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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的风云变幻夤演了八个年头,到刘彻十六岁的冬天,终于随着在长陵、安陵的东北边矗立起一座阳陵而翻开了崭新一页。
这是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九月的一天,刘彻在丞相卫绾和中大夫韩嫣的陪同下登上了长安横门城楼。十二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目送他亲爱的姐姐走过横桥,走过高原,走向大漠深处的。
尽管他已不记得当时的情景,然而母亲含泪的描述一次次激起了他对匈奴的仇恨。他越过城下的横桥,久久地凝望着远方。那平坦宽阔的驰道,那影影绰绰的帝陵,那郁郁葱葱的松柏,在秋云下显得逶迤而又厚重。
那里长眠着他的曾祖父刘邦,他的堂祖父刘盈,如今,那个把汉朝的声威推向新的巅峰的皇帝——他的父皇刘启也静静地躺在了他们身旁。
刘彻的眼睛渐渐地模糊了,他感叹岁月的无情和人生的苦短。父皇——汉朝的第四代君主,曾叱咤风云地平定了七国之乱,曾在潇洒谈笑中化解了梁王觊觎储君的图谋。可怎就忽然在一个深夜撒手人寰了呢?
也许在这一变故之前,上天降了一些先兆警示人们。
前年五月,上庸县发生了大地震,城墙崩塌,人口死伤无数。消息传来,朝野大惊。
去年正月,刚刚过完上元节,京城的华灯还没有来得及拆卸,东市、西市的年气还没有散尽,百姓们庆祝的龙灯和百戏依然在上演。都城却在一日之间连动三次,皇宫的城垣也被震开一道道裂纹,少府寺整修了十个多月,直到立冬方才结束。
而时令刚刚进入十二月,一场更大的灾象出现了。
那天,刘彻在思贤苑中听卫绾讲书,两人正说到兴奋处,突然从城外滚过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卫绾手中的竹简“哗”的被惊落在地,眉宇间充满了不解和惊恐。
他向来不相信灾象异变的,可这雷声来得太突然了。刘彻顺着卫绾颤抖的手看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多么怪异的景象。绚烂温暖的太阳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成为一颗悬挂在天空的紫色圆球,而本应晚上才出的月亮却横贯中天。昏暗中,上相、次相、上将、次将四颗星自西向东逆行而聚于太微星周围——这一切,让大家产生了一种大难将至的恐惧。
思贤苑内,黄门们乱作一团,惊恐尖叫声一片。宫墙外,杂沓的脚步声纷至迭去。
卫绾步履仓皇地奔出门外,仰天长呼:“昊昊上苍,卫我圣皇,佑我子民……”一言未尽,身体已经颤抖不已了。
他的行为让刘彻多少有些失望,秦皇挥戈东进,高祖笑唱大风歌的雄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作为大汉的太子、未来的皇上,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情绪对周围的人——不!对整个王朝的臣民是多么的重要。
他几乎没有犹豫,“嗖”的从腰间拔出宝剑,对着昏暗的天空长啸:“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泱泱大汉,德配天地,享国万世。区区天象,能奈我何?羽林卫何在?!”
“属下在!”
“属下在!”
……
年轻的羽林卫将士被刘彻凛然的气度感染,迅速执戈列队,聚集在他的周围。刘彻铿锵的声音在他们的耳际回荡:“张弓开弩,严阵以待,顺我者存,逆我者亡!”
林立的弓弩直指长天,羽林卫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顺我者存!”
“逆我者亡!”
……
吼声从思贤苑中卷起,涌向长安街头,涌向滔滔的渭水,涌向嵯峨的南山,涌进都城每一个百姓的心里,淹没了云天深处的雷声。
这样对峙了大约半个时辰,云退了,风息了,天晴了。太阳重新将灿烂的光芒洒向大地,经历了这场风云的未央宫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雄伟壮观,两旁镶着青龙的旗帜发出炫目的光彩。
这件事让卫绾惭愧了许久,从那天起,当他与刘彻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有一股气流不断地从刘彻体内散发出来,笼罩着他的身心,使他既不敢走近,也无法摆脱。
那些年也是朝廷政局剧烈动荡的日子。
景帝中元六年(公元前144年)四月,刘武怀着一颗遗憾的心在睢阳去世。这位曾谋杀了朝廷十几位重臣的梁王殿下,在弥留之际仍然对自己没有成为大汉的天子而抱恨。据主办丧事的官员回京后传说,梁王薨后依然睁着眼睛,似有牵挂让他难以瞑目。
梁王去世的消息传到长信殿中,太后痛断肝肠,仰天长叹:“皇上果然杀了我的武儿!”
