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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蒙山狩猎遇马贼
太原设计募义兵

隋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春三月,春寒料峭。入夜一场北风刮来,到了早晨,整个太原郡的山山水水竟然落了一层雪粒。汾水横贯太原郡,它刚刚挣脱了冰层的羁绊变得喧响起来,正欲以奔腾之势向两岸播撒新绿,不料这场倒春寒使其放慢了脚步。从太原城溯汾水而上,行约四十里,就到了沟壑纵横、林木蔽天的蒙山。只见满山铺满了落叶,树干上残存的黄叶在风中挣扎、颤抖着。经历了一个严冬的枯草镶满了沟沟坎坎,放眼望去,远处和近旁都是苍黄一片。这里是隋炀帝御幸晋阳宫时的狩猎场所,寻常人不许进山,动物保持了安谧的居住环境。这不,几头梅花鹿慢悠悠地走到河边,俯下身来慢慢饮水。小鹿不愿饮水,就撒娇般地偎在妈妈的腹下,用小头抵触抚摩妈妈的奶头。突然,前方山林中的群鸟被惊起,林间隐隐传来了马蹄声。鹿儿们急忙一仰脖子,撒腿奔回了山中。马蹄声渐渐由远而近,很快,马群转过了山脚,可以看到共有十三匹马,它们奔跑的时候,马蹄带起的泥巴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到了鹿儿刚才饮水的地方,马群放慢了步伐,居中的白马骑手一扯缰绳,稍稍打量一下周围的山势,扭头对身旁的两人说:“弘基兄,顺德,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如何?”说话者是位年龄约二十岁的青年,只见他头戴平巾,用簪有十二颗白玉珠的络带拢着。身穿一袭银狐领的鹿皮弁服,腰系白色革带,左右饰有白玉双佩,左边挂着一柄古色斑斓的宝剑,背上则有一张雕弓和一壶箭。脚着白袜,外罩乌皮靴。这样一身短打扮,配上座下那匹通体皆白的骏马,远远望去显得英俊潇洒,俊逸清秀。近观,只见他面如朗月,剑眉凤眼,眼里透出睿智而又内敛的神光,一派富贵之气。他就是现任隋朝河东讨捕使、太原留守、世袭唐公李渊的次子李世民。

旁边两人也驭住了马,左边的长孙顺德个子稍矮,可以说是五短身材,身上肌肉发达,脸上横肉毕现,他是李世民妻子长孙嘉敏的族叔,今年三十一岁。右边的刘弘基则身材颀长,面孔白皙,年龄比李世民长一岁。这两人乘隋炀帝征东时逃避兵役,投奔太原李渊。逃兵役者,按隋律当斩。李渊将两人藏匿在唐公府里,让他们辅佐李世民管理府兵。

刘弘基看了周围的地势,点点头说道:“好,这里不错,谷底平阔,山势跌宕,很适合围猎。若打仗,这里也可以诱敌深入聚歼敌酋。”

长孙顺德用嘴吹了一口气,说道:“弘基,你各方面都不错,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的酸气:我们现在来打猎,你扯到打仗干什么?真是大煞风景。二郎,就让府兵从两边驱赶,我们三人居中射杀如何?”

李世民摇头,说道:“不好,捡现成的就少了狩猎的乐趣。我们各自为战,自赶自射,大家比赛一下,两个时辰里看谁的猎物最多。”

十几个人拍马奔向山中,呈扇形向前推进。

李世民催动坐骑一马当先扑向左边山坡,只见一团白影瞬间就到了山脚下。这匹白色骏马是李世民的心爱宝贝,从马具到马饰的配置李世民都下了不少功夫。辔头的络头串饰有金、银泡饰,额带居中处饰有大型的叶状金当卢,铜衔银镳。镏金马镫在阳光下反射出熠熠光芒。这匹马的来历还有一个故事。大业十一年,隋炀帝北巡雁门遭东突厥始毕可汗围困,他急忙下诏募兵。李世民当时十六岁,与十四岁的长孙嘉敏新婚不到一年,就应募到屯卫将军云定兴手下,并向云定兴献疑兵之计,结果计出功成。战事过后,云定兴将李世民召来询问他的家世,方知是唐公李渊的二郎,不禁叹道:“不料陇中显族尚有如此英武睿智的后代!二郎,说吧,你想得到我什么样的奖赏?”

