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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结束以后,董仲舒并没有马上离开未央宫。
尽管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岁首的气候已寒意潇潇,可董仲舒跪在宣室殿前等待皇上时,却已是汗水涔涔。
他心里乱极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期盼了多年,却会盼来这么一个结果。
终于,刘彻朝宣室殿走来了。
隔着老远,刘彻就发现了他,忙道:“哎呀!如此寒冷,爱卿偌大年纪,如何受得了?有事快随朕到殿里去说吧。”
董仲舒一进宣室殿又跪倒了:“请皇上饶了老臣吧!”
“这是为什么?”刘彻一脸的疑惑。
董仲舒双唇嗫嚅,心怦怦地跳,不知道该怎样向皇上表达此时的心境。
前几天,他接到皇上要召见的消息,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
自议论辽东高庙灾异而险些丢了性命,他就一直赋闲在家,靠书籍消磨时光。而这个时候,皇上的一道口谕让他又感激涕零。
皇上没有忘记他,终于在十一年后,用恩泽滋润了他干裂的心。
他让夫人从衣柜里翻出当年的朝服,一直深情地摩挲着,嘴里反复念叨的就只有一句话——皇上圣明啊!刚刚寅时三刻,他就起了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着,面对皇上时,他该说些什么。
可是皇上并没有留他在京城的意思,而是把他任命为胶西王相。
他已经辅佐过一个素骄好勇的江都王,那些年他是怎样走过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又要去伺候一个杀人如草芥的胶西王,这与在刀刃上过日子有什么区别呢?
不!他宁愿继续赋闲,也不愿再以衰老之躯外放他乡了。所以他此刻恳请刘彻撤回成命。
“唉!丞相之所以提议爱卿任胶西王相,也是考虑到你治理江都的政绩嘛!”
“臣感激皇上的厚爱,然臣已年届五旬,体弱多病,再也没有当年赴江都时的锐气了,臣……”
“哦?这一点朕倒是疏忽了。依爱卿之学,做个太常最为合适,可眼下太常一职已经有人,恐怕……”
董仲舒明白皇上的意思,太常寺人满固然不假,可皇上最担心的恐怕还是自己执着天人感应之说,会拿了灾象变异来约束他的行为。因此在宣室殿前等候皇上的时刻,他早已想好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去处——茂陵。
十五年了,迁到茂陵的人口已达到十数万户。当初那个小小的茂乡因为一座皇陵而成长为一座繁华的大城。朝臣们也对移居到皇陵脚下,沐浴皇家恩泽而趋之若鹜,皇上也很自然地把迁居茂陵视作是对朝廷的忠贞。
“臣以衰朽之身而无以报皇上瀚海之恩,每思及此,愧不堪言。臣恳请皇上允准臣移居茂陵,潜心著述,以彰圣德。”
“爱卿快快平身,有话站起来说!”
董仲舒头抵着大殿的地砖道:“只有皇上理解了臣的苦衷,臣才敢起来。”
“好!朕就允了爱卿的奏请。这样也好,朕到茂陵时也可以与爱卿一起谈论学问。”
皇上的开恩让董仲舒满怀感激,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说道:“谢皇上隆恩。”
董仲舒出殿去了,从此也彻底断了仕途之念。走下殿前的阶陛,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冬日的太阳把他的身影映在地上,有些瘦小和佝偻。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
刘彻望着董仲舒离去的背影,思绪好久都没有转回来。而此时,包桑又进来奏道:“皇上,大将军求见。”
这真是奇了,有话不在朝堂上说,偏偏都寻到这宣室殿来。刘彻坐到御案后面,挥了挥手,示意让他进来。
卫青一进殿就“扑通”跪倒在大殿中央,简直与董仲舒如出一辙。
“请皇上饶恕臣的罪过吧?”
“爱卿这是为何?仗打胜了,朕也封赏了,你却道有罪,此举朕实在不解?”
“因为皇上的封赏,让臣惴惴不安。”
“这是何意?”
“赖陛下神威,汉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今皇上独赏微臣,岂不让将军们失望?”
“哦!是这事啊!爱卿所言有理。”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来到大殿中央,“可朕也没有忘记诸位校尉的功劳啊!朕已封公孙敖为合骑侯、公孙贺为南窌侯、李蔡为乐安侯、韩说为龙洛侯,李朔为涉轵侯,赵不虞为随成侯。而李沮、李息、豆如意皆为关内侯。如此,爱卿放心了吧?”
