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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明君怀仁息微澜
贤后示德忙亲蚕

李世民那日退朝后,心情很不愉快。魏徵不顾自己颜面,当着那么多的人顶撞自己,着实让他难堪。不过,自己既然想要大治天下,就得崇尚俭朴,去奢省费,魏徵所谏并不为错,想想也就释然了。

然而魏徵并不罢手,变得愈发凌厉起来。两日后,魏徵又当堂使李世民难堪了一回。

这些年因战事不断,每年都要募兵以补军力。按唐制,男二十岁以上者方可检点入军。然募征不断,兵源难免捉襟见肘。此年,封德彝以尚书右仆射充任检点使,他向李世民建议,放宽募兵年龄限制,把十八岁至二十岁的中男都检点入军。李世民同意,诏封德彝依此抓紧办理。

敕命一出,有司开始忙碌起来。魏徵闻讯,与王珪联名上表,以与制度不合为由,坚决反对。

封德彝见状,急忙出班奏道:“陛下,魏大夫、王大夫所言,臣也有所考虑。臣在检点过程中,多次到就近的募兵点核查,见入军籍者皆模样粗大,即使年龄不到十八岁者,其模样也与成人无异。臣看后方才心安,以为他们可堪为任。”

李世民心中怒火上升,觉得魏徵和王珪泥古不化,死搬教条,遂说道:“对呀,封公的眼光是不错的。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朕不想征战,然边防不可不备。若边防不备夷狄入侵,又起狼烟,就会影响国内的安宁。魏卿、王卿,你们依国家制度为据并不为错。可国家制度并非常式,也要经常变通才行。这件事情你们就不要再争了,朕心已定,凡中男以上,或者年龄未及十八岁但身材粗壮者,皆取入军。”唐制规定,男子十八岁以下者,称为次男,十八岁至二十岁者,称为中男,二十岁至六十岁者,称为丁男。

魏徵看出李世民有些不高兴,却仍坚持己见,说道:“陛下曾说过,国之大莫过于法,难道要动辄违之吗?”

李世民的声音略高了一些:“魏卿,朕所以取中男入军,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朕这样做并非逞一己之私,也是为国家大计着想。你冥顽不化,难道想存心抗旨吗?”

魏徵没有一点畏惧之色,大声说道:“臣不敢抗旨,然国家有制度,妄取中男入军有违制度,臣也不敢署敕。”

李世民的嘴张了几张,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他即位后,为了改变以前谏官空为摆设的状况,特别下诏明示,凡谏官所谏事体,若无该谏官最后署敕同意,则不得施行。眼下的魏徵不肯署敕,自己若绕过谏官这一道关而强令施行,也有违自己的前言。

封德彝练达于事故,他见李世民与魏徵僵在这里,下面群臣众目睽睽,若再起冲突,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遂说道:“陛下,此事关系太大,以从长计议为好。”

李世民面露恼怒之色,斥道:“什么从长计议?现在就说。你们都退下去吧,由朕与魏卿、王卿单独说。”

群臣见李世民动了怒火,都低着头退出了殿外,殿内仅剩下李世民和魏徵、王珪三人。

李世民待众人退出,脸色更加阴沉,劈头问道:“中男若实在瘦小,自然不点他们入军;若身高体壮,是可以检点取入军中的。你们如此固执,到底妨碍了你们什么地方,偏偏与朕作对?朕不明白其中原因,现在大臣们都退出了,你们可以好好说说个中究竟。”

魏徵和王珪早已料定李世民会有一番疾语厉声,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听到李世民的问话,两人对视一眼,王珪示意魏徵作答。

魏徵慢慢前行了几步,行到御台前沿下,正色道:“臣闻竭泽取鱼,当时非不得鱼,然明年将无鱼;焚林而畋,当时非不获兽,然明年无兽。若陛下将次男以上尽点入军,则当时有兵,明年就无兵了。国家制度所以定下丁男可以检点入军,那是从长计议,非重一时之功啊。”

李世民哼了一声,说道:“朕非三岁孩童,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朕已经说过,此为非常时期,变通一下还是可以的。”

魏徵穷追不舍:“然则将次男以上尽点入军,各乡男丁罄尽,田亩无人劳作,那么国家的租赋杂徭,又由谁来负担呢?”

王珪接话道:“陛下,其实检点兵丁不在数量多,若精简壮健,人倍其勇,所谓精兵是也。如现在这样多点取入,他们入军后不明军事,仓猝之间难以上阵,只好将他们充作杂役,看来其数虽众,然终归无用。”

魏徵又换了种语气劝道:“如今边境相对稳固,唯有东突厥为心腹大敌,陛下已与其盟约,且派李靖等人重兵防守。自武德七年之后,天下再无大的战争,将士养精蓄锐至今,其实不用大加添兵。何况,陛下决心抚民以静,若不顾国家制度妄将次男以上者充军,则天下百姓以为陛下依旧尚武。”

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李世民,他默默沉思,不再作声。

魏徵语气一转,语气加重起来:“比较起来,征兵毕竟事小,还有最关键之处,不知陛下想到没有?”

李世民不耐烦道:“还有什么关键之处?魏卿,朕隐忍你已经多时了,别动辄危言耸听!”

