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宝听了倩紫之劝,决定追随李世民,他默默盘算了几日,就开始了动作。此后他往东宫去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除了向李建成请示军务事宜之外,更主动接近东宫官属。马三宝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其识见谈吐与寻常武人差别较大,且现在又蒙李渊宠信,东宫官属中倒有一大半人愿意与他交往。至于那帮宿卫统领,早就有心结交马三宝,马三宝本来就豪爽大方,此次长孙无忌奉李世民之令到洛阳调拨了一批钱物与他,其囊中较往日要丰富得多,马三宝花得更为畅快。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换来了一片叫好声。
李建成见马三宝日日与自己亲近,并和东宫官属厮混得熟,心想这是前一段时间自己倾心拉拢的结果,心里非常高兴。一日埋怨马三宝手脚太大,花费昂贵,让他今后稍稍收敛一些,不能惯坏了众人。李建成还当场赏了马三宝银锞二十锭,潞绸五十匹,以此作为补偿。李建成此举引来李元吉的不满,埋怨道:“马三宝不过为婉娘姐的一个下人,还是贼寇出身,你这样偏爱他,又是修其府居,又是赠送钱物,不怕招致其他人的嫉妒吗?”李建成反驳道:“他今日所处的位置,不亚于裴监,别人能比吗?你无须多言,我自有道理。”其时王珪、魏徵也在身侧,点头赞许李建成的主意。
日子一天天变得炎热起来。这两年虽兵革不息,但毕竟规模不大,所费银粮大多能就地解决。加上这两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库里的钱粮日渐充实。李渊本性惯会享受,现在府库渐丰,就想花费一番。他这些年久居京城,身子渐渐发胖,最难耐热。为了能在夏日避暑,他先是修了一座九成宫,住了一夏之后,觉得这里的风向、山水不算太好,遂弃置不用。想起在坊州狩猎的时候,其属地宜君县有一处山水甚佳,气候宜人,遂下诏在那里修筑离宫,命名为仁智宫。准备六月入暑时,带上一帮老臣去住上一段时间。
某日,朝堂上李渊对李建成道:“届时朕去避暑,这监国之事儿就交与你。说到底,今后朕的天下都是儿孙的,要让你多多历练才是。” 座下群臣听到此语,心中不免耸动,因为这是李渊第一次在大朝会说这般话。一些心思灵动的大臣更是心想,李渊是不是动了退位的心思?然而看着又不像,眼瞅着李渊身体甚健,满面红光,现在不是退位的时候。不过有一点肯定无疑,就是李建成的太子之位日渐巩固,不是吗?几个人偷眼打量站在前排的李世民,只见他目光炯炯,神色安然,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依照唐制,每逢大朝会,文官五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依例觐见皇帝。马三宝现为翊卫羽林郎将,名列五品,此次朝会也在列。散朝后他闷闷不语,打马奔回府居,入室后闻到一股异香扑鼻,又见倩紫正对着铜镜梳妆,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味儿,如此奇怪?”
倩紫回眸一笑道:“都是你拿回来的东西,还用问我吗?”
“我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真是贵人多忘事,来,”倩紫立起身来,执起马三宝之手,将他拉到榻前,掀起被褥,只见被里躺着一只银质球形熏炉,里面正冒出袅袅轻烟,房中的香气皆是从中散出,倩紫笑吟吟道,“这熏炉,这铜镜,不都是你拿回来的吗?”
马三宝想起来了,那日李建成拿出一件海兽葡萄镜和一只熏炉,让他拿回家转赠给夫人。马三宝当时仔细观看,见铜镜做工精巧,装饰精美,银熏炉遍体镂空,焚香其中,可熏被褥衣服,知道这是宫中珍品,遂谢赏领出。回府后交给倩紫,心想倩紫爱武并不喜妆饰,觉得无甚大用,不想她还是用上了。
看到李建成所赏器物,马三宝心中更是沉重,遂伸手从被中掂出熏炉,将之放在地上,自己一挺身躺在榻上。
倩紫慌不迭地拾起熏炉,责怪道:“这个物件不能放在地上,是被服里用的东西。你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
马三宝并不回答,将脸侧向里面,背向倩紫。
好半天,马三宝方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我们那日所言,莫非错了吗?”倩紫又问究竟。
马三宝道:“看皇帝今日朝会上的动静,他有心要让位给太子呢。”他将早朝时的情景说了一遍。
倩紫听后,也是半天无语。她想了许久,才迟迟疑疑道:“圣上既然说这般话,显是中意于太子。三宝你说,我们究竟怎么办?”
