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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血洒疆场志未酬 推恩狂飙振长缨

韩安国从梦魇中惊醒,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外面黑魆魆的天空,从胸中吐出一声悲叹:“皇上!老臣愧对朝廷啊!”

那是怎样的梦境啊!渔河从云蒙山中劈开百丈悬崖,在长城脚下汇成滚滚激流,朝东北而去。可那终年拥抱着峰峦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滴下了血雨,将站立在峭壁间的树林化为一片殷红。那飘过渔阳城的雨线,湿了将士们的铁甲、城头的旗帜和一具具年轻的躯体。

匈奴的骑兵风暴一样地卷过汉军,马蹄踩过他们的身躯,将其踏成肉酱;战刀扫过松散的军阵,将士们的头颅纷纷落地。

韩安国催动坐骑冲了上去,试图用老迈的身体挡住敌军。可匈奴人的长刀劈头砍来,“噗”的一声,他的一条胳膊飞出几尺之外。他忍痛独臂挥刀,耳边响起风雷凄厉的怒吼。

血雨中,汉军士卒瞪着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发出最后的杀声。

在血色的山道上,是两千多被掳掠的辽西百姓,他们在皮鞭下呻吟,伴随着匈奴人肆虐狂放的笑声。

韩安国浑身发冷,身上每一处都在颤抖。他睁开模糊的眼睛,仿佛看见一张狰狞的面孔。他“呼”的从榻上坐了起来,顺手操起榻边的枕头,用尽全力向那面孔抛去:“哪里走?吃老夫一刀!”

“夫君!你怎么了?”守在身旁的夫人急忙递上丝绢。韩安国终于清醒过来,才发现站在面前的并不是匈奴将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夫人递上一杯热茶,韩安国饮了之后心神才稍微安定,他黯然对夫人道:“唉!刚才老夫又梦见那些牺牲的将士了。都是老夫失算,才遭此惨局啊!”

“事已至此,夫君也不要过分自责。妾身相信,皇上一定会明察的。”跟着丈夫一起短短一年,韩夫人备尝了作为军属的不易。

“你不明白。此次失利,皆因老夫刚愎自用,就是皇上赦免了老夫,老夫也不能原谅自己。”韩安国叹了一口气。

夫人泪眼婆娑地看着病中的丈夫,再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的话来。

这一年来,韩安国被噩梦一夜夜地折磨着,身体也日复一日地消瘦了。每当夜色降临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去年离京时皇上在宣室殿接见的情景。

“虽然卫青给匈奴沉重打击,但匈奴随之而来的报复却让渔阳百姓饱受涂炭之苦。尽管公孙弘和主父偃等人都主张和亲息战,但是倘无有相应的军备,那么和亲也是屈辱和退让。朕闻当年赵国的大将李牧长期屯兵于代,使匈奴不敢南窥。朕这次请爱卿出镇渔阳,希望爱卿也能够为大汉走出一条屯兵戍边的路来。”

皇上热切的期待让韩安国想起当年的知遇之恩,他明白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朝廷效力。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将尚冠街的府第转卖了,并将所存资财也都散给曾为他日夜操劳的府役和丫鬟们。

平日里,韩安国和夫人对身边的府役和丫鬟很好,大家久久都不愿离去,有几位年长的人要跟他们一起赶赴边关,这都被韩安国劝住了。

“边城遥远,山高路险,匈奴虎狼之军,战场危机四伏,老夫皇命在身,怎好让诸位蒙戍边之苦?”

出城十里,他远远地瞧见李广站在路口张望。他迅速策马上前,向李广拱手道:“将军真的来了?”

“老夫说了要来相送的,岂能食言?老夫已闻知将军已将家产散去,情知今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就更应该来了。”

“唉!”韩安国喉头有些酸涩,“如此就多谢老将军美意了。”

看着夫人在儿子的搀扶下下了车,李广与韩安国便前后走进亭子入座。

“城外送别,多有不便,几样菜肴,一壶暖酒,老夫戎马一生,言辞驽钝,所有的话都在这酒里了。”说罢,李广便先自饮了一爵,韩安国急忙起身回敬。

李广又向韩夫人敬道:“似韩将军这样终年枕着边关冷月,饮着雪雨风霜,连做梦都与匈奴剑来刀往,厮杀不断的人,惟一对不住的就是倚门守望的夫人了。此次夫人陪韩将军远途劳顿,这令老夫十分钦佩,老夫敬夫人一爵!”