李世民转动他那漆黑的眼珠,说道:“我应募是悄悄来的,请求赏一匹马好向家父交代。”

云定兴说:“好,你自己去马场挑吧。”

李世民直接到马场里把这匹白马拉了出来。云定兴开始募兵的时候,让人到河西牧场挑选了一批战马,辗转送到雁门时,战事已经结束。李世民在一个黄昏看到了这匹马,其时塞北草长,夕阳如金,这匹马和群马逡巡在草场上,它高头雄姿在群马中显得卓尔不群。李世民说通监马官靠近它,那马将鬃毛一抖,双眼圆睁,探下头用鼻子轻蹭他的衣襟。李世民将鞍镫搭在马身上,然后翻身上马,马儿先是仰天长嘶一声,然后撒蹄向远方飞奔,势如闪电。当时,李世民就为它起好了名字——“银电骥”。如今,它成了李世民心爱的坐骑。

“银电骥”像是懂得主人的心意,它载着主人向一丛丛枯草窝奔去,它高大的身躯掠过静止的林木。很快,野兔和山鸡开始出现在李世民的视野里,他一勒缰绳,取出雕弓搭上羽箭,瞄准刚落到树上受惊的山鸡一箭射去,山鸡应声而落。射野兔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羽箭常常落在奔跑的野兔身后。李世民只好专心射山鸡,他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身后已经挂了六只山鸡,这时,马儿已经走到山顶之上。

李世民登高望远,只见山那边也有一片开阔地,他回首将刘弘基等人召过来,看了他们的收获,成绩还不如自己,哈哈一笑说道:“我们今天说什么也要逮到一只大家伙,昨天我还向刘令夸口说,今晚要请他吃上烤野猪肉呢。”李世民所提到的刘令,即是前晋阳令刘文静。

长孙顺德说:“二郎,我们还是集体从山上向下驱赶吧,肯定能弄出大家伙。”

李世民点点头,十三人一字排开,每人手里都掂着一根长木棒。只听长孙顺德一声吆喝,众人开始敲打树木,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顿时,空旷的山林中响起了阵阵回声。走到半山腰,忽然看到一群黄色的影子向山下狂奔,他们急忙扔掉木棒催动马匹向这群黄色动物扑过去,很快就到了山脚下。走近后,他们看清这群东西原来是一群梅花鹿。长孙顺德嘴里哇哇道:“好哇,逮不到野猪,有鹿肉吃也好啊。”他率先张开弓,“嗖”的一声射出箭去,其他人也不甘落后,只见箭羽连发,落后的几只鹿倒下身来。

李世民奔在最前面,看到长孙顺德等人“嗷嗷”向前,几只鹿倒下地来,心里忽然一动。他慢慢将弓插入弓盒内,扯动缰绳让“银电骥”的步伐慢下来,挥手向他们喊道:“好了,不要射了。”很快,未中箭的梅花鹿飞快地跑了。

众人信马走到倒地的鹿前,只见鹿血顺着箭柄汩汩地流淌着,转眼间浸湿了身下的泥土。鹿儿已经死了,仍旧大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来人,眼神中透出温驯和无助。府兵们下马拔出箭羽,用绳子将鹿绑在马背上。

李世民挥手让府兵们离开,回顾刘弘基道:“弘基兄,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知道为什么用鹿来形容江山吗?”

刘弘基很不好意思,扭捏道:“二郎,我哪儿有你读的书多呀。我想,鹿是一种很温驯的动物,谁的力量大谁就可以得到它。江山也是只鹿,胜者王侯败者寇,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世民颔首道:“不错,说得挺好嘛。方今皇帝横征暴敛,连年征伐,惹得狼烟四起。现在南边有林士弘在太平建楚,自号皇帝;李密帮助翟让起兵于瓦岗,号为魏公;朔方的梁师都建立梁国;窦建德在乐寿自称为长乐王;薛举在金城自号为西秦霸王;还有江淮间的杜伏威、辅公柘,鲁郡的徐元朗,河南的卢明月都纷纷起兵。在我们太原的北面,刘武周除了自号为大兴皇帝外,还摇头摆尾让东突厥始毕可汗给封了一个什么定杨可汗。现在大家都张弓射箭,这只鹿将不久于当今皇帝的身边了,究竟鹿死谁手呢?”隋朝当今皇帝名为杨广,是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第二个儿子,此人暴敛征伐,名声不好,即为后世惯称的隋炀帝。