“家里的主意多由夫人来拿,我们一同商量商量,争取有一个万全之策。”
“唉,遇到这等事儿,想有万全之策,那就太难了。”
两人相对沉默半天。
好一阵子,倩紫又问:“圣上说让太子监国,可曾说将兵符交与太子?”
马三宝摇摇头道:“圣上仅是泛泛说了一句,至于是否将兵符交给太子,他倒是没说。”
倩紫眼睛一亮,说道:“只要圣上不将兵符交给太子,则太子虽监国, 却无从调动天下兵马,说到底,他还是太子。知道吗?公主曾经说过,圣上依旧体设府兵制,他们唯听兵符调遣,所以最紧要处就是这个兵符。”府兵之制,起自西魏、后周,隋、唐袭之。李渊入长安后,将关中地区分为十二道,诸道皆置军府,计有十二军:万年道为参旗军、长安道为鼓旗军、富平道为玄戈军、醴泉道为井钺军、同州道为羽林军、华州道为骑官军、宁州道为折威军、岐州道为平道军、豳州道为招摇军、西麟州道为苑游军、泾州道为天纪军、宜州道为天节军。每军置将、副一人,以督耕战。这十二军皆由设在长安的骠骑、车骑两将军府统领,骠骑、车骑将军无权调兵,直接听令于皇帝的指令,且以兵符为凭。府兵们居无事时耕于田野,并轮番到京师宿卫。若四方有事时,则根据皇命出征,战事完结,即兵散于府,将归于朝。历朝设置府兵的本意是兵士不失农业,将帅无握兵之重,以绝祸乱的萌芽。初唐之时,这十二军为唐军之基本精锐,大权独揽于李渊一手。
马三宝岂不明白这个道理?哂道:“又是公主之语,你以为我不知道兵符的重要吗?”
“是呀,公主就是这样说的。别看天下之大,重要处皆集于这个小物件上,这就是皇权。三宝,我看你有点小题大做了,圣上仅仅这样说了一句,又未交托兵权,弄得你满脸愁云,这是男子大丈夫所为吗?”
倩紫见马三宝不语,又捅了他一下,说道:“上次我们说事在人为,如今太子和秦王都来拉你,兵刃相见,那是要见真章本领的。太子既然来拉你,说明他心中并无十足的把握,还是那句话,论智谋论上阵,太子岂是秦王的对手?现在还在角力阶段,并未见分晓嘛。”
倩紫这话说得马三宝脸浮笑容,一翻身起来握着倩紫之手,说道:“真有你的,不枉跟随公主多年,你这番见识让我等须眉男子也望尘莫及啊。”
“又来了不是?男子大丈夫行事不能犹豫,既然决定要做,就不能顾忌太多。上次我说过,若你不幸,我定当追随你去见公主,今天我还是这话。”
“好夫人,我就听你的。”马三宝立起身来,定下心来。
武德七年六月初一,李渊起驾前往仁智宫避暑。李建成果然依令在京城监国,李世民和李元吉随驾出城。李渊所带的官员,还是那一帮老臣,有裴寂、封德彝、萧瑀、陈叔达、屈突通等人,马三宝当了护驾的主官,一路用心指挥,甚是忙碌。
李元吉见李世民所带府属中,除了房玄龄、杜如晦为文官,其他的如尉迟敬德、秦叔宝、程咬金、长孙无忌、侯君集、张公谨等人皆是清一色的武将,心里觉得奇怪。他悄悄问裴寂道:“二郎惯会附庸风雅,父皇此次避暑,毕竟在殿内的时间为多,他那一帮读书人正好有机会来卖弄本事。他如今带来了一帮武将,一个马三宝来护驾就足够了,敢是他们喜欢游山玩水吗?”
