒的。”她吸了一下牙齿说,从麻袋中筛选起来。

“煮了就没毒,”苏珊回击道,“所以拿去煮了。”

苏珊住在一个狭小的棚屋里,土地面,一张光秃秃的双人床垫抵着墙。“一般都是女孩挤这儿睡,”她说,“看情况。有时尼科也会来,虽然我不想让他来。我想让他自由地长大。但是他喜欢我。”

床垫上面用大头钉钉着一块污渍斑斑的丝巾,还放着一个米老鼠图案的枕头套。苏珊递给我一支烟卷,烟卷末端让她的唾液弄湿了。烟灰掉在她光着的大腿上,但她似乎并没注意到。这是大麻,但比我和康妮抽的劲儿要大——那些是从彼得的袜子柜里翻出来的干渣子。这个又油又湿,烟雾让人闻了发腻,消散得也慢。我等着感觉变得不一样,心想康妮会讨厌这一切的,她会觉得这个地方又脏又怪,觉得盖伊吓人——这种想法让我感到骄傲。大麻开始上头了。

“你真的十六岁吗?”苏珊问道。

我想继续编这个谎,但是她的目光太明亮。

“我十四岁。”我说。

苏珊看起来并不惊讶:“你要是想回家,我就送你回去。你不用非得留在这儿。”

我舔了舔嘴唇——她觉得我应付不来这个?还是可能她觉得我会让她丢脸?“我没什么非要去的地方。”我说。

苏珊张口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下。

“真的,”我开始感到一阵绝望,“没事的。”

有那么一刻,苏珊望着我的时候,我确定她会把我送回家,像送一个逃学的孩子那样把我遣回母亲那儿。但是她的眼神慢慢消褪成了别的东西,她站了起来。

“你可以借件衣服穿。”她说。

一些衣服挂在架子上,还有更多衣服从一个破烂的牛仔垃圾袋里漫出来。佩斯利花纹衬衫,长裙。边缝的针线松垮垮的,一段有,一段没。衣服并不好,但它们这么多又陌生,让我受了触动。我一直嫉妒一些女孩,她们可以穿从姐姐那儿传下来的衣服,那衣服就像一个充满爱的团队的制服。

“这些东西全是你的?”

“我和其他女孩一起分享。”苏珊似乎接受我留下来了,也许是她看见了我巨大的绝望,大得超过了她要赶走我的欲望或能力。也许是我的倾慕让她很受用,我那双睁大的眼睛贪婪地乞求着更多的细节。“只有海伦会瞎闹腾。我们不得不把东西拿回来,她把衣服藏到枕头底下。”

“你不想有点儿自己的东西吗?”

“为什么呢?”她吸了一口烟卷,然后屏住呼吸,再次说话的时候噼里啪啦起来,“我现在还不搞那一套,我我我,老是我。你知道的,我爱别的女孩。我喜欢分享。她们也爱我。”

她透过烟雾望着我,我感到羞愧,为怀疑苏珊,为觉得分享是奇怪的,也为我家里铺着地毯的卧室,它是多么局限。我把手塞进短裤里,这不像我母亲的下午讲习班,不是什么蜻蜓点水的瞎扯淡。

“我明白了。”我说。我确实明白了,团结一致的信念在我心中震荡着,我试着把它围起来。

苏珊为我挑选的裙子闻起来有一股老鼠屎味儿,我把它套在头上时鼻子都在抽搐,但我还是很开心地穿上了——这件衣服属于别的某个人,这种担保使我从自我评价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了。

“很好。”苏珊说,审视着我。我给她的宣告赋加的意义要比给康妮的多。更加上她的这种关注又带着些不情愿,这就让它的分量又重了一倍。“我给你编辫子吧。”她说,“过来,这么松散地披着跳起舞来会缠在一起的。”

我坐在苏珊前面的地上,她双腿环绕着我,我试着去适应这种贴近、这种突然的坦诚的亲密。我父母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我感到惊讶——原来有人可以随时触摸你,他们的手给出礼物随意得就像给出一片口香糖。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恩赐。她把我的头发拨向一边时,浓重的呼吸轻轻扫着我的脖子。手指在我头皮上游走,分开一条直线。连她下巴上的青春痘在我眼里都有种暧昧的美,玫瑰色的火焰照出了她满溢的内在。

她帮我编辫子的时候我们都静静地,没有说话。我从地上捡起泛着红色的石头,在镜子下面排成一行,看起来就像异域物种的卵。

“我们在沙漠里住过一阵子,”苏珊说,“这些石头就是从那里捡来的。”