景帝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周亚夫因置办陪葬的五百甲胄被告发,以谋反罪锒铛入狱。
他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他清楚皇上这样做的用意,那就是为太子清除执政的障碍。皇上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手握重兵的大臣。因此,辩亦死,不辩亦死,辩又何益?
卫绾后来从廷尉府呈送给皇上的奏章中得知,周亚夫在公堂上曾为自己辩护过。他拒不承认加在头上的罪名,他认为购买的甲胄都是用于陪葬的,根本谈不上谋反。而廷尉却说,大人纵然不在生前谋反,死后也会在地下谋反的。周亚夫便不再辩解。
对一位曾统率三军,位极人臣的将军来说,还有什么比被诬陷更令他寒心的呢?还有什么比从昨日座上宾沦为今日阶下囚更让他绝望的呢?最后,他绝食五日,呕血而亡。
是的,皇上是到晚年,性格就越怪异多疑。
景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七月,在丞相位置上待了三年的刘舍被免去职务,卫绾接任丞相。是什么原因,皇上没有说。
在那天灾象退去、日丽风清的时候,刘彻与卫绾一起被召到刘启的床前。
刘启的脸色很苍白,说话间常常伴随着断续的咳嗽,头上也冒着虚汗。他显然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要王娡和卫绾速为太子准备行冠礼。
甲寅日,刘启拖着病体勉强为刘彻举行了冠礼,随后便被抬回了皇宫。
甲子日,刘启在走完了四十八年的人生后,驾崩于未央宫。
而今,先帝已经长眠地下,摆在刘彻面前的问题是——王朝今后向何处去?
景帝晚年行事随性,使朝政动荡,许多机构都已十分混乱,亟待走上正轨。而人才匮乏,官吏更迭频繁,这也是刘彻忧虑的焦点。
社稷不稳,就不可能德配天地,享国长久。因此,刘彻下诏要求丞相、御史、列侯等两千石以上官员举贤良之士。可一个月都过去了,事情却没有什么进展,他不免有些焦虑。
他回头望了望紧跟在身后的卫绾和韩嫣,看他们毕恭毕敬的样子,就觉得不舒服。他心想:朕要的是办事效率,而不是每日的如影随形。
可是,他越不愿看见的事情,就越屡屡发生在他的眼前。刚刚转过横门城楼,韩嫣就发现道边有一块不知何时脱落的城砖,他一边忙不迭地把它搬到城垛的边沿,一边训斥守城的羽林卫士卒:“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遗下砖石?”
韩嫣见无人应对,上前对着一个士兵就是一耳光。士兵在微微摇晃之后,立即恢复了肃然站立的状态。
这一幕让刘彻很感动。是的,固若金汤不仅靠城池的坚不可摧,更在于将士们万众一心。他对韩嫣的举止表示了不悦:“韩卿何必如此虚张声势?难道你不知岗哨不经允准,不能与人说话的军规么?”
韩嫣诚惶诚恐:“臣一心想着陛下的安危,因此疏忽了军规,请陛下恕罪。”
这个韩嫣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世故和圆滑了呢?虽然在过去的七年中,他只是一个陪读,可他终究也师从卫绾,怎么如今倒如陌路人一般呢?刘彻心里不解地想着。
不过此刻令卫绾更担心的是,今日的韩嫣再也不是七年前那个单纯的少年了,他是本朝最年轻的中大夫。这样的人如果长期待在皇上身边,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是,这种感觉卫绾现在只能埋在心头。
刘彻并没有发现卫绾的异样,对朝政的思考使他很自然地想将一个敏感的问题提到卫绾面前。他知道当着韩嫣回答这样的问题会使卫绾十分为难,因此他对韩嫣说道:“近来晴好,朕有意到上林苑中游猎,韩卿可速去准备。”
“诺!”
韩嫣迈着轻快的步子下了城,他已许久没有陪皇上狩猎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皇上兴趣转移,那样他就会失宠。他决定把皇上登基后的第一次射猎安排得周周全全,给皇上留下须臾不可离开的印象。
走完城楼的最后一个台阶,韩嫣的眉宇间透出难以掩饰的喜悦,甚至笑出了声。
刘彻放慢脚步,等卫绾跟上来后才问道:“太傅怎样看父皇最后七年的朝政呢?”