说话间,李广将近年来匈奴的情况一一告知韩安国,说匈奴各个部落常会因私利而置两国大局于不顾,动辄杀掠边城百姓,因此皇上要他屯兵戍边,实为长远之策。

韩安国放下酒爵道:“将军所言甚是。此去渔阳,在下打算招募边关丁壮,严加整训,平时务农,战时戍边。这样既可以保境安民,又可以充实军需,减轻朝廷负担。”

“将军标本兼顾,乃边城长治久安之策。”

……

这些酒暖话热的挥别犹在眼前,但仅仅一年时间,边境的状态就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韩安国一想起来就十分揪心。

行前,韩安国认真查阅了典籍,细心研究了当年李牧屯兵的每一个细节。他又有担任北地都尉的经历,因此到了渔阳之后,他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在城外修筑了坚固的壁垒,招募了壮丁。韩安国训练时十分严格,半年时间,所募士卒已经对战阵十分熟稔。

那是一个微风的夏日,匈奴小股军队入侵,韩安国率部阻击,全歼敌军于塞上。当地百姓获悉后,抬来了羔羊酒酿劳军,盛赞韩安国治军有方。

当晚,韩安国便将屯兵概略写成奏报,送往长安。不久,六百里加急送来皇上的诏令,对他褒奖有加,并免渔阳赋税一年。那一夜,他一人坐在帐中,长久地抚摩着虎头鞶。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没想到,一则来自细作的情报,竟让身经百战的韩安国改变了战局思路。情报说,匈奴人已经远去,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边陲许久都没有看到匈奴军队的踪影了。距渔阳城二百里的小镇上,每天都是汉匈百姓易货的繁荣景象……

转眼秋日到了,春季拓垦的荒田如今都飘着诱人的禾香,颀长的谷穗垂着黄澄澄的头颅。秋风吹过,金浪滚滚。

韩安国没有司马相如的诗情,但是当他率领部属穿行山村、边镇时,那种难以遏制的喜悦总是情不自禁地飞上眉头。他望着一望无际的嘉禾,憧憬有一天皇上如果巡狩渔阳,将会是怎样地龙颜大悦。而山坡上时不时还传来农夫们收割庄稼的歌声,隐隐约约的、十分欢畅:

八月秋风起,田家人倍忙。

朝来收嘉禾,戴月忙珍藏。

农夫驱车急,军爷相扶将。

丰年举樽庆,升平思汉皇。

边地一片月,帝京恩泽长。

……

军田收罢,从事中郎把近来军屯的状况报告给他:那些招募来的壮丁担心着他们地里的庄稼,根本没有心思操练。

“你的意思是说,暂罢军屯,让壮丁回家收割庄稼?”

从事中郎道:“一切还要将军定夺!”

当晚,韩安国邀集长史和司马一起商议。长史听闻后也认为该消除壮丁们的后顾之忧,让他们回家收割庄稼,如不这样,即使他们人在军营,心也未必能留在这里。

韩安国于是决定罢屯,除戍边的常备军外,凡在当地招募的壮丁都回去抢收庄稼。

军令是在八月底下达的,要求士卒在九月半回营,趁冬闲时节加紧操练。可匈奴人没有给他们机会。

元光六年九月初的一天深夜,匈奴军在耶律坤莫和呼韩浑琊的率领下,悄悄地越过长城,不几日就直逼渔阳。

呼韩浑琊决心雪上谷之耻,他好像对壁垒内的兵力部署十分清楚,采取了轮番攻击的战术。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消耗汉军的有生力量。

韩安国发出急告,催促壮丁们迅速归营。但呼韩浑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情况,他派出小股军队沿途设伏,许多壮丁还没有来得及回营,就陈尸山野。

