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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丹景台此刻来了一位连皇后也不敢怠慢的客人——大汉的长公主刘嫖,以及她的女儿陈阿娇。
王娡心中十分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这步,与这位当朝皇上的姐姐有着巨大的关系。她常常在心里庆幸,倘若当初栗姬与长公主就刘荣与阿娇的婚姻达成默契,那么今天椒房殿的主人就是栗姬了。
从内心来讲,王娡对这位皇姐的做派十分厌恶。但她也很清楚,至少眼下,她必须与这位长公主搞好关系。因此,当长公主的车驾停在椒房殿门口时,她早已等候多时了。
“姐姐到了,快请到殿中休息。”王娡脸上笑得很灿烂,话语间的热情让长公主十分舒服。
“妾身参见皇后。”毕竟不同往昔,长公主很有分寸地例行了宫廷礼节。
王娡连忙上前扶住长公主的肩膀,那手就很自然、很亲密地与长公主的手牵在一起,“姐姐这是干什么?折杀妹妹了。再说大典还没有举行呢!”
“呵呵!诏书都颁了,大典只是个仪式,就是皇后现在搬到椒房殿,后宫也没有谁敢说个不是!”
王娡并不辩解,只说了一句让长公主十分开心的话:“妹妹能有今日,不能忘了姐姐。”
两个女人就这样在相互礼让的氛围中开始了她们微妙的利益和情感交换。
虽说是春寒未去,但是丹景台奢华的暖炉给这座后宫主人的居室带来了融融春意。长公主一进大殿,就闻到了醉人的兰香。她抬眼望去,便在大厅的一角看到了一盆盛开的兰花,它正张开着诱人的笑靥。
兰花旁是一石头做的盆景,花工精心的照料给石峰间增添了茵茵绿意,石头周围清盈的水中,有一丛碧绿的水仙,绽开着一簇簇洁白的花。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殿中央的一盆红梅,枝虬花盛,生机盎然,显然是经过多年栽培和养育,才能如此大气融融,可见主人的情趣也尽在此中了。
长公主在梅花前久久地端详着,王娡在一旁看着,不用猜就知道了长公主的心思。她轻声笑道:“姐姐要是喜欢这花,待会儿带走便是了。”
长公主不好意思地回以温暖的笑容,推却道:“娘娘心爱之物,妾身怎好掠人之美呢?”
王娡忙拉着长公主的手臂道:“姐姐有恩于妹妹,不要说是一盆花木,就是这殿中所有摆设,姐姐喜欢什么,妹妹差人送到府上就是。”长公主闻此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忙唤阿娇前来觐见。
阿娇已经十三岁了,与五年前相比,不仅出落得更加漂亮,而且也懂事多了。听到母亲的呼唤,她忙上前彬彬有礼道:“阿娇拜见皇后娘娘!”
王娡忙拉起阿娇疼爱地说道:“外面这么冷,快别折腾了,外甥女看起来越来越招人喜欢了。”
三人说着话进了殿门,长公主眼前又是一亮。迎面墙上,镶嵌了一只硕大的朱雀浮雕,刀功遒劲,线条流畅。那朱雀双翅展开,翩翩欲飞,周围祥云缭绕,气象峥嵘,烘托出大殿主人诸事得意的心境。长公主明白,这一切肯定都是出自皇上的意思。她自己也常常纳闷,同样都是女人,王娡是凭什么就系住了皇上的心呢?
宾主坐定,早有宫娥端上了热茶、果品。王娡道:“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姐姐。待哪日有空了,妹妹摆上一桌酒宴,专门款待姐姐。”她又从果盘中拿起荔枝,递到阿娇的手中,阿娇忙道:“谢皇后娘娘。”
王娡笑了:“这孩子越来越会说话了。”
“快别夸她了,整个一疯丫头,都是妾身给惯坏了。倒是彻儿,年初到睢阳把那么大一个案子办得干净利落,满朝文武都赞不绝口呢!”
“姐姐见笑了,他一个孩子能干什么?还不是太傅和丞相前后张罗。皇上让他出去,也不过是让他长长见识罢了。”
“古人说,有志不在年高,彻儿一看就是当皇上的料。”长公主的目光在殿内环顾了一周,问道,“彻儿呢?”
“他如今做了太子,就不能由着性子了。这会儿,正在思贤苑中听太傅讲书呢!听说姐姐要来,妹妹已差人去传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刘彻的声音:“阿娇姐姐在哪呢?阿娇姐姐在哪呢?”
说话间,他人已进了大殿。王娡刚才还笑吟吟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做了太子,举止还这样没有规矩,还不见过长公主?”
刘彻忙上前作揖道:“彻儿见过姑母。”
阿娇在一旁吃着荔枝,却被刘彻毕恭毕敬的样子逗得“吃吃”直笑。
刘彻行过礼,在阿娇的上首坐了,他悄悄地用胳膊肘推了推阿娇,小声道:“笑什么笑?像个傻子。”
阿娇吃着荔枝,还是笑道:“看太子刚才那样子,那才叫傻呢!”
刘彻举起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再说!再说我就打你。”
阿娇并不害怕,不服气道:“真动起手来,还指不定谁打谁呢?”
长公主看着两个孩子在那里斗嘴,喜上眉梢,想顺势将此行的目的说出来。但她并不直接道出内心的打算,而是先批评起女儿:“胡说什么?彻儿如今是当朝太子,按理说见了太子是要行大礼,都是为娘平日把你给惯坏了。”
阿娇噘着嘴道:“太子怎么了?做了太子就没有姐弟的情分了?他过去没有做太子,是我的弟弟,如今做了太子,还是我的弟弟。难道因为做了太子,就可以不叫姐姐了?”