“陛下多次说过:‘朕之为君,欲使官人百姓并无矫伪之心,因必须以诚信待人。’陛下既这样说了,行动上须严格遵之。此次若将次男检点入军,即非诚信,就要失信于天下之人了。”

李世民心里一震,将事情的前后想了一遍,觉得若将次男以上强行入军,则各级官吏和百姓都能知闻此事。往年例征二十岁以上的丁男,乍然一改,他们肯定会以为自己言行不一。李世民遂点点头,说道:“是了,多亏两位爱卿提醒。此事若贸然行之,确实不妥。唉,封公也是一位谋虑周详之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就失了计较呢?”李世民轻轻把这件事情的责任推给了封德彝,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孰料魏徵一点都不买账,他继续揭李世民的老底:“封公当然有责任,然最为关键的还是陛下呀。算起来,陛下即位以来,小处不说,大事上失信于天下者,此为第三件。”

李世民脸上有点挂不住,无奈问道:“三件?朕就如此不堪吗?你且对朕一一道来。”

“第一件,陛下初即位时,诏书曰‘逋私宿债,欠负官物,并悉原免’。然有司所列事条中,独独将秦王府中的器物剔出去,言称非是官家的器物。请问,陛下自秦王为天子,若秦王府中的器物非官家的,那么天下的其余器物还能是官家的吗?”

李世民仔细一想,确有其事。原来他即位之后,令户部及内府局清点官员欠债及国家器物。当时从弘义宫搬来的器件入于东宫之中,内府局以为再重新清点太麻烦,因将原东宫中器物报出,独独漏掉了从弘义宫搬来的器物清单。按理说,自己为国之君,则宫中器物皆为自己私有的,清点与不清点,其实并无太大区别。谁知这个刁钻的魏徵不知道如何探知了此事,李世民遂哼了一声,并没言声。

魏徵不看李世民的脸色,依旧继续说道:“第二件,陛下免关中两年租赋,关外给复一年。百姓闻讯,无不感恩欢悦。然臣前日见陛下又下敕旨,其中云‘今年白丁多已役讫,若从此放免,并是虚荷国恩,若已折已输,令总纳取了,所免者皆以来年为始。’由此看来,陛下前有散还之诏,现在又无端征取,则天下百姓必然以为陛下朝三暮四,如何取信于天下之人呢?”

李世民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鼓荡起来,这个该死的魏徵竟然用朝三暮四的词儿来形容自己,明显是大不敬!他有心想发作起来,但斜眼一看,见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官正在一旁奋笔疾书,不由得将火气按捺了下去。谏官向皇帝进言是其本职,自己若雷霆一怒,斥责谏官,不管事情的对错,终归是一件不美的事。若传之后世,定有人说自己遵秦始皇、隋炀帝之行。想到这里,李世民强压火气,肃然说道:“你们下去吧,容朕好好想一想。”说完,他起身向后面走去。

李世民的一团火气闷在胸间,一时难以宣泄。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随行太监须加快步伐才能跟上。

李世民漫无边际地在宫中转悠了一会儿,脚步不知不觉向仁寿殿方向挪动。

仁寿殿的宫女见李世民走了过来,早已一迭声通报了长孙嘉敏。李世民走近殿门的时候,就见长孙嘉敏带领着菁儿出门迎候。

她们将李世民接入殿内,服侍着他坐在椅子上。李世民脸色铁青,愤愤不已,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这个乡巴佬,该杀!”

长孙嘉敏赔着小心,柔声问道:“是谁惹动陛下生这么大的气?陛下,生气伤身,万万不可呀。”

李世民大声道:“敏妹,我对你说过,在宫内你还称我为二郎,这样听来觉得习惯。什么陛下陛下的,我在朝堂之上听群臣这样呼我,耳中早生出了茧子,你别再烦我好不好?”看得出来,他的火气很大。

长孙嘉敏正色道:“陛下为一国之主,妾为后宫之主,即使是小事,也须按制度办事。如今家事即是国事,妾若胡喊乱叫就失了庄重,如何母仪天下呢?”

“哼,你完全和魏徵一样的口吻。”

长孙嘉敏现在才知道,李世民斥为乡巴佬的人原来是魏徵。她大惑不解:“魏徵?陛下近来在多种场合皆赞魏徵,说他是一位罕见的良吏。妾一直不敢询问国是,然陛下待魏徵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莫非他行了不法之事吗?”

“哼,这个乡巴佬多次在堂上辱我,使我当场难堪。”说完,他简略地把魏徵的作为叙述了一遍。

长孙嘉敏听后,心中若有所思。她让菁儿为李世民上茶,递湿巾,说道:“陛下,妾有事儿去后堂片刻,请稍等。”说罢,她匆匆转入后堂。

很快,长孙嘉敏从后堂走了出来,李世民侧头一看,顿时惊呆了:“敏妹,你……你……这是为何呀?”

长孙嘉敏原来一身素裳,转眼间她换了一袭袆衣出来。这身衣服为皇后制服,系其受册、助祭、朝会时使用。长孙嘉敏走到李世民面前,盈盈下拜,口称:“陛下,请受贱妾一拜。”说完,就伏倒在李世民的脚下。

李世民不明就里,说道:“敏妹,你到底为何?这里又不是朝堂之上,缘何行此大礼?”边说边起身把长孙嘉敏拉了起来。

长孙嘉敏脸含微笑,说道:“贱妾所以行此大礼,实因陛下得遇旷世良臣魏徵,因而为贺。”

“噢,原来如此。别提魏徵了,想起他我就生气。”

“陛下多读史书,又明事理,贱妾的见识实在不如陛下之万一。大致的道理,贱妾也听过一些,比如陛下最近曾多次提过‘君明臣直’四个字。”

“怎么讲?”