“谢皇上隆恩,不过臣还有不敬之言要奏明皇上。臣的三位犬子,尚在襁褓之中,无寸功于朝廷,皇上现在为他们封侯,令臣心中十分不安,故臣斗胆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撤去他们三个封侯之赏。”
刘彻沉吟了片刻道:“此事就不必了。皇姐有这个意思,丞相和廷尉也极力推荐。再说以爱卿的功劳,不要说三个爵位,就是再多几个,恐怕也比不上你一次对匈奴的大胜吧?”
“驱除匈奴,皆将校同心,士卒用命之果,与犬子毫无关系。倘若犬子可以封侯,那将军们的儿女该如何呢?请皇上明察!”卫青十分执拗。
“爱卿虚怀若谷,谦谦恭谨,朕很理解。但朕先已改变了对董仲舒的任命,现在又要收回封赏,这让朝臣们怎样看朕呢?朕乃一国之君,岂能视诏命为儿戏?”
“这……臣,只是臣的心……”
“朕明白爱卿的意思,你是怕朝臣议论。只要你多打胜仗,多杀匈奴,议论自然就会平息的,你就不必忧虑太多了。朕还要批阅奏章,你就先下去吧!”
“皇上!”
卫青还要说话,刘彻却已埋头看奏章了。
“如此,臣告退了……”
从宣室殿到司马门的这段路,卫青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但是今天,他觉得这路有点漫长。
儿子们的爵位就像三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一想来就有一种负债的沉重。
走进府门,他看到的是长公主热辣辣的眼光。
在过去几年中,每当他一身戎装,跨上战马,离开京都之时,这眼神就会追着他走过横桥,时时伴随在他的梦里,让他总觉得欠她的太多。可这回,这双眼睛包含着太多的东西,让他有些迷茫和忧虑。
长公主并没有察觉到卫青的情绪变化,依旧沉浸在儿子封侯的欣喜中。午膳时,长公主特别还煮了酒,她要为儿子们庆贺。
“三子荣膺封赏,皆夫君战功卓著,请夫君满饮此爵。”
卫青举爵应和,只觉得这酒爵十分沉重,只浅浅地抿了一口,许多的愁绪都停在嘴边了:“他们都还是孩子,无寸功于朝廷,却要封侯,朝野会怎么看呢?”
长公主很吃惊,这口气怎么与皇后如出一辙呢?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悦道:“他们是没有功劳,可他们的父亲有功劳啊!朝野怎么看?谁让他们没有本事为皇上收回河南那一大片土地呢?”
“话不能如此。我上马征战,为的是朝廷百姓,并非图儿女加官晋爵。”
长公主脸上的温暖骤然退去,眼神中带着几分讥讽,话也变得尖酸刻薄了:“本宫可不愿让后辈记着,他们有一个当过骑奴的父亲。”
这话就深深地刺伤了卫青,他顿时觉得这入口的饭没了滋味。他也没跟长公主说话,就径直进书房去了。
“儿子的债由父亲还。”那一夜,卫青在后园的亭子里独坐到深夜,心里这样想着。
元朔六年,他的整个生活似乎只有两个字:打仗。
刚刚进入二月,皇上诏令,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南窌侯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出定襄与匈奴对阵。
这次他才真正被推上了三军统帅的位置,但是战况并不令他满意。卫青一方面飞报朝廷,另一方面退入定襄、云中和雁门休整。
不久,使者带着皇上的诏书来了,他并没有责怪卫青的意思,反而多了许多安慰。皇上要他总结教训,以便再战。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同时,皇上还将熟悉匈奴的张骞也派到了前线。
甥舅见面,自然有许多的话要说,而霍去病也给卫青带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长公主的:“三子皆卫门之后,本宫周旋于宫廷内外,奔走于朝臣之间,为他们谋得封赏,意在光耀卫门,使朝廷奸佞不敢小视将军出身。不想将军归京,终日郁郁寡欢,夫妻不能相敬欢颜,令本宫黯然神伤。”
卫青收起信件,怅怅地叹息。当着外甥的面,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他的感觉没有错,长公主的心结仍在于他的出身。
另一封信是皇后的,她在信中追述了三子封侯的过程,字里行间都透出她复杂的心绪和难言之隐:“本宫明白,皇上敕封三子为列侯,固然有朝臣的谏言,然细究起来,一则是因为本宫的原因;二则是三子乃弟与长公主所生,有骨肉之亲;三则是自弟出兵匈奴以来,节节大胜,皇上此举乃有褒扬和体恤之意。本宫虽不能苟同此事,然事已至此,弟当深体圣意,竭忠效命。本宫每日为弟祷告上苍,佑我汉军大捷。”
读到这里,卫青明白了姐姐写信时的心里是不好受的。去年回京,她已从长公主那里听到了对皇后的怨言。
收起书信,卫青向霍去病问道:“皇后还好么?”