这是让每一个朝廷官员都难以回答的问题,皇上究竟要表达一种什么意思呢?卫绾不敢深想,他只能首先歌颂先帝的功绩。
“先帝一生,恭俭尊业,移风易俗,黎民拥戴。皇皇业绩,光昭万世。臣每思先帝恩泽,铭感肺腑。”
刘彻摇摇头笑了:“朕知道丞相信守儒家‘为尊者讳’的箴训,不肯对先朝的政事说些什么。可朕记得当初在思贤苑听窦太傅讲述《孟子》时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皇也是人,哪能事事都对呢?”
刘彻并不等卫绾的回答,就继续说道:“朕近日翻阅父皇生前批阅的奏章和发出的诏书,发现有几件事情处理得不够妥当。譬如临江王的冤案,周亚夫的冤案,都不免让忠良之士寒心。还有那个窦婴,只因为对废除刘荣太子之位表示了异议,就被革去职务,长期赋闲在家。其实朕现在想来,窦婴亦无大错。他作为太傅,也是在尽为师之责!还有,因为对周亚夫的猜忌,就省去太尉一职。皇皇大汉,怎能没有执掌军务的大臣呢?”
他说到这里,就打住了话头。这些事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只能点到为止。只要卫绾不表示异议,就说明他的感觉准确。历史已翻到新的一页,他现在需要清楚的是,自己该做些什么。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凡事得从当前做起,朕月内要做两件事情:一件是举行策问,另一件就是恢复太尉府,开始整治军备。”
一提到策问,刘彻就想询问推荐贤良之士的情况:“朕要丞相举荐人才,怎么至今都没有回音呢?”
“启奏陛下……”
一言未了,就被刘彻挥手拦住了:“丞相有话就直说,这又不是在朝堂。”
“诺!启奏陛下……”
“怎么又来了?”
“臣习惯了!臣这就改!”卫绾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在心里埋怨自己,自从去年思贤苑灾象之后,他在皇上面前越来越拘谨了。他轻轻喘了一口气,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自从诏书下发各地后,郡国纷纷举荐忠谏刚直之士。现在报到丞相府的大约有五百多人。经过筛选,比较优秀的有严助、赵绾等人。只是……”
“有话就说。”
“只是其中有不少治申、韩、苏、张之徒者,臣以为这些皆属异端邪说,尽可罢黜。”
“丞相说得对。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大一统岂非空言?”刘彻说着话,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董仲舒呢?”
“太常寺已把他作为首选人才。”
“朕在思贤苑陪读时,窦太傅曾为朕讲过他读《公羊春秋》的心得,其取经用宏,其思通古今,其要言不烦,颇有见地。如此之人,朕要亲自问策。”
又是窦婴。卫绾心里不是滋味,他发现皇上最近不断在他面前提起窦婴。过去做太傅的时候,听听也就罢了,可现在……
“朕何时可以当殿问策?”
“臣以为十月可以准备就绪。”
“要抓紧时间,朕可等不及了!”
“诺!陛下圣明!臣这里还有一人,姓公孙名弘,亦善治《春秋》,只是年龄大了些。”
“春秋几何?”
“已经过了知命之年。”
刘彻想了想道:“的确是大了些。朕以为中兴大汉,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不过此人还是先放到太常寺吧!”
“诺!”卫绾捻须沉吟片刻之后,缓缓道,“吸纳儒学之士入朝,太皇太后那里……”
君臣的谈话正要继续下去,却见包桑气喘吁吁地上城来了,说太后召见,有要事相商。跟随着刘彻的脚步,卫绾发现自己越来越迟钝,有些不适应皇上锐意进取的节奏了。他从皇上的话音中也隐约听出朝廷格局将发生巨大变化,而这种变化必然要受到来自长信殿和永寿殿两股力量的牵制。他在皇上身边待了十三年,深知窦婴对皇上的影响。
随着景帝的驾崩,窦婴东山再起已成定局,而太后王娡决不会对田蚡的位置不予考虑。这样一来,他的丞相之位肯定是坐不稳了。没有背景,仅靠跟周亚夫平叛立功、靠思贤苑讲书立德、靠研习儒学经典立言的卫绾便有了急流勇退的考虑。
“陛下……”卫绾说话的声音很低,以致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不知道皇上会怎样对待他的这个请求。
刘彻的一只脚已经登上了车驾,他转身问道:“丞相有事么?”