“魏徵现在坦言,盖因陛下圣明之缘故也。若陛下昏暗,则魏徵噤若寒蝉,定会保命要紧,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哼,魏徵知道我想做明君,所以才敢忘乎所以,没上没下。”

“陛下最近也多次说过,民为重,君为轻。所以重民者,其实为重天下也。若无天下,焉能有君?魏徵敢于犯颜直谏,缘于他知道陛下会以国是为重,不以小节毁之。何况,陛下若杀了魏徵,其实就是否定了自己。陛下难道想做一位昏君吗?”

长孙嘉敏的最后一句话,连身边的菁儿听到后也觉心动。果然,李世民听后变得眉开眼笑起来:“哈哈,敏妹,莫非你是魏徵的同党,互通声息啊。”

长孙嘉敏正色道:“不错,我们是同党。陛下忠直之臣越多越好。”李世民彻底地释出了郁闷,心里已经定下了主意,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忽然见案上摆满了册子,因问道:“敏妹,你和菁儿在这里忙什么?”

长孙嘉敏抿嘴笑道:“我们还能忙什么?当然都是为陛下忙呀。陛下操劳国是,后宫之事当然要由贱妾来操劳了。我忙不过来,就把菁儿拉来一起看看。”

李世民凑近细看,原来册子上写满了人名。再仔细一观,原来这些人名皆为官宦之女,年龄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之间,下面还有各人的生辰八字及身材、面貌、才艺等介绍。李世民明白,这是长孙嘉敏在为自己挑选嫔妃。李世民这些年虽搜罗了不少女人为妾,然现在当了皇帝,毕竟与规制相比差了许多,这就有劳长孙皇后为其遴选了。

李世民低头看了一阵,然看不出所以然来,因问道:“你们两人选了半天,有中意的吗?”

菁儿插嘴道:“有呀,我们仔细挑选,发现其中以郑仁基之女最为出众。其年龄已二八,容色绝姝,颇知礼仪。”

李世民微笑道:“嗯,你们主仆两人的眼光是不会差的。敏妹,若果然不错,可下诏书聘之。她们新入宫,聘为充容即可。”

长孙嘉敏答道:“好的,待妾再核实一遍,即请陛下下诏书。对了,杨昭媛有喜了,想陛下还不知道吧?”

李世民大喜,说道:“真的?她有喜了?我去看看她。”

菁儿抿嘴笑道:“陛下还是最心疼杨琚妹妹啊。”杨琚即是杨琼的同胞妹子,系隋炀帝与萧皇后所生。杨琚一开始嫁给了李元吉,后李元吉被杀,杨琚就随其姐居住在一起。杨琚生得国色天香,李世民早就垂涎不已。他多次向杨琼暗示,让她劝说杨琚归了自己。杨琚一开始心伤其子,慢慢地就淡了下来,这时杨琼开始劝说她。杨琚细想想自己孑然一身,托庇姐姐门下终不是办法。她目睹李世民的丰采较李元吉更为神武,遂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李世民当晚就临幸了她,一个是久慕芝颜,一个是久未沾雨露,两人就在红纱帐里颠狂不已。那些日子,李世民很少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似乎专宠于杨琚,并册其为昭媛。

李世民要去见杨琚,长孙嘉敏和菁儿自然要陪同。长孙嘉敏瞧着李世民那兴冲冲的样儿,知道到了此时,他对魏徵的恼怒已化作烟云散去。

随后的朝会上,李世民下诏停止将中男检点入军。他的心情甚好,将魏徵及王珪唤出道:“二位爱卿恪守本职,不畏龙颜一怒,堪称谏官之楷模。魏卿,你所奏朕之失当之处,朕已嘱萧公据实改正。不错,朕以诚信待天下,也想让天下官吏及百姓亦以诚信待朕。朕稍有失当,则乖谬流毒天下,后果不堪设想,再想补救就难矣。众位爱卿,朕日理万机,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事务,难免有疏忽之处。你们要以魏卿、王卿为榜样,发现朕有疏失之时候,要随察随谏。”

魏徵顿首道:“陛下以国为重,勇于检点自己的过失,自秦以来,无如陛下之君主也。如此,则为天下之福、百姓之福。”

李世民微笑道:“能从魏卿嘴里听到赞扬朕的话,委实不容易。魏卿,朕听着你的话不觉轻松,反而愈加沉重。哈哈,希望我们今后君臣一体,把事情办得更妥帖一些。来人,赏魏卿金瓮一口,赐王卿丝绢五十匹。”

李世民看似已经完全对魏徵释怀,其实内心里还有一丝儿酸酸的感觉。李世民心想,这个乡巴佬总想让自己成为完人,那么他本身呢?难道什么事情都做得没有一点漏洞?

下朝后,李世民令将谏议大夫温彦博召来。温彦博今年四十岁,是温大雅的胞弟,多次被李渊派往外藩为使。前次他出使东突厥,被颉利扣留。李世民与颉利在渭水便桥盟约后,李世民提出要将温彦博释放回来,颉利践约将之放还,即被授为谏议大夫。比起魏徵、王珪、韦挺等人,温彦博相对比较温和,多采用书面形式上疏,不像魏徵那样动辄当庭责问,李世民感觉很舒服。

温彦博拜礼已毕,李世民挥手让他坐下,微笑道:“温卿,朕今日当众赏了魏徵、王珪,你亦为谏议大夫,心中做何想呢?”

