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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汲黯判案公生明 刘彻护法义灭亲

事情发生在通水仪式前一天的朝会后。

皇上参加通水盛典,对这样利在当代、泽被千秋的盛事,大臣们显出空前的热情。

薛泽认为皇上此举,不仅仅是为渭渠竣工而庆贺,更在于在臣民中倡导“善治国者必先治水”的风气。

多年了,薛泽第一次主动请缨,督促内史、少府寺、大农令合力筹办通水仪式。

刘彻也第一次当着大臣们的面,褒扬薛泽开始谋大事了。

薛泽自是十分自豪,走在司马道上的身影显得比往日挺拔了许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

但是,他没有想到在司马门口,正有一件棘手的事等着他。

司马告诉他,他们收到来自赵国的上书。因为送书的使者说干系重大,所以他不敢耽搁。

薛泽立刻满腹疑窦。究竟是什么重大的事情,让司马如此焦急呢?及至拆封一看,不禁大为吃惊,因为他在上书中看到了一个令当今朝野侧目的名字——主父偃。

上书称主父偃趁皇上推行“推恩制”的机会,收受诸侯贿赂。不仅如此,他还在去齐国办案时,逼死了齐王刘次景。

那上书末尾的署名也是颇令他吃惊的,不是别人,就是赵王刘彭祖。

薛泽的脚步踯躅了,他顿时感到这上书的烫手。

主父偃是什么人?他因为积极推行“推恩制”,是眼下朝野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在这种气氛下弹劾他,皇上若是纳谏查处倒也罢了,若是出于对“推恩制”的考虑而庇护他,老夫岂不要落下挟嫌报复的话柄么?

而这个刘彭祖又是谁?他是皇上的兄弟,一个无法无天的藩王,朝廷派到他身边的相,任期没有超过两年的,不是被整死,就是被诬告治罪。

遇上这件棘手的事儿,薛泽为难了。如果不将上书呈送,会被告一个欺君之罪,可他不知道该怎样将手中的上书呈给皇上。假如皇上征求他的看法,他又应当如何回应呢?

“唉!都怪自己慢了一步。倘若脚步再快些,也不至于碰见司马。”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心思而感到可笑。快了能怎样?所有的奏疏不都要经过丞相转呈么?

他有些茫然地回看着未央宫前殿,只见一个急匆匆的人影迎面而来。哦!那不是汲黯么?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今天怎么也出来晚了?

显然,汲黯也看见了他,上前问道:“丞相为何还未回府?”

薛泽瞅瞅手中的信札,没有回答,却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何物?”汲黯问道。

薛泽将汲黯拉到一边道:“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丞相有话不妨直说。”

“主父偃出事了。赵王上书告他收受贿赂,大肆敛财,还逼死了齐王和翁主,纪太后惊惧气急,一病不起,齐国乱了。”

“哦!这是预料中的事情。”汲黯没有表示任何惊讶。

薛泽十分不解,难道这一切尽在汲黯掌握之中?

“这样说,汲大人早就知晓了?”

汲黯撩了撩衣袖道:“事出齐国,虽属偶然,但却是主父偃的人品造成的。当初皇上将‘推恩’大计交与他办理时,下官就料定他迟早要出事。”

“那依大人之见呢?”

“如此重要的上书,丞相当然要呈送皇上了。”

“这……”薛泽故意拉长了话音。

“哈哈哈!下官明白了。”汲黯脸上露出不经意的笑意,心想丞相真是个老滑头,“丞相是怕落个妒贤嫉能的话柄吧?”

薛泽有些尴尬和语塞,他了解汲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秉性,他肯定不会对此事漠然置之的。果然,汲黯说出的话正中他的下怀。

“请丞相将上书交与下官,由下官呈送皇上如何?”

“这怎么好呢?”

“丞相既然不放心在下,那下官就告辞了。”

薛泽急了,急忙拉住了汲黯的衣袖道:“这样吧!老夫府上还有急事,烦请大人能够将这个……”

汲黯微微笑道:“这不就是了。”

“如此,就有劳汲大人了。”薛泽的心一下子轻松许多,至少他不用单独面对皇上的诘问了。

在司马门前分手上车的时候,汲黯仍忍不住在心里奚落薛泽:“这样的官当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通水盛典一结束,汲黯就带着赵王的上书进宫来了。

天气渐热,未央宫前殿又耸立在龙首原的最高处,汲黯拾阶而上,到达殿前时,已是汗水涔涔了,他喘了口气就向站在殿门外的包桑问道:“皇上可好?”