裴寂道:“二郎此举,大有深意。敢是他知道圣上爱狩猎,带了这一帮人来显露本领,也未可知。”
“狩猎?他们谁又能比上我的本事?”
“是啊,所以圣上每次外出狩猎,总是喜欢带上四郎嘛。”
“可惜仁智宫新成,没有趁手的厨子。否则将所猎野味趁鲜烹之,一定会让裴监吃得心花怒放呢。”
两人说到兴奋处,不禁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传到后面,众天策府属觉得异常刺耳,不自觉都皱起眉头。程咬金悄悄对侯君集道:“这老儿生得獐头鼠脑,听说他并没有什么真本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做到如此高官呢?”
侯君集伸鞭在程咬金的“九花虬”上拍了一鞭,也悄声道:“什么本事?看到了吗?就是这个本领。”
两人一人一句说个不停,渐渐说到不堪处。他们声音虽小,身旁众人还能听到,不觉微笑上脸,其中的秦叔宝还算持重,斥道:“你们不可再胡说了,小心让秦王听到。”
程咬金一伸舌头,看了一眼前面行走的李世民,见他正专注地和杜如晦说话。
李世民眼望前方,那里即见泾阳的城池。泾阳官员们闻听皇上大驾光临,早将路面上铺了一层黄土,路两旁每隔五步皆有一名乡勇守卫。李世民道:“如晦,过了泾阳再有二百四十里,即是坊州吧?”
杜如晦这些年掌控情报,早将天下山川图尽收囊中,随李世民出行时,更将沿途山川形势再看一遍,默熟于心。这会儿见李世民问询,点头称是。
李世民问:“那庆州在坊州之西,稍稍偏北一些,相距约有三百里吧?”
“不错,直线距离为三百里,然中间山川相隔,极不好走,须绕道而行,这样就不止三百里了。”
“是了,杨文干在那里山高皇帝远,可以为所欲为,勤练兵勇。如晦,这几日庆州那里有无新消息?”
“杨文干依旧练兵不止,听说他这几日将城墙又加高了一尺。”
“哼,果然异志不小啊。”这时銮驾前卫已抵泾阳城下,李世民复对房玄龄道,“玄龄,八年前你在这里投军,脚穿草鞋,拄着沾满泥浆的长杖,那模样儿好似一位刚刚从田里劳作回来的老农,谁会想到你有满腹的智计呢?”
房玄龄忆起旧事,感触甚深,拱手道:“玄龄蒙秦王青眼有加,遂有今日,这是秦王的恩遇。”
李世民忽然笑了,说道:“我有玄龄、如晦,犹如古有管仲、张良,不知太子今日恩宠杨文干,这又算是哪一招呢?”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了一眼,不敢接李世民的话茬儿。年关之时,两人找到李世民将杜淹所献之计说出,不想李世民不再提起,两人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大驾又行了两日,不觉就入了坊州境内。
仁智宫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宫内有两座一大一小的自然山峰,主殿依大峰环建,与峰相连的回廊直通峰上,上面又依峰势建有亭台楼阁,掩映在奇花珍树间。偏殿建在小峰旁,与主殿的建筑格局大致相同,只是规模小了一些。
李渊入了仁智宫,沿途见房舍精美,又感气候宜人,果然比长安凉爽许多,心中大乐。这几日连续行走,李渊虽坐在辂车内不用骑马,还是觉得劳乏,遂令太监备下御汤洗浴。
李渊更衣后在宫女的扶持下进入了御池,心里又是一喜。只见御池周环数丈,全部用白玉石砌成,走近一点看,石上雕刻为鱼龙鸟雁等形状,李渊轻轻入池,只觉池水温暖,原来此宫中还有一般好处,就是山间原有一泉,汩汩流出的皆是温水,他们将温泉引入御池,就有了这等天然之水。李渊舒坦地在池中舒张四臂,觉得温水刺激着周身的毛孔,遍体通泰。