“这孩子……”长公主叹道。
王娡眼色流转,接过长公主的话道:“阿娇这话也没有什么错。他们无拘无束,说明之间没有芥蒂。倘若见了面就别别扭扭的,倒生分了不是?”
长公主掩口把一颗荔枝核吐在小钵里:“还是皇后娘娘说得对。看他姐弟如此亲密,妾身真是打心眼里高兴。”接着她把目光投向刘彻,笑着问道,“彻儿,你说说,与阿娇姐姐在一起高兴么?”
“高兴!”
“阿娇姐姐好不好呢?”
“好!”
“什么地方好呢?”
刘彻吃着甘甜的荔枝,嘴里“咕噜咕噜”地说道:“人长得好看嘛!”
长公主被刘彻的率真逗得拊掌大笑:“太子说话倒是不掩不藏的。”说着,她又看了王娡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这样说,太子是喜欢阿娇了?”
“当然了!”
“那么,如果让阿娇做太子妃好不好呢?”
刘彻早已吃完荔枝,他顽皮的眼睛在姑母身上打量着,觉得姑母的话很好玩、很有意思,于是他就拉着阿娇的小手,轻轻抚着,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如果阿娇做了太子妃,侄儿就要造一座金屋让她住。”
长公主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溢出了泪花:“这孩子说话真有意思,这不是‘金屋藏娇’么?”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少年立即上前大声道:“恭喜太子!贺喜太子!”
长公主看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颇是儒雅,便问他是谁家的孩子。王娡说他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名叫韩嫣。因为生的聪明伶俐,被选到宫中做太子陪读。长公主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赞道:“娘娘慧眼,不但身边的宫娥们个个娇艳非常,就连太子的陪读也如此玉树临风。”
其实,长公主今天来的目的,从她进丹景台的那一刻起,王娡就已经心知肚明了。平常的女人都不放过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何况是经历了与栗姬较量如今又登上了皇后宝座的王娡呢?就算长公主不提阿娇与刘彻的事情,王娡在心中也盘算许久了。
在长公主的笑声中,王娡说话了:“彻儿,果子也吃了,话也说了。阿娇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们就到棋坊中玩去吧!”
刘彻最受不了拘束,听母亲这样说,自是分外高兴,他拉起阿娇便向外跑,黄门们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后。
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两个孩子的身影,言出于心道:“真是天造的一对啊!”
王娡的身体很自然地往长公主跟前靠了靠,显得很亲昵的样子,“这事在妹妹这里自是没说的,只是……”
“有什么担忧娘娘尽管说。”
“他是太子,今日的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因此这事还得皇上和母后允准才是。”
长公主笑道:“这个不用皇后娘娘操心,妾身自会禀明皇上和母后。再说,皇后娘娘总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椒房殿空了许久了,依妾身看来,也早该举行大典才是,这样皇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过去了。都是那个不晓事理的梁王给闹的,妾身明日就跟母后说去。”
两个女人都觉得今日的见面很值得,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长公主起身告辞,而皇后在热情的挽留之后,也送长公主出了殿门。但是,当她们搜寻着自己孩子的身影时,却在琴房中看到了很有意思的画面。
阿娇喊着要刘彻为自己找一匹马骑,刘彻十分为难。阿娇不依,撒着娇拉着刘彻胳膊道:“不嘛!我就要骑马嘛!”
刘彻无奈,于是对韩嫣道:“你能不能为表姐找匹马来。”
韩嫣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说道:“太子何须舍近求远,韩嫣为翁主当一回马得了。”说完他就伏下身体,让阿娇骑了上去。
韩嫣绕着棋桌转圈,阿娇将拂尘当作马鞭,在韩嫣的屁股上边打边吆喝道:“马儿马儿快快跑,快送阿娇去见太子。”
刘彻在一旁暗暗发笑。
见此情景,长公主的心中再度充满愉悦,随口道:“看看!真是天作一对啊!”
王娡并不多搭话,心里想,他们现在只是孩子,未来说不定还有什么变数,就算皇上和太后允准了这门亲事,也不能保证彻儿登上皇位后,不会发生移情别恋的事情,这一切都要看他们的造化了。只不过在眼下,这门亲事能巩固我皇后的地位。
王娡忽然想起应该给长公主的夫君带个好,于是便问道:“侯爷最近好么?”
“好什么?”长公主刚才洋溢在脸上的喜悦荡然无存,眼圈说着说着就红了,“整日病恹恹的,妾身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
王娡忙在一旁忙劝慰道:“长公主也不要太伤心,多找太医看看,兴许就会好的。”长公主此刻的心境王娡怎能不理解呢?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男人的滋养,很快会变老的,唉……
巳酉,未央宫东阙大火。
太史令司马谈在当日的宗室录上沉重地记下了一笔,他的手由于发抖而把字写得歪歪扭扭。走出太常寺时,他回望被大火烧为灰烬的未央宫东阙,心里烦乱极了。
好好一座宫阙,怎么会被大火焚毁了呢?据严锦说,大火是凌晨子时从天而降的。这意味着什么呢?司马谈不敢多想。
早朝时,他在塾门遇见了田蚡,田蚡建议他在当日的宗室录中隐去关于灾象的记载,但他认为作为太史令就应该秉笔直书,不可因为非祥瑞之兆就不记载。
两座宫阙烧毁了一座,远远看去,未央宫就像折了翅的苍鹰显得很不协调了,而镌刻在西阙上的玄武在暮云下成了孤单的身影。司马谈在东阙的废墟旁站了许久,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了。
在汉朝的官制中,太史令并不是什么显赫的位置,品秩不过六百石。但他的作用却是不可忽视的,不但掌天时、星历,而且负责记录朝廷发生的重大事件。
自从父亲那里承袭了这个职位以后,他就有了一个十分庞大的计划,他要写一部上自三代下迄当朝的著作。这样他就忙碌了许多,他不但要全力地搜寻能够找到的所有史籍,而且每年还要去游历名山大川,做实地勘查。
前些日子,他刚从睢阳回来,在那里他遇见了司马相如,书生意气使他们很快便以同族兄弟相称。他们走遍了睢河两岸,司马相如的才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司马相如当时还特别说到了太子赴睢阳督办“行刺朝廷大臣案”时的睿智。他对此行的收获很满意,谁知刚刚回来,就遇到了这样一场火灾。
司马谈的宅院在尚冠街深处的一个小巷里,这段路并不长,可他却用了比平常多了一倍的时间才走到家门口。当他叩开宅门的时候,女仆把一个喜人的消息告诉了他。
“老爷!夫人生了!”
