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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酒菜,已近午夜。周亚夫对刘彻道:“太子一路劳顿,臣早已在营中安排了寝宫,虽是简陋了些,却也能遮风御寒。”
刘彻此刻早已从梦中醒来,加之喝了些米酒,此时已毫无睡意,一定要听关于缉拿凶犯的计划:“既然父皇要本宫督办此案,丞相和太傅就该对本宫一一奏来,而两位大人却要本宫去睡觉,是不是以为本宫是一个孩子,就轻看了本宫?”
周亚夫和卫绾见相劝不成,只好由了他的性子,听郅都叙述完半月来在梁国境内搜索的情况。
周亚夫为难道:“此次擒凶,不比在战场上,是非容易分辨。虽有人举报,可毕竟没有凭据,我们如果贸然进入梁王府,于法于理都不通。”
刘彻却是一脸正经:“既是奉了父皇的旨意,皇叔亦当全力协助,本宫明日就进城说服皇叔。”
卫绾连忙劝道:“殿下此举万万不可。”
“这是为何?”
“殿下身系大汉国脉,岂可劳动玉体,这些事情交给臣等去办即可。”
“说来说去,太傅还是拿本宫当孩子看了。本宫连梁王府都不敢进,将来还如何率军讨伐外虏呢?”刘彻的孩子气一来,就分外倔强。
卫绾拈须沉吟了良久才道:“最好是设法让梁王主动地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
周亚夫不解道:“太傅此言差矣。行刺朝廷命官是何等严重的罪行,梁王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轻重,怎么会引火烧身呢?”
听卫绾这样一说,郅都眼前一亮,忙起身禀告道:“太傅的话让下官想起一个人来。”
刘彻忙问道:“谁?”
“多日来,臣与梁国内史韩安国一起追捕逃犯,深感此公为人忠厚,处事稳健。又精通申、韩之术,集文韬武略于一身,虽与梁王私交甚笃,却对羊胜、公孙诡二贼的作为很是愤慨。”
“韩安国?本宫倒是听说过这个人。”
“韩内史还向臣介绍了一个人。”
刘彻忙不迭地问道:“什么人?”
卫绾心想,殿下怎么对什么人都感兴趣呢?于是随口道:“郅大人说的可是司马相如?”
“正是!”郅都话音刚落,刘彻又在一旁插话了,“可是那位长于辞赋的司马相如?”
卫绾不想刘彻也知道司马相如此人,惊讶地问道:“殿下也知道此人?”
刘彻说到兴奋处,不禁眉飞色舞:“当初窦太傅曾对本宫说到过司马相如的才华。本宫能见此人,也不枉做一回太子了。”
醉心于行伍的周亚夫虽然静静地听着大家谈话,心中却翻起连天波浪。不善交际的他往日里很少与皇子见面,对这位新太子更是知之甚少。征战多年,在他的印象中,皇室贵胄大都是纨绔子弟。可仅仅只几个时辰,他已感受到了刘彻的王者气象。到这时候,他才真正领悟到皇上改立太子的深谋远虑,不由得从内心里感叹。
但作为丞相,此时他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尽快将首犯捉拿归案。
“郅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韩安国和司马相如能说服梁王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刘彻很快就知道了郅都的用意,拍着双手道:“这样很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攻伐上策!”