双方打得很激烈,每天都有匈奴军留下的尸体,接着又是新一轮的进攻,汉军逐渐陷入困境。

韩安国懵了,难道这些匈奴人是从天而降的么?难道边报是匈奴人为了麻痹他而编造出来的么?他很后悔当初没有沿着边境走一走,对敌情予以核实。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军事将领不该犯的错误,他惟一的选择就只能是退入壁垒,一方面据力坚守,另一方面派使者奔往长安,向朝廷奏明军情。

第二天傍晚,当残阳的余晖在西方天际消逝时,匈奴人终于停止了进攻。韩安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帐内,刚刚喝了一口热汤,长史就进来了。他的战袍已经被鲜血和黄尘改变了颜色,右臂的伤口还未包扎。

“有援兵的消息么?”

“还没有!”

“混账!”韩安国用污秽的袍袖擦了擦嘴唇,愤怒地骂道。

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沮丧压抑过,他看着长史艰难地吞咽着糇粮,就把手中的汤钵递了过去:“将士们情绪如何?”

“经过一昼夜的鏖战,我军死伤过半,兵力已经不多,军心也开始浮动。”

“唉,此天丧我也!”韩安国仰天长叹。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生命或许会在这里终结,他的一世英名也可能毁于这个错误。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宝剑,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匈奴军攻入壁内,他就用这把剑结束自己的生命。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不会对匈奴人奴颜婢膝。

韩安国从腰间解下陪伴了二十多年的虎头鞶,对长史说道:“老夫不才,有负圣恩。事已至此,老夫决心以身殉国,倘若将军能够回到长安,请将此物交给皇上。还有,老夫生有两子,一个随我在军中,一个在卫将军营中,还请足下多多关照。拜托了!”

韩安国说着就要下拜,长史可急坏了,连忙上前拦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折杀下官了。”

长史的心随韩安国的话语而悸动,多年来,他作为幕僚从不离韩安国左右。他亲眼看着韩安国在仕途上起起伏伏,他曾多次在心中为他的遭际而愤愤不平。而如今,面对韩安国忠肝义胆的剖白,他似乎看到了那颗永远向着长安的心。

“将军!”长史亲自为韩安国系好虎头鞶,“将军身负圣命,岂可轻言生死?”

“我军今日有此结局,老夫是无颜再见皇上啊!”

“大丈夫生为人杰,何惧一死?只是死于疆场,流芳千古。倘若将军自裁,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太不值得,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唉!你我情同兄弟,还有何话不能说呢?”

“匈奴人向来看重掠财而不以攻城略地为目的。现在我军势孤,不如趁夜突围到右北平,匈奴军不见我军踪影,必然退去。”

“只是这样一来,渔阳的百姓要遭殃了。但我军还是要留下一部分人守城迷惑敌军,那犬子韩宏就留下吧!”

“万万不可。即便要有人留下,也该是下官留下!”

“此事不容再争。老夫命在旦夕,长史身系全军,岂可因小失大?”

韩安国叫来韩宏:“你今年已十七岁,也该为国效力了。为父只有一句话,若是战败,宁可骨碎,也不可屈节苟活,有辱韩家门风!”

韩宏跪倒在韩安国面前道:“父亲放心,孩儿早已以身许国,将生死置之度外!”

果然不出长史所料,渔阳城破后,匈奴人掠了大量畜产和一千余名百姓,就撤到大漠中去了。

不久,朝廷派使者朱买臣到右北平来了,他带来了皇上的诏令。在诏令中,皇上严厉斥责韩安国——

制曰:以你之罪,当下诏狱。姑念你有功于朝廷,且恕你罪过。令你在右北平屯兵御敌,不可疏忽。匈奴之患,乃朕之所忧,屯兵戍边,乃朕之长策,望你恪尽职守,不可一错再错。

韩安国怆然涕下,感念皇上的宽宏大量。他要朱买臣转奏皇上,他定以衰朽之身,报效朝廷,宁可粉身碎骨,决不让匈奴南侵一步。

送别朝廷使者的情景犹在昨日,而韩安国却已沉疴在身,卧床不起了。面对相伴自己一生的夫人,他心中只有愧疚。她跟随自己多年,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而今老了还要风餐露宿,到这与匈奴对峙的前沿。

唉!别人的妻子跟随丈夫享尽荣华富贵,可自己又给了她什么呢?韩安国觉得亏欠夫人太多了,他拂了拂夫人垂到额前的头发缓缓道:“夫人!这些年苦了你了。”

“唉!夫君何出此言?妾身能陪伴夫君,此生足矣!”

