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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铁骑重击破楼烦 卫青封赏犒三军

天下河水九十九道湾。

波澜壮阔的河水,贴着灵武县城向北而去,直到阴山南麓,才曲而东流为北河,勾勒出河南地辽阔的轮廓。

初春时节,蓝天之下,站在窳浑城头北望,阴山托起长城雄壮的躯体,蜿蜒而去。过了阴山,就是广袤的漠南草原,再往北,就到了匈奴的单于庭了。而白羊王和楼烦王的部落,就驻守在这方水草肥美的土地上。

他们和匈奴人并不是同一族群,在心理上始终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匈奴人也并不希望他们介入汉匈之间的战争,而只想让他们成为后勤物资的补给地。

在汉朝君臣的心中,楼烦人和白羊人是匈奴的旁系,所以汉匈战争的重心一直都在匈奴人所处的东线,汉朝虽从来没有将他们视作主要威胁,但从来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存在。

楼烦人和白羊人早已习惯与匈奴人一样将自己视为太阳神的儿女,可是匈奴人在单于庭举行祭祀仪式、祈祷祖先庇佑匈奴人草肥马壮时,却没有邀请白羊王蒲尼与楼烦王符离赴会。

不去就不去吧,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祖先,不去反倒少了许多进贡和那种貌合神离的不快。但是,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种族的根,他们在窳浑城外的草原上摆开了盛大的庆典场面。

月亮还在西天的时候,楼烦人已经拉开了狂欢的序幕。肥美的牛羊肉味和着马奶酒的浓香,在空气中弥漫,这欢乐的气氛催开了他们高亢的歌喉,数百人起舞的队伍绕着楼烦王符离的穹庐旋转——这是一个让人心醉的日子。

阴山高啊河水长,

牛羊肥啊汉子壮。

是太阳神给了楼烦人美丽的草原,

是太阳神给了楼烦人温暖的阳光。

是英雄的符离大王,

给了我们幸福和安康。

……

当太阳露出半个脸庞,草原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时,就到了楼烦人和白羊人心中最神圣的时刻。在悠长雄壮的号角声中,符离和蒲尼走出穹庐,人群中立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大王!大王!”

女奴捧着银盆上来了,符离和蒲尼先后用从屠申泽里打回的清水洗了手,然后接过马奶酒,指尖蘸了蘸然后洒向天空。

太阳跃上草原边缘,普照世间万物之际,符离虔诚地朝着东方顶礼膜拜道:“神圣的太阳神啊!请赐给楼烦人幸福;圣洁的太阳神啊!请赐给楼烦人光明;英雄的祖先啊!请你们保佑子孙兴旺!”

在他和白羊王的身后,是齐刷刷跪倒的族人,他们将脸贴在大地上,感受着大地的脉搏。太阳温柔地将恩泽一缕一缕地投向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虔诚。

祭祀仪式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人们又开始载歌载舞,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这天,他们都表现出少有的阔绰与大气,他们把大块的羊肉塞到别人的手中,而后又把别人的敬酒大碗、大碗地灌进自己嘴里。

“喝!喝他个昏天黑地!”

“喝!喝他个碗底朝天!”

“哈哈哈……”

符离看着臣民们沉浸在欢愉之中,拈着胡须笑了,他对蒲尼道:“大王请!我们接着喝!”

他们不用臣下敬酒,只要王妃作陪,为的是说话方便。

王妃美丽的眼里飘着迷人的色彩,蒲尼色迷迷地看着她笑道:“王兄好福气啊!”

“哈哈哈!给大王敬酒!”

“大王请!”王妃送来主人的热情。

“喝!你我兄弟今日来个一醉方休!”

“大王就不怕汉人偷袭么?”

“哈哈哈!汉人离我们还远着呢!他们恐怕现在正在渔阳呢!大王没有听说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正在渔阳进击汉军么?汉人早顾不上这边了,你就放心喝酒吧!”

蒲尼觉得楼烦王说得有理,赞道:“大王真是英明!即使汉人西来,他们也要先经过右屠耆王的领地。来!寡人敬大王一杯,愿我们部族亲如兄弟,世代修好!”

符离举起银碗,将马奶酒一饮而尽,随后便放声大笑起来。

“听说大王先祖曾受封于周朝,果有此事么?”蒲尼忽然想起左屠耆王说过的楼烦故事。

“说来话长啊!”符离眼里充满了兴奋,提起祖先与中原的关系,他的脸上流露出自豪,“寡人的先祖曾是周天子的诸侯,要说楼烦人与汉人之间,还真有些缘分啊!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为何又不说了呢?”