长孙顺德道:“二郎,我看唐公有些优柔寡断,手下放着这么多兵,迟迟不动。当初我们来投奔唐公,不是简单来找碗饭吃,都想干点事情。像刚才说的那些草头王都是些什么东西,谁有唐公那样非凡的号召力?要让他们得了天下,那才是笑话呢。”

李世民说:“记得好像是孔子说过: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看看今天的世道,我都替当今皇帝难过,当初文帝励精图治,轻徭薄赋,造就了一个繁华世界,没有想到,也就是十几年的工夫,他就把这个大好江山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这时,只听到后面有人哈哈大笑:“错了,是有马者居之。隋文帝夺了后周的江山不是靠德,还是靠实力。”

三人不禁惊愕,想不到这旷野里还有别人,他们回过头来看,只见从后面树丛里走出一人,手里牵着一匹马。

此人和长孙顺德的体型很像,都是五短身材,走路姿势也都是大摇大摆的。不同的是长孙顺德一脸凶相,而他却像弥勒佛一样,脸上似乎永远带着笑。来人走到三人面前,深深地一揖,满脸的笑容将他那双小眼挤成了一条线:“各位有礼了,想听听我的马论吗?”

长孙顺德说:“你这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想搞什么名堂?有话快说!”

来人笑容更加灿烂:“我肯定不会背后放箭,因为我只会牵马,不用费心了。我们言归正传,知道为什么得马者得天下吗?”他边说话边从身后的马背上掏出一尊雕花银酒壶,仰起脖子喝了一口。看到长孙顺德脸现怒色正欲张嘴,他不及将酒全部咽下就赶忙说话:“昔日赵武灵王尚胡服骑射,赵国遂成为一时霸主;秦穆公拜马贩百里孟明、白乙丙为将,遂成就秦朝春秋霸业;汉武帝西征求马,由此拓展了万里疆土。这些明君之所以成功,在于他们懂马和善于用马。有了马就可以驰骋千里,攻城略地,成就英雄功业,和有德者扯不上关系。孔夫子有德,然平素接触不到马,周游列国时不过坐了一辆驴车,只能坐在那里读书写字讲课和空发议论,所以他做官不会长久。”

李世民看到他在那里牵强附会,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这家伙敢贸然前来卖弄,肯定不是单纯来推销他的这番马论的。李世民一边若有所思,一边将眼光滑过来人射向其身后的马匹,仔细一看,心里不由得一震,眼里顿时放出了光:好一匹骏马!

这是一匹青白杂色马,其锋棱瘦骨,双耳似竹批一样峻直而上,四蹄弹劲有力。看得出,如跨上马背一抖缰绳,此马将如驭风一般凌空而去。

长孙顺德不耐烦起来,他大声说:“少在这里东拉西扯。你对马又知道多少?这样吧,你有本事就说说我们的这三匹马。”

来人向对面扫了一眼,说道:“你们的这两匹马我不敢恭维,至多比武骑队的战马稍好一些,就是样子好看一点。这位二郎公子的马,哦,勉强算是一匹中马,还行。”

李世民的眉毛挑了一下,来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么今天肯定不是在旷野里偶然遭遇,他是有备而来的。想到这里,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中马?愿闻其详。”

长孙顺德在旁不屑地说:“你说二郎的马为中马,我看你的这匹马也好不到哪里去。知道吗?当初唐公征讨贼帅甄翟儿,在雀鼠谷大战,被数倍的贼兵围困,是二郎骑着这匹‘银电骥’深入敌围,救了唐公,敢情你没有听过这匹马的故事。”