“生了?”司马谈一路上的沉闷顿时淡了许多,“男童还是女童?”他一边问话一边加快步子向后院跑去。
夫人刚刚分娩,脸上还留着疲倦的痕迹,但那在眼角的喜悦让她看上去比平日更有魅力。看见司马谈进来,她忙要坐起来。
司马谈忙伸出双臂托着夫人的肩膀,当女仆把酣睡的男孩送到他怀中时,司马谈笑了:“司马家又多了一个太史令啊!”
看着司马谈笨拙地抱着儿子亲昵,享受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夫人轻叹一口气嗔怪道:“老爷就记着太史令了,咱们的儿子就不能干点别的?”
“嗯!我还指望他帮我写完史书呢!”司马谈把儿子递给女仆,坐在床头与夫人说话。
“老爷!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司马谈搓着双手陷入了沉思。
他在房中踱起步来,思绪在历史的瀚海中穿梭,眼前再度浮现出游历名山大川时丰富多彩的画面。司马谈眉宇渐开,左手在右手的掌心轻轻敲出节奏,大声道:“就叫迁吧!《诗经》说,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他长大后与我一样,游遍名山大川,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好!就叫迁儿。”夫人从女仆手中接过儿子,脸紧紧地贴着儿子粉嘟嘟的两颊,“迁儿!娘的儿啊!”
月亮也从窗外悄悄地投进银色的光,抚摸着司马迁宽阔的额头。
这孩子偏偏在未央宫大火的日子降生,这意味着……司马谈看着夫人怀中的儿子,不敢再往下想。
……
早朝一结束,刘启就把周亚夫、卫绾、郅都、田蚡等人传到宣室殿,询问睢阳一案的结果,周亚夫和郅都分别陈奏了案件的审理情况。
刘启脸上显出几分不悦:“既是审理清楚,为何今日早朝不奏?”
周亚夫道:“启奏陛下,臣有难言之隐,不便在朝堂上陈奏。”
“有何难言之隐,莫非朕冤枉了梁王不成?”
“陛下圣明!臣等日夜审理,刺客对所犯罪行全部招认。只是……”周亚夫说到这里,打住话头。
刘启不免更加着急,蹙着眉头道:“丞相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如今说起话来怎么吞吞吐吐的,这是要急死朕么?”
周亚夫正要再说下去,刘启摆了摆手,向卫绾问道:“看来丞相也学会明哲保身了。太傅,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丞相的难言之隐,也正是陛下所忧虑的。众贼供认,行刺之事确系梁王指使。因此臣等在回京的路上,遵照太子之命,已将所有狱词都焚为灰烬了。”
一听卫绾说完,郅都立即伏地而跪:“焚毁狱词,皆臣所为,陛下要治臣罪,臣死而无憾。”
刘启大惊道:“你是说太子要这样做的?”
他没有想到,一个孩子竟会自作主张地做出如此决断。当初,他答应刘彻督办此事,不过是想让他长长见识罢了,孰料他却当真了。要是放在别的案件倒也罢了,可这是何等重要之案?是十几位大臣死于非命的大案,是针对朝廷废立太子的血案,能如此草率行事么?这事要是放在刘荣身上,他决然没有如此胆量的。
眼前的局面让他想起昨晚王娡的枕边话来。王娡也觉得此案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非彻儿早已和皇后通了气?他无法将自己复杂的内心袒露在大臣们面前,他选择以斥责大臣们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愤懑。
“你等难道不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吗?怎能听任太子随兴而为呢?”刘启指着周亚夫大喊道,“你父周勃当年果断剪除诸吕的气度,朕怎么就在你的身上看不到呢?你是不是对朕改任你为丞相心存不满呢?”
“还有你!朕让你做太傅,你就该尽师道之责,可你……却在一个孩子面前唯唯诺诺。当年晁错为太傅时,何曾如此?你是想说话么?你不要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为太子辩护。袁盎呢?”刘启的目光在殿内搜索,“袁卿呢?”
周亚夫急忙答道:“袁大人他……”
哦!袁盎已经成了刺客刀下的冤魂,他永远也听不到袁盎那慷慨激昂的辩论、思路清晰的奏疏和力排众议的谏言了,再也看不到他匆匆忙忙的身影了。要是袁盎在,他一定会冷静地处理好这一切。一想到倒在血泊中的袁盎,刘启眼睛就模糊了,对睢阳案的结果就越发不满了。
“还有你!” 他又把矛头指向了田蚡,“你身为太子舅父,不思为国尽力,整天在皇后面前递送各种消息,蛊惑人心。”
刘启把大臣们斥责过之后,气犹未尽,又转脸向伺候在一旁的严锦问道:“太子呢?这会儿躲到哪里去了?”