“孩儿临行前曾到宫中辞行,姨娘还好。”
“你在侍中,为何又来了这里?”
“侍中固然能每日聆听皇上的教诲,可舅父也知道,孩儿的志向是建功立业。皇上每日都牵挂着前方,听说孩儿有意参军建功,当下就封孩儿为骠姚校尉了。”霍去病为能够来到前线感到十分高兴。
看着生机勃勃的霍去病,卫青的心头获得了少许的快慰,这小子从小就喜欢到期门军中看将士演练,他的到来又使汉军多了一员将才。
“好!你既然来了,就当奋勇杀敌,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第二天军前会议上,卫青把霍去病介绍给众将,又转达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的意思很清楚,伊稚斜刚登上单于之位,急于南进立威。我军若不迎头痛击,必不能遏制其野心。此次出击,我军必须全胜。各路大军必须相互策应,戮力同心,不可孤军深入,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将军们都以为大将军部署周密,频频点头。
赵信主动出列请战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末将自归汉以来,未有寸功于朝廷。请大将军予末将三千人马,末将必取伊稚斜首级于阵前。”
卫青看了看赵信道:“将军虽对匈奴军情熟悉,但现在已不是军臣单于时期。伊稚斜久为匈奴左谷蠡王,又长期与汉军作战,将军万不可轻敌啊!”
“谢大将军的提醒!可眼下非末将贪功,实在是因为无以报皇上天恩。末将亦是七尺男儿,愿当众立下军令状,若误了战机,情愿军法从事。”
“难得将军如此赤胆忠心!”卫青虽为赵信的慷慨陈词所心动,然事关大局,他不得不倍加谨慎。
正在权衡间,赵信的话声又在耳边响起来:“大将军若是不放心,末将愿将京城的家小押上。若末将触犯军法,当自请皇上族诛。”他说完便拔出宝剑,割下长发,丢在地上,“愿以此物为证。”
作为三军统帅,卫青明白自己的任何决策都将影响到整个战局。他环顾了一下面前的将军们,最后在苏建的面前停住了。他了解跟随多年的苏建,他不仅在河南战役中战功卓著,且一向处事稳健。
“苏将军听令!命你与赵将军率三千人马为先锋,与伊稚斜接战。”
“末将遵命。”
虽说赵信与苏建出帐去了,但卫青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心绪缠绕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纷乱。他清楚自己肩上的重任,于是又对刚刚来到前方的霍去病道:“命你在军中挑选八百骑,三日之内直出云中,从西线牵制敌军,与赵信、苏建军形成策应。太中大夫张骞熟悉匈奴军情,可一并随军前往。”
卫青收回目光,对身后的李晔道:“六百里加急飞报朝廷,督促粮草,倘若此战大胜,我军将乘胜追击,直捣匈奴单于庭。”
……
四月初,汉军在定襄、云中、雁门三郡举行了庄严的出征仪式。成乐城外,正是枣花吐金的季节。辽阔的空地上,七万汉军旌旗猎猎,一派临战的气氛。
任安登台宣读讨伐匈奴檄文,例数匈奴罪行,张达大汉义师出征,讨逆伐罪的旨意。
一通鼓罢,卫青在将士们“戮力同心,杀敌报国”的声浪里,走上了阅兵台,他将爵中的酒洒向长天,祭奠在二月定襄战役中牺牲的将士。然后,面对众位将士高声道:
“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将今日命鼓手只鸣一通,意在鼓励我军一鼓作气,横扫千军。身先士卒、不畏死者,赏!临阵畏敌者,斩!”
苏建、赵信双双出列,来到阅兵台前,向大将军告别:“末将此去,当奋力杀敌,绝不负皇上厚望。”
他们跃上战马,三千前锋迅速向北奔去……
在雁门,李沮对李广道:“李将军!您听见了么,从定襄方向传来的雷声,真是气动山河啊!”