温彦博答道:“陛下给予谏官之盛誉,历朝从未有之。臣等深感荣于华衮,幸何如之!臣唯有恪守本职,尽力为陛下办事。”

“嗯,很好。朕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须加倍努力,及时检察朕之缺失,并及时谏之。朕今日叫你来,并非谈什么中规中矩之事,只是随便聊聊。作为谏官,你认为立身行事什么最重要呢?”

温彦博稍微思索了一下,答道:“谏官之职责主要察别人之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谏官立身行事不可有缺失之处。若己不正,就难以说别人。”

“现有谏宫中,以你和魏徵、王珪、韦挺、杜淹居首。你在这里不用评价自己,对他们四人,你可一一评价,他们符合此标准吗?”

温彦博点点头,说道:“臣深服陛下认人识人之本领,授他们为谏官,确实是尽其所长。以前,曾有人说过杜淹心术不正,又不齿韦挺狂傲不驯之性格。然陛下理政以来,这两人将其短处尽数隐去,凸现正直待事待人之性格,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事。至于魏、王两人,其学术深沉,又兼耿直为怀,每每言事谏诤,皆高屋建瓴唯有公心。朝中对他两人已有公论,陛下今日又赏赐他们,臣其实不用多说。”

李世民点点头,问道:“魏徵呢?要知魏徵自仕隋以来,一直官微言轻,郁郁不得志。朕释旧怨,简拔其为重臣。他为山东士族,关系盘根错节。如今他得意了,会不会假公济私,帮助亲戚或故旧谋一些私利呢?朕听说,年关前后其宅内车水马龙,很是热闹呢。”

温彦博摇摇头道:“臣未听说其有不法之事。陛下,年关之时亲戚走动,为人之常情,其实不足为怪。”

李世民哼了一声,然后语重心长道:“温卿,古语有言曰防微杜渐,那是很有道理的。魏徵现在既然有形迹可寻,我们很有必要将之弄个明白。若魏徵果真没有什么,也可还他一个清白。这样不是更好吗?”

温彦博踌躇道:“这……这登门拜访之事,如过眼烟云,委实不好查呀。”

李世民扭头从案上抽出一张纸来,将之递给温彦博,说道:“朕并非无凭无据,你看看上面写有什么?”

温彦博定睛一看,原来这是一封密折,上面写着魏徵权势愈重,开始结交亲戚,并为其谋私。密折上话语不多,说的都是比较宽泛的话语,并未见有什么具体事例。

李世民道:“朕看后宁信其无,不过有人来告,不可能凭空捏造。你这些日子将手头之事都放一放,专心查清这件事。记住,此事由你单独秘密查询,不可动静太大。唉,希望魏徵不要有事啊,若果真如此,朕的心实在难以割舍呀。”

不说温彦博下去秘密查访,这边的魏徵依旧瞪大着眼睛找寻毛病。这天,李世民的选秀诏书颁下,魏徵发现上面有郑仁基之女的名字,并已被聘为充容。魏徵以前在隋朝时和郑仁基一殿为官,两家的关系一直也不错。他读罢诏令,一时大惊,急忙去找李世民,劈头说道:“陛下,郑氏之女已许嫁陆氏,若再强征入宫,恐于德行有亏。”

李世民大为不解:“不对吧?这件事由皇后一手办成,朕选取嫔御,前提就是未嫁之女。皇后是很谨慎之人,她不会如此莽撞的。”

“然事实如此,臣与郑仁基原来就相熟。两年前,郑仁基曾亲口对臣说道,其女已许嫁陆氏。”

“两年?也许他们后来又退婚了,你近日又核实了没有?”

“臣奏事不敢虚妄,若无根据,臣不敢乱说。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所以君王处台榭之间,则想百姓皆有所居;进膳之时,则思百姓无饥寒之患;临幸嫔御,则知百姓皆有家室之欢。如今的郑氏之女,很早就已经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忌,若传之四海,岂合陛下为民父母的道理吗?”

魏徵的这番话又勾起李世民的怒火,他脸红一阵白一阵,隐忍片刻终于发作起来:“好一个魏徵,朕不明其情,总要给朕一个核实的时间嘛!你动辄拿大道理来训斥朕,难道天下就你一人明白事理吗?难道朕就是一个无端的昏君吗?好了,你退下去吧。朕核实之后,若此女果真许人,朕自会将其归还旧夫;若其已经退婚,嘿嘿,魏徵,你动辄辱我,你也要给朕说出一个道理来!”