严锦哪里知道太子的行踪呢?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惹得刘启挥起衣袖,“哗”的将面前的笔墨、奏章扫下御案。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去呀!快去把太子找来,朕倒要问他长了几颗脑袋?”
严锦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出了宣室殿,身边的黄门欲拾起地上的东西,被刘启大声喝住了。殿内空气极度压抑,大臣们一个个垂首肃立,谁也不敢出列辩解。
刘启发泄过后,颓然地闭目埋头座中,叹息道:“你们哪!真是让朕伤心透了。”
这时候太常寺长史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他顾不得与跪在地上的大臣打招呼,就直接陈奏道:“皇上,大事不好了。”
刘启正在气头上,抬起头就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如此惊慌失措,哪像个大臣的样子?”
太常寺长史低下头小声道:“天火烧毁了未央宫东阙。”
“啊!”刘启一个激灵,眼睛睁得老大,“你再说一遍?”
听完太常寺长史奏明后,刘启呆了,半天才从胸腔中发出一声长啸:“苍天啊!何故如此惩罚朕?”
他很快将宫阙被焚同刘彻焚毁狱词联系了起来,一定是先帝对刘彻的所为颇多气愤,才有了这灾异之兆,这些事情都把刘启对太子的愤怒推到了爆发点。
“哼!”刘启不无自嘲地想着,朕刚刚废掉了一个太子,今日就再杀一个去求得列祖列宗的宽恕。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对太常寺长史的怒吼,“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传太史令!你要朕砍了你的脑袋么?”
太常寺长史不敢再延宕盘桓,心惊胆战地离开了宣室殿。
此刻,刘启的情绪由气愤转为伤感,他觉得累极了,说话的声音中透着极度的疲惫。
“严锦回来了么?”说着他悲怆地转过身去,给了大臣们一个背影,“你们就给朕跪在那里好好思过吧!”
在大臣们等待太子的时候,田蚡那双小眼睛一直在观察着皇上的表情。皇上近来的脸色很不好,那种疾言厉色并不能掩盖他精神的疲倦;他的目光在发怒时虽仍有犀利的光芒,却不似多年前那样富有穿透力;他的声音虽然在怒斥众臣时让人感到雷霆万钧的威猛,但语言却远不及四年前平定七国之乱那样有条不紊。
对先朝有深入研究的田蚡明白,越在这个时候,皇上对任何事情越敏感。无论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王、田两家,他都觉得现在应该尽快见到刘彻。因此,在刘启闭目养神的时候,他拉了拉卫绾的衣袖,悄声问道:“太傅应该知道太子去了哪里吧?”
卫绾小心地看了看皇上,才用低得只有田蚡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殿下去找灌夫习武去了。”
“这个彻儿,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田蚡在心底埋怨,遂对周亚夫道,“下官有些内急,急需如厕。”说罢,他就蹑手蹑脚地来到宣室殿外,站在台阶上朝远处张望。
他似乎觉得站在这里太显眼,于是又提起袍裾,下了台阶,来到塾门翘首以盼,这样刘彻一俟出现,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之中了。
虽然田蚡心急火燎地在那里盼望着,可这会儿刘彻却正在兴致勃勃地听灌夫讲他在七国之乱中单骑闯敌阵的故事。
在睢阳办案期间,周亚夫不止一次向刘彻提起这位性格豪爽的将军,于是在他心头,一次次地激起了欲见之而后快的心愿。就在昨天午后,刘彻缠着卫绾,好让他去见见灌夫。
卫绾当时就很为难:“这个还是容臣奏明皇上之后再定夺吧!”
“本宫知道,太傅是怕父皇怪罪下来不好交代。”刘彻合上书卷,露出少年才有的率真,“太傅何必事事都要父皇知道呢?本宫快去快回,不耽误听书总行了吧?”
卫绾见此就不好再坚持了:“太子言重了,不就是看看老将军么?微臣不说就是了。”
卫绾却没有想到,皇上会在过问睢阳案子的时候,也把他列入宣召之列。现在面对皇上的怒火,他也仓皇得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这一切,刘彻当然不知道,因为此刻他同灌夫正谈得投机。
行伍出身的灌夫,对太子的来访受宠若惊,遂在后花园置宴款待。灌夫不带任何修饰的描述把自己呈现在刘彻面前。
“臣本姓张,家父曾是颍阴侯灌婴的舍人,因为颍阴侯的引荐得以官至两千石。吴楚七国乱起,侯爷为将军,随太尉平叛。家父为校尉,带着微臣出征。”
说到这,灌夫为太子斟满了一爵酒,抬头望着亭外不远处父亲经常挂甲的一棵楸树长叹道:“不瞒殿下,家父当时已是七旬的老人,心知力不从心。但一向重情义的他不忍驳颍阴侯的面子,这一去就踏上了不归路,战死沙场。消息传至朝廷,皇上命臣护送家父灵柩回京。臣乃将门之后,父仇未报,岂可退缩。于是臣就挑选了军中壮士和家奴数十人,冲入吴营,杀伤敌人无数,后终因寡不敌众,仅臣一人回到汉营。”
说到这里,灌夫就借着酒酣敞开了自己衣襟,数十处创伤全都裸露在刘彻面前。那些伤疤,大的若铜钱,小的若豆粒,纷乱地分布在灌夫的肌肤上。刘彻轻轻抚过一个个伤疤,喟然叹道:“将军真乃大丈夫也!”
随后,刘彻又兴意盎然地问道:“将军擅长使何种兵器?”