韩安国伸出手来,夫人见此心都要碎了。这还是那双挥舞着战刀的手么?这还是那双可以拉开三百石强弓的手么?它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枯瘦,犹如一段风干了的树枝。

“夫君……”

韩安国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微笑:“夫人这是怎么了?”

一言未了,韩安国便觉得气喘吁吁。夫人赶忙上前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韩安国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喘气道:“快!快……请长史过来……”

不一会儿,长史和韩宏闻讯就匆匆赶来了。韩宏一进帐,就跪倒在父亲面前,失声痛哭道:“父亲!您这是怎么了?”

“你这是干什么?悲悲切切的,成何体统?”

韩宏站了起来,长史随后来到床前,韩安国吩咐丫鬟准备了笔墨,然后看着长史道:“老夫恐将不久于人世,请将军为老夫代写一封奏疏,派人送往长安。”

材官将军臣韩安国上疏皇帝陛下:

臣本梁地小吏,蒙皇上垂爱,得以沐浴圣恩。臣屯兵渔阳,疏于职守,本罪该万死。然陛下胸怀博大,既往不咎,命臣屯兵右北平。履职经年,臣夙夜自责,持戈待旦,不敢懈怠。孰料上苍无情,夺我年寿,身染沉疴,将不久人世……

“将军……”长史写到这里,握着笔的手颤抖着。但韩安国十分平静。

右北平者,大汉之重镇矣,匈奴虎视眈眈,不可一日无将。将军李广,骁勇善战,望陛下重召入朝,接任右北平太守,匈奴闻飞将军之威名,必不敢造次矣。

韩安国说到这里,自觉筋疲力尽,他停了下来,慢慢地喘了几口气,气息逐渐平缓下来:“臣戎马一生,了无积蓄。然封邑内尚有薄田数顷,家人衣食无忧矣。臣生不能亲取单于首级,死当葬于北地。王师北进之日,臣当含笑于九泉矣!”

念罢奏疏,韩安国了却一桩心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唤韩宏近前道:“老夫死后,暂不要走漏消息,待李将军接任之后再发丧,丧事一定从简。你要自食其力,不可向朝廷伸手。”

说完这些,韩安国就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朝遥远的天际飞去了,就像一片深秋的叶子。他回眸望去,似乎看见了夫人和儿子们的身影,他呼唤他们,他们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父亲!”他冥冥中听见韩宏的喊声。

“夫君!”他模糊地听见了夫人的呼唤。

“将军!”那是长史和部属的声音。

可这些都是那么遥远……

当韩安国的使者奔往长安的时候,未央宫宣室殿正酝酿着一项重大的决策。

上苍把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刘彻面前。这几年来,各个诸侯国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

元光六年,长沙王刘发薨。

元朔元年,鲁王刘余薨。

元朔二年,江都王刘非薨。

加上元光五年薨殒的河间王刘德,短短的几年间,先后有四位诸侯王逝去。

依照祖制,他们的长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可从宗正寺递上来的呈报得知,这些王侯子弟大都为纨绔之徒,这些人怎么有资格袭封王位呢?