李世民用眼光扫了长孙顺德一眼。来人徐徐说道:“二郎公子的这匹马,在中土算是一匹不错的马了,在战马群里还是出类拔萃的,这里面也有饲养得法的功劳。然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其体态结实,皮毛粗糙,头重额宽,四肢粗壮,蹄质结实,这是乌珠穆沁马的典型特征。特征已经模糊,说明它是乌珠穆沁马和中土马交配的后代。这样的马生命力较强,能够在恶劣条件下生存,然让它在战阵中腾跃驰骋,那就比较勉强了,所以我才说它是中马。看我的这匹马,头中等大,模样清秀,耳朵短,颈细长,蓍甲高,胸消窄,后肢常显刀状,是纯种的西极马后代。知道什么叫西极马吗?当初汉武帝夺回的大宛良马,包括有天马和西极马两种。要在战场上深入敌阵斩将夺旗,非得此类神骏。这匹马是我在西突厥潜心搜索半年多才得到的,有好马还要有会相马的人,在这方面,能比上我的人还不多。”

刘弘基冷冷地说道:“你不要再卖嘴了,张万岁,你这位穿行于漠北的马贼,听说现在为刘武周效力,今天怎么得空来这里闲聊哇?”

一听张万岁的名字,李世民和长孙顺德顿时恍然大悟。张万岁是位大名鼎鼎的马贼,看到好马就要不择手段地弄到手。随着他对马匹痴迷程度的逐渐加深,加上他在这方面的天赋,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相马和养马专家。这人非常自负,自诩为马的皇帝,因而称作“万岁”。这些年,兵乱频繁,许多草头王都想网罗他,刘武周也是软硬兼施才把他收为监马官。

听到刘弘基报出自己的名字,张万岁急忙拉着缰绳向前急跨了几步,单腿跪在李世民面前,说道:“二郎公子,漠北草民张万岁特来投奔唐公府,望乞收录。刘武周外附突厥,内残百姓,属豺狼之人,我被逼为其监马官。然他怎敌我的马快,我一溜烟奔二郎公子而来。我现在无以为献,这匹马就作为见面礼。”

李世民急忙俯身扶起张万岁,说道:“张监,唐公府里现有数千匹马,我正发愁没有人来调教呢。你来了——哈哈,这是天意。弘基兄、顺德,我们要回府置酒庆贺一番啊。”

长孙顺德说:“要置酒,要置酒,我们要好好款待这位盗马头儿,没准我也能再学一番本事呢。张监,把你偷马的本领教教我如何?”

众人大笑,李世民说道:“张监,这匹马你先替我养着,我先送它一个名字,就叫‘玉极骝’吧。”

一行人翻身上马,向太原府疾驰而去。

李世民一行打马来到唐公府前,已近午时。进入大门后,他让长孙顺德与刘弘基领着张万岁去别院安置后再过来吃鹿肉,然后吩咐厨房将猎物带下去洗剥,好好地做出几道菜来。一直跟在身边的家人李安忙不迭地招呼丫鬟菁儿,让她赶快准备水。早已侍立一旁的菁儿横了李安一眼,然后柔声对李世民说道:“姑爷,水已经在厢房里准备好了,瞧你,脸上怎么沾了这么多灰?今天没有刮风啊。”菁儿是长孙嘉敏带来的陪嫁丫鬟,这次李世民随李渊来太原带兵,所有家人都留在河东。临行时,慧心兰质的长孙嘉敏坚决让李世民带着菁儿,说太原寒冷,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跟在他身边她不放心。

李世民吩咐李安:“你到刘令府上,就说我请他过来吃鹿肉。”

李安转身欲去,菁儿伸手拦着他,说道:“姑爷,不用去叫了,今儿你去打猎,刘大人连赶着来找你,看你还没回来,就心急火燎地打马奔蒙山去了,敢情你们没有撞上。”

李世民听说这个消息,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想刘文静肯定有要紧事情。想到这里,急忙让李安带十个人分成两拨到山里去找他。

菁儿引着李世民走进厢房,这是他素常起居的地方。进房后菁儿服侍李世民除下弁服、净手洗面后,取出一件湖色绣花团袍和一条铺花底镶玉袍带给他换上,然后为他洗了脚,让他蹬上一双软底黑面步云鞋。在她伏在李世民胸前的时候,李世民用手抹了一把菁儿的脖颈,赞叹一声:“菁儿,你今天穿上这件红绫袄,衬得这里的肉更白嫩了。”