“寡人现在都归附匈奴了。”

“那又有什么?大王是怕单于知道吗?”

“那倒不是,冒顿单于时,就知道楼烦人的来历了。”

“那就说来让本王听听?”

“大王果真想听?”

蒲尼点了点头。

“好!”符离放下酒碗,就拉开了记忆的帷幕。

是的,楼烦人也有辉煌的过去。当年,他们也曾是驰骋北方的大国。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不仅让楼烦人丧失了称雄北方的地位,而且把他们变为毫无自尊的附庸。

“大王还记得那个秦始皇么?”

“刚过去不到百年,怎能忘记得了呢?”蒲尼道。

“当年他巡游天下,欲修一条直抵九原的直道,于是严令咸阳以北的百姓服役,寡人的祖父就在服役队伍之中。他们每日被秦军驱赶着堑山湮谷,开凿道路。有一天,一个伍长借酒撒泼,将寡人的父亲绑在树上,鞭笞得皮开肉绽。先祖愤而出逃,隐于山泽,以图自救。之后,始皇病死,秦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先祖随义军四处征战。到项羽和刘邦争霸天下的时候,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建立起一支由楼烦人组成的军队。因此,依寡人看来,这刘汉的江山也有楼烦人的一份。”

蒲尼举起银碗,喝了一口马奶酒,抹了抹嘴道:“大王所言,让寡人想起了我白羊人的过去。与你们一样,白羊人当年也跟着刘项灭秦,欲图改变奴役的地位。楚灭汉兴,刘邦在平城被匈奴围困,这使我楼烦人、白羊人再度复国,趁机脱离汉朝,占据了河南地。并在和亲的大势下归附了匈奴。”

符离道:“惟同命同运,匈奴人才将楼烦白羊视为一体。”

这似乎是一种天然的选择,因为他们的民族性格无法融入汉人耕耘稼穑的习俗中,他们与奔驰在草原上的匈奴人一样沉醉于羊群的奔波和大漠的风沙,他们过惯了天苍苍、野茫茫的生活,这让他们觉得只有归附匈奴,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异类,才不会成为孤儿。

那时候,这个世间还没有符离,而白羊人也还没有蒲尼。

楼烦人坎坷的命运经历让蒲尼明白,为什么他们对天神那么虔诚,为什么他们对大地那样情深。部族的故事在两位大王的口中传递着,直到太阳落山,月亮从屠申泽面升起时,两人都酣然进入梦乡了。

王妃无奈地望望鼾声大作的符离和蒲尼,轻轻地叹息着,看来今夜不会再有与夫君缠绵的时光了。

半夜,起了风,风和沙在窃窃私语。

风说,快叫醒大王,汉人来进攻了。

沙说,大王终日为子民辛劳,让他睡个安稳觉。

风说,汉人可是来抢楼烦人的土地和牛羊的。

沙说,危言耸听,汉人不是在渔阳么?

风把沙使劲抛到一边,拍打着穹庐,发出沉闷的声音。

沙说,打扰大王的睡觉,你想找死么?

符离亦真亦梦地睁了睁醉眼,骂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惊扰寡人?”

“砰砰砰……”这回他听清了,是有人在敲门。

“大王在睡觉,大人您不能……”

“汉人都杀来了,还睡什么觉?”

“谁!黑灯瞎火的!”

“大王!是当户乌力图。”

“让他进来。”

卫士这才让开,乌力图一头扎进穹庐,就扑倒在地毡上了大叫道:“大王,大事不好了!”

蒲尼也醒来了,看着乌力图的神色,遂问道:“当户干吗如此慌张?出了什么事吗?”

“大事不好了!汉军已经攻下了高阙!”

符离笑道:“说什么梦话,你喝多了吧?阴山奇峰峻峭,道路崎岖,高阙在两峰之间,自古易守难攻。难道汉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再说,汉人就算要占领高阙,也要从这里经过,为什么寡人一点也不知道?”

“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欺骗大王!这是高阙逃出来的士兵亲口告诉小人的。”

“汉军真的占了高阙?!”符离和蒲尼一下子呆了,跌坐在地毡上,“难道右屠耆王也没察觉么?”

“怎么会是这样呢?”

蒲尼嘟囔着出了穹庐,朝守卫穹庐的亲兵喊道:“备马!”