“陛下!臣……”
“丞相这是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陛下!臣请陛下爱惜龙体……”卫绾最终还是咽下了要说的话,看着皇上的车驾在黄门的簇拥下渐渐远去了……
田蚡这几天真是忙坏了,时而出入于公卿府上,时而到宫中打探皇上对官职的安排。这会儿,他正在长信殿中与王娡叙话。
田蚡打量着王娡,他发现先帝驾崩后,姐姐忽然就老多了。眼角细密的皱纹记录了这个后宫主人心灵深处的痛苦,而两颊艳丽粉黛的褪去,则标志着她从皇后到太后的身份变化。
这一切,都使田蚡心底生出亲情的恻隐,由衷地安慰道:“国事繁杂,还请娘娘珍惜玉体才是。”
“唉!”王娡理了理垂到胸前的长发,“哪能轻松得了呢?先帝走了,彻儿年幼,哀家觉着这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
王娡这一年来的心情并不轻松,她既要为刚刚登基的皇上牵肠挂肚,又要为田、王两家的未来而费心。太后这至高无上的荣耀排解不了她情感上的寂寞,千头万绪的国事也不能带给她丝毫安静,而错综复杂的关系又使她徒添了许多的烦恼。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的性格是那样的孤僻。这皇宫就像一盆炉火炙烤着她的灵魂,使她离自己的本性愈来愈远了。
“其实,只要把人安排妥当,想来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兄弟说得是。可你知道么,就是这事最让人闹心。刘姓诸王不能不考虑吧?太皇太后那边更是马虎不得,弄不好就会出事。”
“娘娘所言极是。臣弟听说,窦婴已于昨日被皇上召回京城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哀家的意思。窦婴秉性耿直,当年为了立储一事,敢于当面顶撞太皇太后,这说明他心底无私。现在正当用人之际,就不该让他闲着。”
王娡的回答让田蚡很吃惊,他原以为太后首先会想到是田、王家族里的任何一个人,却不想她首先把那个在蓝田庄园赋闲的窦婴纳入视线。田蚡觉得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弄清楚自己在朝廷中居于什么位置。
“窦婴当然要老成和稳重一些,那娘娘有没有考虑过臣弟的事情呢?”
“这……”王娡没有继续往下说,其实田蚡进宫的那一刻,她已经命包桑传话去了。
黄门悠长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姐弟的谈话。
“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王娡站起来对田蚡道:“不要看彻儿年轻,可他最烦的就是裙带关系,兄弟还是先回避一下为好。”说完,她就吩咐宫娥伺候田蚡到偏殿休息,又命紫薇帮自己整理好服饰。她刚刚坐稳,就见刘彻出现在殿门口。
“孩儿参见母后!”
“平身!紫薇,给皇上上茶!”
刘彻的心思还没有从与卫绾的谈话中转过来,他对太后的忽然召见也感到大惑不解:“母后这么急召孩儿进宫,不知有何要事?”
王娡皱了皱眉头,她听得出皇上好像不大乐意来此。她心想:他这点怎么就没有随他的父皇呢?他才十六岁,日后渐渐地大了,还会听她的么?可她又能怎样呢?他一旦坐上皇帝的宝位,就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
王娡屏退左右,才把事情提到刘彻面前,“哀家今日请皇上来,就是想问问皇上对国事的打算?”
刘彻很快猜到太后找他来的目的,笑道:“母后的意思,不就是要问对舅父有何安排么?”
王娡很吃惊,怎么她的心思被彻儿揣摩得如此透彻,而且还是这样一针见血呢?
“既然皇上明白哀家的意思,哀家也就直说了。皇上刚刚主政,朝廷诸事未稳,刘氏诸王虎视眈眈。依哀家看来,田、王、窦氏才是心腹之人。”
“嗯……母后所言甚是,只不过外界对舅父颇有微词!”
“他们都说些什么?”
“有人举报,说舅父借着母后荫庇,侵占民田。”
“哦!有这事么?”王娡疑惑的目光掠过刘彻的额头,质疑道,“也许是有人出于私欲,故意中伤呢?”