“渭渠通了,皇上的心情好着呢!现正与御史大夫说话。”

“烦请公公禀奏皇上,就说下官有要事觐见。”

“请大人稍待。”说着包桑转身进了殿门。

张的辞呈早在刘彻下诏实行“推恩制”之前就递上去了,可是刘彻一直没有批准,他不免有些心急。

七年了,张觉得在这个位置上干得很吃力。卫戍将军出身的他,不善处理人际关系,更不擅长于文书的撰写。可那些令丞们起草的诏书、敕令等却要他点头后才能送到皇上那里,这比带领羽林军巡逻京城让他难受多了。

日常通俗的话,为什么到了儒者那里,就变得这样绕口和艰涩呢?本来可以直说的事情,他们总是要引经据典,转很大的圈子才回到主题。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儒生们说文章就该这样写。因此,他越来越觉得御史大夫这个官职,实在是个负担。

“皇上!臣不是故作谦虚,臣确实以为应该有一个更合适的人来担当此职。”

“朕知道爱卿的话是肺腑之言。朕曾拟任孔藏为御史大夫,可他上疏给朕说,孔门弟子以经学为业,所以愿意到太常寺去整理典籍、纲纪古训,朕已任命他为太常了。”

“我朝人才辈出,胜于臣者数不胜数,公孙弘就堪担当此任。”

“朕不是没有想到他,只是他年龄大了些。”

张力荐道:“公孙弘博通古今,数次对策都曾震动朝野,依臣之见,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到了这个地步,刘彻对张的苦衷感同身受了,而更难得的是他举荐人才的胸怀。刘彻真诚而又大度地说道:“既然爱卿去意已决,朕就准了你的辞呈。至于公孙弘,朕想先听听丞相和其他大臣的意见后再定夺。”

张如释重负,仿佛一座大山从肩头卸去了:“谢陛下。”

“爱卿上任之时,恰逢新制重开,百业待举。你不辞辛苦,恪职尽责,清廉自律,誉满朝野。朕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张这才注意到,刘彻的衣襟半敞着,露出宽阔的胸膛,一阵凉风吹来,刘彻叫了一声:“好凉快呀!”

他发现张正看着自己,忙笑道:“天气太热,朕这样舒服些。”

这时,包桑已经站在一旁了,刘彻忙问道:“有事么?”

“主爵都尉汲大人求见。”

“你是说汲黯来了?”

目送张出了殿门,刘彻忙对包桑道:“让他先等着,快拿朕的衮服来!”

包桑在心底暗暗发笑,像皇上这样随意又不拘小节的性格,还真得有汲黯这样的大臣管着。

他帮皇上整冠、穿衣、束带,直到刘彻坐在御案后,才发出了宣召的口谕。

汲黯应声进殿来了,刘彻向他看过去,虽说骄阳当头,汲黯却冠冕肃然,衣履整齐,毫发不乱。

“这个吹毛求疵的老头,这时候来会有什么要紧事呢?”

这二人的谈话也很特殊,直来直去,从来不绕弯子。

汲黯将赵王的上书呈送给刘彻的同时,没有丝毫的委婉和曲折:“似这等唯利贪贿之徒,实乃社稷之害也。”

刘彻一看奏章,脸色就变了。

“草菅人命,逼死藩王,万死不能赎其一,朕要杀了他。”刘彻“嗖”的抽出宝剑,横空一个斜刺,带起一股风,从包桑面前掠过。

汲黯躲过迎面而来的寒光,接着大喊道:“皇上,逆贼尚在齐国呢!”

刘彻的宝剑在空中停住了,口中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刘彻又把赵王的上书浏览了一遍,自言自语道:“朕将‘推恩’重任委之于他,他竟然借机大肆敛财,实在有负朕望啊!”

“皇上何必为小人生气呢?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当初皇上将‘推恩’重任交给他的时候,皆因此议是他提出,而他目无大汉律法,有负圣恩,怨不得别人。”

“朕用人失察,才致今日之果。”

“恕臣直言,这主父偃为人奸诈,巧言令色,专以揣摩主上心思为能事。又因藩国积习成疴,加上‘推恩’乃当下削藩上策,故掩盖了他的龌龊行径。”

“爱卿真是深明朕心啊!”

刘彻的思绪渐渐平复了,想想实施“推恩制”前后的诸多情景,他愈发喜欢汲黯的憨直了,也觉得对主父偃的处置迫在眉睫。他立即命令包桑去传张汤到宣室殿议事。

包桑走后,汲黯问道:“皇上是让张大人查办此案么?”