魏徵叩头道:“臣所以敢犯颜直谏,唯思陛下不可陷入不义之境地。请陛下仔细核实,当知臣所奏并无不实。”说罢,他退出殿外。

李世民明白,若强征一名许嫁之女入宫,此信儿传出外面,别人当面不言,心里肯定会不以为然。他见魏徵退出,急忙起身走入后宫,找到长孙嘉敏责怪道:“敏妹,你怎么办了如此糊涂之事。那郑氏之女已经许嫁他人,岂可征入宫中?”长孙嘉敏大惊:“不会吧,妾曾经派人到郑仁基家询问,回答说并未许人呀。如今诏命已发,天下皆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道:“郑仁基为前隋旧官,现闲居在家。其女若能入宫享受恩泽,和嫁与陆氏相较岂非天渊之别?那个乡巴佬又缠上来了,瞧他那不依不饶的劲儿,我看着心里有气,然又心怀恐惧。别为了这件小事儿惹天下耻笑。算了,可诏停发策使,让她仍嫁陆氏吧。”

长孙嘉敏抿嘴笑道:“陛下艳羡已久,这样轻易舍弃岂不可惜?”

李世民叹了一声:“唉,我做了皇帝,反而缩手缩脚起来。敏妹,看来这皇帝的滋味并不好受啊。”

“陛下以前为藩王时,毕竟为臣子。如今做了皇帝,又不想做昏君、庸君,还要受天下之人的注目,当然要事事谨慎。妾选人失察,请受陛下责备。”

“这非你之失,你不用内疚。嗯,魏徵这个乡巴佬倒是挺称职的,什么事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敏妹你说,什么东西的眼光既利,鼻子又好?”

“陛下这是在骂魏徵为鹰犬了。陛下,天下之大,若到处都有这样的鹰犬把守,则是陛下之福啊。”

“哈哈,敏妹,我在朝中有众多的谏诤之臣,回到后宫,又有你这样能识大节的贤妻。不错,这是我的福气,只不过,未免有点碍手碍脚。你想,若长期如此,我就要将你敬为天人,还敢妄动与你亲热的心思吗?”

长孙嘉敏的脸红起来,张嘴欲说什么,脸色愈现娇羞,就什么也没有说。

李世民没有想到停发策使的举动在朝中引起了一场争论。这日房玄龄、王珪、韦挺联合上表云:“郑氏之女许嫁陆氏,无显然之状,大礼即行,不可终止。”李世民阅毕嘴角边漾起笑意,心想同为谏议大夫,在同一件事上竟然闹出分歧,看你魏徵还能说出什么道理。

恰巧此时,温彦博入宫求见,他显是要奏核实魏徵和其亲戚的事儿。

李世民饶有兴趣,关心地问道:“怎么样?魏徵果然有劣行吗?”

温彦博答道:“臣这些日子以来专注其事,或暗中查访,或到有司询问,然遍寻无果。魏徵接待亲戚虽非常亲热,然仅止于此,其亲戚或升迁,或办事,他皆远远避之,概不插手。”

李世民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一方面对魏徵能持操守、不徇私情比较满意,另一方面也微微失望。原想借其短处对其重重斥责一番的想法,看样子要完全落空了。

温彦博察言观色,魏徵在朝堂之上每每直揭皇上之短的情景,他历历在目。这次李世民命他察检魏徵之私,他心里如同明镜似的,知道皇帝想找魏徵的茬儿。他平时也不喜欢魏徵,觉得魏徵人物猥琐又自恃才高,傲视同僚,也想认认真真查出他的一件半件毛病,借皇帝之手好好奚落他一番。温彦博在查访的过程中,可谓不遗余力,只要发现一点蛛丝马迹,都要穷追不舍考究清楚。然因为魏徵行事实在太正,没有一点儿把柄可捞。

李世民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看样子是别人妄告魏徵了。温卿,你的这番劳作其实不枉,总算帮朕彻底地弄明白了魏徵的为人。”

温彦博眼珠一转,奏道:“陛下,魏徵虽远其亲戚,也有可责之处。”

“他远避亲戚,有什么可责之处?”

“陛下您想,魏徵远避亲戚,即是想不存形迹,以远避嫌疑。为君子者须坦坦荡荡做人,不可虚伪矫饰。由是观之,魏徵将所有形迹掩去,心虽无私,然其有意为之,则有可责之处。”

李世民听后,凝视了温彦博片刻,忽然失声笑了起来:“哈哈,温卿,真有你的,硬是找出了魏徵的毛病。不过,这样来说魏徵,朕恐他不服气,万一说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怎么办?”

“魏徵最善于鸡蛋里面挑骨头,一点小事儿都被他说得巨大无比。陛下,臣所以这样想,也是受到了魏徵的启发,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世民又沉思下来,经过最近这几回交道,他对魏徵心里生出了一层恐惧,总怕他又要揭自己的短处。现在温彦博找出魏徵的毛病,李世民认为实在有些勉强,弄不好又要惹得魏徵慷慨激昂一番,再次让自己当场难堪。想到这里,李世民交代温彦博道:“不错,魏徵向来追求完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其本身应先求完备。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魏徵此举的确有毛病。不过,魏徵此举不触刑律,朕不好当面责他。你可找他申明我意,让他今后不得刻意掩藏,行事须存形迹。”

温彦博答道:“臣奉旨。”然后躬身退去。

李世民目视温彦博退出殿外,心中七上八下,以魏徵的禀性,他若听了温彦博的传话,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李世民心存侥幸,暗想魏徵闻言后不会再有动作,从此收敛一些气焰为好。

然而事与愿违,魏徵听了温彦博传旨后,并未对温彦博有什么理论,而是闷声入宫,求见李世民。

李世民知道魏徵的来意,并不点破,笑问:“魏卿此来,莫非又想说郑氏之女的事儿吗?想你已有所闻,朕从你所谏当时就停发策使。不想又引起玄龄、王珪等人的责问,认为此女许嫁他人并不显著,大礼既行,不可中止。唉,这事儿越弄越复杂了。”