刘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瞒母后,孩儿虽然年轻,可对舅父贪利多欲的性格还是有所了解的。”
王娡的话被噎了回去。其实,她也不得不承认刘彻的话有道理。但是在田、王两家,除了田蚡,没有谁能替她分忧。她那个兄弟王信,论贪欲比起田蚡有过之而无不及。给他个爵位也就罢了,万不可指望他能帮彻儿打理国政。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对刘彻行使母亲的权威,只能激起他更大的反感。她有意转换了说话方式,严肃道:“这个皇上大可放心,哀家不会因私废公,一定会多加管束的。”
“那依母后之见,安排什么职位比较合适呢?”
“这个请皇上考虑,不过依哀家看来,总要位列三公才好。”
刘彻皱了皱眉头,王娡的话让他非常不快。说不干涉朝政,却要位列三公,这不是伸手要权么?但不管怎样,她是太后,他掂得出她话中的分量,尤其是目前,有一个太皇太后在那里牵制着,他就更不能违逆太后的意思。刘彻知道,他必须尽快脱身,否则太后必有更多的要求。
“孩儿一定谨记母后的旨意,既然父皇将江山托付给孩儿,孩儿自然是竭力用命,不会因重亲情而轻社稷的。”
“皇上这话是何意思?”
“孩儿的意思是,纵然孩儿依母后旨意委重任于舅父,他也要依律行事,倘若他触犯大汉律令,孩儿也绝不姑息。”接着刘彻便起身告辞,“母后要是没有其他事情,孩儿就告退了。包桑,起驾回宫!”
从长信殿外传来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起驾回宫!”
“皇上有旨,起驾回宫……”
“皇上有旨,起驾回宫……”
“皇上……”王娡望着刘彻的背影,怅然若失。她反复品味着刘彻的话,不免又心生烦恼。什么时候,皇上性格变得如此了!
“娘娘!皇上已经走远了。”田蚡不知什么时候从殿后转了出来,悄悄地站在王娡的身后。
王娡一脸不高兴:“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田蚡捻着翘起的胡须叹道:“怎么会没有听到呢?看来,我这外甥也是一匹烈马啊!”
“你说什么呢?他可是一条龙,骨子里流着刘氏血液的龙!”
田蚡的小眼里蒙着一层雾,道:“这可是一条不易驯服的龙啊!”
王娡白了田蚡一眼:“还说呢?哀家早就对你说过,这朝廷内外都是眼睛,要你注意行事,不可张扬,你怎么就不听呢?虽说哀家如今是太后,你等因此也受到皇上的恩宠。可是,兄弟也是久治儒学的人,儒学从来就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箴言。倘若你触犯了大汉律法,无论是哀家还是彻儿,恐怕也救不了你。所以,你要好自为之。”
“那么,皇上对臣……”
“哀家已经说了,具体的事哀家不干涉。不过彻儿绝顶聪明,哀家的意思他明白,总不会太差。”
田蚡捻着胡须没有说话,他对未来有了一种担心和忧虑,眼里似乎没有往日那样流转和精明了。对自己这位外甥,他实在有些琢磨不透。
出了长信殿,包桑小声问道:“皇上是要到椒房殿去么?”
“不!回未央宫!”刘彻说着话,步履轻盈地登上了车驾。
“皇上可有好些日子没有到椒房殿了。”包桑小心翼翼地提醒。
“这是皇后的意思么?她怎敢干涉朕的事情?”