李渊出浴后,顿觉周身舒服,精神焕发。遂点了严妃侍寝。这严妃是蜀州刺史献来的蜀中女子,生得身材婀娜,仪态风流,年龄未及二八,是李渊新宠上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李渊现在逐渐丢开尹德妃、张婕妤等人,觉得她们床上功夫虽厉害,然是熟了的套路,她们又张狂过度,李渊渐渐觉得被动,感觉有点吃不消,就转而喜欢娇羞的小妃。不过后宫之中,除了万贵妃,李渊还倚重尹德妃和张婕妤两人,她们毕竟与自己是老交情了。
不大一会儿,身披粉红色轻纱的严妃飘飘而来,身上未穿内衣,玲珑毕现。她乖觉地走到龙榻前脱掉纱衣,如一条白鱼,娇羞地伏在李渊身边。已经六十岁的皇帝揽着这个娇小的躯体,触手处觉得其皮肤滑腻如凝脂,心里不觉激动起来。一时事毕,他满足地环着严妃的身儿,心想当皇帝还是美妙,阅尽了天下的春色,思想间,便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进入仁智宫后,李世民与李元吉及各位老臣一起居住在偏殿,其他天策府属驻扎在西门外的营盘里。这天早起,他用过早膳,见阳光透过窗棂射入室内,遂上前推开窗扇,让阳光和山间的清凉一同泻入。他忽然诗兴大发,倚窗吟咏一首,诗曰:
重峦俯溪水 碧嶂插遥天
山红扶岭日 入翠贮岩烟
叠松朝若夜 复岫阙疑全
对此恬千虑 无劳访九仙
吟罢,李世民觉得还不能完全尽兴,遂摊宣纸,将所吟诗句挥毫书成。
这时,只听门“吱呀”一声,三人走入房内,李世民抬头见是萧瑀、陈叔达、封德彝他们,慌忙将笔搁在砚上,快步迎上。
原来他们来此避暑,免去了早朝之苦,用过早膳后即到园内信步观赏,不觉就聚到一起。返回时,看到李世民的窗户大开,隐隐听到吟咏声音,遂相约来探。
萧瑀信步走到案前,低头细观,说道:“果然好诗,二郎,你真正得了怡情之妙。”
李世民谦虚道:“不敢,小子智疏才浅,不过觉得这里风景之妙,乘兴哼了几句,别污了你们的法眼。”
封德彝和陈叔达也走过来观看,皆点头称赞。
他们又在这里闲话了几句,这时一名太监进来,宣李渊之旨,让他们过去相见。
李渊身穿便装,惬意地坐在御座上,见众人进来,挥手道:“罢了,免礼。既然来到这里,名为避暑,就要名副其实,不要让那些俗礼拘束我等。你们,别傻站在那儿,两边不是已经给你们备好了座位吗?”
众人小心翼翼坐到座位上。
李渊忽然双拳伸开,举手过顶,夸张地伸了一下懒腰,说道:“这个地方不错,甚合我意,舒服极了。哎,你们,别在那里正襟危坐可好?大家松弛一下,可以随便说些闲话儿。”
封德彝道:“陛下,许是以前弓弦张得太紧,现在不用上朝,也不用考虑杂事,这弓弦一下子松了下来,臣委实感到不适应。”
萧瑀道:“嘿,你又来了不是?圣上让我们随驾来此避暑,只要好好陪着皇上,玩痛快就行。”
李渊点头赞同,又道:“不错,所谓有张有弛,张弛有度,应该如此。二郎、四郎,古人说要修身养性,你们两人都年轻,这一点上要多注意。你们两人尚武有余,须好好养性,这天下之事,太子将来还要赖你们辅佐。现在兵革渐息,治理国家不能一味用武。”
李世民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李元吉侧头看了一眼李世民,转向李渊道:“父皇,儿臣从今日开始也要读一些书。说到修身养性此节,我比起二哥就差远了。二哥的底子本来就好,这一段时间又置文学馆,日日在那里谈经弄典,吟诗作文,所以有了处变不惊,决胜帷幄的本领。”他又转向李世民,“二哥,能修到这等本领,有什么速成的法儿吗?”