未等符离清醒过来,他已驱马北去了……

白羊人和楼烦人筹备祭祖盛典的日子里,卫青的铁骑正从楼烦人与右屠耆王领地的交界处穿过,朝漠南通往河南地的咽喉之地高阙城进发了。

这是下弦月的日子,夜色很深,只有依稀的星光,山川和草原在视野中混沌一片,只有河水沉闷的呜咽声。

前面隐约传来细微的喘息声,不一刻,校尉苏建的前哨就来到卫青面前禀告道:“将军,队伍已经过了广牧,离临河不远了。”

卫青低声问道:“右屠耆王可觉察我军踪迹?”

“禀将军,右屠耆王所部裨小王、都尉,也因祭天地喝得酩酊大醉,对我军行踪毫无觉察。”

“传令给苏建,叫他避开右屠耆王耳目,直取临河。”

“遵命。”前哨应声而去。

卫青又对李晔道:“传令给张次公,明晨到临河开军前会议。”

大约在凌晨寅时,担任前锋的苏建已到达临河城下,借着晨曦的微光远远望去,城池坐落在平坦的草原上,这曾是赵武灵王南窥强秦的前沿重镇,后来秦一统天下后,成了中原防备北方的要塞。如今它早没了当年的雄姿,早年的房舍被一顶顶穹庐所取代。

守城的右屠耆王部完全没有想到,汉军会在睡梦中骤然降临。苏建也知道长途奔袭,贵在突然。于是他借着夜风,令弓弩手将“火箭”射入城中,匈奴军连片的穹庐顿时陷入火海之中。守城的当户苏比还以为这是天降神火,他一方面调集人马救火,另一方面令祭师祈祷。而汉军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攻进临河城了。

当苏建骑马持刀冲进匈奴军营时,苏比才明白是遭到了汉军的偷袭,他顾不得穿戴盔甲,就仓促上马迎战。他挥动长枪直刺,被苏建一刀挡开,他被震得手掌发麻,便知来者不是等闲之辈。

两人在马上厮杀数十回合,苏比环顾周围,遍地都是匈奴军的尸体,他无心恋战,正欲掉头夺路逃生,苏建从身后赶来,大吼一声,手起刀落,取了他的首级。

黎明时分,战事已经接近尾声,苏建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叫来曹掾,让他速速起草战报,快马送往卫青大营。

第二天上午,卫青的大帐已经移到了临河,各路将军聚此商议下一步行动。

卫青担心胜利来得太容易会让校尉们轻敌,使战争偏离皇上的意图。所以会议一开始,他就将皇上的战略意图再次摆到大家面前:“我军夺取临河乃初战小胜,大家切不可松懈。皇上在发兵前一再明令,此战要将白羊人和楼烦人赶出河南地,扫除渔阳、辽西与上谷之间的障碍。下一步我军主攻的目标就是高阙城,此地乃楼烦人、白羊人与匈奴单于庭联系的咽喉要地。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苏建道:“我军攻下临河后,末将曾审问过俘虏,听说高阙在山谷中间,两边山势陡峭,因其状若门阙,故自古以来就有此名。自战国至秦,李牧和蒙恬都曾在此驻军。楼烦人复国后,这里就成了通往匈奴单于庭的关口,历来易守难攻。”

“苏将军所言俱实,因此我军只可智取不能强攻。这河南地不仅仅有楼烦人和白羊人,还有匈奴右屠耆王部在此长期驻军。我军此战俘虏千人,其间必有楼烦人。本将意可将前军扮成楼烦军,趁夜色朦胧,赚开关门。只要高阙一得,白羊人、楼烦人就会不攻自乱。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张次公道:“此举确是克敌妙计,只是这喊城的人不知由谁来担任?”

苏建道:“这个倒无妨,末将在夜审俘虏时,有一楼烦什长,其祖先乃是汉人。当年楼烦复国时,他被裹挟到此。多年来,他一直希望回到中原。此人军阶虽低,却精通汉语与楼烦语。”

卫青听了自是十分高兴:“那就让他去!”说罢,卫青站了起来,在帐内踱了一圈,便在李晔面前站住了:“李息现在到哪儿了?”

“按您的部署,李将军从云中进军,现在已经到了五原。”

“好!”卫青在五原的位置点了点道,“速将我军取高阙的意图飞报李将军,要他沿五原至临沃一线西进,形成对楼烦人和白羊人的包围。张校尉……”

“末将在!”

“你部明日移军陇西,负责拦截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的驰援。”

“诺!”

“上谷之役后,皇上要我军多夺匈奴战马。此次出征,皇上又一再交代,此战除了收回河南地外,就是要多掳匈奴战马以充实我军,这一点请诸位务必明白。”

“诺!”

“传令下去,今夜亥时造饭,子时出兵。”

“诺!”