“那是大将军催征的鼓声,是汉军北去的步伐。”李广面对全副武装的三万将士大声喊道,“出击……”
两位将军马上拱手作别,李广一路奔袭而去,直扑长城。
骠姚校尉霍去病率领的八百勇士,自从云中出发后,骤风般地席卷塞外。
十万汉军在东西数百里的战线向匈奴军发起了全面进攻。
……
元朔六年的春天,是卫子夫入主椒房殿来最抑郁的日子。虽说亲桑照例举行,但今非昔比,长公主不仅没有与她坐在一辆车驾,而且借故身体不适,干脆就没来参加。
她知道自己已得罪长公主了,而且她知道以长公主的性格,她不会就此罢休。
她有时候在想,这宫里宫外的人都怎么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盯着皇后的位置?
其实,皇后有什么好的呢?表面上看来是这个国家的第一个女人,出有鸾驾车驾,居有宫娥服侍,连这椒房殿也是木衣祶秀,土被朱紫,四壁覆芳,可有谁知道皇后的苦衷呢?
倚窗而坐,她看见春日盛开的玉兰花枝头,有两只小鸟依偎在鲜花丛中,“叽叽喳喳”地传递着它们之间听得懂的温馨。
卫子夫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湿漉漉的。
卫青已经走了许多日子了,他临行前到宫中辞行时曾提到,他向皇上陈情撤销对三子的封侯,没有获得允准。回到府上,他们夫妻发生了婚后多年来的第一次争吵。长公主动辄以恩人要挟,重提陈年旧事,这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
那一天,姐弟俩相坐许久,卫子夫除了安慰,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这江山姓刘,他们作为臣下,改变不了这种命运。
她看得出来,卫青是在心情极不畅快的情况下出征的。因此多日来,她的心弦总是紧绷着。果然,三月就从前方传来出师不利的消息,她担心皇上会龙颜不悦,降罪于他。
但是,皇上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反而把霍去病派到了卫青的身边。
现在,她望着枝头的小鸟想:去病该到定襄了吧,但愿她的信能减轻卫青的压力。
此时,春香进来奏道:“娘娘,包公公来了!”
她有些慌神地站了起来,担心边关出了什么事情。
包桑是来传达皇上的口谕的,他说卫青的人马已从定襄出发,向北去了。从边关回来的使者禀告皇上,汉军士气旺盛,大将军运筹有方,让皇后不要牵挂。
说完,包桑就走了,她不免有些失落。
“奴婢最近听到宫中传了一些话,不知该不该对娘娘讲!”春香小声道。
卫子夫看了一眼春香:“什么事情,还这样神秘?”
“奴婢听说,皇上最近常传王夫人进宫。”
“皇上传夫人们进宫,这是正常的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春香说话的声音更轻了:“奴婢听说,王夫人总是和长公主一起进宫的。”
“哦?”卫子夫听了,心里忐忑了一下,却没有回应春香的话。
春香退下后,卫子夫的心事更加重了,惆怅迅速地在胸中弥漫开来,挥之不去。
看来,没有答应长公主的要求,她真的与自己结下怨恨了,而长公主与王夫人走近,分明是给自己气受。
春香说得对,若不是长公主从中穿梭,进宫多年的王夫人怎么会忽然得到皇上的青睐呢?
她首先想到的是据儿,她担心长公主如此穿梭会给她的儿子带来伤害。
为了据儿,她应当多去看看皇上。而且她也想好了,从今往后,只要她进宫,就必须带着据儿,皇上看见了据儿,也许……不管怎么样,王夫人现在还没有儿子,刘据是唯一的太子人选。
卫子夫立时在椒房殿里待不住了,她急忙唤来春香,安排乳娘领着刘据,一干人匆忙向未央宫奔去了……
刚刚二十一岁的王夫人在长公主的穿梭下,终于有机会承受皇上的雨露了。刘彻也从她的身上找到了其他女人身上找不到的感觉。不管奏章怎样繁多,在宣室殿忙得再晚,他都要传王夫人过来与他做竟夜之欢。
王夫人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女人生命的神奇。现在,她柔柔地依偎在刘彻身边,而长公主就坐在他们的对面,得意地欣赏着这一切。
王夫人举起酒爵,娇笑着对刘彻道:“臣妾进宫多年,承蒙皇上抬爱,得以沐浴圣恩,为表感激之情,请皇上饮了这爵。”
刘彻举起酒爵,呵呵笑道:“好!朕饮了就是。”
“皇上再来一爵嘛!”
“朕已经饮了不少了。”
“不嘛!臣妾就喜欢看皇上喝酒的样子。”
“好!好!朕饮了就是。”刘彻一手搂着女人,一手拿起酒爵。
长公主在一旁看着两人亲昵的样子,得意地笑道:“和皇后比起来,王夫人怎样?”