可卫绾还是担心韩安国能否心甘情愿去当说客。
刘彻笑道:“这有何难!明日传韩安国来问问便是。”
周亚夫有点不放心:“据臣所知,韩将军乃重义之士。当初平叛时,睢阳大兵压境,是他顶住了弃城的主张,全力抗敌,才为梁王赢得殊勋。现在要他……”
卫绾接过周亚夫的话道:“丞相的意思在下明白,大人是怕韩将军担上贰臣之名。其实,无论是梁王还是诸王,都是皇上的臣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忠于朝廷是大忠,忠于梁王是小忠,这个道理对韩将军来说,是不难权衡的。”
“太傅所言极是!”刘彻浓黑的眉毛悠悠抖动,大声宣布,“明天一早就传话给梁王,说本宫到了。”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周亚夫合掌而击,连称妙计:“这对梁王也是一个考验。若是他未做有负朝廷的事情,一定会亲自来迎接太子;若是他心怀叵测,臣这里有五千精兵,他一定不敢贸然出城,只会派使者前来表示慰劳之意。”
“眼下最可能来的人就是韩将军了。”
周亚夫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担心韩安国难以割舍与刘武的私情,问道:“万一韩将军他不……”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刘彻截住了:“丞相不必多虑,他只要进了这座营帐,就在朝廷的掌握中了。他要同意一切都好说,他要抗拒那就一并拿了回京复旨。”
众人都被刘彻的果断所折服,周亚夫心想,从小看老,现在就如此,将来当了皇上,杀起人来一定不会眨眼的。
……
梁王府坐落在睢阳城的东侧,这一片庞大的建筑对睢阳的老百姓来说,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尽管他们知道这里居住着当朝至贵的梁王,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王爷的身影,而只能透过复道的喧哗去想象那车驾的豪华,仪仗的威严和皇家的气派。因此,他们更无法知道在这片貌似平静的深宫中,正经历着一场腥风血雨。
而此刻,刘武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也有些烦躁不安。
显然,皇上把京都血案的源头追到睢阳了。否则,他怎么会陈兵城外呢?虽然说这是追索逃犯的必备,可刘武心中明白,如果在梁国境内找不到羊胜和公孙诡,战火势所难免。一旦动起刀兵,他又怎会是周亚夫的对手呢?
他清楚羊胜、公孙诡就在府中藏匿,而这种藏匿不可能持久,他要与这两位最信赖的心腹商量对策。
“周亚夫大军虎视眈眈,你们说这该如何是好?”
羊胜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他慨然道:“请殿下放心,在睢阳地面,周亚夫未必熟悉地形,打起仗来谁胜谁负,也未可知。”
“将军此言差矣!”公孙诡截住羊胜的话头,捻着胡须道,“且不说周亚夫善于用兵,单就睢阳山川情势而言,他当初抗击七国叛军时,就曾在这一带驻军数月。睢阳的一沟一壑,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打起来未必对我们有利。”
“照先生这样说,我等就只能束手就擒了?”羊胜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先生总是这样谨小慎微,哪里是干大事的样子?”
对羊胜的指责,公孙诡并不理会,现在不是与这个莽汉计较的时候,大敌当前,他们需要的是团结。公孙诡放开指尖的胡须,看了一眼刘武道:“为今之计,只能智胜。”他自信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雪幕上,笑道,“此天助我也。”
刘武转过身,看着公孙诡问道:“何谓天助我也?先生无须打哑谜,本王现正在火炉上烤呢!”
“臣听说,昨夜太子已经到了睢阳。”
“这又如何?”
“依臣看来,太子年幼,凡事都是周亚夫和卫绾的主意。”
“先生能不能简单些?”
“王上是皇叔,总不该让太子住在冰冷的军营吧?”
“先生的意思是……”
“王上可以皇叔名义,邀请太子住到睢阳城中来。”公孙诡站起来,环视一下周围,“只要太子住进城中,一切就都在王上掌握之中了。进,可以太子为筹码,逼迫太后和皇上立王上为储君;退,也可以让皇上暂时退兵!”
刘武满脸狐疑:“这行么?”
“王上!此乃可遇不可求之良机。臣料定周亚夫为太子安危计,断不敢攻打睢阳。若是因动刀兵而危及太子,王上不是又可以上演一出新的清君侧了么?那时候……”
“可是,派谁去好呢?谁又能取得周亚夫和卫绾的信任呢?”
“臣以为有一人可担此重任。”
“先生是说韩安国?”