当夜,汉军前军换成楼烦人的衣装,一路奔袭,在第二天卯时就到了高阙城下。若明若暗的火光中,扮作高阙关主将的楼烦什长上前喊话,要守关军士打开关门。

军士借着火光望去,只见夜色朦胧中,一位身着楼烦盔甲的将军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只是看不清面目,军士心中不免狐疑,就朝着城下喊道:“将军不是去祭天地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什长骂了一句,吼道:“汉军都打到门口了,还祭什么天地?大王有令,命我军严把关阙。老子奉了大王之令,连夜赶回,你还不快开门?误了大事,老子活剥了你!”

“将军一路辛苦,待小人禀明副将大人,马上开门。”

约莫一刻时间,吊桥终于放下来了,苏建一马当先冲了过去。汉军也趁势潮水般地冲过吊桥,涌入城内。高阙城守军此刻尚在梦中,一个个不是束手就擒,就是身首异处。将士们按照安排,直奔马厩,夺得了上万匹战马。东方晨曦初露的时候,汉军的大旗就呼啦啦地在高阙城头飘扬了。

作为全军统帅,卫青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虽然胜利洗涤了一路的征尘,清晨的太阳也给眸子里投进了光彩。但这喜悦就像雷电倏忽闪过,眉头瞬间又紧锁了,这情形让紧随在身旁的李晔陷入困惑。

“将军是累了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卫青摇了摇头:“不!本官是在想楼烦王和白羊王现在何处?此地距窳浑大概有多少路程?”

“不足八百里!”

“如果白羊王和楼烦王都在窳浑,一旦他们明白过来,一定会集结军队反扑。我军不可在此地滞留,留一千人守关,其余军马迅速南下收复河南地,绝不给楼烦人任何喘息之机。传令苏建,立即挥兵南进,所有将士的坐骑都换成匈奴战马。”

……

汉军渡过河水,果然遇到了楼烦人激烈反抗。

当高阙失陷的消息传来时,符离第一个反应就是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保卫家园,他的命令星夜传到各个部落,牧民们意识到,一场灾难正在降临。

汉子们告别了自己的父母,告别了心爱的妻儿,告别了温馨的穹庐,向指定的地点集结;而那些留下来的妇孺老幼急忙地收拾行装,踏上了躲避战火的路途。

“神圣的太阳神啊!保佑楼烦人度过这一劫吧!”

走在人群前面的老者忽然面向东方匍匐在大地上,悲哀的哭声穿过空旷的草原,传到每一个逃难者的心里。于是,哭声很快地蔓延到各个角落。一直前后照应的部落酋长见此情景,怒吼道:“野狼来了,你们还在哭什么?赶快走!谁敢再哭,就让他尝尝鞭子的味道!”

酋长率领亲兵冲上一道山冈,高声喊道:“兄弟们,我们的儿子跟着大王保卫家园去了,我们要看好牲口,有大王在,楼烦人一定能赶走汉人!”

人群中的哭声渐渐平息。夕阳西下,牛羊和马队缓缓地移向远方,从云彩飘落的天际传来悲壮的歌声:

哪有惧怕风雨的雄鹰啊!

哪有害怕狼群的猎豹啊!

当家园跑来狼群的时候,

我们挥动手中的战刀。

血!染红了草原的土地。

战马,踩碎敌人的头颅。

楼烦人的汉子啊!

站在草原上,是一座山。

躺在大地上,是一道梁。

谁敢侵犯我的家乡,

就让他们尝尝我们手中的箭。

……

但是,这歌声后面跟着的却是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像决了堤的河水由远及近,给人们带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酋长向远处张望,不禁惊呼一声道:“不好!汉人的骑兵来了。”他已顾不上牛羊,就朝身后喊道,“女人和老人们藏到山冈背后,所有汉子都拿起兵器,随我迎敌。”

汉军马队在离酋长一箭之地处停住了。

“留下牛羊马匹,放你们一条生路。”说话的是一个军侯,随军的译官立即将话传给酋长。

“要夺我们的牛羊马匹,先得问问我们手中的刀愿不愿意!”