“眼下正是‘推恩制’实行的要紧关头,倘若此风不刹,大汉律法形同虚设,藩王必然借此兴风作浪。”

“这也是臣之所虑,不过……”

“爱卿有话就直说。”

“依臣观之,张大人办案素来重推理而轻证据,重用刑而轻攻心。上次巫蛊案中,御史中丞李文因此而蒙冤。”

“这个朕也知道,但主父偃担任齐相,按制应由廷尉府管理。张汤是廷尉,这案子由他办理也是职责。”

“嗯……不过臣斗胆进言,愿与张大人一起审理此案。”

刘彻想了想,认为多一个人总是稳妥些。但汲黯进一步说下去,就让刘彻感到了他的思虑周密。

“主父偃之罪绝非空穴来风,但尚需证据来证实,毕竟上书只是一面之词。必须经审理参验,方可依律定罪。只有罪当其罚,才能取信于朝野,让罪犯心服。”

刘彻觉得汲黯说得很有道理。如此案中之案,错综复杂。张汤固然办案快速,的确有失缜密之处,容易受到臣僚的指责,有了汲黯,正好作为补充,于是道:“就依爱卿所奏。”

……

又见长安,已是秋风乍起的八月了。

这年对主父偃来说,真是百感交集。

过了骊邑,过了嵯峨的秦皇陵冢,关中大地便在主父偃的面前展开秋气弥漫的画卷。

离时草青麦苗秀,桃花如红雨,归来黍稷麦稻熟,农家荷担回。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间,生命又是一个轮回。天空洒下几点雨星,打在主父偃的额头。

离时高车华辇,归来身被罪衣。命运让他从人生的巅峰跌落到阶下囚的底谷。

哦!前面那座亭子,不就是“布恩亭”么?他离开长安的时候,皇上特派宗正在亭中为他饯行。那御酒的浓香至今仍然在喉头徘徊,而眼前却已物是人非。

过了“布恩亭”,长安就在望了。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是枭首东市,还是老死廷尉诏狱呢?犯下这样的罪行,他没有渴求皇上的赦免,他只求能够在离开人世时有一具全尸。

目光穿过押送队伍,前边两辆车驾上面坐着的就是他的昔日同僚——张汤和汲黯。

后面跟着的是此案的证人,齐国的黄门总管和内史。

主父偃使劲地摇了摇头,他已没有了愤怒、委屈和遗憾。他利用皇上给的机会,实现了对这个曾让他受伤的人世间的报复,这就够了。

正如他在未央宫司马门外遭遇汲黯时所说的,即便身后五鼎烹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临淄登上囚车的那一刻,他对自己的妹妹只说了一句话:“为兄此生已无憾,你好自为之。”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回望故乡,他要将这曾让他伤心的地方彻底从记忆中抹去……

囚车在严密的警戒下进了覆盎门,沿着杜门大街一直向北,朝着京城东北角的方向而来。

主父偃一直闭着眼睛,任人们的猜测和议论在耳边盘旋。

“听说这位主父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呢!”

“红人怎么了?惹恼了皇上,不照样披枷带锁!”

“不知道不要胡说,是因为他贪赃枉法,逼死人命。”

“唉!如今这官,只要有机会,没有不贪的……”

“人心不古啊……”

“说话小心些,你不要脑袋了?”

“你说朝廷会判他什么罪呢?”

……

哀莫大于心死,心一旦死了,肉体就是一个躯壳,什么诅咒、谩骂、议论,他都不在乎了。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囚车已经停留在廷尉诏狱的门前。

囚车被打开,主父偃在狱卒的推搡之下进了牢房。他发现廷尉诏狱比其他牢房好多了,囚犯都是单独关着,而且囚室也比较干净,还有一张尽管粗糙,却可供睡觉的榻床。

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就仰面躺下,继续闭目冥想从座上宾到阶下囚的命运……

汲黯和张汤从京城到临淄,快马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他完全可以选择出逃,但是没有,他知道天网恢恢,逃到哪里都是枉然。

当他在齐相府中看到张汤和汲黯时,就知道一切都败露了。

在汲黯宣读了皇上的诏书后,他没有任何辩解。

公堂就在他曾审讯过黄门总管的厅里,张汤很自信地担任了主审。他冷酷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府役和主簿,然后向汲黯微微点了点头,就开始讯问。

“你回到临淄后,遍召族亲宾客,散金绝交,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

张汤又问这些金子的来历,主父偃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有人上书皇上,说你收受贿赂,可有其事?”