“王上圣明!臣听说韩将军颇得长公主信任,皇上也赐过他黄金百斤。”
刘武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有他了。”
第二天,郅都奉刘彻的指令进城后不久,就带着韩安国回到了汉军大营,他先是拜见了周亚夫,然后又在他们的引导下前往刘彻的寝宫。
军营里喊杀连天,将士们正冒着严寒操练军阵。只见点将台上,周建稳坐,一位司马挥着手中的彩旗,士兵们按照彩旗的指令,时而集结,时而分散,时而一字长蛇,时而巨龙入海,演绎着各种阵法。而在军营的另一角,一队士兵在司马的带领下,操练着骑射。一匹匹战马嘶鸣着从校场驰过,带起阵阵雪尘。
韩安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他从心底叹服周亚夫的带兵才能,难怪刘濞一伙一遇到他就纷纷败北。在这样的精兵良将前,羊胜、公孙诡挑唆梁王与朝廷分庭抗礼,是多么的不自量力!韩安国正想得出神,周亚夫却在一旁催促道:“韩大人,请这边走。”
韩安国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丞相真是治军有方啊!”
“韩大人过奖了。老夫乃一介武夫,只知效忠皇上!”
“朝廷有丞相主兵,乃社稷之福啊!”
周亚夫摇了摇头叹道:“廉颇老矣!老夫期待有年轻的将军主兵,辅佐皇上,强国安邦。听说韩大人不但精通兵法,且对申、韩之术也颇有心得,前途不可限量啊!”
“下官才疏学浅,只求效命朝廷,还请丞相多加指点才是。”
两人说罢,相视而笑。
刘彻的寝宫在大营中央,说是寝宫,其实也就只比军中的其他营帐更大一些。下了一夜大雪,睢河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寝宫在大雪衬托下,更增添了冰冷的威严。那些持戈守卫的羽林卫士兵,每隔三五步就是一岗,从路口一直排到寝宫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们听见有踩踏积雪的声音,立即警觉起来,喝道:“太子在此,何人走动?”
周亚夫挥了挥手,对士兵们道:“你等不必惊慌,这是梁王的使臣韩大人。”
士兵收回兵器,拱手躬身道:“丞相请,大人请!”
刘彻早已起床,正在练剑。一把短剑在他的手中舞得密不透风,一会儿凤凰展翅,一会儿犀牛望月,卫绾在旁时不时指出其中的破绽。看样子,已经练了有些时辰了,他的小脸红扑扑的。
看见周亚夫来了,卫绾赶忙上前见礼。
刘彻宝剑回鞘,周亚夫就不失时机地把韩安国介绍给他。韩安国正要行朝拜礼,却被刘彻一把拦住:“大人快快请起!这是军营,又不是京城。”
韩安国便不知所措,局促地说道:“殿下!这……”
“皇祖早就立下规矩,军中不行朝拜之礼,不信你可以问丞相。”
周亚夫又是一惊,叹道:“殿下果然是博闻强记啊!”
刘彻一边进帐,一边说道:“这些都是窦太傅告诉本宫的,可本宫认为这有道理。三军将士,每日不是操练就是打仗,让这些繁文缛节捆住手脚,还有多少时间练兵习武呢?太傅,您说是不是?”
卫绾点了点头道:“太子所言极是。”
但是,韩安国进帐后,还是行了该有的礼数,并禀奏道:“梁王闻听太子驾到,甚感不安,并大骂羊胜、公孙诡一伙无视朝廷,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劳太子冰天雪地,驱兵千里,一定要微臣作为使者迎接殿下入城。梁王早已命人准备好了行宫,就等太子殿下入城。”
周亚夫等人在旁边听着韩安国转达梁王的意思,一时间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料刘彻冷不丁问了一句:“那依韩大人之意,本宫是住进皇叔的睢阳城中好呢,还是就住在这里好呢?”
韩安国略思片刻便说道:“臣作为梁王的使者,身负王上的使命,自然要完整地禀奏王上的意思。至于臣的意见……”
“本宫问的就是你的意见!”