刘彻笑了笑,没有回答。
到目前为止,刘彻还真说不上对卫子夫反感。只是身边这个女人,却有着与卫子夫不同的味道。如果说卫子夫是一泓碧水,那么王夫人就是一团烈火,虽少了卫子夫的那种雅致,但却有一种疯狂的野性,她会不断地摆出各种风姿来调动他的情绪,而且每一次都带给他新的欢悦。
几爵酒入腹,刘彻就开始萌动着燥热,目光就变得迷离了。
长公主是何等聪明的女人,看见皇上心猿意马、神不守舍的样子,就明白自己该告退了:“皇上!时候不早了,臣妾该告退了。”
王夫人忙投来一缕依依不舍:“公主!臣妾……”
“好好陪皇上吧!”
刘彻也不挽留,吩咐包桑安排公主回府。
可包桑却带来了一个让他吃惊的消息:“皇后进宫来了,现就在温室殿外候旨。”
王夫人被酒酿烧起来的热情迅速冷却了,忙道:“皇上!臣妾该回掖庭了。”
刘彻一脸不高兴:“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时候……你先退下,就在温室殿等候。”
长公主一听说皇后来了,反倒改了主意不走了。她要看看这个女人是如何被自己弄得心神不安,失魂落魄的。
“呵呵!皇后来了,臣妾就不好走了,免得皇后又生疑窦。”
……
“平身!何事让皇后如此着急,竟不待朕宣召就进宫来了?”刘彻对参拜的卫子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话卫子夫听起来多少有些生硬,但她的回答仍是软软的:“这不,据儿闹着要见父皇,臣妾就带他过来了。”
这个并不充分的理由,在现场三人心中的反应是何等的迥异,卫子夫脸上的笑远不及往日欢畅,而长公主却从皇上情感微妙的变化中获得报复的快感。
“哦?”刘彻看见刘据,脸上的阴云顿时散去,“据儿该五岁了吧?”
“年底就该六岁了。”
“哦?朕像他这么大,早就在思贤苑读书了,也该给他选一位太傅了。”刘彻捧起刘据的脸去亲,刘据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呀!父皇,痒……痒……”
刘彻被刘据逗得哈哈大笑,问道:“愿不愿读书?”
“孩儿遵旨。”刘据稚嫩的童音让刘彻听上去很舒服。
“呵呵!你也学会朝堂上的话了,是母后教你的吧?”
刘据点了点头道:“母后还教孩儿识字呢!”
“带他出去玩吧。”刘彻瞟了一眼包桑。
长公主瞅了瞅坐在一边的卫子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自上林苑发生了不愉快之后,两人显得生疏多了。倒是卫子夫很大度,谦和地与长公主开了口:“姐姐近来好么?”
长公主很矜持地说道:“托皇后的福,心境不错。”
卫子夫听得出来她话里的意思,却也不与她计较,莞尔一笑道:“姐姐心境好了,妹妹就放心了。改日妹妹在椒房殿设一桌薄酒,请姐姐过来叙叙……”
长公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里想,那些没有意义的叙话有什么意思呢?她想要探探卫子夫的心底,也许王夫人闯进皇上的生活,真的让她着急了呢。
“皇上!臣妾……”长公主打住话头,看了一眼卫子夫。
“皇后是自家人,不必介意,皇姐有话尽可以说。”
“谢皇上!其实要说这事情也不算大,皇上还记得为臣妾的三个儿子封侯的事情么?”
刘彻不明白长公主到底要说什么,不解道:“去年的事情,朕怎么会忘记呢?”
“虽说他们有了封邑,可毕竟年纪小,所以臣妾恳请皇上可否向内史大人打个招呼,为他们在京畿拨几块公田。皇上也知道,卫青现今是大将军,平日里应酬多,花销大。”
刘彻听明白了,长公主是要扩大自己的公田。
“这恐怕不妥,朕刚刚封了卫青父子,怎么好又给他们公田呢?”
“那又有什么呢?当年舅父不也是屡次扩充公田么?何况卫青在前方为皇上打仗呢?”
“不行!至少眼下不行!”刘彻果断地挥了挥手,“朕深知卫青,他如果在京城,也不会放纵皇姐的。”
“看来,皇上是忘记母后的临终嘱托了。”长公主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卫子夫本来打定主意,今天就是长公主再怎样非难,都要强忍住不说话的,可现在看到长公主哭哭啼啼,又搬出太后来压皇上,内心就很不是滋味。放在别人家也就罢了,可这是卫青的儿子啊!长公主这样做,不仅带坏了家风,更是在害卫青啊!