主父偃很爽快地就承认了,这让张汤很吃惊,自他到廷尉府主持审案以来,没有哪个罪犯这么快就认罪的。但眼前这个小个子的齐人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就承认了受贿的事实。

“好个主父偃,皇上将‘推恩’重任委任于你,你不思报效朝廷,却到处受贿敛财,该当何罪?”

“不劳廷尉大人动怒。罪职虽受诸侯贿赂,依律当治罪。然推恩削藩,功在社稷,罪职也无憾了。不过罪职敢问两位大人,王侯、豪富之财又从何来?罪职取他人不义之财,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

从小吏走到今天位置,张汤一直在夹缝中谋求前程。为了博得皇上的信赖,他不惜严刑株连,诬陷他人。他知道这样的结果会在朝中树敌过多,因此他自律甚严,从不贪贿。像主父偃这样直言不讳为贿赂辩护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所谓人各有品,世相繁复。

接下来的审讯就不那么顺利了。

张汤指控主父偃草菅人命,逼死齐王。

主父偃不承认:“此纯属诬告,罪职奉旨到临淄审理后宫淫乱一案,依律行事,尤重举证,不曾有逼死人命之举。”

“大胆!”张汤拍打堂木,步步紧逼道,“既是依律行事,齐王与翁主又怎会死于非命?”

“齐王、翁主乱伦丧德,慑于圣威,自杀身亡。”

“你果真没有诱供?”

“没有!”

“你果真没有逼供?”

“没有!”

“既没有诱供,亦没有逼供,齐王作为一国之君,为何自杀?”

“自寻死路,咎在齐王,与罪职何干?”

“狡辩!”

主父偃的傲慢、冷漠和对指控的拒绝,都让张汤觉得遇到了一个棘手的对手,但这并不影响廷尉大人的自信。他坚信酷刑之下必有真实的口供,他还没有见到过能熬过皮肉之苦的罪犯。

“大胆狂徒,本官晓之以理,你竟拒不招认。来人!拖下去,大刑伺候。”张汤冷笑道。

话音刚落,他的耳边就传来一声“且慢”,一直坐在旁边观看审理过程的汲黯说话了。

“张大人!在下还有几个不太明白的案情,需要嫌犯回答。”

“哦?请汲大人问吧!”

汲黯起身来到主父偃面前:“你传讯黄门总管是在何时?”

“午前巳时。”

“嫌犯画供是在何时?”

“午后未时。”

“你中途可曾离开?”

“不曾离开。”

“何人可以作证?”

“齐国内史和黄门总管均在场。”

“齐王自杀的消息,你是何时得知的?”

“黄门总管画押之后,有人来报,说齐王和翁主在王宫饮鸩自杀,罪职大惑不解,齐王当时并不知道黄门总管的供词,不知为何选择了自裁?”

“如此说来, 你果真与齐王、翁主之死毫无干系?”

“罪职连受贿都不否认,还有什么不能认罪的?然非在下所为之事,决不胡乱承认,还请大人明察。”

“本官和张大人一定会凭据量刑的。”

最后的结果是他的案子要移送京都,奏明皇上。

主父偃对汲黯怀着感激,使他免遭酷刑之苦。

除了当初朝堂上的屡屡争辩,司马道上的邂逅讥讽,他对汲黯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为什么一个只官居九卿的主爵都尉,都让皇上无法在他的面前随意放纵呢?为什么他的矜持和傲岸,却让卫青分外地钦敬呢?原来,在他背后是品节铸就的不可侵犯的伟岸。

但主父偃并不知道,围绕这件案子,张汤与汲黯发生的争辩。

汲黯道:“根据主父偃所述,在下认为齐王自杀一事与他无关。”

张汤不解道:“大人何以见得?”

“没有证据证明主父偃进入王宫对齐王施加压力,而内史和黄门都证明他在审理现场,没有离开。”

“难道他没有在审案前与齐王接触么?”

“虽然齐王后宫乱伦早有传闻,但作为主理此案的朝廷大员,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怎能以此要挟齐王呢?况且,他面对的是诸侯国君,岂可当作儿戏?”