“此乃秦朝故地,我们奉皇上之命前来收复。”

“楼烦人没有要过汉朝一寸土地,你们……”

军侯并不答话,他挥动宝剑,直指前方。汉军将士们立即冲下高坡,杀入酋长的队伍。刀与剑的碰撞,人与人的格斗,喊杀声被风吹到山冈背后,一个幼童吓得哇哇哭了起来,立即被他的母亲捂住了嘴巴。老者小心地匍匐到山冈的灌木丛中,一幅残酷的战争场面就摆在了他面前。

酋长和他的亲兵们被汉军团团围住,几次试图突围,都被严密的军阵逼了回去。在厮杀和周旋中,马蹄将双方士卒的尸体踩成肉酱。倔强的楼烦人迎着汉军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孤身一人的酋长还在奋力厮杀。当他最终意识到难逃一劫时,就把最后一剑留给了自己。酋长倒下了,他的脸朝着东方,去追随着祖先的亡灵去了。

忠实的牧羊犬们被激怒了,它们在体格强壮的雄犬率领下,朝汉军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吠,那疯狂的野性在一瞬间变成复仇的凶狠。

不过它们很快地就被斩杀殆尽,草原随即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一位汉军伍长道:“刚才好像听见山冈后面有哭声,要不要去看看?”

军侯将剑刃在战袍上擦了擦道:“卫将军有令,我们只要牛羊和战马。你立即率领部属护送牛羊马匹回营,不得有误!”

“诺!”

……

而符离此刻正率领着部属转战在修都一带的草原上,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试图用速度拖垮汉军,率领着精锐的骑兵在修都和高阙之间的草原与汉军周旋起来。符离很自信地对当户们说道:“只要这样拖上半个月,汉军必然退兵。丰美的草原永远是楼烦人的,谁也休想夺去!”

但是这一回符离错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卫青和李息每占一地,就把夺得的战马全部用来装备汉军。前日黎明,符离率领的部伍在北撤途中,与苏建的军队遭遇,双方激战两天两夜,长期的和平让楼烦军早已失去了祖先当年敢于攻战的勇气,他们根本不是期门军的对手,到了第三天傍晚,符离突围到青盐泽畔,死伤已近二成。

夜色如水,萧瑟的寒意伴随着符离走进了深秋。他自己说不清,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汉军终于停止了攻击,周围一片死寂,几里外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汉军星星点点的篝火。楼烦军疲倦地收缩在一道丘梁后面,符离靠着一棵树在歇息,一闭上眼,耳边就会响起汉军不断的喊杀声。

有一个黑影朝他走来,符离警惕地抽出短刀,厉声喝道:“是谁?”

“大王!是末将。”

那是乌力图的声音,他拿出水囊,递到符离手里。

“大王,我们都错估了汉军的战力,现在看来,北去的道路已被堵死,也许进入河西,是一条求生之道。”

“休屠王和浑邪王会收留我们么?”

“汉人有‘唇亡齿寒’的故事,汉军绝不会只占领河南,依末将看来,他们下一个目标,就该是河西了,浑邪王和休屠王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唉!目前也只好如此了。”符离低下了头。

他们刚刚进入阜移山,就遭遇了张次公的伏击;他们转而朝东北方转移,试图渡河进入阴山深处,又在五原遭到李息的沉重打击。这样辗转下来,符离损失巨大,他的八个当户已有三个被杀,牛羊和马匹被掳走近百万。

饥饿的、疲惫的符离军像羊群一样被驱赶、被挤压在灵武以东、修都以西的地域内,决战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决战前夜,卫青与李息、苏建、张次公等将领举行了军前会议。在这些将领中,除了李息和他的部将外,其余都是卫青的校尉。作为节制两军的统帅,虽然连日来的奔波使他显得有些疲劳,但这都无法冲淡胜利带给他的振奋和愉悦。

的确,从第一次出击以来,这是他最顺利、最恢宏的手笔。他清楚,虽然每一次战役都出自于他的运筹,但是战略和目标都是皇上早已确定的。如果没有皇上赋予他统率全军和便宜行事的权力,他不可能书写如此荡气回肠的战争篇章。可现在战争还没有落下帷幕,他只能将喜悦藏在心底。

“诸位,连日来我军日夜兼程,转战河南,终于迎来了决战的时刻。本将已向皇上陈奏了各位将军的功勋,相信皇上会不吝重赏。现在,请李中郎给各位介绍一下战场形势。”

李晔指着地图道:“目前,楼烦在东部的几个当户已被李将军击溃。集结在修都以西、灵武以东的军队,虽然人数不多,却是楼烦王亲率的精锐,虽经我军连续打击,却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据探马禀报,这部分人马非常疲惫,人心离散,有不少士卒逃走。”

“各位将军!”卫青站起来接过李晔的话道,“我军经过三日休整,士气高涨,正是全歼顽敌的大好时机。楼烦人归附匈奴多年,养成了奔袭的习惯,我军要谨防其逃进匈奴境内。李将军所部,集中全力消灭盘桓在修都以西之敌。苏建、张次公部随本将攻打楼烦王的大营。今日后半夜出兵!”