她告诉我,她们曾在旧金山租过一所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唐娜不小心让卧室着了火,她们不得不离开。在死亡大峡谷 那段时间她们被晒蜕了几层皮,好多天都无法入睡。她们还在尤卡坦 一个连屋顶都没有的废弃盐厂里待了六个月,尼科在混浊的潟湖里学会了游泳。我想到自己在那些时候都在做什么,不禁感到心痛:喝着学校自动饮水器里带有金属味的温水;骑车去康妮家;靠在牙医的躺椅上,双手礼貌地叠放在腿上,洛佩斯医生在我嘴巴里摆弄着,手套被我傻不拉几的口水弄得滑滑的。

夜很暖,庆祝早早开始了。我们一共大概有四十人,在飞扬的尘土中挤作一团,热风吹过长排的桌子,煤油灯火光摇曳。这场派对在我印象中远比实际上的大,它滑稽怪诞,让我的记忆变了形,房子在我们身后若隐若现,给发生的一切加上了银幕般的闪烁效果。音乐嘹响,欢愉的弹拨声攫住了我,让我兴奋。人们跳着舞,手搭着腕互相抓着,他们跳成一个圈,进出穿梭。这条醉醺醺的欢叫着的人链突然断掉了,原来是露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笑着。几个小孩像小狗一样围着桌子东躲西藏,玩得投入,又带着与兴奋的大人对比下的寂寞,嘴唇被抠得满是痂。

“拉塞尔在哪儿?”我问苏珊。大麻让她和我一样恍恍惚惚的,黑头发松垮了。有人给了她一朵半枯萎的野蔷薇,她想把它别在头发里。

“他会来的。”她说,“他来了才算真正开始。”

她伸手掸了掸我裙子上的灰尘,这个动作让我心中一动。

“这不是我们的小娃娃吗?”唐娜看见我后柔声说道。她头上戴着锡箔王冠,一直往下掉,手背、有雀斑的手臂上用眼影画着古埃及图案,是在她完全失去兴致之前画的——弄得指头上到处都是,糊了裙子,沾了下巴。盖伊侧过身,躲开了她的手。

“她是我们的祭品,”唐娜告诉他,她的话已经四下传开了,“我们夏至的祭品。”

盖伊冲我一笑,牙齿染了酒色。

在那晚的庆祝中,他们烧了一辆车,灼热的火焰跃舞着,我毫无理由地大笑——天幕下的群山黑得幽深,我真实生活中的那些人没有一个知道我在哪儿。这又是夏至,再说即使不是夏至,谁又会管呢?我遥遥地想起母亲,细碎的忧虑如猎狗般紧跟着,但她以为我在康妮家。不然我还能在哪儿呢?她根本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存在,即使她能想象,即使凭着某种神迹她出现在这里,也不可能认出我来。苏珊的裙子太大了,老是从我肩膀上滑下来,但很快我不再急着把袖子拉回去,我喜欢这种暴露,假装自己并不在乎,我也开始真的不在乎了,甚至有一次我扯袖子时不经意间露出了大半个乳房。有个发蒙的狂喜的男孩——脸上画着一弯新月——朝我咧着嘴笑,好像我一直都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场盛宴根本就不是盛宴。膨胀的奶油泡芙在碗里流着浆,最后被人拿去喂狗。人造奶油装在一个塑料容器里,各种绿色的菜豆加上垃圾箱里的战利品,煮成一团无形状的灰色物,十二把叉子在一口大锅里叮叮当当地碰撞着——大家轮流从中舀一勺稀淡的蔬菜营养物,还有由土豆、番茄酱、洋葱汤料弄成的一摊糨糊。有一个西瓜,瓜皮的花纹像蛇,不过大家都找不到刀子。最后盖伊对着桌角猛地把它撞碎。孩子们像老鼠一样爬上去哄抢烂泥似的瓜瓤。

这跟我想象中的盛宴有天壤之别,巨大的落差让我有些难过。不过我提醒自己,只有在旧世界才会为这种事情难过,旧世界里的人们饱尝生活的苦果却不敢挣脱牢笼。那里人人都是金钱的奴隶,他们把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那里,扼杀掉体内的任何一点儿爱。