菁儿急忙抬起头,一绺散发搭在她那清秀的瓜子脸上,遮不住泛开的羞红:“姑爷,你取笑我呀。”

李世民笑了起来,他用手抚着菁儿发烫的脸:“本来嘛,就是好看,不信你问问别人。”菁儿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将李世民的手轻轻拿下,然后一扭身到厢房外去端茶。

看到菁儿离开,李世民收敛神情,慢慢地走到窗前坐在椅子上,用手轻敲几面。他在想刘文静如此着急会有什么事儿,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与太原起兵有关。因为刘文静自从出狱后,满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件事情。

刘文静入狱,起因于他是李密的姻亲。

刘文静生在京兆邑武功县,长得风流倜傥,有潘安之貌,而且学富五车,善于谋断,平日里眼界很高有些恃才傲物。一段时间里,长安仕女将他视为郎君的楷模,最后还是他的好友蒲山公李密捷足先登,设法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刘文静。刘文静在晋阳为令时,李密帮助翟让在瓦岗起兵,天下震动。李密被翟让封为魏公,隋炀帝下诏将与李密有关系的人全都下狱,刘文静也在劫难逃,被关在太原狱中。

隋王朝经历了杨玄感兵乱后,就像导火索点燃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全国一片大乱,义兵群起。刘文静在乱世中看到了机会,就是刚刚被任为太原留守的唐公李渊。李渊既应了“李氏当为天子”的图谶,又有关陇贵族的家世,兼有府兵数万,这是其他草头王所不具备的。刘文静数次用言语试探李渊,但李渊无所回应。由于他往唐公府跑动得多,一来二去,倒是与李世民谈得甚为投机。

得知刘文静下狱,李世民让刘弘基随同,携带一桌酒菜,天擦黑后托人送入狱中。刘弘基进门后乖觉地将狱卒们招到一边喝酒,并给每人塞了一些散碎银子,这是李世民的授意:为他留出空间和时间。

看到李世民,刘文静不由得喜上眉梢,他上前抓住李世民的双手,摇着说:“二郎,我算定你会第一个来看我,果然吧。”李世民惊奇地发现,刘文静的脸上竟没有一点悲戚之容。

李世民拉着刘文静席地而坐,将两只酒樽里斟满了酒,说道:“肇仁兄,来,先给你压压惊。不过看你的神情,与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呢。”

刘文静将酒一饮而尽,他向李世民眨眨眼:“二郎,当晋阳令又有多少趣味?来到这里挺安静,可以多想想事情,强似在外面吵吵嚷嚷。现在又多了你和酒菜,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哈哈。”笑过,他话锋忽然一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唐公。”

李世民很惊奇:“你原来与家父朝夕见面,难道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想透吗?”

刘文静说:“我在琢磨唐公走的几步棋。唐公在京师遭皇帝猜忌,他谋策出外,积极避祸;任太原留守后,全力翦除盗贼,安民靖边,把太原营造成自己扎实的根据地。这和皇帝的初衷大相径庭,皇帝原想让太原成为突厥与长安之间的一道屏障,当时未必安了什么好心,没想到唐公反为其用。然后,唐公开始默默地充实府兵,这件事上你也有功。二郎,你上有兄下有弟,唐公独带你来太原,肯定看上了你胸有大志和善于带兵。唐公素有宽仁待人和任性率真的美名,给别人的印象是他心机不深,然从这些事情看来,能说唐公没有谋略和异志吗?”

李世民默默不语,刘文静的分析应该是有道理的。当初隋炀帝敕命李渊为太原留守时,李渊曾经悄悄对李世民说:“太原是我李家的旧属地,现在由我留守,难道不是天意吗?”其喜悦之色跃然脸上。

刘文静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二郎,根据我的观察,你的潜力还在唐公之上呢。别的不说,仅推心置腹让人愿效死力这一点常人就不能和你相比,更别说你有骁勇善战和临机善断的本事了。”

李世民脸色凝重,自顾自又喝了一杯酒。这酒是居住长安的西域人酿的,颜色呈琥珀色,口感醇香,味稍有一点苦。他心里想,这刘文静才华横溢谋略非凡,然恃才傲物,应该是美中不足。他打断刘文静的话:“肇仁兄,我今天来看你,不是故作儿女姿态来为你忧虑。你这事儿不足杀头,回头我让家父托人去长安打点一下,相信能放你出来。现在天下大乱,随波逐流不是你我的本意,今天我们就摊开来说:若图大计,你有什么好建议?”