刘彻一想到他们奸邪淫恶的嘴脸,就恨不得立即把他们捉到京城,千刀万剐。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的父辈在封国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动起兵戈,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危及朝廷稳定。因此这件事情如鲠在喉,让刘彻非常不舒服。

一连数日早朝之后,刘彻都在宣室殿查阅典籍,翻阅卷宗。贾谊的《治安策》、晁错的《削藩策》,他读了许多遍。他们对诸侯国的警惕,不可谓不睿智;他们对削藩的见解,不可谓不深刻;他们对大一统的向往,不可谓不强烈。但问题却是,他们的这些对策不但没有真正奏效,反而使各人因此遭遇厄运。贾谊被流放到长沙,死在异乡,而晁错在七国之乱的关键时刻,被腰斩于长安东市。

怎么办?削亦难,不削亦难,刘彻将手中的笔举起来,又放下,再举起,再放下,最后干脆停留在空中。他手握的仿佛不是一支朱笔,而是染了鲜血的青锋宝剑,寒光闪闪,却不知该劈向何处。自从建元元年登基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地犹豫过。

这时候,包桑近前禀奏:“皇上,中大夫主父偃求见!”

“快宣!他来得正是时候!”

主父偃进殿来了,这位来自临淄的士子,身材高大,浑身带着齐地的豪爽和强悍。他早年想要做一个游学之士,一直以苏秦和张仪为楷模,因此常常恨自己生不逢时。在举国独尊儒术的日子里,他的足迹虽然遍及齐地山水,却处处受到冷落和排斥。他的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以致朋友都不愿意见他。他最终明白,满腹经纶抵不住一官半职。他诅咒上苍无眼,让他流落九皋,而机遇恰在此时也找上了他。

元朔元年,皇上颁布了一道诏书,要各地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贤良——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性君子壅于上闻也。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议二千石不举者罪。

主父偃闻讯大喜,他带着自己的精心撰写的上书到长安来了。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要想见到皇上是多么不现实。于是,他将书投到了北阙司马门。他没有想到,当天傍晚皇上就召见了他。

他一口气向皇上陈述了自己多年来深思熟虑的九件事,其中有八件都是谈论律令的,只有一件谈到匈奴。他至今仍不明白,一向主张对匈奴用兵的皇上在听了他对匈奴作战的批评后,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把他留在身边。

短短一年间,他竟然被连续升迁了四次,现已官至中大夫了。这是在严助之后,大臣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主父偃不同于汲黯。汲黯遇见不公的事情总是喜欢言辞犀利地抨击,有时候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而主父偃却善于猜度皇上的心思,并且会很适时地来到皇上身边提出建议。

此刻,他正站在皇上面前等待询问。他认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给皇上留下自作聪明的印象。在听了皇上的担忧之后,主父偃的第一句话就是:“皇上深谋远虑,乃社稷之福。”

“朕是要你分忧,爱卿何必如此应付呢?”

主父偃没有直接回答皇上的问话:“臣听说皇上近来赐淮南王杖,许他今后不再赴京朝觐?”

“嗯!朕的这位皇叔借口年迈,已有几年没来朝觐了。与其这样,朕还不如不让他来了,倒也落得清静。”

“淮南王不来京都,是怕皇上看穿他的心思吧?”

刘彻的眉毛挑了挑,觉得主父偃这话很准确,但是他又是怎样猜透了淮南王的心思的呢?

主父偃觉得现在是该他说出自己见解的时候了。他撩了撩袍袖,近前一步道:“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奏明皇上?”

“讲!”

“臣以为皇上所难正在削藩。我朝自文帝以来,屡次削藩,未能奏效,皆因为欲除藩国,必会引起战乱。然现在藩国之势,根深树大,已历数世,皇上若草率行事,恐适得其反。但如若任其发展,必会危及社稷。臣近观史籍,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势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纵以逆京师,以法制削之,则逆筋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恶仁孝之道不宣。臣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

“嗯,卿之所言,十分有理!”刘彻多日来的忧虑被主父偃一扫而空,心境明朗多了。

“皇上可颁一道诏书,命各诸侯国将要分封子弟的表章上奏朝廷,由宗正寺审定后恩准,诸侯子弟必感恩皇上,效忠朝廷。就是有人要闹事,其族人也未必会跟随!”