我如此频繁地重放那一刻,一遍又一遍,直到它的调子被附上了意义:苏珊用肘推了推我,于是我明白眼前朝火堆走来的这个男人就是拉塞尔。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他走近时看起来很年轻,不过接着我发现他至少比苏珊大十岁,或许跟我母亲一样大。他穿着肮脏的牛仔裤和鹿皮衬衣,脚却光着——实在是奇怪,这里的人都光着脚,踩在野草和狗粪上就像地上什么都没有似的。一个女孩在拉塞尔身旁跪下,触摸着他的腿。我花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个女孩的名字——大麻让我的脑子一片泥泞——不过我终于想起来,她是海伦,在巴士上扎着双马尾辫、娃娃音的那个女孩。海伦仰头对他笑,表演了个我看不懂的什么仪式。

我知道海伦和这个男人发生过关系。苏珊也是。我试着想象这个过程,他弓在苏珊牛奶般的身体上,手罩着她的胸。我只幻想过彼得那样的男孩子,他们皮肤下的肌肉还没成形,下巴上的胡子打理得斑驳不齐的。也许我会和拉塞尔睡,我试着想象了一下。性,在我这儿仍然是父亲杂志里那些女孩的色调,一切都泛着光彩,让人干渴,是关于注视。牧场里的人们似乎超越了那些,他们像孩子一样纯净和乐天,不加分别地爱着彼此。

那个男人抬起双手,声音洪亮有力地致意。人群翻涌着,抽动着,像支希腊合唱队 。在这样的时刻,我会相信拉塞尔已经成名了。与我们相比,他似乎游走在一团更浓密的气体中。他走在人群中,分发祝福:手放在肩膀上,凑近耳朵悄语一句。聚会仍在继续,但现在每个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神色换上了期盼,就像追随着太阳的弧线。当拉塞尔走到我和苏珊身边时,他停下来,直视我的眼睛。

“你来了。”他说,仿佛一直在等我,仿佛是我来迟了。

我从没听过另一种像他这样的声音——饱满、缓慢,从不犹豫。他的手指按进我的背,却不会让我感到不快。他比我高不了多少,但强壮、紧实,像浓缩过的。头发像光环围绕他的脑袋,被油腻和尘土弄得粗粝,成了一团泥沼。他的眼神似乎不会淡弱,不会飘忽,也不会躲闪。那些女孩那样描述他,现在终于说得通了。他就这样接纳了我,好像他想要一路看到我的最深微处。

“夏娃 ,”苏珊介绍我时,拉塞尔说,“第一个女人。”

我很紧张,怕自己说错话,暴露自己在这儿是个错误:“其实是伊芙琳。”

“名字很重要,对不?”拉塞尔说,“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一点儿那条蛇 的影响。”

即使是这种温和的认可,也让我轻松了一些。

“你觉得我们的夏至庆典怎么样,伊薇?”他说,“还有我们这地方?”

自始至终他的手都在我背上传递一种我无法解译的信息。我偷偷瞄了一眼苏珊,发现不经意间天色已经变暗,夜渐深。火光的炙烤加上迷幻药的作用让我昏昏欲睡。我没吃东西,胃里空得抽搐。他说过很多遍我的名字吗?我记不清了。苏珊整个身体都对着拉塞尔,手不安地在头发里划拉着。

我告诉拉塞尔我喜欢这里,还说了些其他的没意义的紧张兮兮的话。尽管如此,他还是从我这儿获得了别的信息。即使到了后来,这种感觉也始终挥之不去:拉塞尔能轻而易举地读出我在想什么,简单得就像从书架上抽走一本书。

我微笑的时候,他用手抬起我的下巴。“你是一个演员。”他说。他的眼神像热油一样滚烫,我放任地把自己想象成苏珊——那种男人见了会惊叹、会想要触碰的女孩。“对,就是这样。我看出来了。你应该站在悬崖上眺望大海。”

我告诉他我不是演员,不过我外祖母是。

“还真是。”他说,一听到我说出她的名字,他变得更加专注,“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你长得很像她。”

后来我了解到,拉塞尔总是寻找名流、半名流和那些食客随从,奉承他们,好从中榨取资源,比如借用他们的车、住他们的房子。他看到我连哄都不用哄就来了,不知有多高兴。拉塞尔伸手把苏珊拉近了些。当我遇上她的眼神时,发现那里面似乎有一丝闪躲。直到那一刻,我才想到,她可能为我和拉塞尔的关系感到紧张。我心中涌起一种新的力量,像有一根缎带在我脖子上突然系紧,陌生得我认不出来。

“你负责照顾我们的伊薇,”拉塞尔对苏珊说,“对吗?”