汲黯十分了解张汤的官品,知道单靠自己是很难说服他的。在与张汤争论过程中,他一直在寻找可以支撑自己的说法。

“在下记得,高皇帝七年(公元前200年)曾有制曰:县道官狱疑者,各谳所属两千石;两千石官以其罪名当报。所不能决者,皆移廷尉,廷尉亦当报之;廷尉所不能决,谨具为奏,傅所当必律、令以闻。此案既然一时不能判决,在下以为,当奏明皇上决断。”

就这样,他被解到了京城……

牢房的光线越来越暗,长安的夜晚即将拉开帷幕。牢门打开了,狱卒送来了牢饭。那粗糙,那味道,让他不堪忍受。

简单地吃了几口之后,他又接着想心事。比起其他官员,虽然他在刘彻身边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了解皇上的个性,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官吏腐败。

所以,他不存在求生的奢望。况且,眼下正是秋天,因此处决的日子将很快到来……

不错,关于主父偃的审理结果连同狱词,几乎没有丝毫耽搁就送到了刘彻的案头。这毕竟是一个有大功于朝廷的大臣,他的计策打破了自文帝以来削藩不力的局面,刘彻不能不认真慎重对待。

于是,在主父偃解到京的第三天,他就在未央宫宣室殿召集大臣议决此案。除了张汤、汲黯外,公孙弘也参与进来。

之前,刘彻详细地阅看了张汤和汲黯的奏疏,并认真查对了适用本案的大汉律令,他在反复研究了狱词,综合了各种文字和口头依据之后,然后对汲黯办案的实事求是与张汤酷严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朕看了奏疏,又听取了二卿的陈奏,对主父偃收受诸侯贿赂之罪有了一个大概了解,罪当其罚,然其并无迫使齐王自杀之行为。朕姑念他谏言推恩,功在朝廷,欲赦其死罪,贬为庶民,永不续用,众卿以为如何?”

“不可。”张汤立即上前道,“臣在审理此案时,发现其人气量狭小,阴险狡诈。乡人仅在他途穷之时有所轻慢,他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似这等人物,应当诛之。”

刘彻放下手中的卷宗说道:“爱卿之言不无道理,但‘推恩’一议乃主父偃谏之,若是杀了他,朕恐诸侯以此为口实,非议削藩之策。”

“皇上明察。”张汤进一步申述道,“先王之道,不因人而废言。昔日秦孝公变法图强,商君佐之,后商君虽死,而秦法不废。为什么?法者,国之形范,非私器也。‘推恩’之策虽由主父偃提出,然却由皇上颁诏实施。主父偃虽诛,然于‘推恩’无损。”

刘彻沉吟片刻,转而问汲黯道:“爱卿之见如何?”

“张大人说得很对!臣也认为主父偃当诛。臣当初之所以要对主父偃是否逼迫齐王自杀一事进行甄别,是在于要罚当其罪,使其罪有应得。今皇上欲赦免其死罪,臣恐天下不服。”

刘彻皱了皱眉头道:“我朝亦有赦免死罪的先例,公孙贺、李广就是如此。”

“那不一样。”汲黯近前一步,言辞恳切道,“荀子曾说过,类不悖,虽久同理。类不同者,则不可比也。公孙贺、李广,戎马一生,屡建战功。上谷一役,公孙贺虽然无功,然我军无损;李广万军之中,幸免于难,皇上尚不能宽恕其罪。今主父偃违背圣意,私受贿赂,败坏政风,若不以重罪处之,臣恐此风蔓延滋长,危及社稷。”

“两位大人说得有理。”一直沉默的公孙弘也接过汲黯的话道,“主父偃属首恶,皇上若不诛之,则无以服天下矣。”

事情到了这一刻,刘彻的心里就明白了。这三位平日意见经常相左的大臣,今天竟然在主父偃的问题上如此一致,足见主父偃为祸之大,不除不足以服天下。

的确,政风清浊,关乎存亡,因主父偃一人而导致风气败坏,这是他决不愿意看到的。

“诸位爱卿心系社稷,朕甚感欣慰,就依卿等所奏,将主父偃斩于东市,族其户,以儆效尤。”

可这时候,汲黯又说话了:“斩主父偃即可,然族其户不可。”

张汤问道:“这又是为何?”