李世民转换话题,本意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因为他看到魏徵的脸色实在严肃,没有一点儿笑意。谁知魏徵不理他的茬儿,而是直奔正题,禀道:“陛下,臣今日不想谈郑氏之女的话题。刚才,温彦博向臣传达了陛下的旨意,臣因有所感特来诉说。”

李世民脸现古怪神色,嗫嚅道:“这个……这个……魏卿,其实温彦博一走,朕已生悔意。当时也是听温彦博所奏,朕未加详虑就答应下来。”

“陛下,常言道‘君无戏言’,君王的一言一行不能虚妄。臣现在沐浴皇恩,遵守国家制度,每行一事不敢偏私。臣亲戚故旧甚多,他们知道臣近皇帝恩泽,多来亲近,其中不乏钻门子妄图有所收获之人。臣为谏官,所职谏诤之事,若谏他人,须正自身,臣明白这个道理。故对那些有所求之亲戚故旧,一律热情款待。至于对其所托之事,违于国家制度者,臣皆当面予以严词拒绝,更不敢私下里向有司说辞。陛下,温彦博传旨让臣今后须存形迹,臣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向陛下请教。是不是臣今后要将平日里所言所行,一一录之供有司核查,方为存形迹?”

这句话难住了李世民,他答道:“朕想……朕想温彦博当时这样说,无非是想让你行事坦荡,不得掩饰。毕竟,那么多人找你求托,外人看不出一点痕迹,实在……实在让人费解。”

“这有什么费解?本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何必要强人所难再造出些事儿来呢?按陛下的意思,是让臣今后行事心存小心,不管事儿大小都要张扬使人知闻。臣自认为心中无鬼,胸中坦荡荡,不须再说明什么。陛下多次说过要造清明政治,化繁复为简单。如此一来,岂不是将简单化为繁复吗?臣以为,这样与陛下之初衷不合,因不敢奉诏。”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的,朕刚才已经说过,朕已生悔意,朕现在就收回说过的话。”

魏徵闻言,伏地下跪,叩道:“陛下能有此言,臣心怀感激。”

李世民下去搀起魏徵,说道:“朕所以闻错即改,其功盖缘于你。唯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朕虽不明,赖你们数相匡救,以直言鲠义切谏,补朕之失。起来吧,与朕坐在一起。”

魏徵起身坐下,说道:“陛下说得好,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要相与尽诚。臣所以敢犯颜进谏,陛下知道为什么吗?”

“朕知道,无非大治天下须尽忠嘛。”

“那是治国的大道理,说起来很简单。若陛下如隋炀帝那样不受臣言,臣何敢犯龙鳞,触忌讳也。国家事体为大,然臣的小命也重要,好死不如赖活着。若明知死路一条,臣是不敢犯命去尝试的。”

李世民笑了起来:“哈哈,魏卿,你说的是实话。朕的心事被你窥破,你知道必然不死,因而张狂,是吗?”

“臣不敢张狂。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为良臣,勿为忠臣。”

“良臣?忠臣?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像契、皋陶,既事明主,又复尽力,因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此为良臣。”

契为传说中商的始祖,曾因助大禹治水之功,被舜任为司徒,掌管教化。皋陶为舜的掌管刑法的官吏。他们辅佐舜,开创了一代盛业,为后世人津津乐道。各代士大夫历来将尧、舜视为其理想中的开明君主,则契、皋陶佐舜成就伟业,士大夫也将他们奉为臣子的楷模。

“那么忠臣呢?”

“梅伯、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是为忠臣。”

梅伯和比干皆为商代贵族,为殷纣王的大臣,比干还是纣王的叔父。相传他们屡次劝谏纣王,惹得纣王大为光火。最后梅伯被乱箭射死,比干被剖心而死。他们身死之后,不久商朝灭亡。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你的这个说法很贴切。魏卿,假若朕昏聩无比,难道你就不能做一回忠臣吗?要知道,你虽身死,却也博得青史留名啊。”

“今日君臣推诚相待,臣唯说实话。若陛下为昏君,臣人物猥琐,混迹于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在乱世中随波逐流,虽不乏颠沛流离,然亦能安然度此一生。脑袋掉了毕竟很疼,臣还是保一条小命为好,因此不敢当忠臣。”

“哈哈,看样子你只能做良臣了。说来说去,你所以能当良臣还是因为朕。唉,朕还是当一位明君为好,不然不知有多少人的脑袋就要落地。”李世民到了现在,已经完全轻松起来,言语中不乏调侃的意味。

李世民语气一转,叹道:“看来臣下揣测圣心,确实要惹出不少事儿。温彦博得朕言语去访查你,结果最后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说起来,还是当初朕的言语中露出了端倪,认为你必有其私,温彦博想取悦于朕,即顺着朕的思路去寻。归根结底,还是朕的原因。”

“陛下不可错怪温彦博,其实论才智能力,其堪为良臣。这件事儿说到底,臣也有过失,毕竟君臣须推诚相见,同僚之间亦须坦诚。臣往日落落寡合,与同僚交流不多,也算短处。”

“哈哈,魏卿日常慷慨激昂,现在也学会谦虚了。嗯,夫为人臣,当尽思尽忠,退思补过,方为完美。魏卿,朕听到你这句话,心里其实很欣喜呀。”