他们俩都没有看我,四目相对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拉塞尔把我的手抓住一会儿,目光像雪崩一样压过来。

“再聊,伊薇。”他说。

然后他对着苏珊耳语了几句。她回到我身边时重新变得活泼起来。

“拉塞尔说你可以留在这儿,要是你愿意的话。”她说。

我感到看见拉塞尔让她焕发了无限的活力。她恢复了权威,变得灵敏,边和我说话边审视我。我不知道心中跳动的是恐惧还是兴味。我的外祖母告诉过我她拿到角色的故事——怎样从一群人中被迅速挑出来。“这就是差别,”她告诉我,“别的女孩都认为是导演在做决定,但其实是我告诉导演,用秘密的方式告诉他,那个角色是我的。”

我想要那样——没有源头的无声无息的波浪从我这儿传到拉塞尔那儿,传给苏珊,传给他们所有人。我想要这个世界,要到无穷无尽。

夜已深。露丝腰部以上都赤裸着,丰满的乳房热得发红,陷入长久的无语。一只黑狗小跑进暗夜中。苏珊不知去哪里找大麻了。我一直在找她,但被光和乱手乱脚弄得分了神。不认识的人一边跳舞一边对我笑,脸上挂着迟钝的善意。

这一晚还发生了一些本该令人不安的小插曲:有个女孩把自己烧着了,胳膊上的皮肤起了一道褶皱,她悠闲地好奇地盯着那里。屋外厕所散发着粪臭,墙上是神秘的涂画,还有贴着的从色情杂志上撕下来的图画。盖伊正向人描述他在堪萨斯父母的农场里怎样取出猪温热的内脏。

“它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他对全神贯注的听众说,“我拿食物过去它们就会笑。要是我拿的是刀子,它们就跟发疯了一样。”

他调整了一下硕大的腰带搭扣,继续叽咕着什么,我听不清。我对自己解释说,这是夏至,是异教徒的喃喃低语,我对这些感到任何不安,都不过是因为我还没能真正理解这里。再说这儿有那么多别的可注意的、可喜欢的——唱机放着傻里傻气的歌曲,银色的吉他闪着光,不知是谁手指上滴下融化的人造奶油。每个人都一副神圣的、狂热的神情。

在农场里时间让人迷惑:这里没有时钟,没有手表,几分钟或是几小时都是主观的感觉。整日的时光被泼进了空无。我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等苏珊回来等了多久。直到我听到他的声音,正对着我的耳朵,轻唤我的名字。

“伊薇。”

我转过身,他就立在那里。我感到一阵幸福的震颤:拉塞尔记得我,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我。也许他一直在找我呢。他把我的手放进他手里,摩挲着我的掌心和手指。我心花怒放,不知如何是好,我想爱所有的一切。

他带我去的拖车房比其他的房间都大,床上盖着一条毛糙的毯子,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其实是一件毛皮大衣。这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好东西——地上乱堆着衣服,苏打水和啤酒易拉罐在一地狼藉中闪着光。空气里有股奇怪的发酵味儿。我认为自己只是任性地保持天真,假装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有一部分的我确实不知道。或者是我还没有真正细想过这一连串事实:突然之间,我连自己是如何到达这里的都很难想起了。那辆颠簸的巴士,那瓶红酒廉价的甜味儿,我的自行车丢在哪儿了?

拉塞尔热切地注视着我。我想移开目光,他也跟着偏过头,逼我直视他的目光。他把我的头发拢到耳后,手指慢慢滑落到我的脖子上。他的指甲没有修剪,我感觉到了硬硬的边缘。

我笑了一下,但笑得紧张不安。“苏珊很快就会来这儿吧?”我说。

“苏珊很好。”拉塞尔说,“现在我想谈谈你,伊薇。”

我的思维慢下来,如飞舞的雪花。拉塞尔说话缓慢,又带着严肃,但让我感觉到,为了这个听我倾吐的机会,他似乎已经等了整个晚上。这和待在康妮的卧室里多么不同,在那里我们只会听听唱片,那些音乐来自一个我们从未涉足的世界,只会加重我们一成不变的悲惨。彼得的吸引力似乎也慢慢消散,他只是个男孩,晚餐吃白面包加奥利奥。眼前这一切才是真的,拉塞尔的凝视,这种受宠若惊的病态在我体内是那么令人愉悦,我几乎要抓不住了。

“害羞的伊薇,”他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你用这双眼睛看见了很多东西,对吗?”