韩安国望了望周亚夫、卫绾和郅都,眉头紧蹙,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只是臣作为王上的使者,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亚夫道:“大人现在汉军大营之中,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是卫绾善解人意,道:“老夫理解大人的难处,大人素重情义,如果老夫没有猜错,大人的主张一定与梁王的使命有相违之处,说出来怕落个不忠的罪名。不过,依老夫看来,梁王与皇上乃同胞手足,绝不会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即使暂时有离心之为,也是受了乱贼的蛊惑。而离间梁王与皇上的关系,正是乱贼之所图谋。大人一世英名,也决不愿意看到汉室骨肉相残吧?”
卫绾的一番推心置腹,令韩安国十分感动,疑窦顿消。
“太傅所言,也是下官所虑。两名贼首尚未落网,眼下太子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无论是周亚夫,还是卫绾、郅都,都从韩安国眼中读出发自肺腑的真诚和仁厚。
卫绾上前一步,拉住韩安国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难得大人一片忠心,大汉有大人这样的忠臣,何愁奸贼不能落网?”
韩安国刚刚起身,在刘彻身边伺候的黄门已将一爵热酒送到他的手中。韩安国接过酒爵,似有一股热流在胸中奔涌,他随之转身面向刘彻,索性把自己多日来对梁王的劝谏、与羊胜、公孙诡等人的争执和盘托出。
“臣这就回去说服梁王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待臣擒拿二贼后再饮此酒不迟。”韩安国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韩大人请留步。”
刘彻随手从腰间解下随身佩戴的虎头鞶,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卫绾和周亚夫:“丞相、太傅!本宫可把此物赠予韩大人吧?”
周亚夫十分感佩,他小小年纪,倒学会了笼络人心。虎头鞶戴在刘彻身上,只是私人之物,如今赐予梁使,其意义非同一般,他们当然赞同。
“韩大人请看,这上面刻有本宫的小名。日后大人进京,凭借此物,就可以直接来见本宫。”韩安国的心潮再次涌动,把赠物藏好,便翻身上马出了汉营,直奔睢阳去了。
韩安国一走,周亚夫立即传来郅都,吩咐他持节进城,缉拿要犯。又传周建等人,令他们迅速整顿军马,做好攻城准备。
卫绾见此疑惑道:“丞相还信不过韩大人么?”
“不是老夫不相信韩大人,但在老夫看来,韩大人此去,祸福两可。倘若梁王念及社稷,定会听从韩大人的劝谏,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如果他翻脸不认人,那么韩大人就要大难临头了。老夫现在这样做,是有备无患。”
周亚夫告退后,刘彻的心早已不安分了,对卫绾道:“这半天把本宫憋坏了,这军营真不能与未央宫相比,连个玩的地方也没有。”说罢,就朝帐外跑去。
卫绾追上去喊道:“殿下,外面天冷……”
冬日的睢河,早已没有了欢动的浪花,河面冻结成冰,与中原大地融合在一起,显得辽阔无边。垂柳枝头挂满了雪花,时不时落下晶莹的雪团,被风一吹,恰似带雨梨花,纷纷扬扬地在天地间飘洒。对面是一个村庄,点点农舍,沿着河岸蜿蜒曲折坐落;太阳在雾气的过滤下,轮廓清晰地悬挂在上空。刚才还在埋怨的刘彻,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
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千里冰封、气势恢宏的景观。特别是当他看到河面上有十数小儿追逐嬉戏打雪仗的场面,顿时兴奋异常。往日深宫重重,每动一步都有大群宫娥、黄门相伴,他们要么只会回答一个“诺”字,要么就只会拣好听的说,哪有什么自在呢?
刘彻眼里充满了羡慕,回过头来对身后的黄门们道:“本宫与你等也来打雪仗如何?”黄门们听了垂手而立,众口一词地道不敢。刘彻很不高兴,可任由他怎么说,黄门们只是呆若木鸡般地站着。
刘彻气不打一处来,弯腰捏了一团雪,就朝一个黄门的头上扔去。那黄门赶紧抱住头,既不敢躲闪,又不敢还手,只是口中连连求饶。刘彻也不管这些,只管任着性子用雪球击打着黄门们,一时间求饶声此起彼伏。
刘彻的心中忽然生出惆怅,觉得自己永远没法像远处那些少年无拘无束地嬉戏。他说不清这感觉是优越,还是落寞,于是把捏在手上的雪球扔在地上,兴味索然地对惊魂未定的黄门们道:“起来吧!本宫不跟你们玩了,本宫去找那些人玩去。”
黄门们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说话,刘彻很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就从羽林卫的缝隙间穿过,直奔河中心而去,却不承想被从身后赶来的卫绾拦腰抱住了。
刘彻扯着嗓子叫喊,却无法挣脱卫绾的双臂:“放开本宫!太傅为何要阻拦本宫?”