“不是的!奴才以为,皇上太劳累了,也该调养调养身体了。”包桑抬头去看,刘彻已经坐上了车驾。
“既然不是皇后的意思,你还啰嗦什么?起驾!”可车驾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刘彻在车内对包桑高声道,“你去告诉皇后,就说朕夜间要批阅奏章,就不到椒房殿了。”
“诺!”包桑看着皇上的车驾越来越远,才转身朝椒房殿走去。
对皇上,包桑怀着深深的感激。也许是因为当年在思贤苑为皇上讲述李广将军故事的缘故,皇上一登基,就让他做了未央宫黄门总管。这份恩宠让他感激涕零,他不愿看到皇上有一丝不快。他虽然不清楚皇上刚才和太后说了什么,但他凭着直觉,就知道这是一次并不愉快的母子相聚。
自从做了中人之后,包桑早已没有了对异性的冲动。未央宫中美女成群,但对包桑来说,她们只是视角上的不同。所以,他理解不了女人在皇上的眼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更令他无法理解的是,韩嫣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竟让皇上撇下美丽的皇后而同他待在一起。而且韩嫣一到皇上身边,他就只能远远地站在宫门外守候。
其实,韩嫣也有说不出的无奈。他已经十九岁了,对女人的征服和占有欲使他每天都处在骚动和不安中。他到上林苑安排了狩猎的公务后,并没有急着回京复旨,而是坠入了水衡都尉安排的温柔乡里。
那女子是十分精于调情的。她每一个眼神都把韩嫣全部的激情汇聚到她最敏感的部位;她嘤嘤带着娇媚的笑,像一汪春水从韩嫣焦渴的心土上漫过,弥合着他寂寞的裂缝;她滑腻的肌肤,仿佛丝帛一样,在韩嫣的身下抖动着诱惑的光波;而她“哼哼”的喘息,带给这个每日陪伴着皇上的男人,是妙不可言的快感。
那一刻韩嫣真正地体味到,一个没有在女人这方土地上耕耘过的男人,一个不能给女人注入快感的男人,他的生命简直就是清晨的一缕雾霭,轻飘得没有任何分量。
他对这女子说不上爱,完全是一种发泄,他们彼此满足的只是肉体的欲望。这使韩嫣在每一次冲击时总表现出穿透的残酷,他认为只有那女子求饶的声音才能让他感觉到他作为男人的存在。
“哎哟!哎哟!哥哥,您轻点,妹妹受不了了!”那女子斜睨着韩嫣,大声叫道。
但韩嫣的脸色却变了:“你叫本官什么?”他不待那女子回答,就一边用手狠抽那女子的脸颊,一边挪动着身体再次发起冲击,“混账,本官是什么人,敢叫我哥哥?弄死你……”
直到那女子昏厥过去,他才带着满足的轻松离开了那间掩藏在密林深处的房子。
他相信来这地方逍遥的,不只他一人,而水衡都尉却从这些女子身上获得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在他被迎到客厅的时候,水衡都尉笑问道:“大人可痛快?”
韩嫣不置可否地笑道:“天下没有不抓兔子的鹰。大人有什么要在下办的事情么?”
当女人做了他们之间的交易筹码时,水衡都尉便不加任何掩饰地把要求摊在了韩嫣面前,“卑职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有朋友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引荐一下罢了。”
“此人叫什么?”
“赵绾!是地方上有名的儒生。卑职知道,皇上现如今正在大力求贤,大人何不将这好事做了,赵绾也一定不会忘记大人恩德的。”
“哦!呵呵……”韩嫣以他爽朗的笑表示对所托事情的应允。
现在韩嫣回到了未央宫,他已经早早地站在殿门口迎接刘彻的归来。他扶着刘彻进了未央宫前殿,督促黄门伺候皇上梳洗;尽管御膳坊在为皇上奉上饭菜的时候,已经有专门的黄门尝过,但韩嫣还是在亲自尝过之后,才禀奏皇上进食。他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似乎只要皇上吃得舒心,他就获得了最大的满足。
他所做的这一切,给刘彻留下忠诚的感觉:“韩卿!你就与朕一起用膳吧!”
韩嫣顿时激动道:“谢陛下隆恩。臣怎么敢与陛下同席用膳呢?臣看着陛下用膳,已是天大的荣幸了。”
“韩卿何出此言?朕从小就与爱卿同榻而卧,吃一顿饭又有何妨?”
韩嫣还是嗫嚅着:“皇上……臣……”直到刘彻正色起来,韩嫣才轻手轻脚地在刘彻的对面坐下。
与其说是与皇上一道进餐,不如说韩嫣是想借此寻找向皇上进言的机会。这美食玉馔究竟是什么味道,韩嫣一点也没有尝出。他的一双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刘彻的眉宇,在确定刘彻对上林苑狩猎安排妥当表现出肯定时,韩嫣很随意的又把赵绾的名字提到了皇上的面前。
韩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赵绾,说他学养深厚,精稔儒学;说他办事干练,忠于朝廷。刘彻听着听着,嘴角就溢出会心的笑意:“韩嫣!朕没有白与你同榻而卧,朕要赐你一杯御酒!”
看着韩嫣饮下澄亮的玉液,刘彻心头再一次闪过一个强烈的信念:“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也!”