为了维护弟弟声誉和品格,她终于将在喉咙上滚了几次的话说出了口。
“皇上,臣妾可不可以说几句话?”见刘彻没有阻止的意思,卫子夫尽量把自己说话的语气调得温和,“为人之母,爱子之情,天下一理。皇姐爱子之情臣妾感同身受,皇姐向来深明大义,一定不难体会皇上的难处。本来,为襁褓之中的外甥封侯,就已经破了例,现今皇姐又讨要公田,这让臣下们知道了,将怎样看待大将军呢?皇姐若是真的爱夫怜子,就该教他们读书习武,将来成为朝廷栋梁之材。”
“什么?照皇后的意思,倒是皇上封赏错了?难道卫青不是皇后的亲弟弟么?皇上的姐夫么?皇后对此事冷漠也就罢了,还要指责臣妾与皇上,岂非干涉朝政?”长公主不依不饶。
“臣妾不过是想劝解皇姐,不想……好了,臣妾不说了。”卫子夫起身向刘彻施礼道,“皇上明鉴,臣妾只是不想让朝臣议论臣妾姐弟……”
“听听!皇上……这不是指责又是什么?皇后倒是说说,皇上有什么错让朝臣议论?”
“皇姐如此说词,岂非南辕北辙?臣妾说的是卫青,何时涉及皇上了?”
“封侯原本是皇上的诏令,莫非朝臣议论到了皇后那里,这不是干政又是什么?”
卫子夫觉得如此纠缠下去,不但辩不出是非,还会徒添烦恼。她又一次选择了退让,起身向皇上辞行道:“臣妾今日进宫,原本是据儿想见父皇。现在皇上父子相聚了,臣妾也该回椒房殿去了……”
“请便!”长公主讥讽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卫子夫,在心里道,别以为本宫怕你。
“你们都给朕出去!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如此吵闹,成何体统?包桑……送她们离开温室殿,朕不要看到她们。”刘彻不耐烦地吼道。
……
前方催要粮饷的文书一到京城,皇上就批给大农令,要求尽快办理。郑当时不敢不办,不敢慢办。可是钱呢?钱在哪里?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几年大农令做下来,郑当时对此有深刻的体会。
他几乎推掉了一切应酬和与家人团聚的时间,整天泡在大农令署中,协同少府寺一笔笔结算,他抽空还要到渭渠察看漕运的情况。几个月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这天,署中的曹掾将决算的结果呈给他看,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这么严重么?”大农令满腹疑虑地问道。
“下官与同僚们反复核对过,不会有错。”
“哦,那你先下去吧。”
郑当时再一次把目光集中在眼前的数字上。
这是怎样一组惊人的数字啊!自从与匈奴开战以来,朝廷平均每年出动的兵力都在十万左右,仅用于奖励将士的黄金就达二十余万,而用于抚恤的也不下十万,至于为前线所用的兵甲漕运费用更是无法计算。朝廷的府库,已经难以为战争提供支撑了。
郑当时顿时一通冷汗,他收起竹简,觉得应让丞相了解这个情况。不过,在见到公孙弘之前,他得先和汲黯沟通一下。
他了解汲黯,他没有那种文过饰非的性格。郑当时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将账目藏进衣袖,就直接去了右内史府。
汲黯也正在发愁,皇上要他对家居京城的功臣进行赏赐,可他到少府寺支取钱财时,却只能领到三成。
“前方战事每推进一步,皇上就要赏赐一大堆爵位,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汲黯一边为大农令上茶,一边唏嘘感叹,“大人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郑当时接过热茶,润了润嗓子道:“大将军从边关报来文书,催促粮饷,可……府库已是捉襟见肘了。”
他从衣袖中拿出竹简递给汲黯:“这是署中刚刚核计出来的结果,在下也是一筹莫展,才来找大人讨主意的。”
“找我?呵呵!在下正准备去找大人要钱呢!”
汲黯说着,也把需要赏赐的名册拿给郑当时看。两人浏览了一下对方的文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还是汲黯打破了沉默:“眼下最要紧的是要让皇上了解国家的财力现状。”
“在下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想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丞相府。”
“给公孙弘?那个老滑头尽挑皇上高兴的说。”
“可丞相总是要知道的啊!”