“诺!”将军们本能地紧了紧盔甲和腰带,身影融入草原的夜色中。

而这一夜,对符离来说也是一段难熬的不眠时光,眼看着士卒减少,家园丧失,牛马被掠,一种濒临灭亡的悲凉涌上心头。在卫青召开军前会议的时候,他也正和两个当户商议去处,他们认为河南地沦入汉军之手,短期内没有力量收复,现在唯一的前途就是逃进匈奴,寻求军臣单于的保护,待羽翼丰满后,再打回来。

乌力图道:“恐怕还是要从灵武渡河。”

“难道就这样被汉军赶走么?”符离忧郁地灌了一口马奶酒,凶狠的眼角滚出浑浊的泪水,“是本王丢弃了子民,本王该遭到天神的惩罚。”

可有什么办法呢?拼命的结果只能是全军覆没。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将来,从修都来的当户道:“大王不必如此悲观,我们迟早总要打回来的。”

“对!总有那一天!”乌力图道,“白羊人早已北逃,现正是深夜,天气奇冷,末将料定汉军不可能攻打营寨,而我们楼烦人是最能耐得住寒冷的,不如趁着夜色,我们抢占灵武,扫除北去障碍。”

但汉军又一次打乱了楼烦人的计划。当他们跨上战马正要启程的时候,只见四周火光突起,杀声震天,汉军开始进攻了。站在符离身旁的乌力图大吼一声:“保护大王!杀啊!”

他在汉军中左冲右突,一群汉军倒下,又一群紧跟着冲了上来。他一边奋勇杀敌,一边招呼身后的符离:“大王,跟着末将,千万不要走散!”

人!就是这样一种残酷而又有韧性的生灵。不管处在怎样绝望的境地,不管未来是怎样的前途未卜,只要有一丝求生欲望,都会爆发出撼天动地的力量。符离现在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信念:冲出去。那双精铜铸就的大锤,骤风般地扫过面前的汉军。等他们冲杀出几里路外时,身边的士卒只不过百人了。人呢?到哪里去了?其实,符离很清楚,他的军队被打散了。他颓然地靠在战马身边,喘着粗气。这时候,乌力图拿着从汉军尸体上剥下的盔甲走过来了。

“请大王换上汉人的衣服。”

“为什么?”

“大王!您听听!”

是的!汉军朝着这边追过来了,喊杀声中夹着一位将军的声音:“楼烦王哪里走?快快束手就擒!”

接着,是山崩地裂的呼喊:“活捉楼烦王!”

“活捉楼烦王!”

……

“事不宜迟,大王请换装吧!”

“那你呢?”

“楼烦可以没有末将,但不可没有大王!大王若是有一天见到末将的妻子,就说末将在天上守着她!”乌力图说罢,就挥起战刀割下长发,递给符离,然后率领五十骑,向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他们没有走多远,就与张次公的军队遭遇了。乌力图也不搭话,两腿一夹坐骑,冲上前去。他们在马上格杀了数十个回合,张次公卖了一个破绽,等乌力图战刀砍过来时,他顺势一拉,本想把乌力图拉下马,谁知却因用力过猛而双双跌落马下。于是,马战转而为步战,又是数十个回合。乌力图惦记着符离,无心恋战,他一声口哨,战马立即奔了过来,他飞身上马,“嗖”地蹿出去了。张次公见状,也上马追去。东方渐露晨曦,张次公见距离不远,就抽出弓箭,朝乌力图射去,只听“啊”的一声,乌力图栽下马来。

……

到第二天傍晚,大战终于以楼烦军的覆灭而结束。大军在河水东岸扎下营寨,卫青刚刚擦了把脸,李晔就进来了,他兴冲冲地告诉卫青,自开战以来,总计斩首虏两千三百级,俘敌三千人,牛羊百余万。

“白羊王和楼烦王呢?”

“白羊王逃走,楼烦王被张将军射杀。”

“看清楚了么?果真是楼烦王?”

“尸体已经运回营寨,从服饰看,确系楼烦王。”

“快领本将去看看。”卫青顾不上歇息。

擒贼先擒王,他最关心的还是楼烦王的下落。在前往张次公营帐的时候,他不免有些惋惜,如果活捉符离,那皇上将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张校尉在哪?张校尉在哪?”隔着老远,卫青就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高声喊道,张次公急忙出帐迎接。

“将军可看清楚了,真是楼烦王么?”