他认为我很聪明。我抓住这句话,就像抓住了证据一样。我还没有迷失。我能听到外面喧闹的聚会。一只苍蝇在角落里嗡嗡乱飞,又撞在拖车房的墙上。

“我跟你很像,”拉塞尔继续说,“我小的时候太聪明了,聪明得人们都告诉我我是个傻瓜。”他发出一阵破碎的笑声,“他们教我‘傻瓜’这个词。他们教给我这些词,又把这些词安在我头上。”他笑的时候,脸上浸透了喜悦,这种喜悦对我来说是新奇的。我知道自己从没感觉这么好过。即使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也从没快乐过——突然间我发现这一点是多么明显。

他说话时,我环抱着自己。他的话在我这儿开始说得通了,用那种多愁善感的方式讲话,任何事情都会说得通。那些药是怎样把简单陈腐的想法拼缀成看似包含意义的话语的啊!我那出了问题的青春期大脑极度渴求着因果关系、阴谋论,把每个字、每个姿势都浸透了意义。我希望拉塞尔是个天才。

“你体内有某种东西,”他说,“某种真正悲伤的部分。你知道吗?那让我真的很难过。他们一直想要毁了这个美丽又独特的女孩。他们因为自己不开心,就让这个女孩悲伤。”

我有种想哭的冲动。

“但是他们没有毁掉你,伊薇。因为——瞧!这是我们独特的伊薇。你能让那些老一套的狗屁都远远飘走。”

他坐回床垫上,脏脏的光脚板放在毛皮大衣上,神色异常宁静。看上去再久他都会等下去。

我记不起在那个点上我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紧张地喋喋不休,说了关于学校、康妮的事,都是些年轻女孩空洞的废话。我的眼睛四处盯着拖车房内部,手指捏着苏珊给我的裙子上的布料,眼神跟随肮脏的床罩上的鸢尾花图案流转。我记得拉塞尔始终在微笑,耐心地等我失去力量。我也确实如他所愿。拖车房里静得只剩下我的呼吸声和拉塞尔挪动的声音。

“我能帮你,”他说,“不过首先得你自己想要。”

他盯住我的眼睛。

“你想要吗,伊薇?”

这些话用精密的欲望打开了缝隙。

“你会喜欢的。”拉塞尔低声说,对我张开胳膊,“来这里。”

我慢慢地磨过去,坐在床垫上。我拼命地想要完整理解这件事。我知道那件事情就要来临,但还是受了惊。他脱下裤子,露出毛发浓密的短腿,手握着阴茎。他看着我看着他,捕捉到了我凝视里的犹疑。

“看着我。”他说。他的声音很温和,即便同时手在狂暴地动着。“伊薇,”他说,“伊薇。”

他的阳具一副半生不熟的样子,被他紧握在手中。我好奇苏珊这会儿在哪里。我的喉咙发紧。一开始这让我很困惑,原来这就是拉塞尔想要的——自慰。我坐在那里,试着为眼前的情形强加上理由。我把拉塞尔的行为理解成好意的证明:他只是想与我亲近,想打破我从旧世界里带来的阻隔。

“我们能让彼此都开心,”他说,“你不必总是悲伤。”

他把我的头拉向他的大腿时我缩了回来。笨拙的恐惧涌上来,体内一阵灼痛。我闪开的时候,他熟练地表现得并不生气。他纵容地看着我,就像我是一匹易惊的马。

“我不是要伤害你,伊薇。”他又伸出了手,我的心撞击得越来越快,“我只是想跟你亲近。你不想让我开心吗?我想让你开心。”

他来了,喘息着,呼出湿湿的气。咸湿的精液在我嘴里,体内的惊恐在膨胀。他托住我的头,抽动着。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在这个拖车房里,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的森林深处,却没在来路上留下一点点碎屑好找回家。但接着拉塞尔的手伸进了我的头发里,胳膊环抱着我,把我拉近,他唤着我的名字,带着含义和确定,听起来很陌生,但又很温和,有价值,就像唤的是某个别的更好的伊薇。我应该哭吗?我不知道。我脑子里纷乱地想着愚蠢的琐事。一件借给康妮却再也没拿回来的红色毛衣。苏珊是不是在找我?我眼睛后面一阵好奇的颤动。