李世民微笑不语,心想四郎以前心直口快,说话不会拐弯儿,现在却能藏起锋芒,尽说些捧人的言语,细细听来,可以听出其话语之中暗藏机锋。
裴寂笑道:“四郎也好得很呀,你是我朝出名的猛将,现在又想读书。圣上,这是我大唐之幸啊。”
李世民见裴寂处处维护李元吉,心中不是滋味儿。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悔意,心想这裴寂虽不学无术,但与父皇亲密,自己满可以与他虚与委蛇,使他持中立地位。奈何自己不识其中滋味,示之以刚,生生地将他推入大郎和四郎的怀抱之中,使自己多了一名强敌。不过现在的局面已成,再悔从前,徒添烦恼。
李渊不明白两派的斗争目前已是水火之势,见李世民默默无语,日处府内与众学士谈经说文,还以为自己的一些平衡举措收到了好效果,因而不再往深里想。现在听李元吉要读书,心里大为高兴,赞许道:“好呀,说起读书此节,四郎自小就深厌之,小时候没少挨我的训诫。四郎,你若想读书,太学里的陆德明、孔颖达是当代大儒,你可拜他们为师,肯定会有教益。”
李元吉道:“谢父皇关爱,现在儿臣多从府中袁郎等人读书,陆、孔两人学问博达,儿臣须循序渐进,一时不敢惊动此两人。待儿臣有些进步后,再去请教他们不迟。”
李世民觉得李元吉在这里胡说鬼话,心想他若能潜心读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说道:“父皇,四弟想潜心读书,是我家之福,也为其他弟妹们树立了榜样。儿臣蒙父皇恩准,在府内设了文学馆,四弟若想读书,不必另起炉灶,可入府一同研讨。这样,我们兄弟在一起,可以日日读书习文,增进兄弟之间的情谊。”
李渊一听大喜,说道:“二郎此议甚好,四郎,你与二郎在一起最好,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两人若拧成一股绳儿共同辅佐太子,我与这帮老臣不用操心,大可出外游玩围猎,也许能多活些日子。二郎,你若看众弟中有才识卓异者,就多替我操一份心,早加培养,使他们长成后能堪大用,也算你尽了一份兄长的职责。”
这是皇帝的旨意,李世民起身恭恭敬敬道:“儿臣谨遵圣意,上辅父皇与太子,下抚皇弟,助其才略,精心为父皇出力。”
李元吉听了李渊的话,心想让自己入天策府与这位讨厌的二哥日日在一起,还不如把自己杀了来得畅快。他打定主意,可以当面敷衍父皇,但让自己去登天策府门,他李世民用一顶八抬大轿来抬,也休想让自己挪动一步。
李渊丢开这个话题,转对众人说:“这几日鞍马劳顿,想大家昨儿一晚都歇过劲儿来了。我昨日路过西山,见那里山势不算太险,又无人迹,很适合围猎。今日午时过后,我们就一同去那里猎上一回。陈卿,这事儿你先去安排一下。唔,二郎、四郎,今日围猎,你们所带府属都可参加,正好让我见识一下他们的本事。”
裴寂向李元吉看了一眼,意思是:瞧瞧,果然被我言中,二郎深谋远虑,有心再显一番本事吧。
午时过后,李渊在仪仗的护卫下来到西山。
裴寂注意李世民所带从人,发现他除了长孙无忌跟随外,其他府属未见踪影。他一时大惑不解,悄悄对李元吉说:“这二郎到底弄什么名堂?既然带了这帮猛将,又不来圣上面前显露本事,他意欲何为?” 李元吉很讨厌这帮人,没好气地回答道:“他们不来最好,他们若来了,围着二郎像一群苍蝇一样,不弄得我头昏脑闷才怪,还有什么好心情来围猎?裴监,你现在怎么变得好操心了,上赶着想见他们不成?”