刘文静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很简单,把你正在做的事情干大就成!现在百姓为了躲避盗贼,纷纷流入太原城,我为令多年,深知其中藏龙卧虎。如果义旗一举,可得兵十万人,加上唐公府兵数万人,趁着皇帝南巡江都的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乘虚入关直取长安,然后号令天下,不出半年,帝业即成。”

李世民说道:“然以区区十几万人,怎敌皇帝的百万人马?”

刘文静道:“你们李家为关陇世家,难道不知道府兵制的要害吗?府兵制就像宝塔一样,宝塔尖即是兵制总纲,长安就是宝塔尖,掌握了长安就好比掌握了全国的兵符,就能一呼百应。想想当初隋文帝为什么能够兵不血刃取得后周的天下?就因为他掌握了宫廷进而掌握了京城。这是一样的道理。”

两人一直谈到了深夜,最后刘文静说:“二郎,我观察唐公虽然有四方之志,然他的节奏有些慢,这就需要我们在背后推一把。现在唐公和裴寂打得火热,我和裴寂的关系也不错,若能够把裴寂争取到我们的行列里来,相信效果会更好。可惜,我现在身陷囹圄不自由,无法说项。”

李世民道:“肇仁兄,你放心,我一定想法让你早点出狱。我们就记着这个夜晚吧。三国时诸葛亮有隆中对,今天也听了你肇仁兄的狱中对,只可惜,我不是刘备。”

两个月后,刑部一纸公文驿传到太原留守府,着李渊从狱中将刘文静放出,并就地严加看管。

李世民正在那里沉思,菁儿掀帘进来,说道:“姑爷,刘老爷到门口了。”

李世民急步走出门外,就见刘文静在前、李安居后急匆匆走来。刘文静边走边向李安说着什么,想是让李安回避,李安闻言停下脚步,转身离去。

刘文静看到李世民迎上前来,边走边说道:“二郎,你好悠闲啊,神出鬼没连我都找不到你。”李世民上前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菁儿端过一碗茶放在前面。李世民挥挥手,让菁儿退开,菁儿乖觉地退出门外。李世民看着满头大汗的刘文静,微笑道:“肇仁兄,先喝口茶,再说你的急事儿。”

刘文静抿了一口茶,稍作喘息:“二郎,知道吗?刘武周已经攻陷汾阳宫,他还派人与驻守楼烦郡的阿史那大柰联络,让阿史那大柰叛隋重归突厥怀抱,然后联手向太原进攻。这是今天早上阿史那大柰派人告诉我的,他还具文向太原留守府禀报。”李世民知道,刘文静一直关心北方动静,专门从唐公府兵中挑选了一些会说突厥话的乖巧伶俐之人分散到北方打探消息。

李世民也感到事态严重,刘武周一介武夫不足挂齿,然让他从中一搅和,无疑会影响起兵大计。他沉吟道:“这阿史那大柰对我们还挺忠心的,作为一个突厥人,真难得。肇仁兄,突厥那里,我们应该有个对付的办法,突厥问题解决了,刘武周也就不足为患。依你的意思,我们要加快起兵的步伐,是吗?”

刘文静着急地说:“不错,是该动手的时候了。前时得裴寂的帮助,唐公已经坚定了起兵的决心。可他的行动太缓慢了,让人心焦。听温大雅说,唐公想在刘武周开始南侵时候再动手,唉,我们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若因为刘武周而耽误了南下长安的大计,太不值得了。至于东突厥,我们先稳着他,不妨向他称臣纳贡,先把中原安定下来再说。”

李世民道:“肇仁兄,不要太着急了。我想家父如此沉稳应该有他的道理。这样吧,中午吃完鹿肉后,我们两人分头行动,你找裴监,我找家父探探口气,晚上我们再碰头,如何?”