拉塞尔递给我一瓶可乐。苏打水有点儿热又没有气泡,但我还是全喝了,像在喝醉人的香槟。

我经历了这一夜,如命中注定,如一场非凡大戏的主角。但拉塞尔把我放进的是一系列的例行测试。他在尤凯亚附近一个宗教组织工作的那些年里,已经把这种技巧练得炉火纯青了。那是个分发食物、找住所、找工作的中心,会吸引来一些瘦弱的、不堪烦扰的女孩,她们大学肄业,父母疏于关心;另一些有恶魔似的老板,梦想着做鼻子整形手术。她们是他的主要资源。那个中心在旧金山的一处老消防站设立了分部,他就在那儿收集追随者。在对待女性的悲伤上,他早已成了专家——一点儿肩膀异常的耷拉,一丝紧张的轻率,一句话末尾顺从的轻扬,哭得湿漉漉的睫毛。拉塞尔对我做的事情和对那些女孩做的是同样的。先是一些小小的测试:碰一下我的背,感受一下我手腕的脉搏,用这些小方法打破边界。接着他加快进度,把裤子褪到膝盖处。我想,这一行为的目的是安慰年轻的女孩,让她们高兴至少这不是性。她们在整个过程里都穿得完完整整的,就像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也许最奇怪的部分是——我也喜欢这种感觉。

我怔怔地在聚会里游荡着。风不停地吹过皮肤,腋窝流着汗。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我必须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我以为人人都能从我身上看出来,那一望便知的性的气息。我不再焦虑,也不再是那个被紧张的需求压迫着在聚会上乱转的我了。此前我确信有一个隐藏着的不允许自己进入的房间——那种忧虑已经得到满足。我踏着梦幻般的步子,笑着回看经过的一张张脸,笑容里再无任何企求。

我看见了盖伊。他在敲一包烟,我毫不犹豫地停了下来。

“我能要一支吗?”

他冲我咧嘴一笑:“这个女孩想要一支烟,她就会得到她的烟。”他把烟凑到我嘴边,我希望人们都在观看。

我终于在火堆旁的一群人中找到了苏珊。她遇上我的眼睛时,给了我一个古怪又沉闷的微笑。我确定她察觉到了我内在的转变,有时候你可以从年轻的女孩身上看出她们刚上过床。我想,应该是身上的那种骄傲、那种庄严。我想让苏珊知道。我能看出她有些晕眩,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别的东西,她的瞳孔似乎要吃掉周围的虹膜。一圈红晕系上她的脖子,像奇幻的维多利亚饰领。

或许这场游戏达成的时候,苏珊感到了隐隐的沮丧,毕竟她看见我跟着拉塞尔走了。不过或许这也是她所期望的。那辆汽车还在闷闷地燃着,聚会的喧闹割破了黑暗。我感到夜晚在我体内搅动如轮转。

“这辆车会烧到什么时候?”我说。

我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柔和了。

“天晓得。”她说,“也许到早上?”

在闪烁的光影中,我的胳膊和双手看起来像长满鳞甲的爬行动物,我喜欢这种扭曲的身体幻象。我听到一辆摩托车发动引擎的闷响声,有人恶作剧地摁喇叭——他们往火堆里扔了一个弹簧床垫,火焰飞升起来,火势变旺了。

“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房间挤一挤,”苏珊说,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意思,“我不在乎。但要是你想待在这儿,就得真正地在这儿。你明白吗?”

苏珊是在问我别的东西,就像在那些童话里,只有在受到主人的邀请下,小妖精才能进入一所房子。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苏珊谨慎地组织宣告语——她想要我说出来。我点点头,说我明白,尽管我并不能真明白。我穿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裙子,待在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除此之外,我看不到更远的东西。我的生活出现了可能,它在一种新的、永恒的幸福边缘盘旋。在极乐的放纵中,我想到了康妮——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不是吗?甚至连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落入我仁慈的视野中,他们是受难者,得了一种悲剧的、来自外域的疾病。摩托车大头灯的光束把树枝照得惨白,也照亮了这栋房子裸露的外墙。黑狗蜷伏在看不见的战利品上。有人不断地重复播着一首歌曲。“嘿,宝贝儿”,这是第一句歌词。这首歌重复了太多次,开始进入了我的脑子:“嘿,宝贝儿。”我无所用心地玩味着这句歌词,就像柠檬滴在牙齿上,激起一阵酥麻的弹跳。 lIJHWPunbnDtfyI4uj/7trfVmtxNljnC0eibwp0wdzSyHqTSQbbwDxdiH3TlPh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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