“末将虽然没有见过楼烦王,然从他的服饰上看,确系楼烦王无疑。末将这就带将军去看。”

一干人来到停放楼烦王尸体的帐篷,卫青上前拉开蒙在死者脸上的丝绢看了一会,抬起头来问道:“俘虏中可有认识符离的?”

张次公道:“昨夜俘虏了五十多名楼烦王的亲兵。”

“速传一位俘虏来辨认。”

不一会儿,俘虏被押解到帐前,卫青道:“两军交战,是国家之事,你只要说出真相,本将饶你不死。”

那俘虏上前看了良久,才对卫青道:“死者是楼烦王室守卫乌力图。他与大王换了行装,掩护大王逃走了。”

张次公听说自己只射死了一位当户,却让楼烦王走脱,很是懊恼道:“都是末将有眼无珠,竟然让楼烦王从末将眼前走脱。”

卫青抚着张次公的肩膀宽慰道:“你不必自责。我们从未见过楼烦王,怎么能辨别真假呢?这次他走脱了也无妨,依本将看来,匈奴人也不会善待他。”

说完,卫青吩咐卫士取来一盆清水,自己拿了丝绢,细细地擦净了乌力图脸上的血迹,合拢了他圆睁的双眼和半张的嘴唇,最后才用干净的丝绢覆在他的脸上。

“在生死关头,此当户替主赴死,其忠心可嘉;宁可战死,也不投降,其气概可敬。我汉军将士,当如此也!”

回到主帐,卫青布置起善后事宜。他要李晔起草安民告示:楼烦诸族,原本大汉兄弟,后归附匈奴,乃王室之举,与百姓无干。今皇上圣德,泽惠河南。百姓见此告示,尽可归乡放牧,安居乐业……

当夜,卫青又召集各路将军,就河南地防御作了部署。会议结束时,卫青不无远虑地说道:“诸位将军,河南地回归汉廷,匈奴前哨顿失,从此我北方东西连成一片,这皆仰赖皇上运筹帷幄,方能决胜千里之外。我等深受皇恩,当枕戈待旦,不可疏忽。现在,我军就地驻扎,等待朝廷旨意。有敢扰民滋事者,以军法论处。”

众将都以为卫青想得周全,纷纷点头应诺……

朝廷的宣慰使者到前方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中大夫主父偃。

庞大的宣慰使团带来了皇上的圣旨,还有劳军的美酒、肥猪和大量的布帛。

卫青出动了军容严整的仪仗队,在草原上举行了盛大的接旨仪式。

主父偃和他的宣慰使团在雄壮的号角声中被迎进主帐,卫青率领李息、苏建和张次公等将领身着崭新的盔甲,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等候主父偃宣读皇上的诏书。

这种氛围主父偃从来没有经历过,加之皇上要赏赐的不是别人,乃是未来的国舅,是皇上的姐夫,他如日中天的辉煌让主父偃对自己的使命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

制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造谋籍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诗》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今车骑将军卫青,度西河,至高阙,获首虏两千三百级,车辎畜产,毕收为卤,已封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旧塞,绝梓岭,梁北河,讨蒲尼,破符离,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执讯获丑,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全甲兵而还,益封青三千户。

此次,皇上敕封卫青为长平侯,苏建为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

典礼结束后,卫青要李晔将朝廷的赏赐按照军功大小,造册发放。并在主帐中摆了酒宴,接待主父偃一行。但是当将领们举起酒爵感谢皇上的恩典时,却发现李息不见了。卫青忙唤来李晔询问,才知道接过诏书后,李息就策马回五原了。

当着众将的面,他又不便多说,但是送到口里的酒菜顷刻间就变得十分乏味了。好不容易挨到酒席散去,卫青才迫不及待地向主父偃问道:“使君可知,为何皇上的诏书中没有赏赐李息将军?”

主父偃也纳闷,因为这诏书事前是封了签印的,他并不知晓内情,所以面对卫青的提问,他也摸不着边际。

“下官也不知情,不过皇上没有赏赐,也总有道理。我等身为臣下,也不敢揣测皇上之意啊!”

卫青闻此也无话可说了。

主父偃喝了些酒,毫无睡意,便道:“今夜月色尚好,将军不妨与下官到帐外一叙?”