裴寂被李元吉抢白一顿,不以为难堪,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李渊下车后,目光在群臣中搜索了一遍,问立在陈叔达身边的五坊使道:“刘卿,我那只豹儿来了没有?”唐初即设五坊使,专门负责狩猎事宜。五坊即指雕坊、鹘坊、鹰坊、鹞坊和狗坊。
五坊使刘爱素答道:“这只豹儿是陛下的爱物,臣不敢怠慢。”说完,他令人将李渊的马匹牵过来,此马系“玉花骢”的后代,由张万岁精心培育的,是去年李世民献给李渊的。
这匹马到了众人面前,只见它身材高大,依稀可见“玉花骢”当年的雄姿,身上披着耀眼的黄金鞍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最奇特的是其尻上的圆垫上,蹲踞着一头猎豹。猎豹两耳直竖,双目炯炯,前肢俯踞,后肢弓蹬,全身紧绷,力量集中在紧抓圆垫的前爪上,好像随时都会弹射而出。这只猎豹身上黄皮黑斑,脖颈上戴着一枚黑色的项圈,是西突厥统叶护可汗送给李渊的礼物。
李渊笑容满面,对刘爱素道:“朕狩猎多次,从未用过猎豹,今儿个要尝尝鲜了。刘卿,若猎豹堪用,你这五坊使的名称就要改一改,当称为六坊使吧。裴监,刘卿那里还有一只豹儿,你也试试如何?”
裴寂连连摇手,说道:“老臣不敢,只要圣上能够尽兴,就是臣下的欢喜。”
李渊哈哈大笑,移步过去上马。
随后,李渊驱马前行,众官和护卫围绕左右,开始驱赶猎杀。李渊性好围猎,众人心意共通,皆想法将猎物驱赶到李渊面前,由他张弓射之。李元吉就没有这份心思,他见猎心喜,嘴里大声吆喝,手下一刻不停射出连珠箭,野兽纷纷倒地。
他们在这里围猎,直进行了两个时辰,人人弄得浑身大汗。那只猎豹果然厉害,专寻大兽下口,每每看见猎物,就弹射而出,腾空时发出吼声,野猪等物一听见这声音顿时都吓呆了,很快就被猎豹冲上去擒获。
这场猎事下来,李渊猎获最多。再下来,就要数李元吉了,其他人都是寥寥无几。
李渊很是兴奋,觉得这场射杀爽快极了,遂笑对群臣说:“知道朕为何爱出行狩猎吗?当然狩猎本身是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儿,然我大唐以武立国,不能忘了尚武的本分,这其实是朕心里最记挂的。”
李渊在这里自鸣得意,裴寂、封德彝急忙来颂扬数句,萧瑀、陈叔达、屈突通也点头附和。
父皇到底怎么了?李世民听着群臣在那里恭维李渊,又见李渊面带微笑,心中着实受用,思绪因飞开了去。近年来,国势渐强之后,他开始少问政事,例行的早朝他动辄不来,整日里与年轻的妃子厮混在一起,或者出外狩猎,俨然一个太平皇帝的模样。自去年开始,仅避暑的宫殿就连修了三处。
诸代皇帝中爱享受者多,励精图治者少,莫非父皇现在开始松弛心志,只想一味贪图享受吗?
想起父皇在处理自己与大哥相争的事情时,李世民不由得顿生怨怼之情。既立大郎为太子,不该再怂恿自己的夺储之想;既想立自己为太子,就该废立分明,不该拖泥带水。如今已酿成了争位之势,父皇又不分青红皂白,试图用平衡的手法来换取眼前的清净。如此重要事体,父皇不认真从根源上来消弭,仅仅做一些表面文章,岂有用处?