汲黯道:“据臣所知,主父偃在京并无家小,家乡也只有一个妹妹。如果因为此案而株连,臣恐激起民怨。”

“爱卿之言,不无道理。那此案就诛杀主父偃一人,其他人不再追究。”

刘彻又征询了对齐国的善后事宜。三位大臣认为应趁齐王自杀之际,除国设郡,将削藩向前推进。

“谏言出于臣下,国策定于朝廷。传朕旨意,齐王自杀无后,国除设郡,归属朝廷。”

刘彻转而对汲黯道:“爱卿主掌赏罚。朕命爱卿将主父偃所犯罪行,比照我朝律令,以文书形式广发各个郡国,以此为戒。从今以后,有如主父偃者,诛无赦。”

众位大臣无不为刘彻此举敬佩,这既警示了各诸侯国,又将削藩之策更进一步,实为一举两得。

可刘彻怎么能忘记主父偃在新制没有进展之时,提出的“推恩”之策呢?但主父偃的所为,让他既感愤怒,又感惋惜。

国法至上,而人情不废。他还是叮嘱张汤不可将主父偃视同普通罪犯,在饮食起居上给予优待,又要公孙弘到廷尉诏狱宣诏,明指其罪行。

公孙弘闻此感动道:“主父偃虽罪不容赦,然闻陛下如此盛恩,亦无憾矣!”

讨论结束后,刘彻让公孙弘留了下来。他将新的职官任事提到了公孙弘面前:“御史大夫张已向朕提了辞呈,朕也知道张精于武备而拙于文事,履职行事,颇多不便。朕允了他的辞呈,爱卿以为何人可继任呢?”

公孙弘想了想道:“皇上以为汲大人如何?”

“这两人是怎么了?”刘彻心想。前不久,他们还当面相互诘难。

其实,公孙弘已看出了刘彻的意思,遂直截了当道:“皇上一定想起了汲大人前不久在宣室殿当着您的面诘难臣的事了。其实在臣看来,此正是汲大人可敬之处。臣事后细细想来,汲大人的指责虽有些过分,然臣寒酸过度,也有损我朝声誉。”

“朕看出来了,二位爱卿皆为性度恢廓之人。”

刘彻尤其看重公孙弘的谦恭和谨慎,尤其是在主父偃一案中,更让他感受到公孙弘的严于律己和清廉奉公,于是对谁接任御史大夫之职便心中有数了。

刘彻认为,就处置国事的能力而言,汲黯确实在公孙弘之上,但他太刚直,锋芒外露,位列三公之后,协调朝野多有不便。

相比之下,公孙弘就更成熟些。他不仅学识渊博,政风端庄,处事中庸,而且在许多场合都从容淡定。他的年纪是大了些,可如果朝廷全是年轻少壮,有那么一两个老者在旁,会使他的决策更稳妥,更完善。

至于丞相那里,他除了点头同意之外,大概是不会提出异议的。

等主父偃的事有个了结,就让公孙弘走马上任,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

转眼刘据都一岁多了。他不但越来越像刘彻,而且聪明伶俐。时序进了十月,他就开始牙牙学语,见了卫子夫,就嘟哝个不停,看见刘彻,也是好一个亲热。

周岁那天,朝臣们纷纷送来贺礼,刘彻在未央宫前殿摆了盛大的筵席,卫子夫抱着皇子与大臣们见面,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献了颂词。

刘彻之所以如此张扬,确实是因为这个儿子来得太迟,让他长期空落的情感得到了抚慰,他也想借此告诉觊觎权鼎的诸侯王,大汉江山后继有人。

这天朝会刚一结束,刘彻便移驾椒房殿。一进殿门,他就看见乳娘站在一旁,卫子夫正抱着刘据亲热。

卫子夫亲吻着儿子粉盈盈的脸蛋,但刘据却不买账,头摇得像拨浪鼓,躲避着母亲的温情。卫子夫沉浸在母子相聚的欢乐中,这亲吻也让她想起了与刘彻那些浪漫的日子。

她太投入了,以致没有听到黄门的传唤,直到乳娘提醒后,她才慌忙地迎接皇上的到来。

刘彻抱起刘据逗道:“叫父皇。”

“父……父……”父皇这两个字太绕口,刘据说得磕磕绊绊,逗得刘彻大笑。

“据儿还是跟娘亲啊!”

刘彻的胡须扎在刘据脸上,他痒得“咯咯”直笑。这情景给冬天的椒房殿,带来融融春意,让卫子夫心里暖烘烘的。

卫子夫忽然想到今天是向太后请安的日子,忙道:“皇上是要臣妾一同去向母后请安么?”