魏徵再拜曰:“臣今后定将一心致公,与同僚共相切磋。”

“好的,魏卿,朕今日很高兴。来人,赏魏大夫丝绢五百匹。”

“谢陛下。”

李世民又失笑道:“魏卿,你这一段时间得朕赏赐不少啊。若不靠俸禄,也完全可以发家致富嘛。”

“臣发财事小,陛下若能纳谏以兴邦,比起来,还是陛下的收获为多。”魏徵说完起身告退,李世民笑容满面,破天荒地起身将魏徵送出殿外。经过这一番的交锋,李世民彻底地明白了魏徵的心思,此后每每谏诤,他皆言听计从。

第二日的朝会上,房玄龄、王珪、韦挺又提起郑氏之女事儿,三人言之凿凿,认为诏令已发,且郑氏之女并未许嫁,不可轻易收回成命。

温彦博上前奏道:“陛下,臣这里有陆爽上表一道,请予御览。”陆爽即是郑氏之女适嫁的对象,现在吏部任一小吏。

“呈上来。”

陆爽表中说道:“某父康在日,与郑家往还,时相赠遗资财,为两家同好之意,并无婚姻交涉亲戚。外人不知,妄有此说。”其极力表白自己与郑氏之女没有缔结婚约。

李世民看罢,又令人将之送给魏徵观看,说道:“魏卿,若如玄龄等大臣来劝朕,你或许会说是他们想顺从朕之旨意。然现在陆爽也极力分辩没有此事,看来也许是外人传说,亦未可知。”

魏徵匆匆地将陆爽之表浏览了一遍,坚定地说道:“臣与郑仁基交好,其不止对臣说过一遍,且臣也亲眼看到其文定之物。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臣不敢虚言。”

房玄龄插话道:“魏大夫,也许郑、陆两家起初有缔婚之意,然主人已逝,此事很可能就此搁置下来。我现为中书令,朝廷制诏皆由此出,一书一诏皆为严肃之事,若轻易废之,就会有失朝廷尊严。”

王珪、韦挺连连点头,显然赞同此议。

萧瑀、陈叔达、封德彝最近也很不满意魏徵,以为他风头太劲,动辄将小事说得比天还大。像眼前之事,无非是皇帝纳一个嫔妃,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吗?萧瑀出班奏道:“陛下,眼前国事纷纭,这郑氏之女既然未许嫁他人,就依前诏将其选入宫中即可。没必要在这里翻来覆去,虚耗光阴。另外,魏大夫司谏议之事,应从国体大事上着眼,不可在此等琐屑之事上纠缠不清,臣请陛下责之。”

魏徵侧头直视萧瑀,大声说道:“萧公,若皇帝不明底细将已嫁之女纳入宫中,此事定会传闻天下,说嘴者很多,难道这是小事吗?”

封德彝冷冷说道:“魏大夫,这里为朝会,不可动辄咆哮于廷,有失体统。”

魏徵不理封德彝,扭过头来面向李世民道:“陛下,陆爽所以上表,臣想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怕陛下与太上皇一样。”

“太上皇怎么了?”

“太上皇初平京城,看到了辛处俭的夫人生得美艳,即夺而纳之。辛处俭时为太子舍人,太上皇遇之不悦,遂令他出东宫到万年县任长史,不许他再回京城。辛处俭到了万年县,心中依然惊惧不安,常常怕难以全命。”当年京城中人大多知晓这件事情,很不以为然。

魏徵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要知道李渊毕竟为李世民的老子,为尊者讳,魏徵如此直揭疮疤,难道他不会动怒吗?

魏徵不理这些,依旧镇静地侃侃而谈:“臣想陆爽所以上表,竭力表白自己,无非畏惧皇权,怕陛下今日虽然容忍他,以后也会阴加谴谪。由此来看,其反复陈说,意在于此,不足为怪。”

李世民脸色平和,静静地听完魏徵的诉说。他沉思片刻,说道:“魏卿所言有理,朕多次说过要从谏如流,看来真正做起来就太难了。玄龄、如晦,你们以为呢?”

房玄龄未及言声,杜如晦抢先奏道:“臣以为魏大夫所言有理,陛下多次说过要克制己欲,做国人之楷模,则一言一行不可有失。臣同意罢纳郑氏之女。”

“封公、萧公,你们以为呢?”

萧瑀答道:“道理嘛,确实是这样。只不过魏徵言辞激烈,有失为官敦厚之风,若众官皆效之,朝堂上岂非乱了套?伏望陛下责之,以正官风。”

封德彝点头赞同。其实他们明里责怪魏徵,内里却有失落之意。李世民即位以后,一开始颇重他们,对如何理政多听他们的意见。然今年以来,形势似乎发生了改变,每每与房玄龄、杜如晦、魏徵等人争辩,到了最后,李世民以听这些人的意见为多,这几名老臣的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李世民挥挥手道:“大家既然赞同魏卿的主张,朕以为并无什么不可。看似他当场驳了朕的面子,然这里毕竟为朝堂,比起天下之人来,人数毕竟为少。朕若为顾自己脸面拒不听谏,则谬误流亡天下,这个就失得太大了。昨日魏卿对朕讲了做良臣与忠臣的区别,其间只是一念之差。”说罢,他将魏徵对良臣和忠臣的剖析略述了一遍。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