刘文静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吃鹿肉,为了你们李家的江山,我这个姓刘的比你们还着急呢。二郎,我们抓紧吧。”

吃完饭,刘文静打马奔向晋阳宫。进入宫门后让小厮向裴寂通报,小厮为难地说裴监正在午睡不让叫,心急火燎的刘文静只好耐下性子,在耳房里煎熬地等待。闲极无聊,他又想起裴寂劝说李渊的往事。

作为隋炀帝的别宫,晋阳宫属于京城外规模较大的一座宫殿。晋阳宫坐落在晋阳城的东北角,濒临汾水,按照长安大兴宫的图样建造而成。隋炀帝遴选三晋美女,又从长安宫中拨出部分嫔妃充入宫中,每到夏天他要移宫太原,到这里来避暑。不过来得多了,就有些厌倦,加上虞世基向他吹嘘江南风光既美,江南少女又漂亮多情,于是便摆驾江南了。但他还忘不了晋阳宫,临行时令李渊为晋阳宫正监,裴寂为副监。隋炀帝毕竟放心不下李渊,下谕由裴寂全权负责晋阳宫事务,仅让李渊挂个名。至于太原军事,他密令太原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严密监视李渊的动静,发现有异动,可以就地处置,无须请旨。

对于隋炀帝的旨意,王威、高君雅很是尽心,而裴寂自从和李渊交往几次后,两人有说不出的投缘。他们整天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猎,看到李渊孤寂难耐,裴寂从宫女中选出几个模样清秀的供李渊消火。

刘文静出狱后,私下里找裴寂谈了几次,让他说动李渊抓住时机起兵。裴寂很是盘算了几天,觉得这样得过且过和寻欢作乐的时光不能长久,如今天下大乱,谁知道将来这里会是哪个草头王的地盘呢?既然这样,还不如说动唐公起兵,闹好了还能混个开国功臣呢!一天晚上,他把李渊邀请到晋阳宫喝酒,叫出晋阳宫中艳名远扬、地位最高的张婕妤、尹德妃陪酒。两个尤物一出来,没喝酒李渊就醉了。两个女人在裴寂的授意下抖擞精神,与李渊推杯换盏。月圆时分,李渊半醉半醒、半推半就地睡了隋炀帝的女人。第二天,裴寂笑着对李渊说:“唐公,昨儿你已经当了一晚上皇帝,还想继续当下去吗?不过你既然睡了皇帝的妃子,现在想打退堂鼓,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李渊早就听说张婕妤和尹德妃的艳名,夜里也就罢了,清晨睁开眼,看到两个尤物玉体横陈,更兼她们莺声燕语,浑身骨头都酥了,不由得又张狂了一回,这会儿还在美美地咂摸着后味呢。看到裴寂一脸坏笑立在面前,他呷了一口参汤骂道:“裴监,我们都是老友了,什么话不能明说,还对我来这一套?想你也没有这个本事,定是刘文静、二郎他们在背后撺掇你,你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对不对?你用美女加身,传出去后世就流为笑柄。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想吗?凡事要慢慢来,当初皇帝派了这么多耳目环伺在我左右,也有你的份儿,我若轻举妄动,恐怕就没有今天了。方今天下大乱,每人都要想想自己的前程,裴监,你既然想套在我的战车上,那么,我们就共同计谋吧。还是那句老话:凡事儿慢慢来。”

后来裴寂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向刘文静炫耀。刘文静忍俊不禁,心想:这老儿整日里溜须拍马、声色犬马,什么法儿都透出特别,可谓亘古未有。

刘文静回想起这些往事,不觉已过了半个多时辰。他起身作势要闯入房内,被门房阻住了。他骂了一声“混蛋”,伸手将那人推到一边,几步就跨到裴寂居住的房门前。门虚掩着,刘文静伸手推开,大声喊道:“裴监,我有急事找你。”

东侧的榻上有了动静,就见裴寂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榻前的搭架上挂着一堆色彩斑斓的衣服,再看其身侧依稀躺着一人。大约裴寂向李渊进奉了尹、张二妃,觉得自己也不能太亏,就将宫内的美女拉来侍奉自己。刘文静见状不由得有些窝火,心中暗怒:眼前正谋大事,声色犬马只会误事。

裴寂看到刘文静闯入门内,心里当然不高兴,问道:“肇仁,你急巴巴跑来,到底有什么烟熏火燎之事?”