卫绾一脸严肃:“殿下不能去。”
“为什么?为什么呀?”刘彻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嘴噘得老高。
“因为您是太子。”
“太子怎么了,太子就不能和别人一起嬉戏么?”
“太子忘了此行的使命么?”卫绾虽然仍然以君臣的语气与刘彻对话,可其中分明加入了老师对学生的教诲,“皇命如天。臣在长安听到殿下请命缉拿乱贼,深感上苍赐英主于我大汉。现在贼首在逃,殿下却置皇命于不顾,放纵自己,倘若皇上知道,岂不是要责罚微臣失职么?”
卫绾的话字字落地,铿锵有声,刘彻虽然情感还没有转过来,但是也不再执拗了。
见刘彻不再强辩,卫绾便知道他已经明白错了,他毕竟是当朝太子,又天资聪颖,只能点到为止。再说他也只是个孩子,贪玩也是他的天性,说不上多大过错。况且像他这样的个性,只能疏导而不能强求,于是卫绾用谦恭而又平和的语气说道:“韩大人、郅大人进城已经多时,殿下还是回大营去等候消息吧!”
“就依太傅!”刘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回头看去,只见黄门们还跪在地上,一个个脸上冻得青紫,牙齿“咯咯”的直打战。
“你等还不起来,是想冻死么?”说罢,他就与太傅一起回大营去了。
……
午后未时,韩安国安排好郅都后,就径直到梁王府复命。
在韩安国前往汉军大营的这几个时辰里,刘武焦虑不安地在王府大厅里徘徊。不管太子会不会接受邀请,刘武都觉得他已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不知道诓太子入城的计谋是否会得手,如果被周亚夫、卫绾等人识破,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四年前,吴王联合楚王起兵造反,结果是身死国除,而今只有他孤身一人,岂非以卵击石?况且,当初他本意也只是恐吓朝中反对立他为储君的大臣,并不想闹到骨肉相残的地步。他是有名的孝子,不能置太后的情感不顾;但他也不愿意亲手把羊胜、公孙诡送上断头台。他们有什么错呢?他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让自己掌握大汉的权柄么?
昨晚,羊胜、公孙诡又一次与刘武聚在一起,三人酩酊大醉,借着蒙眬醉眼,羊胜望着刘武紧蹙的双眉,络腮胡子剧烈地抖动着,大声道:“王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臣自跟随王上以来,一片忠心,苍天可鉴。臣与公孙先生之作为,毫无私心,只因王上匡扶汉室,功盖天下,掌握四海,天理使然。臣等拥立王上为储君,实乃应天顺时之举……”
公孙诡接过羊胜的话道:“自古成王败寇,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臣已无悔。臣知道王上的难处,就请王上命人缚了臣等到京城请罪。臣死不足惜,只恐王上从此无望矣。”说完,羊胜和公孙诡跪在地上,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唉!二位爱卿这是干什么,本王怎么可能不了解你们呢?”刘武上前扶起羊胜与公孙诡,“二位都是本王的股肱之臣,本王怎么会做出如此不义之举呢?”
可当他今天一早登上城楼远望汉军大营时,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那迎风飘舞的旌旗,那营外穿梭巡逻的羽林卫将士,都使他明白,朝廷不拿住首犯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继续对抗下去,连他也会重蹈覆辙。
回到王府,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连宫娥送上来的早膳也被摔到了地上。现在,他颓然地在厅内踱步,两只手不自觉地上下摩挲着,口中讷讷地埋怨韩安国办事拖沓:“这个韩安国怎么搞的?去了半天怎么还不见回来。”
虽然着急,但他没有忘记询问羊胜、公孙诡的情况。府令告诉他,自从昨晚相别之后,两位大人只吃了一点东西。
“吃酒了么?”