“这不要紧。自朝廷实行中朝和外朝制度以来,所有军国大事,皆由中朝决定,因此你就是直达圣听,那老儿也不能说什么。”
“大人说,皇上知道这个情况后会怎么样呢?”
“先不要管这些。你我均位列九卿,向皇上奏明情况,是臣下的责任。大人尽可放心,皇上的性格我知道,他不仅喜欢报喜,也从来关注报忧的。”
汲黯就是这样,虽说论年龄他比郑当时小了几岁,但是处事的果断却赢得了郑当时的尊敬。
“好!你我明天就去见皇上。”
第二天早朝时,张汤出列奏道:“从寿春应召从军的雷被,告发淮南王太子密谋造反,还欲阻止其从军奋击匈奴。今廷尉府已派使者查明属实,因淮南王系诸侯国,故奏明皇上圣裁。”
刘彻让大臣们发表意见,公孙弘带头道:“现今正是我朝与匈奴酣战之际,皇上诏令天下欲从军者齐聚长安。雷被自愿从军,淮南王太子迁百般阻挠,分明是无视朝廷,违逆皇上,应当论罪。臣意,可由张大人前往索拿。”
大臣们都十分赞成公孙弘的主张,惟有侍中严助提出质疑:“当前朝廷的重心在北方,如果对此事大动干戈,势必分散朝廷的精力,况且淮南乃诸侯大国,一旦逼急,势必逆反。那时候,北有匈奴虎视眈眈,南有淮南僭越作乱,我朝彼此不能相顾,孰轻孰重,还请皇上明察。”
“那依爱卿之见呢?”
“不如皇上下一道诏书,削去其二县辖地,以示警诫。一则表明朝廷对此事决不轻视,二则又表明了皇上的宽仁为怀。”
“好!就依爱卿所奏。你不日便前往寿春,宣达朕的谕意。让淮南王对太子多加管束。”
皇上这个决定,实在出乎公孙弘的预料。他从御史大夫做到丞相,已经失去几次建功机会。他先是建议皇上罢西夷,接着又建议朝廷罢了沧海郡,而与此同时,卫青却在北方捷报频传。如此下去,外朝一定会被皇上视作多余。因此无论是张汤还是公孙弘都把淮南王太子一案看作一次有所作为的机会,这让他不得不对刘彻的决定提出了异议。
“皇上!如此下去,必然养痈为患啊!臣以为……”
“此事就不必再议了!”刘彻摆了摆手。
公孙弘等人没有明白的事情,汲黯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皇上以削地二县来表示朝廷对淮南的惩罚,固然有北方匈奴牵制的原因,但更深的意图,是想再一次投石惊鸟,看看淮南王的反应。
汲黯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皇上询问粮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郑当时没有直接回应皇上的问话,这使刘彻很不高兴:“你难道不明白边关战事正紧,急需粮草么?大将军文书已到京多日,你却一再延宕,难道就不怕朕治你贻误军机之罪么?”
郑当时非常忐忑不安,心里就愈发紧张起来,嘴里的话也是结结巴巴的:“皇……上……臣……”
汲黯忙上前替郑当时打圆场道:“臣昨日去大农令官署落实京都有功将士赏赐费用,见郑大人署中一片繁忙,正与少府寺一起结算府库积存,郑大人确有隐情需向皇上陈奏。”
汲黯这话一出口,刘彻“哦”了一声,心中便猜出一半。朝廷府库这类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遂宣布今天的朝会就到此为止,只留公孙弘、张汤、郑当时和汲黯到宣室殿议事。
但郑当时在朝堂上的紧张,并没有因为环境的转换而有丝毫轻松,反而因为刘彻一声声责问而更甚,已是满头大汗。
“你是如何管理的?竟让府库空虚到了这种程度?”刘彻把郑当时呈上来的账目掷在案头,说话的声音骤然提高了。
“朕自登基以来,就一再告诫要节俭为政,现今竟然入不敷出,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建元、元光年间,府库充盈,民殷国富,卿等没有听说过么?”刘彻越说越激动,重新提起那时候一些重臣的名字,“卫绾、窦婴,还有那个冤死的赵绾,他们常为朕分忧于危难之际,看看你等,逢迎之词不绝于耳,陈言虚语吟吟于口,实际上是了无作为,让朕甚是失望。”
刘彻很自然地把眼前的几位大臣同卫青作了比较,不满道:“大将军终年铁衣被身,风雪边关,而你们却不能为将士解衣食之急,那这个仗还怎么打下去呢?你等都哑巴了?说话呀!”