……
此刻,在椒房殿里,阿娇正对着她的母亲撒气。
依照宫廷的礼制,皇后的家人拜见,是要先例行宫廷的礼节,然后才论亲情。但阿娇没有等母亲行拜见之礼,就扑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是谁这么大胆,敢欺负到皇后头上来了?”长公主抚摸着女儿的肩膀问道。可阿娇不说话,只是哭。又是骂宫娥们,又是拿殿中的陈设撒气,看见什么就摔什么。
这都是平时自己放纵了她,可自己当年在窦太后身边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但现在是在宫中,可不是在侯爷府,情形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长公主心中这样想着,就不得不正色地批评起女儿来。
在母亲连规劝带批评下,阿娇情绪渐渐地平复了,遂将自己的遭遇一一说给了母亲听,她扯着母亲的衣袖撒娇道:“您说!女儿是皇家的外孙,当今的皇后,可是皇上他……”
听着阿娇的诉说,长公主的心渐渐沉重了。
是啊!论起年龄,皇后虽然比皇上大了三岁,可也不过十九岁,正是一朵花刚刚开放的季节;论起容貌,阿娇虽说不是绝代佳人,可也够得上倾国倾城了;论起身份,她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长公主的女儿,皇上为什么就对阿娇冷落了呢?
她半是期盼半是担心地向女儿问道:“皇后最近身体有没有不适呢?”
“没有啊!”
“清晨起来,就没有恶心的感觉么?”
阿娇摇摇头。
“有没有想吃辣的或者酸的等偏食的嗜好呢?”
阿娇还是摇摇头。
“皇上对你好么?”
“怎么说呢?眼下还可以,往后就……”阿娇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那一双眼睛却分明多了几许波澜,“反正他是很能折腾的,有时候一夜几次,女儿……”
长公主不再问下去,这样的事情,问得太细反倒不好。只是她有些困惑,也有些担心。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她不会忘记薄皇后就是因为没有为先帝生下龙种而失宠的。
“女儿啊!”长公主的黛眉渐渐收拢了,此刻完全让亲情占据了心胸,“为娘不说你也明白,皇后的位子是要靠太子来维系的。听娘的话,在皇上面前千万不可任性,要拴住他的心。为娘明日就到永寿殿去找太皇太后商量,找太医来看看。不过,这事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了,以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有,你对身边的宫娥们既不能放任,也不可太刻薄。不要看她们一个个俯首帖耳的,心里鬼着呢!”
长公主忽然想起刚才进宫时遇见了包桑,忙问道:“包公公来过么?”
“来了!就是他传话说皇上今夜不来的。”
“皇后没有赐点东西给包公公?”
阿娇摇了摇头。
长公主叹息道:“女儿啊!你不要瞧不起那些中人,他们哪个不是皇上的耳目?下次包公公再来,你可不能怠慢了。”
第二天,长公主早早地进了永寿殿。在那里,她看到了表兄窦婴。
窦婴的脸色很好,长期的赋闲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依旧是那样谈锋劲健,那样思路清晰。
太皇太后对这个曾经伤她心的侄儿的归来感到很欣慰。景帝驾崩以后,她一直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中。先是最疼爱的小儿子刘武撒手人寰,接着刘启又英年早逝,这使这位在太祖高皇帝年代进宫,陪伴了两代皇帝的老人遭到了沉重打击。躺在永寿殿的榻上,人们曾担心她从此会被遗忘,再也不可能成为皇室安定的象征。
可她又一次创造了奇迹,早年的颠沛流离铸就了她坚强的意志,使她作为这个王朝的最高权威依然挺立。这些日子,不断有人传来消息,说皇上对儒学热情甚高,这意味着大汉这艘负载了半个多世纪风雨的大船即将改变航道,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而就在此时,窦婴回到了京城。
太皇太后对窦婴寄予很大的期望,嘱咐道:“皇上此番召你进京,必有大用,你要好自为之,万不可让哀家失望。而我窦氏一门,也只有你堪大用了。”她也没有忘记教导一直伺候在身边的窦宇,“往后,跟你族叔学着点,不要整日浑浑噩噩的。”
“侄儿一定不辜负太皇太后的期望,定会竭力辅佐皇上光大汉室。”
但是,太皇太后对这笼统的回答并不满意,她要的是他对国策的具体态度。
“立国之本,莫过于国策。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素以黄老之学治国,才得以享国长久。”
“这个侄儿知道。”