“吃了!酒倒是吃了不少。”
“借酒浇愁啊!”刘武挥了挥手,吩咐道,“内史大人回来,命他速速来见。”
话音刚落,外边就传来韩安国的声音:“微臣向王上复命来了。”
刘武的眉头骤然展开,忙道:“内史快快请起,来人!给内史奉茶!”
刚刚坐定,刘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太子答应了么?”
韩安国喝过热茶,从容地答道:“太子殿下尚武好兵,更愿意待在军营。”
“怕是信不过本王这位皇叔吧!”刘武叹了一口气,“你对太子印象如何?”
韩安国放下茶盏,正色道:“太子虽小,可天资聪颖,气度不凡,依臣愚钝的眼光来看,将来怕不可限量。”
“那他对处理眼下的事情有何看法?”
“殿下说,王上乃皇上的兄弟、他的皇叔,万不会做出此违背朝廷旨意之举。周丞相和卫太傅也以为,只要王上交出羊胜、公孙诡,皇上定会息雷霆之怒,从轻发落。”
刘武摇摇头道:“羊胜、公孙诡二人逃往何处,本王也不知道。举国大索了这么久,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却要本王交出首犯,岂不是强人所难么?”
刘武这么一说,韩安国就沉默了。王上在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从现实利害上都不能自拔。韩安国知道,僵持下去,只能兵戎相见。那时候,整个睢阳城恐怕会陷入灭顶之灾,就是他也难免陷“池鱼”之祸。
辞别刘武,韩安国步履沉重,踉踉跄跄地出了大厅,当他走到王府大院的雪地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猛然回头,双膝跪倒在雪地上向着大厅痛心裂肺地喊道:“王上!请为睢阳百姓计,为太后计啊!”言罢,他泣不成声,只把那沐过风刀霜剑的额头磕得“咚咚”作响。
刘武远远地瞧见,心里受到极大地震撼。一刹那,昔日韩安国多次临危受命,为自己排忧解难的旧事纷纷涌上心头。他相信韩安国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贰臣逆贼。眼见他额头鲜血染红了面前的白雪,心里不免有些慌乱,忙向站在台阶旁的黄门厉声喊道:“还不快扶起韩大人!”
韩安国被扶进大厅,宫娥打来热水,洗了血迹。刘武发现他不能再隐瞒什么了,便直言道:“内史大人忠肝义胆,令本王感动,本王就是有再大的隐情也不能再瞒着大人了。”
“这样说来,羊胜、公孙诡确实在王府内?”
刘武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多年跟随本王的心腹,在这时候,本王若是将他们交给朝廷,这不是要陷本王于不义么?”
“王上此言差矣!”韩安国挪了一下身体,面向刘武道,“臣可否向王上提几个问题?”
“大人有话请讲!”
“请王上自度于陛下,与临江王相比,谁与皇上更亲?”
“当然不可比。”
“临江王身为太子,皇上一言即废,为何?治天下者,终不能以私乱公也。今王上位列诸侯,听信邪臣浮说,犯上禁,挠明法,皇上念及骨肉之情,才不忍致法于王上。再者,太后若见王上兄弟相残,能不痛心么?自京城血案后,太后日夜涕泣,希望王上自改,王上终不自醒。假若有一天太后晏驾,王上还能靠谁呢?那时候,恐怕就要人头落地了。”
韩安国说着,再次拜倒在地泣道:“主辱臣死,王上无良臣,故大难至此。今羊胜、公孙诡不能伏法,臣有负皇命,不能为王上分忧,不能拯救黎民于水火,生又何益?请王上赐臣一死……”
韩安国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武截住,他急切地问道:“太后!你说太后怎么了?”