“不仅是皇后,还要带上据儿,母后有好些日子没有看到孙子了。”

“诺。”

于是,卫子夫与刘彻同乘轿舆,乳娘抱着刘据与春香同乘一轿舆,在黄门和宫娥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向长信殿去了。

而此时,修成君金俗正在母亲面前哭哭啼啼。

她一进长信殿就扑倒在太后面前,哭着喊道:“母后!救救仲儿!母后……”

太后懵了,一大早哭天抹泪的,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冬日,金俗心中的寒冷比从塞外来的寒流更让她感觉到冰冷。

这些日子,她常常就着暖炉一个人呆呆地想着心事。

想母亲当初抛下她到宫中做了美人的往事;

想同母异父的兄弟,当今的皇上从安陵接回她的情景;

想进宫后与姐妹相处中遭遇的冷遇;

想她的女儿娥儿心力交瘁的婚姻……

为什么同样是人,命运竟如此迥异呢?

娥儿怀着一颗破碎的心从淮南国回来了,几个月来,她都不敢直面娥儿以泪洗面的模样,不敢聆听她饱含心酸的叹息。

而最让她担心的是,娥儿自从回来后,从不见人,甚至太后这里也不来了。这样下去,该怎么得了?她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也太不把太后和皇上放在眼里了。

她想去找皇上讨个说法,可皇上整日为“推恩”之事奔忙,为与匈奴的关系废寝忘食,她无法为这些事去烦他。

她决计来找太后,在这个宫中,只有太后能够为她做主。她从席上站起来,朝外间喊道:“翠儿!”

“奴婢在!公主有何吩咐?”丫鬟翠儿应声道。

“备车!本宫要去长信殿。”

“诺!”

翠儿正要转身离去,金俗又叫住了她问道:“子仲呢?”

“这……”

“快说!他又到哪里鬼混去了?”

“奴婢不敢说。”

“快说,否则……”

翠儿顿时慌了神:“少爷几天都不露面了,奴婢实在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这个孽障!你去准备吧!”

过了一会儿,车驾就停在了府门外。修成君对着铜镜,整理了容装,才迈着缓缓的步子出了暖阁。

她抬头看了看天,入冬以来少有的晴朗使大地透出微微暖气,而今天的风似乎也比前几日小了许多,只是院内池中银白色的结冰告诉她,冬天来了。

修成君的一只脚刚刚迈出府门,就见府上骑奴王爽的坐骑一声嘶叫,停在了车驾旁。他翻身下马,来不及行礼,就喘着气喊道:“公主,大事不好了!”

修成君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忙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少爷出事了。”

“你说清楚,少爷怎么了?”

“少爷为报郡主被遣之仇,夜里带着刺客潜入淮南王在京城的府第行刺,不料刘陵早已回了寿春,少爷一怒之下,杀了府中总管及以下数十人。他被巡逻的羽林军拿住,关在廷尉诏狱了。”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修成君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长呼一声“仲儿”,便昏倒在地了。醒来后,她也顾不得仪容,就一路涕泪怆然地奔到长信殿来了。

“母后!只有您可以救仲儿了。”

太后甩开金俗和紫薇的手,一刹那恢复了久违的威严:“不要哭了!大殿内哭声恸天,成何体统?”

哭声戛然而止,金俗惊恐地望着太后,不知道她会怎样应对这些事情。

太后从紫薇手里接过丝绢,擦了擦额头道:“传詹事来。”

不一刻,詹事陈掌就赶到了。

“速到廷尉府传哀家口谕,子仲乃皇家外孙,哀家的至亲;刘陵乃淮南翁主,刘氏宗亲。此案干系重大,不可草率,应由宗正寺与廷尉府会审,然后奏明皇上,才能定夺。”

然后她又要紫薇安排御医,为公主诊脉司药。

陈掌刚刚离开,包桑悠长尖细的声音,穿过长长的甬道,就传到长信殿了。

“皇上驾到!”

……

太后对金俗道:“你暂且回避,待哀家问明情由,自会决断的。”

金俗只好唯唯而退。

刘彻携着卫子夫走进大殿,就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太后双目紧闭,一脸冰霜,远不是往日盼望看到孙子的喜悦。

卫子夫将刘据递给乳娘,随着刘彻在太后面前跪下了。

“孩儿向母后请安。”

“臣妾向母后请安。”

卫子夫抬起头,忐忑不安地望着太后,对乳娘道:“把据儿抱过去,让太后瞧瞧。”

太后微微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面前的儿子和儿媳,口气却如冬天一般的冰冷,她挥了挥细长而干瘦的手道:“罢了!站起来说话。你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儿子。”

“一大早的,母后这是和谁生气呢?”