刘文静道:“若非急事就不来找你了,你且穿好衣服,我们外面谈。”

刘文静说完退出门外,过了一会儿,就见一女掩面疾步走入后宫,裴寂在内喊道:“肇仁,进来说话。”

刘文静入内耐着性子将事情叙述了一遍,让裴寂向李渊陈说利害,希望早日动手。

裴寂张嘴打了一个哈欠,说道:“肇仁,你的性子也忒急了一些。这种事儿,一定要谋虑清楚。”裴寂认为自己是皇帝的近臣,所以才有资格和李渊厮混在一起,若不顾及刘文静与李世民交好,他才不会把这个刚刚丢掉官帽儿的人放在眼中。

刘文静哼了一声,说道:“不错,这是二郎我们刚刚商量过的,觉得事情紧急,请你转达。”

裴寂心中掂量这件事情的轻重,知道不可忽视。自己将皇帝的妃子进献给李渊,那么就意味着自己从此被绑定在了李渊的战车上,只能和此人一起走下去。他点点头答道:“好吧,等唐公下衙归来,我找他说道说道。肇仁,你的脾性就是有点着急。唐公行事,沉静有度,谋虑而动,那才是王者的风范。你呀,不妨多向唐公学学。”

刘文静听到裴寂教训自己,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无话可说,遂拱手作别。

李世民骑马来到太原留守府前,门房看到是二郎前来急忙入内禀报。自从李渊“临幸”了张婕妤和尹德妃以后,晋阳宫就成了他的后宫,等闲难得回唐公府一趟,李世民要想见他需到晋阳宫去找。李世民进得门后,就见大堂内满满一屋人,副留守王威、高君雅正在和李渊说着什么,鹰扬府司马刘政会、许世绪,记室参军温大雅也聚精会神地听着,李世民想大约和刘武周有关系。这种场合下他无法久留,只好拱手大声道:“父亲大人,河东派人送来换季衣服,并有家书一封,请下衙后回府一阅。”

李渊仔细看了一眼李世民,知道他不会因为一封信前来禀报,肯定有别的事情,他向李世民挥挥手,说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掌灯时分,李渊派人到唐公府叫李世民,让他带着刘文静一起到晋阳宫,说有要事相商。两人急忙赶去,进宫后就见李渊和裴寂正在低头密谈。看到两人进来,李渊让他们坐下,说道:“我们动手吧!肇仁,你今晚拟一道檄令,内容是皇帝又准备征伐高丽,开始在各郡县征兵。你将檄令拟好后,找温大雅盖上留守府的大印,明早发往太原郡、离石郡、楼烦郡、雁门郡、西河郡,这样,檄到后百姓肯定恐慌,他们都害怕征东。明天,我以征伐刘武周的名义,说动王威、高君雅开始募兵。募兵令发出后,我们募兵的速度会加快,各路豪杰会一窝蜂前来应募。二郎,你和长孙顺德、刘弘基一起做好募兵的准备,多准备一些人手和募兵点,抓紧组织,争取募到十万人,不要让王、高他们发现什么。若募兵达到我们的目的,届时就开始起事!”

裴寂听后若无其事,刘文静听后则喜形于色。李世民露出微笑,说道:“父亲,事不宜迟,我们要马上派人到河东带回家人。”

李渊说:“对,还要通知柴绍和婉娘儿,他们身在长安最为危险。二郎,这个事情由你安排,今天晚上就要出发。哦,听说张万岁也投奔过来了,这是一个好兆头啊,抽个时间我要见见他,将来想打胜仗,没有好马不行呀。”

李世民和刘文静一起告辞而去。李渊走入香卉园里,张婕妤和尹德妃已经准备好一盆香汤等着他,三人要共同沐浴一番。这是他们三人的香巢,现在李渊尝到了同时揽有两个香艳女人的美妙滋味,乐此不疲再也丢不开了。 9AW/3X9eY8gR5YUOT1nZ5Gd7EvNe7Mukz2t75Tu/FZ0mT19aSToZEsLLylncxd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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