“臣当年单骑奋战吴军时用的是长戟。”
“将军可否为本宫舞戟呢?”
“那就让殿下见笑了。”灌夫豪饮之后,一股英气借着酒意油然而出。
卫士很快抬来长戟,灌夫在手中掂了掂,随之舞将起来。两人才能抬得动的长戟在他手里,似游龙出水,倒海翻江;似猛虎入林,落叶纷飞。
刘彻禁不住拍掌欢呼:“好戟法!”
灌夫舞得兴起,干脆脱掉外衣。
刘彻被灌夫一番戟云剑雨激荡得热血沸腾,他紧握着灌夫的双手,脑中却是边城烽火的画面:“倘若有朝一日本宫带兵出征,将军可愿随往。”
灌夫手按左胸,激动道:“灌夫早已以身许国,愿追随殿下,虽死不辞。”
刘彻端起酒爵,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严锦尖细急促的声音:“殿下!殿下!”
“何事如此慌张?”
严锦因走得太急而语不成句:“皇上……皇上正在宣室殿中传唤殿下呢!”
“出了什么事?”
“奴才也不清楚。殿下……去了就……就知道了。”
刘彻不敢怠慢,道了一声将军保重,遂急忙朝未央宫奔去。
宣室殿内,刘启为刘彻的迟迟不到而恼怒到了极点,他怒视群臣,大吼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羽林卫何在?”
立即有一队羽林卫跑步进殿,刘启厉声道:“速拿太子来见。”
周亚夫、卫绾见状,顿觉大事不好,几乎同时跪在皇上面前,说出了同一话语:“陛下且息雷霆之怒!陛下且息雷霆之怒!”
刘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皇帝的自尊使他无法收回成命,于是他转移了发泄的对象,怒斥道:“都是你等纵容的结果。”
宣室殿外,田蚡焦急地踱着步子,口中讷讷道:“这个彻儿,怎么掂不来事情的轻重呢?”
他心里万分焦急,不时地向远处眺望,终于,透过初春的阳光,他瞧见刘彻在严锦的陪同下,步履匆忙地朝这边来了。
田蚡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不顾礼仪地埋怨道:“这半日太子到哪里去了?都急死微臣了!”
严锦忙问道:“皇上这会儿心情如何?”
“还如何呢?皇上正在大骂各位大人呢!”
刘彻闻此便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田蚡长叹一声:“皇上与梁王的事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殿下去焚狱词干什么?一定是那些老臣蛊惑的。”
刘彻听罢,坦然道:“焚毁狱词完全是本宫的主意,与各位大人没有关系,本宫这就去向父皇说个明白。”
田蚡在身后连连提醒刘彻小心说话,万不可再惹皇上生气。接着又跑步上前,把严锦拉到一边低声道:“太子命系一刻,烦劳公公速到丹景台请皇后去求太后出面。”
严锦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他不敢怠慢,听完便匆匆赶往丹景台了。
刘彻走进宣室殿,映入眼帘的是跪倒一地的众臣和木然肃立在两厢的羽林卫。他情知自己的祸闯大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来到殿前回话:“孩儿参见父皇!”
刘启冷冷地看一眼刘彻,哼道:“这半日到何处去了?”
“孩儿找将军切磋兵略去了。”
“小小年纪,懂什么兵略?”
……
见刘彻没有回答,刘启更加生气:“你为何不说话了,平日里不是话很多么?”
“孩儿参见父皇来迟,请父皇恕罪。”
“你可知罪?”
“孩儿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大胆刘彻,是你主动请缨到睢阳查案。朕之所以允准,只不过是为了让你长长见识,谁知你竟妄自做主,焚了狱词!你还不知罪?难道你不知这是一桩关系到十几名大臣性命的大案么?”
“父皇,孩儿当然知道此案重大。”
“既然知道,为何置大汉律法于不顾,你该当何罪?”
刘彻望着刘启,却并无惧色,平静道:“父皇,孩儿有话说。”
“大胆!违抗皇命,你还有何话可说?来人……”霎时间,羽林卫将士包围了刘彻。
周亚夫见状,知道此刻只有卫绾出来说话,才能拦住皇上,于是他暗地用手推了推卫绾。卫绾会意,忙向前跪了一步,不等刘启发问,就抢先说道:“启奏皇上,臣有话说!”
刘启看了看卫绾怒道:“你还有何话可说?太子犯法,你难脱失职之罪!”
“陛下圣明。昔日秦孝公在位,太子非议商君变法,孝公治太傅公子虔之罪。今太子违抗皇命,臣作为太傅,自有不可推卸之责,臣情愿领罪。但臣知道,陛下向来从谏如流,太子既然有话要说,陛下何不先问个明白,再责罚也不迟。”
刘启之所以这样,一则气在梁王;二则毕竟十几名大臣死于非命,需要向朝野有个交代;三则是因为刘彻先斩后奏,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再加上东阙失火,这些事情环环相绕,使他不由得急火攻心。
其实,他哪是真要向太子开刀呢?现在卫绾给了一个台阶,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好!你等且平身,朕就听他还能说些什么。”
这半晌可把众位大臣苦煞了,见皇上发了话,一个个踉踉跄跄地起身,彼此相看,虽是早春,却人人汗水直淌。
周亚夫抓住机会,小声向刘彻提醒道:“皇上让殿下说话呢。”
刘彻先是回头面向丞相、太傅伸了伸舌头,转脸又严肃地拂尘整冠,那双还没有脱离稚气的眼睛见父皇不像刚才那样怒气冲天,心中的胆怯就去了许多,遂把如何决定焚毁狱词的前因后果一一详奏。
刘启在上边听得不耐烦,便打断道:“别的朕不想知道,朕只要你回答,此案与梁王干系如何?”