“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是猪狗么?”

“母后的话孩儿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哀家看你是在装糊涂!哀家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仲儿?”

刘彻明白了,太后是为了子仲行刺之事而生气。只是他很惊异,太后怎么如此快就知道了消息。

“母后是从何得知这消息的?”

“这你就不必管了,回哀家的话,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事情也的确来得突然。朝会时,未央宫卫尉苏建将子仲行刺的消息公布在朝堂上,这就让刘彻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姐姐的爱子之情呢?

而在他的几个姐姐中,修成君是唯一与刘氏宗族没有血脉关系的,因此她总是与公主们之间有着一张看不见的隔膜。平日在长信殿见面,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可话总说不到一起。

在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的心中,她们从来没把修成君当成姐妹,她们仍然用看“乡野女子”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中途进宫的姐姐。

不错,他丰厚的赏赐总让她感受到皇恩的浩荡,但百顷的公田,三百奴婢,还有一百二十间幽深的府第,怎抵得住这些冷落的目光呢?

他是皇上,岂可因情废法,前日他刚刚处置完主父偃,目前正逢推恩削藩的关键时刻,他不能因为子仲而给那些心怀叵测的诸侯王可乘之隙。他知道廷尉府在这件事上很为难,如果他不站出来说话,他们会举棋不定,甚至重罪轻判。

因此,他在读了廷尉府的奏章之后,又把张汤和宗正召到宣室殿,要他们依律论罪,绝不可法外施情。没有想到,太后马上就过问这件事了。

“孩儿记得,当年商君在秦变法,曾感叹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上不能遵法循律,国何以固,社稷何以久?孩儿已命廷尉依律问罪,决不姑息。”

“要是哀家让皇上宽大呢?”

“孩儿御臣理政,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大胆!”王娡拍着案几,愤然站了起来,“没有哀家,哪有你今日?哀家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母后是要重蹈太皇太后覆辙么?”

“你……”王娡没有想到,刘彻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直顶在她的心口,让她一时缓不过气来。

她颓然地跌坐在席上,大怒道:“气杀哀家了!”

卫子夫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争吵,心中十分着急,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从进椒房殿的那一刻起,皇上就明令后宫不能参与朝政,她这个时候插言,只能招来严厉申斥。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劝解太后不要动怒伤了身体。

太后一声叹息,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硬来只会使事情陷入僵局,她遂换了缓和的口气与刘彻说话。

“哀家清楚,皇上考虑的是国家社稷,考虑的是大汉律法,哀家又何曾没有想到这些呢?可皇上也该清楚,当年俗儿在乡间所受的苦难,加上娥儿又被送回长安,姑念哀家早年亏欠的情分,你就网开一面,赦其死罪,贬为庶民,永不进宫吧?”

“母后之言差矣!记得建元二年,孩儿被太皇太后削去权柄,终日赋闲。母后曾对孩儿说,天下者,乃百姓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娥儿归京,过在刘迁,与淮南王府总管和府役何干?那些府役都是百姓子弟,无辜死于非命。孩儿若是徇私而置大汉律令于不顾,天下闻之,人心离散,社稷还有望么?”

“这……”

“母后当年对太皇太后干涉朝政屡有微词,如今母后身居后宫,就当母仪天下。若是此风一开,新制就废矣!”

“这……”

“母后春秋已高,自当颐养天年。至于朝廷的事情,孩儿自会上对得起祖宗,下不负黎民的。”

太后语塞了,她提不出任何可以宽恕子仲的理由。连她自己也在内心认为,这个与刘氏宗族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子仲太无法无天了。

她是过来人,她曾亲身感受到当年太皇太后的滥施权威,现在她怎能重犯自己曾经十分厌恶的错误呢?

唉!她再一次哀怨命运,它总是时不时地捉弄自己。看看卫子夫的亲属们一个个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可自己族中之人呢,从已故的田蚡到健在的族兄,从外孙女到外孙,怎么就没有一个争气的呢?

现在,拯救子仲的最后一道门被刘彻关上了,她忽然陷入了慌乱。听着皇上离开大殿的脚步声,那种说不清的失落顿时压在胸前,她觉得很累,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金俗绝望地从殿后奔出来,放声大哭道:“我儿完了!我儿完了!”

王娡大声地呵斥道:“哭什么哭?平日放纵,事到临头却……” 157bNuqx8Jlj2ojqy9/EO+hWDInZR5tOEtqYrL3thuupa32WA4msMAFaiE95BF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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