“如此甚好!明日早朝时,朕就将之付予廷议。”

“皇上圣明。”

辞别皇上,主父偃在心中嘲笑同他一起向皇上进言的严安和袁固。他们懂得什么?他们怎能猜透皇上的心思呢?等着瞧吧,主父偃理了理被风吹起的须发,那自信都写在嘴角上了。

但他没有料到,在司马门外,他遇见了一向有些忌惮的汲黯。

“何事让大人如此高兴呢?”汲黯问道。

“哦,没有什么。”

“一定又是受到皇上的夸奖了吧?”

“哪里!哪里!大人取笑了。”

汲黯没有顺着主父偃的话语,突然问道:“下官听说,近年来因为大人常在皇上身边走动,朝中竟有人向大人贿赂,果有其事么?”

主父偃的脸立时变得通红,分辩道:“此乃诽谤之言,大人能信么?”

“不在别人是否相信,而在于大人心中怎么想。下官有一言想奉送大人:‘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为官之道,要在诚信。若是私心自用,以取悦他人为能事而置社稷大计于不顾,恐不会长久的。”汲黯说罢,就拱手作别,他并不在乎主父偃是否接受他的忠告。

主父偃的脸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哼!这个濮阳的酒徒,竟然教训起本官来了。他愤懑地朝汲黯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心中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本官就是生前五鼎食,身后五鼎烹之。人不为财死,还是人吗?

……

中午,刘彻破例没有到椒房殿与卫子夫一起用膳。尽管削藩有了新的思路,但刘彻似乎高兴不起来,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似乎预感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午后,他准备小睡一会儿,可包桑却引着春香进来了。

“有事么?”

“皇后要奴婢看皇上用过午膳没有。”

“皇后好么?”

“好着呢!皇后就是担心皇上的身体。”

“你去回禀皇后,就说朕在宫中吃过了。”

“诺!”

春香退去后,包桑并没有走,刘彻疑惑道:“你有何事?”

包桑低垂着双眼道:“右北平的信使到京通报,说韩安国大人病逝了。”

“什么?你说什么?”

“韩大人病逝在右北平了。”

“什么?你是说韩爱卿他……”刘彻心中“咯噔”一下,说不出话来。

“韩大人有奏疏呈报朝廷,丞相正等着皇上召见呢!”

“快宣!”

薛泽进了殿,正要参拜,刘彻飞快地挥了挥手道:“免了!免了!快将奏疏呈上来!”

这显然不是韩安国的手笔,字迹虽然雄浑,却远不及韩安国的遒劲有力,一定是他病危之际让人代写的。待刘彻一句句地读那些发自肺腑的话语时,他的眼睛也禁不住发热了。

往事一幕幕从刘彻眼前流过,他一想到这些,就叹息道:“唉!韩爱卿一去,建元以来的臣僚没有几个了。朕想起去年因渔阳战事而责备过他,不知是否太过了?”

“人已去矣,还望皇上节哀。”薛泽说着,又呈上了虎头鞶,“韩大人临终时,叮嘱一定将此物呈送给皇上。”

刘彻捧着虎头鞶,回想起当年赠给他此物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小太子。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将此物打磨得明光锃亮,在那每一个纹路中,似乎还留着韩安国的体温。

刘彻放下奏章,沉默了许久,耳边似乎听见了韩安国的呐喊:“臣生不能亲取单于首级,死当葬于北地,王师北进之日,臣当含笑于九泉矣!”

“渔阳又送来了边关战报,说匈奴军在韩大人去世的第二天又入寇了上谷和渔阳,杀掠我边民数千人。韩大人次子韩宏,也战死疆场了。”

刘彻被激怒了,大声吼道:“泱泱大汉岂容匈奴如此猖獗!速传张、卫青来见!”

卫青赶到宣室殿时才获知韩安国已经去世了,刘彻也没有征询大家的意见,一连下了两道旨意:

令卫青、李息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部于河南。诸将由卫青节制,违令擅动者,先斩后奏。

复李广职,即日起赴任右北平太守,主持韩安国葬礼。

丞相和张退下后,刘彻对卫青道:“朕知道你才新婚,让你出征,实为军情紧急。”

“大丈夫为国效力,岂可贪恋儿女私情。然上谷、渔阳事急,陛下何以要臣进击河南?”卫青不解地问道。

“不!”刘彻的手在空中一摆,来到汉与匈奴形势图前。他指着云中和代郡的位置道:“朕是让你出云中、代郡,从西部出击匈奴白羊王、楼烦部。明白么?”