“臣听周丞相说,太后得知袁盎等大臣被杀,十分吃惊;又闻太子率军到睢阳缉拿嫌犯,生怕王上有个闪失,已数日茶饭不思,只是默默流泪,人也苍老了许多。”
刘武听罢,长呼一声“母后”,就脸色苍白昏倒在地了。韩安国急忙传来王府御医,救治了半日,刘武才从昏迷中醒来,却痛哭不已:“母后,都是孩儿不孝,连累母后牵肠挂肚。”
韩安国见状,不失时机地递上热茶,待梁王情绪稍稍稳定时,又劝导道:“为太后计,王上也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啊!”
“这样说来,本王必须交出羊胜、公孙诡了?”
“当断不断,要贻误大事啊!”
“好!”刘武一拍案几,“本王就听内史的!”
“王上又错了!您不是听臣的,而是遵行朝廷旨意。此刻,中尉郅大人正在睢阳城中等候王上召见呢!”
刘武闻此,忙请郅都到王府议事。他望着郅都和韩安国道:“你们且到殿外等候,容本王与他们说几句话。”刘武说罢,就向着外面喊道,“来人!拿酒来!”
现在,羊胜、公孙诡已站在王府大厅了。
刘武亲为二人斟满珍藏多年的“睢河玉液”,深情道:“请二位饮了这酒,本王有话要说。”羊胜、公孙诡在接酒的时候,就已发现羽林卫站在王府大院了,霎时,他们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自从逃进梁王府后,他们就清楚这一天迟早是会到来的。此刻,他们想起了睢河之夜的盟誓,想起了四年来屡次策划的图谋,想起了那些比他们更早离去的同道们,想起这些日子在王府虽然每日受到梁王丰盛的款待,却如身陷囹圄的难耐时光。他们也曾多次在心里对自己说,与其这样提心吊胆的逃亡、藏匿,倒不如死个痛快,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没任何的后悔,他们只是尽了臣下的责任,这和周亚夫、卫绾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痛心的是,没有完成梁王的心愿。
两人相视片刻,饮尽爵中之酒,又续上一爵,双双举过头顶,向刘武敬道:“臣为王上,九死不悔。今日就此拜别王上,臣将在九泉之下为王上遥祈,王上保重。”饮罢,向刘武行了三叩九拜大礼,相互搀扶着出了王府。
“爱卿!”刘武看着羊胜、公孙诡被押上囚车,心中不忍,正欲冲出王府,却被从门外进来的韩安国拦住了。
望着门外的雪幕,刘武的眼神被映得一片迷茫。渐渐地,他觉得浑身冰冷,本来就烦乱的心绪,被这种奇怪的感觉弄得更加没有头绪,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茫然地自语道:“是本王亲手把他们送上了不归路,是本王害了他们!”
韩安国安慰道:“王上不必自责,羊胜、公孙诡咎由自取。王上功在社稷,利在百姓。只是臣认为这事目前还没有结束,王上应尽早考虑下一步事宜。”
“啊?那依内史而言,本王下一步要做什么?”
韩安国略思片刻道:“为今之计,王上必须做两件紧要之事。”
“哪两件?内史快快讲来!”
“第一,太后、皇上因为朝廷大臣被刺而迁怒于王上,所以王上应速到京城求得皇上和太后的谅解。”
“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还能见本王么?”
“现有一人可帮王上疏通!”
“现在谁还敢替本王说话?”
“王皇后啊!”
刘武叹了叹气道:“内史之言差矣!谁不知道本王为了储君之事,对王皇后多有得罪,如今要本王去求她,岂不缘木求鱼?”
“臣听说皇后的兄弟田蚡乃贪财好利之徒,王上何不重金与他,让他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呢?”
刘武听罢,仰天长叹:“想我刘氏宗亲,一家诸侯,如今倒要去求外戚……”
韩安国接着道:“第二……就是眼下赶紧要做的事,就是王上宜速到城外请太子进城,以叙叔侄之情。”
“此事有劳内史了。只是……”
“王上有话请讲,臣一定竭尽全力。”
“不是这个意思!本王只是觉得……唉!事到如今,什么都不说了。请内史随本王出城迎接太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