“依大汉律法,皇叔当治死罪。”
“既是如此,就当奏朕知道,为何要焚毁狱词?”
“孩儿以为,父皇不知道也好。”刘彻抬头望了望刘启,见父皇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于是继续道,“梁王乃父皇亲弟,此案若在朝野公开,反而让父皇为难。”
“难在何处?难道朕能视大汉律法为儿戏?”
“这正是孩儿想说明的。”刘彻身体往前挪了挪道,“朝野一旦了解案情,眼睛就会看着父皇。皇叔如不伏诛则是律法不行;皇叔伏法则祖母会食不甘味、卧不安枕。祖母若是病了,父皇必不能安心朝政。因此,孩儿……”
刘彻正要说下去,却见严锦神色慌张地从宣室殿侧门直接到了刘启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刘启顿时大惊,目光立时散乱地望了望下面的众臣和刘彻道:“此事今日就先到此,太子随朕前往长信殿。”
众位大臣相互看了看,就知此事已经惊动太后了。
刘启匆匆赶到长信殿,窦太后第一句话就直截了当地责问道:“你把哀家的孙儿怎么样了?”
话音未了,刘彻一下子跃到太后面前,操着从母亲那里承继来的槐里口音道:“孙儿向祖母问安!”
三日水米未进的太后吃了王娡调制的银耳人参汤后,精神好多了。刘彻很乖巧地扑到太后怀里,窦太后颤巍巍地搂着刘彻,从头到脸地仔细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循着刘启话音抬起头来斥责道:“不是彻儿想出那主意,皇上还不早把武儿问成了死罪?听说你还要治彻儿的罪?”
太后说完喘了口气,刘启忙上前欲要为母后捶背,可却被挡开了:“都说皇上孝顺。依哀家看,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皇上坐稳了皇位,眼中就没有哀家了。今天要杀这个,明儿要治那个,莫非连哀家也要做了皇上的刀下鬼不成?”
刘启闻言大惊,也顾不得威仪,慌忙跪倒在地道:“母后言重了,孩儿怎么敢……母后有何旨意,孩儿遵旨就是。”说着,他瞪了一眼王娡道,“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太后放开刘彻,大声道:“怎么!皇后想看看哀家,都有罪了不成?”
刘启不语,倒是王娡说话了:“臣妾听说太后玉体欠安,急忙过来伺候,请陛下恕罪!”
太后说:“你替他尽了孝道,你有何罪,要他恕什么罪?”接着,她话锋一转,“哀家只要皇上回答,对武儿如何处理?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欺负哀家看不见么?可哀家的心里长着眼睛呢?莫非你还真要治武儿的罪?”
“母后,既然没有证据表明此案与梁王有关,那此案到这就可以了结了。孩儿已命廷尉府将乱贼斩首灭族,以慰众卿在天之灵。”
“那么,你告诉哀家,武儿现在何处呢?”
“这……”刘启显出几分尴尬,“孩儿即日派人将梁王接到京城便是。”
太后说着说着,又气从心起,喝道:“你会接他来么?哀家前些日子派去睢阳的人回来说,武儿根本不在睢阳,一定是你害了武儿……”
太后还要说下去,却被长信殿外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太后很是不快,喝道:“是谁如此没有规矩,在此大声喧闹?”
长公主人还没有到,声音就先到了。在她的身后跟着的是阿娇,她简直就是长公主的化身。她一进长信殿,就毫无拘束地跑到刘彻身边,太子长太子短地问个没完没了,直到王娡要紫薇陪他们到花园中去放风筝,殿中才安静下来。
长公主一回到太后身边,就完全没有了场面上的那些讲究。她以家庭一员的身份,以一个皇姐的姿态很热情地同皇上与皇后打了招呼,很亲切地向太后问了安。她把一个让皇上解除尴尬、让太后愁云顿去的消息带进了长信殿——刘武已经在前晚化装回到了京城,现在就在她的府中。
长公主情态丰富地对太后和皇上讲述刘武怎样追悔莫及,怎样为十几位大臣死于非命而潸然泪下,怎样因思念母后而夙夜忧叹,却因为皇上诏命不许回京而寝不安席。末了,她向皇上求情道:“还望皇上开恩,饶恕梁王。”
太后越发地生气了,怒道:“好呀!连武儿在哀家面前尽孝都不让了,你还配当这个皇上么?你何时发的诏书,哀家怎么不知道?”
长公主赶忙道:“母后言重了,皇上是怕梁王远途跋涉,免除了他每年的朝觐,怎么会不让他回京尽孝呢?”
她没有忘记王娡对皇上的影响,很亲昵地走到她身边道:“皇后!您说这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弄得剑拔弩张,让亲者痛,仇者快呢?”
王娡忙接过长公主的话道:“臣妾也是这样想。皇上海纳百川,胸有天下,定会化阴云为丽日的。”
可太后的心结仍然无法打开,她捶着胸膛,声泪俱下道:“一个诸侯国的亲王,哀家的亲骨肉,竟被逼得化装进京。刘启……”自从刘启登上皇位以来,这是太后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好狠心啊!”
太后如此伤心,也让刘启的心境分外的沉重和不安,便愈发感到刘彻当初焚毁狱词不失为明智之举。当长信殿中的气氛冲淡了刘启父子之间的冲突时,他甚至感到正是刘彻为他弥合与太后之间的感情创造了契机。
他很虔诚地、集中精力地平息着太后的愤懑,小心地求道:“母后息怒!都是孩儿的错,孩儿这就差人去接梁王。”
严锦此刻早就在旁边伺候着了,他早已读懂了皇上眼中的意思,有意提高声音道:“奴才这就去接王爷。”
“用朕的车驾去接!”