说到底,这都是父皇的性格使然。犹豫不定,左右摇摆,当为国君之忌。想到这里,李世民忽然心间涌出了一丝忧虑:眼前正准备的这一件大事,父皇当何以处之呢?
李世民在这里独自发呆,目光直直如傻了一般。这时李渊车仗开始返回,群臣骑马随后,李元吉诧异地看到李世民那木呆的样子,喊了一声:“二哥,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该走了。”
李世民方才惊醒过来,想起刚才自己失态的样子,自嘲地笑了一笑,打马随上前去。临近西门桥边,大队人员依例返回驻地,不能再往前行。这时李世民驭住了马,唤过长孙无忌,问道:“张万岁那里有什么新消息吗?”
长孙无忌见身旁无人,靠前几步,轻声说道:“自从我们离京时得了张万岁的飞鹘传书,此后再无消息。当时他已经动身,依时间估计,他现在应该得手了。”李世民在府里养了两只白鹘,可以用来传递书信。李世民为它们固定了两条路线,一路飞往洛阳,每天可以往返数次;一路飞往陇西张万岁的牧马场,每天可以往返一次。这样他在京师,每日可以与洛阳张亮、陇西张万岁频繁联络。如今来了坊州,白鹘不能随行,两地讯息就要滞后很多。
“京城里的人到了没有?”李世民临行前交代李安,让他每天将白鹘所传书信快马送到自己手中。
长孙无忌回答道:“算着时间应该到了,二郎,你先入宫,我到大路上迎候,一有消息,我立刻入宫禀告你。”
李世民点点头,轻声道:“事发之初,不可毫厘有错,这点你要切记。”说完,他拨马回宫。
李元吉要博李渊的欢喜,他从猎获的野味中挑出几种,亲自入后厨指点厨子洗剥、烹制,果然做出了几道独特的美味,李渊和群臣交相称赞。裴寂边吃边道:“陛下,老臣以为,要说这烹制野味的道儿,举目天下,难有人与四郎比肩。”
李渊笑道:“人言四郎善狩能食,果然不错。四郎,你今后若将这等聪明之处用在读书上,相信效果也会不错。”
李元吉很是得意:“可惜这次来未将趁手的厨子带来,父皇的御厨呆板得很,一招一式皆循老法,不求新变化,滋味就差了一些。”
李世民心中有事,不知食之滋味。他见李元吉沾沾自喜,心想他不务正业,偏爱在这些无聊的事儿上下功夫,若让他读书,无疑是痴人说梦。遂不发一言,伺候李渊吃完,然后离座返室。
李世民回房后先去洗浴一番,然后披上一件长衫端坐在孤灯前,拿出一本老子的《道德经》静读。不大一会儿,长孙无忌推门进来,取出一个管状的绢纸卷儿递过来,低声道:“二郎,来了。”
李世民起身放下书卷,接过绢纸,小心在灯前除去上面密封的蜡泥,轻轻展开绢纸,只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李世民凑近灯前凝神观看。
李世民细细看完,眉头顿时舒展,轻声微笑道:“这事儿成了,张万岁的戏做得挺足。”说罢,他将绢纸放在烛火上点燃,那纸片儿化成青烟,很快燃烧殆尽。
长孙无忌也不禁狂喜,轻声道:“数月里的努力终于有成,二郎,没想到这事儿如此容易。我们等着看看好戏逐步登台吧。”
李世民沉吟道:“世事难料,不到最后,我们也不可将话说足了。无忌,你趁早回营吧,可以先将杨文干谋反的事儿,给玄龄、如晦等人透个信,让他们有个准备。”
“要不要将此消息透给三宝?”