“就依使君。”

两人刚出帐,就有卫士跟在左右。卫青道:“这是在营中行走,你等不必随得太近,本将要与使君说话。”

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洒在战后的草原上,远处黝黑的丘陵背后偶尔传来狼的叫声,那生硬地带着哀鸣的节奏在静夜时刻传得很远。从帐篷里传来军士们香甜的鼾声,疲劳加上酒劲使他们在梦中回到了故乡。值更的哨兵鱼贯地穿梭在帐篷之间,警惕地巡视着一切。

这月色,这清露使卫青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长安,回到了平阳公主的身边。出征前他已知道,公主怀孕了。他倏忽即逝的情思很快地被主父偃摄入眼内,他碰了碰卫青的肩膀道:“离京前,下官特地拜访了公主殿下,殿下要将军千万保重,她在京城等着将军回去呢。”

“哦!公主好么?”

“好!一切都好!”

他又何尝不想尽快地回到长安与公主厮守呢?但是他是一军统帅,必须服从皇上的旨意。

“现今河南地已经收回,不知皇上有何打算?”

“皇上已恩准了下官的奏疏,决定在河南地设置朔方郡,并且要苏将军在河水南岸筑朔方城,估计诏令不久就会到达。”

“皇上深谋远虑,这样就彻底断了楼烦人、白羊人复国的念头。”

主父偃望了望远方的山峦道:“关于设郡,朝中有不少人都无法理解,颇有微词啊!”

“哦!都怎么说?”

“汲大人就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河水宽阔,水急浪高,涨落无常,朔方濒临河水,水患不断,于此筑城,弊大于利,此其一;因河为固,山东诸郡漕运困难,此其二;朔方地广人稀,筑城劳力缺乏,此其三;大汉若欲徙十数万众筑城,必为匈奴可乘,此其四。还有公孙弘大人甚至认为,我朝目前最要紧的是内实府库,外固边塞。倘若因筑城造成府库空虚,乃得不偿失之举,都以为不筑为好。”

“怎么会这样?”卫青难以置信,汲黯会站出来反对在朔方设郡。

“若非下官力排众议,恐怕廷议是不会通过的。”说着主父偃的声音便激昂了,“难道要我汉军将士浴血得来的国土重新沦丧么?下官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卫青没有接主父偃的话,在没有弄清事情原委之前,他不便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这些在皇上面前说的话都是光明磊落的,似乎没有私心可疑。他一向敬重汲黯的为人,看着天色不早,卫青便道:“夜深天凉,大人还是早些回帐歇息。明日在下就带大人到各营看看……”

回到帐中,卫青却没有一点睡意,皇上宣慰的诏书虽然让他的部下分享了胜利的荣耀,但是李息所部却没有得到赏赐,这成了他的一个心结。皇上既然把节制三军的权力交给自己,自己就不仅要为所部负责,更要为整个大军考虑。河南一役大获全胜,固然取决于自己的精心运筹和临阵决断,但平心而论,李息所部在五原一带牵制敌军,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这一点他已在战报中也一再申明,可皇上为何就单单赏赐了自己的部属呢?他实在想不明白。

李晔巡营回来,见卫青对着灯火发呆,就上前轻轻拨了拨灯花道:“已是丑时二刻,将军还没有歇息么?”

“本将今夜毫无睡意。同参一战,血流在一起,李将军没有得到皇上赏赐,本将内心十分不安。”

李晔深谙卫青心中的重负,可皇上的诏书就是泰山,为将者又能怎么样呢?于是他宽慰道:“皇上不赏,自有轻重之权,将军无须自责。”

“不!一定是本将不善言辞,致使皇上误解了战报。”卫青说着,就摊开了手头的绢帛,“本将今夜就重拟奏章,向皇上陈明原委,请皇上为李息追赏。”

……

鼎锅里的酒翻出浪花,弥散着浓浓的清香。鼎锅下的火苗将李息的脸映成红色,他已喝了许多的酒,还在不断地喊着卫士为自己添酒。

“来!喝!今日有酒今日醉啊!”

“将军!您喝多了?”从事中郎在一旁说。

“什么?本将喝多了?再喝一鼎也无大碍,本将可是海量!”李息仰起脖子,将一爵酒灌进肚里,嘴里吐出的确是阵阵疑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从事中郎长长地叹息着,他知道只有酒才能让李息忘记心中的郁结。他明白,李将军心中积了太多的不平,同样是出击楼烦,同样是洒血流汗,凭什么卫青和他的部下就能得到皇上的赏赐而对他李息却只字不提呢?但这些话能说出口么?他无法给部下交代,他又怎么能对家人说这些呢?那些将尸骨埋在草原的亡灵们,也只有在沉默中化为沃土了……火光中,他看见李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拔剑起舞,那歌声中充满了悲凉:

忍将热血兮洒疆场,

吾以忠魂兮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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