皇室弥漫了几个月的阴云终于散去,严锦的心中便充满了喜悦,大声回答:“诺!”
太后的心情渐渐平复,紧锁多日的眉头也渐渐展开了。但她心中清楚,大儿子毕竟是当今皇上,决不能因此事而损了他的威严。
她不失时机地做着挽回皇上面子的事情,抚着他的手心道:“哀家心里明白,这事怨不得皇上,也是武儿用人不当,听信了一帮乱臣贼子的蛊惑。待会儿见了他,还要多加训诫才是。至于被刺身亡的大臣,你要厚葬,要多多抚恤才是。虽说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一直奉行黄老清静无为的国策,可黄老学说从来就是无为而无不为,不论是谁,乱我朝廷,天理不容。”
见太后心境好转,王娡意识到此刻提起刘彻与阿娇的婚事是再合适不过了。她的这点心思,长公主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她们几乎没有什么眼神的交流,就禀奏了此事。
“啊!你们是说彻儿与阿娇么?那皇上以为如何呢?”
“孩儿依母后就是。”
太后分外高兴,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她明白,这种婚姻无论对公主还是皇上都是必须和重要的。
“哀家看也是天作之合啊!彻儿呢,彻儿这会跑到哪里去了?”太后的双手在四处摸索。
王娡心里充满了欣慰,几个月来的担心和忧虑终于消散了,因为太后如此表态,标志着她终于承认了太子的地位。梁王自取其祸,刘彻的智慧周旋无疑成为改变太后初衷的重要原因。最善抓住机会的王娡急忙对长信殿詹事窦宇道:“快去传太子,太后要见他。”
“诺!”
太子和阿娇很快来到殿内,太后已感到了他们的气息:“彻儿,阿娇!你们都到哀家身边来。”
当刘启要刘彻和阿娇向太后行礼时,太后拦阻道:“家里人在一起,要那么多的礼数做甚?”
她俨然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笑声随着手在两个孩子肩头的抚摸而显出舒缓的节奏。
“你们的娘要月老用红绳子把你们一辈子拴在一起,这可是天意啊!呵呵!噢!什么是月老?月老是专门为人间男女牵媒的神灵,他要哀家的阿娇和彻儿做夫妻呢!告诉哀家,你们脸红了么?”
刘彻一脸不解道:“祖母!做夫妻就做夫妻,脸红什么呢?”
太后被刘彻的话逗笑了,乐道:“毕竟是男孩子啊!阿娇也没有脸红吧?听你的娘说,你生就一个男儿的脾气,这可不行啊!做太子妃就要像个太子妃的样子呀!”
阿娇被太后说得不好意思,摇着太后的肩膀撒娇:“外祖母!您都说些什么啊!阿娇可不是这样的!”
长公主急了,批评女儿不能这样同太后说话,可是太后却不计较这些,忙圆场道:“好!哀家不说了!阿娇大了,知道害羞了。”
刘彻在一旁小声揭发道:“她哪里知道害羞,疯着呢!刚才还在追着打孙儿。”
太后听了便更加心花怒放了。
看来太后已不再为储君的事烦恼了,刘启望着刘彻依偎在太后身边,心想,这个彻儿,倒比朕想得远些……
绵延到蓝田境内的南山,峻峭险拔,像屏障一样横亘在关中平原南缘。春天的脚步越过巍巍蓝关,在这京畿之地展开了它绚烂多彩的画面。
艳丽的桃花染红了整个山坡,南来的紫燕在林间清脆地鸣唱,泉水轻快地向着山外奔去。浐河展开慈母般的双臂,把从深谷幽涧中归来的儿子轻轻揽入怀抱。
河水在山下转了一个弯,一片气势恢宏的庄园镶嵌在河湾突兀的崖头上。
这些日子,窦婴就在这诗情画境中打发着赋闲的时光。
此刻,初升的太阳透过帷帐,把暖暖的光芒洒在窦婴的床头。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就见睡梦中的赵女修长的胳膊在云鬓边交叉成桃形的娇态。
她艳若桃花,粉嫩如藕,睫毛闪动,小嘴微撅,两颊还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她简直太可人了!窦婴在心底呼唤。他轻轻地掀开被角,那两只散发着女人馨香的乳房就肉嘟嘟地呈现在眼前。
然而,每一次交欢之后,都是无尽的烦恼,仿佛自己的生命正在被这消闲的时光一点点吞噬,窦婴很担心自己壮志未酬便像流星一样陨落。
窗棂上有人影晃动,窦婴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隔着帷帐问道:“有事么?”
“启禀大人,京城来人了。”
“又是来讨酒喝的,不见!”
“是周丞相!”
“你说是谁?”
“是丞相大人到了!”
“快快有请!”