“哀家知道,你向来薄老而厚儒。前些年,我们还为此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这一回,哀家希望你能以国事为重。皇上年轻气盛,在戡定国策上不免会有所遗漏,你作为重臣,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窦婴很清楚,这是太皇太后召他来的核心,也是今后未央宫与永寿殿交锋的核心。而他在进宫之前,恰恰就是儒学立国的鼓动者。他前日一回到京城,皇上就召他到未央宫进行了长谈,话题只有一个,这就是要改弦更张,大力吸纳儒学人才,以儒学立国。皇上在谈起自己的治国方略时,眉飞色舞,慷慨激昂,使得窦婴都不忍打断他的话。可是,窦婴却十分清楚,儒学立国最大的障碍就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位姑母。
窦婴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窦婴了。仕途的一波三折使他的性格得到了淬火锻钢般的历练。在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他始终保持着冷静。
“太皇太后的意思侄儿很清楚,侄儿定会向皇上禀奏的。”
太皇太后的眉宇展开了,她相信当年把窦婴赶出朝廷,让他赋闲在家是多么明智的决定。这一定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会促使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性格也会得到磨炼。她于是对这位已到中年的侄儿恢复了早年的亲昵,她颤巍巍地伸手要窦婴坐到她的身边,她拉着他的手亲切询问他在蓝田的日子,她甚至埋怨已经去世的儿子不该为了废太子而罢了他的太傅职务。
这亲情让窦婴十分感动。他想,如果太皇太后不是那么固执地维护祖制,那么刘彻的执政一定会比现在顺利得多。他任太皇太后枯瘦的手在自己的掌心摩挲,却想不出用怎样的话语将这种亲情更加向前推进一步。
恰是长公主的到来打破了这种温馨的平静。
“哎呀!是表兄到了。”长公主爽朗的笑声在窦婴耳边回响,他急忙起身向长公主行礼。
“参见公主殿下!”
长公主忙上前扶起窦婴道:“免了!免了!自家兄妹,何必多礼呢?”
窦婴道:“前日刚刚回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见皇后和公主呢!”
长公主道:“是呀是呀!阿娇哪天不念叨你这个舅父呢?常说要到蓝田去看望你呢!这下倒好,你回来了,有空就去宫中看看她,也让她放心。”
“嗯,一定一定!”
“不知表兄可曾见过皇上?”长公主总是不失时机地让话题围绕着自己关心的问题展开。
窦婴道:“前日回来,就被皇上召见了。”
“依皇上的性格,表兄这回要派上大用场了。”作为女人,长公主并不关心国家大事,她只关心皇后的地位是否稳固。因此,她想得更多的是母后这一族在朝廷的位置。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让兄长做丞相呢?”
“这……”窦婴迟疑了片刻道,“皇上没有说,我也就不便猜度。”
“可是我听说,卫绾昨日已经向皇上递交了辞呈。你说……”
“怎么?卫大人要辞去丞相?”
“而且听说皇上已经准了。”
长公主笑了笑,转身来到太皇太后面前,挨着她的肩膀坐下了。
“母后呀!您说说,这卫绾之后谁会是丞相呢?”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看着窦婴,而说出的话却指向了宫外,“会是田蚡么?”
她放出这话之后就沉默了,神情专注地观察面前这两个人的反应。果然,太皇太后的嘴角露出了不屑一顾地鄙夷:“田蚡?他怎么能做丞相呢?”
“他可是太后的兄弟啊!”
“太后怎么了?哀家还没有死呢,还轮不上她指手画脚!”长公主的话显然刺伤了太皇太后的自尊,她说话的声音伴随着脸色的严肃骤然高昂不少。
“先帝在世时,有什么事不与哀家商量呢?哀家就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彻儿,敢把哀家不放在眼里?哀家明日就宣彻儿进宫,要他让窦婴做丞相!”
太皇太后这样坚决表示自己的看法,非但没有让窦婴感到如释重负,反而使他的心更沉重了。他预感到,年轻的皇上即将面临一个复杂的局面。
作为曾经的太傅,他最清楚刘彻那种独立不羁的性格,他决不会轻易屈从太后或太皇太后的意志,他所追求的是像秦皇、太祖高皇帝那样的丰功伟绩和皇图霸业。当长公主提醒他要谢过太皇太后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绪。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怕得罪太后么?”太皇太后很敏感地解读着窦婴的沉默。
“不!不是!”窦婴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侄儿谢太皇太后恩典,侄儿是在想,为了大汉江山社稷,应该如何辅佐皇上,以不负太皇太后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