“皇上训斥得对。臣等愚钝,未能砥柱中流,实在惭愧!”
公孙弘面对皇上的声色俱厉,依然想借助于屡试不爽的政风化解皇上的愤怒。但是他这回错了,刘彻坚决地打断了他的检讨:“你直言举措,勿言无用之词!”
公孙弘就懵了,讪讪地站在一边。
刘彻转过脸来向汲黯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汲黯撩起衣袖,很直截了当地说道:“臣深知皇上此刻的心情。但是依臣看来,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建元初年并没有与匈奴的连年战事。而如此长久而又用度巨大的战事,自非有限财力所能支撑,为今之计,就是要加紧征收赋税,加快漕运,以充军备之需。”
“这还用你说么?朕要的是解燃眉之策。”
这时候,张汤说话了。在刘彻发脾气的时候,他的脑子一直没有停止运转。
“臣有一计,不知妥否?”
“有话就说!”
“臣以为,令民买爵及赎禁锢不失为一条快捷之策。”
他的话一出口,就令在场的几位大臣十分吃惊。汲黯和郑当时看着张汤的目光,由震惊而茫然,由茫然而夹杂了讥讽,由讥讽又蔓延为批评。
汲黯道:“臣以为张大人有什么良策,原来是要朝廷卖官鬻爵。此等下策,也能出自廷尉之口?传将出去,岂不贻笑天下?”
张汤早就料到自己的主张会遭到汲黯的反对,因此他并不在意,反而说话的口气坦然而又平和:“在下这不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寻找充实府库的途径么?”
公孙弘道:“汲大人少安毋躁,且先听张大人把话说完。”
见刘彻没有阻挡的意思,张汤近前一步道:“臣粗略做了估算,我朝所设爵位为十一级,倘若一级价为十七万,爵升一级而递增二万,总共可收三十余万,加上赎罪之资,足以充实军备了。”
“大人之言,乃误国乱邦之策。”郑当时的脸霎时变得冰冷,断然地打断了张汤的话,“皇上推行新制已有十七年,目的就在振朝纲,清政风。此风一开,不仅新制俱废,且卖官鬻爵之风蔓延,从今以后,谁还肯为社稷尽命效力?”
“大农令言之有理。微臣身为内史,负责京畿之地治安,倘若纨绔之徒草菅人命,皆可用金赎罪,那百姓则永无宁日,京都则永无安宁矣。”汲黯赞同道。
“这个不劳大人忧虑,在下还有话说。”张汤并不在乎他们的指责,他关心的只是刘彻的态度。
“臣所谓鬻爵者,乃为赏官,名曰武功爵。凡买武功爵者,得先免除所任吏职。如此朝廷有了收入,却与政风无干,这岂不两全其美么?臣之所虑,惟在社稷。还请皇上明察!”张汤言辞中充满了恳切之意。
这时候,公孙弘又说话了,他盛赞张汤所虑的周密,力言此不失为一条充实军备的应急之策。
“张大人之言,不仅解了朝廷的困顿,且于新制无伤。前方事急,皇上不妨先从京畿做起。这样,不但可以在短期内奏效,也可以为其他郡国做出示范。”
汲黯当然也不会轻易退却,反唇相讥道:“皇上都还没有定夺,大人就如此迫不及待了么?”
……
这种激烈的争论,作为未央宫前殿朝会决策的前奏和必要程序,在宣室殿里是司空见惯的,而这种小范围的碰撞往往会催生重大的决策。因此,参与讨论的大臣,都不会放过这个充分陈述的机会。虽然刘彻有时候着急了会发脾气,但是他也不会因为顶撞而追究责任。
刘彻一直在倾听每一个人的发言,他不失时机地掂量着每一个条陈的分量,分析每个人话背后隐藏的真正动机。他当然明白汲黯和郑当时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可他更加清楚解决目前财政拮据的状况才是当务之急。尤其是当张汤把两种爵位分开的时候,他情感开始倾斜了。
他承认张汤为走出困境找到了一条出路,而且公孙弘所言在京畿先行实施也可以缩小影响范围。但这毕竟是一项涉及朝廷制度的重大举措,他也不得不慎重。刘彻适时地换了缓和的口气与大家说道:“众卿今日所说,均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此事待朕斟酌后再行定夺。”
他以一种很超然的态度为大臣们的争论作了结语:“钱!任何时候都是一堵铁铸的幕墙,贪之而危,无之则窘。”
五天后,刘彻颁诏天下,开了卖官鬻爵的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