他迅速唤来丫鬟为自己梳洗、穿戴。窦婴知道,周亚夫天生性格刚直,最见不得男人被妖冶的女人缠绕。在走出卧室的时候,他叮嘱赵女去后院厢房,周丞相在庄园停留期间,一定不要露面。
不一会,大汉的两位大将军、曾经的太傅和丞相就在庄园的客厅相遇了。
“不知丞相驾到,有失远迎,多有得罪,还望丞相海涵。”
周亚夫苦笑道:“大人不是太傅,老夫也不是丞相。前日早朝时,皇上已经免了老夫的丞相之职,现在你我都是无官一身轻了。”
丫鬟送上点心、茶水,当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窦婴神色严肃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亚夫摇摇头,叹息道:“这真是一言难尽啊…… ”
由梁王挑起的风波终于过去了。
用一批人头祭奠另一批亡灵,那是秋后的事情了。现在,刘启要做的是弥合兄弟之间的裂痕。
就在罢朝五天、祭祀天地之后,刘启在未央宫设宴款待刘武。卫绾、周亚夫、田蚡、郅都等人作陪。这样的安排,一半是太后的意思,一半是王娡的劝告。
刘武今天得到了很高的待遇,刘启特地让他与自己并排坐在一起。酒席是丰盛而又奢侈的,熊熊大火煮着大殿中央巨型铜簋里的酒酿,案上的菜肴、果品因酒气的润泽而更加的可口。
在掌管礼仪的仆射宣布宴会开始之后,刘武很谦恭地向刘启敬酒,他的眼角甚至溢出了泪水:“臣谢皇上的宽恕。”
刘启拿起酒爵,很大度地与刘武对饮:“你我都是太后的骨肉,至亲的兄弟,从今往后,当戮力同心,固我大汉江山,万不可再听信谗言。”
“臣谨遵皇上教诲,臣以后当谨言慎行,只求在母后身边躬行孝道,别无他图。”
刘启把脸转向众臣:“众位爱卿,朕今日特地让人烤了上好的乳猪,佐以美酒,让大家尽情享用,岂不快哉!”说完,刘启很爽朗地笑了。于是,大臣们就在这笑声中开始了新的享受——品尝乳猪。
没有谁发现,周亚夫的脸在皇上的笑声中渐渐地阴沉了。是的,当周亚夫的目光被皇上的笑声引向乳猪时,他忽然发现面前桌上既没有切肉的刀具,又没有筷子。他胸中顿生燥热,本来就黝黑的面容此刻变成绛紫色,两道浓眉随着血液的涌动而微微地颤抖。是宫中管事人的疏忽,还是皇上有意地羞辱?
但另一个人的目光让他很快判断出自己的尊严遭受了践踏和漠视——田蚡此刻正用一种隐晦、诡秘的眼神朝这边打量,他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已明白。
周亚夫不能容忍在这样的场合被人侮辱和蔑视,他愤而起身,直朝着皇上的席位走去。
田蚡见到此景十分得意,小胡子因为兴奋而撅成一个弧形。
他从卫绾身边经过的时候,卫绾找不出更好的方式,只是用筷子轻轻地敲击案头,轻声呼唤道:“丞相!不可啊!”他试图伸手扯住周亚夫的衣袖,但是周亚夫却从他的手指尖头擦过。
当理智遭遇尊严的时候,显得是那样的苍白和无奈,而冲动的情感却鬼使神差地把周亚夫的行为推向极端。他来到皇上面前,铁青着脸,并不说话。
刘启笑容中夹带着几分奚落:“朕如此待将军,将军亦有愤乎?”
周亚夫很机械地说道:“臣谢陛下圣恩。只是臣腹中不适,欲回府就医。望陛下恩准。”
刘启并不说话,只是不经意地挥了挥手。
周亚夫深深地叩头,缓缓地转身,迟滞的步履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走过,渐渐地,他老迈的身影就淡出了大家的视线……
“很快!皇上就免了老夫的丞相。”
“皇上怎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呢?省了太尉之职,又免除了你的丞相。”
“不!是老夫得罪了皇后。”
那个王信有什么能耐,除了攀上一个做了皇后的妹妹外,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开疆,凭什么封侯呢?因此,当皇上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他望了一眼窦婴,自嘲地笑了笑道:“老夫本来就不是当丞相的料。”
“那么,现在是何人在当丞相呢?”
“圣旨已下,御史大夫桃侯刘舍为丞相。”周亚夫不以为然道。
窦婴失望了,看来因为废太子刘荣,皇上对他的成见很深。自从刘荣被贬为临江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朝臣们免的免、杀的杀,这让窦婴感到朝廷的动荡并没有过去。他们的心境都陷入无以名状的复杂中去了,他们都找不到恰当的方式安慰对方,只有一爵接着一爵喝着不知滋味的闷酒。
周亚夫告诉窦婴,太子每遇大事时总是想起他的教诲,常常因此弄得卫绾十分尴尬。窦婴听此,便在心中生出不尽的欣慰。
酒酣之时,他们数日的郁闷都被这酒精渐渐淡化,在酒爵交碰中,窦婴心头升起对刘彻的希望。特别是听了刘彻睢阳之行的故事后,他似乎获得了一种新的感知——大汉的崛起在先皇和当今皇上,而大汉强盛就在太子身上。
窦婴情之所至,不能自已,遂站起来,邀周亚夫为太子干杯。但他没有从周亚夫的目光中得到响应。
“请大人饮了此爵,老夫还有话说。”周亚夫说罢,先自饮了,那话也随着琼浆的燃烧而溢出了口,“恕老夫直言,依大人眼下的境况,既愧对于临江王,又愧对于太子。”
“大将军何出此言?”
周亚夫看窦婴饮了爵中的酒,知道他并不计较自己的指责,继续道:“能使将军富贵的是皇上,而与将军最亲近的却是太后。如今太后年迈,皇上龙体欠佳,皇后说动皇上大肆封侯,而大人却长期称病不出,躲在蓝田,以饮酒射猎为乐事。倘若朝中生变,大人则危矣。”
“值此多事之秋,只有大人才能辅佐太子,光大大汉基业!为了大汉江山,请大人受老夫一拜。”
窦婴被感动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前与周亚夫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多谢大人指点,在下定不负大人厚望,不日便进京朝见太后。”
此时,从南山响起的春雷,滚过滔滔的浐河,在平原上拉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