李世民接着道:“历史上的殷纣王、周厉王、秦始皇、隋炀帝并非生来就是暴君,其中有一个渐变的过程。他们太看重自身的威权,以为臣子皆是自己的奴隶,不容他们开口说话。其实君臣合契,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若君王听不到一点反对意见,又谈什么君臣合契呢?萧公,君明臣直,方有鱼水之欢。你们今后只要提出正确的意见,朕定虚心接受。明白此节,就不会再为一点颜面之事耿耿于怀了。当然,妄自尊大与讪谤亦不可取,那是有区别的。”

李世民又对魏徵笑道:“魏卿,朕听从你的意见,让郑氏之女仍归陆爽。你为其父故人,其成婚之日你须当场证婚,也算彻底了却此事。至于陆爽,外人定会让他小心翼翼,怕朕报复。朕这里言之凿凿,然终归不信,这如何是好呢?”

魏徵道:“陛下胸怀阔大,包容万物,不会行小肚鸡肠之事,这一点臣深信不疑。”

“外人信不信,只好让他们看今后的事实了。嗯,魏卿,朕现在立刻亲手出敕,传令有司后,你可将此敕交由郑氏之女收存。”李世民唤人取来笔墨,然后援笔立就,其敕云:“今闻郑氏之女,先已受人礼聘。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之过。授充容者宜停。”

李世民知错能改,这件事情很快传扬出去,在坊里道间为人们津津乐道,一时传为美谈。

郑氏之女复归陆氏,然宫内纳采并未停止。长孙皇后先是确定了六尚女官的人选,然后将选入宫内的秀女进呈李世民御览。李世民匆匆看了一遍,重点将授有品级者查看了一番,点头道:“皇后的眼光是不错的,就按你所拟议的为她们册封吧。”

长孙皇后将宫内的事体逐步安定,又开始准备另一件大事,即由后宫主持的皇后亲蚕仪式。古来所传男耕女织,妇人注重桑蚕之事,亦为兴农之重要组成部分。大唐建立后,由于李渊夫人窦氏早逝,宫内未设皇后,若由贵妃主持行此仪式,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因从未行过此仪式。如今李世民初登皇位,多次宣称“农为邦本”,长孙皇后适时决定举行皇后亲蚕的仪式,无疑是对李世民的响应。消息传出,京城士民纷纷议论,并打听皇后亲蚕的日子,想早日一睹为快。

正是孟春三月的时节,晨阳微微露出了红红的头儿,朝露在柔和的光线之下愈发晶莹。经历了一晚睡眠的小鸟开始在树丛之间蹦跳着,叽叽喳喳地鸣叫着,显出清晨的寂静和闲适。车仗辘辘而来,将道边的小鸟惊起,小鸟抖动着沾满朝露的翅膀,忽高忽低不知飞往何处。

看到这些,长孙嘉敏不由得心旷神怡。到了采桑的地点,她对众妃嫔说道:“我们日日处在深宫之中,很少有机会感受到田野的美妙啊。”

阴梦婕依旧是洒脱的性儿,抢先答道:“皇后说得有理。那日贱妾对圣上说起,能否带我们出外骑马一回,谁知遭到了圣上的一番训斥,说如今正是忙乱之际,哪儿有如此心情。”

长孙嘉敏点点头,说道:“是啊,圣上理国劬劳,我们不可给他再添乱了。嗯,等将来年成好的时候,我们可以结伴出来游春。”

即使到了郊外采桑,诸般仪式也不可偏废。那边,主事者已在配座上摆好了笾、豆各十,篮、簋各二,甑、铡、俎各三,里面依例摆放了各种祭品,以行祭礼。祭礼已毕,即开始采桑。这采桑之事并非大家持筐随便采取,也有严格的规定。像采桑人数,即有严格的限制,除了皇后之外,还有内外命妇一品各两人,二品、三品各一人。

司宾官引八名采桑的内外命妇到了采桑的桑树前,让她们执钩筐各就其位。这时,长孙皇后执钩而至,身后跟随一名持筐女官。长孙皇后到桑树前采桑三条即止,然后退回。之后,那八名采桑内外命妇依次到树前,一品者采五条,二品者采九条,三品者采十二条。采桑事毕,车驾返回到禁苑祭坛前,再进行一番祭祀仪式。最后,她们携带桑叶来到蚕室前,将之交给在这里养蚕的外命妇。外命妇将桑叶切碎,然后由内命妇婕妤以上者将桑叶撒入箩中,以喂食蚕宝宝。如此,冗长的皇后亲蚕仪式方告结束。

长孙嘉敏在整个仪式过程中,心情一直不错。只不过在禁苑中发现新来的几名年轻的采女在草丛中抓捕着什么,认为举行大礼之际如此作为非常不庄重,遂派人过去制止。几名采女被带到长孙嘉敏身边接受斥责。长孙嘉敏看到一女手中紧紧握着似是有物,遂令她松开,就见一绿色大蚂蚱弹腿蹦开。长孙嘉敏心里一沉,心道:“怎么这禁苑之中也有蝗虫生成?似非吉兆啊。”因见人多,她仅仅轻声斥责了几句,然后丢开,却怀上了心事。 gsswDHwHpetCo4qE6FPWIikVcvGdli9pll2dSMdBhWQK30EHkzYmDvDv+OY3uvQ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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