“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找三宝说。嗯,我们要把握好节奏,不可乱了章法。你去吧。”
长孙无忌告辞退出。
第二天未时三刻,西门守卫急匆匆来见马三宝,说外面路上来了一溜装满甲戈的车。领头两人自称是东宫之人,口称有紧要事情求见马三宝,并要求觐见皇帝。
马三宝急忙赶往西门,过了桥就见那两人立在当路,他细细一看认得他们,原来是东宫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
平日里,马三宝与他们甚是相熟,经常开玩笑,今天在这个场合见面,马三宝不敢造次,冷面问道:“两位不在长安,却随带甲戈来此,到底有什么紧要事儿?说吧。”
尔朱焕、桥公山脸色凝重,桥公山跨前几步凑到马三宝的耳边轻声说道:“马将军,事关重大,请借一步说话。”
三人一起过桥到了西门守卫房内,马三宝关上房门,目视两人道:“有什么事儿,现在可以说了。”
两人对视一眼,尔朱焕道:“马将军,这事儿说来实在令人胆寒。外面的车装满甲戈,是太子送给庆州都督杨文干的。”
马三宝点头道:“我知道,太子送给杨文干甲戈,也不是一回了。”
“是的,我们领太子之命送甲戈给杨文干,非复一次。然这一次事儿却很奇特,临行前,太子将我等两人叫入殿内,他屏退左右,秘密给我们说了一席话。我和公山领命出长安后,愈觉事关重大,到了豳州,说什么也不敢再前行了,听说皇帝在坊州仁智宫,就来这里先见马将军,并请转禀皇帝:太子要谋反了!” 马三宝大惊:“什么?太子要谋反?怎么可能?你可将太子给你们说的话细述出来。”
“太子对我们两人说,如今杨文干练兵已成,让我们将此批甲戈送过去之后,就跟随杨文干一起举兵直奔仁智宫,想法捉拿皇帝、秦王及众大臣。长安那边,太子也起兵响应,以此废了当今圣上,太子可登皇位。”
“啊,太子怎能这样?他可有书信交给杨文干?”
“没有。太子说,事关重大,让我们将话儿记熟,然后口传给杨文干。”
“好,你们所说的是实话吗?”
“我们两人愿以头作保。”
“你们若见了皇帝,敢将这般话儿原封不动说出吗?”
“怎么不敢?我们拼了身家性命,原是为了一片忠君之心。”
“好,事不宜迟。你们随我马上觐见皇帝。”
李渊冷眼看着尔朱焕、桥公山在那里跪诉,觉得事情不可思议。心想那杨文干居于弹丸之地,敢有什么胆子来举兵谋反,且太子一向忠厚淳朴,自己刚刚出京,他就想夺位,不似他一贯的作风。待两人将事情说完,李渊哼了一声,斥道:“你们两人好大的胆子,受了何人指使,敢来诬告太子?”
两人闻言浑身发抖,颤言道:“小人说的句句是实,不敢诬告太子半分,请圣上明察。”
这时马三宝跨前一步奏道:“陛下,臣一开始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事儿非同小可,总能核查清楚。臣想,再借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到圣上面前胡说。”
李渊点头道:“不错,这事儿一定要查个清楚。三宝,你先将这两人关押起来,慢慢再审。你出去后可将群臣叫进来,朕要见他们。”
封德彝却不请自来,他领着一人候在门外。马三宝领着尔朱焕、桥公山出门看见他,说道:“封令,圣上正找你呢,赶快进去吧。”
封德彝所领之人大有来历,原来是宁州刺史杜凤举。只见他满面蒙尘,浑身衣衫褴褛,显是经历了一番艰苦跋涉。他们入宫后,封德彝先向李渊介绍了杜凤举的身份,杜凤举匍匐在地,颤声道:“陛下,臣星夜来此,是想亲口向圣上禀报一件大事儿。那庆州都督杨文干,久怀不轨之心,一直勤练兵勇。前日他在庆州易帜举兵,宣称要拥立太子居皇位,并约臣一同反叛。臣不敢大意,一面约束手下拱卫城池,一面独身来此向圣上禀报。”
李渊大惊,诧异道:“真有此事?那杨文干到底仗了谁的势力,竟然敢起兵反朕。”
封德彝简要向李渊说了杨文干的来历,最后说:“杨文干起兵肯定事连太子,他虽居偏地,却事关全身,陛下,此事不可轻视。”
李渊听罢,急召群臣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