卫青眉头一皱,立即理解了刘彻的战略意图:“臣明白了,皇上是要臣避实就虚,迂回击敌!”

“李广在北地多年,与匈奴大小战事数十次,有飞将军之誉。此次让他出任右北平太守,匈奴闻讯,或不敢深入。只要爱卿在云中、陇西一带大获全胜,渔阳、上谷之危就迎刃而解了。”

刘彻这样一解释,卫青的心中就豁然开朗了:“皇上风云在胸,一言定战局,有了皇上的指示,臣此役就稳操胜券了。”

“兵法云,势者因利而制权。战场之势,因时顺变,爱卿还要精于运筹,方能克敌制胜。孙子常言用兵之法有五变,其中一条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爱卿到了前方,可放手布兵,不必事事奏报,以免贻误战机。”

“诺!”

“好了!朕不再多言了,爱卿回府上好言抚慰公主,朕在京城等候爱卿的佳音。”

……

白鹿原在灞河和浐河之间骤然隆起,将这两条苍龙分割为遥遥相对的姊妹,夜阑人静的时候,它们可以相互听见彼此的呼啸和叹息。而灌强从记事时起,就听祖父不断地重复着鲸鱼沟的故事。

相传周平王当年被西方戎狄所欺,欲放弃镐京,另择地建都。他从南山北麓一路东来,过了灞河,登上了广袤的高原。他举目北眺,河水滔滔东去,回首南山,逶迤如浪,祥云瑞霭,覆天载地,王气浩浩,终日不散,一只白鹿腾云而来,跪倒在他的面前。周平王大喜,连呼此地乃龙居之地。遂下令筑城,孰料工程惊动了原下的千年神鲸,它破土西去。太祝、太宰们见此情景,急忙祭天卜筮。卦象显示,神鲸毁了龙脉,此地不可再为王都。周平王遂继续东行,终于在洛邑建都。而神鲸巨大的身躯却在原上拉出一道深沟来。后来,这沟就叫作鲸鱼沟,这原就叫作白鹿原了。

当年平定七国之乱后,灌夫因为战功卓著,景帝便将蓝田以南的庄田划为他的封邑。于是灌夫在此建了庄园,招人种花务果。每到春日,这里便碧树掩映,姹紫嫣红。每年清明前后,他都常邀三五知己来此赏花论武。

灌夫死后,灌强遵循父亲遗愿,将一部分田庄散于当地百姓,每年收取适量租赋,其余则自己料理,虽不能与当初相比,却也广厦连连,花木葱郁。而李广自从上次被贬为庶人后,已在此闲居许久了。

此时正是初冬季节,鲸鱼沟已是落叶满地。草枯了,叶落了,野猪、黄羊、虎豹、锦鸡和野兔便无法再隐藏在密林之中,因此,这也是狩猎的最好季节。

还在辰时的时候,李广就喊起了贪睡的灌强,他们来到后院剑来刀去地比试了几十个回合,额头的热气早已驱除了晨霜的寒冷。

“贤侄的刀术近来有不少长进,不过比起你父亲来,还相差甚远啊!哈哈哈!”

“还请叔父指点。”

“刀之利,利在砍,而刀之用,在勇猛快速。贯于其间者,惟气耳。气之贯,在意。惟意立则气守,气守则力聚。力聚而势猛,势猛而敌惧。贤侄可再来一遍,老夫在一旁观看。”

灌强依照李广的指点,重新演练一遍,招招有序,猛而不乱。他舞到兴头上,便朝沟边一棵柿树劈去,只听“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枝被拦腰斩断。李广看了,频频点头道:“贤侄果然一点即通!如此,你在战场上、万军之中取匈奴首级,也易如探囊了!”

灌强收回战刀,连连道谢。

李广笑道:“若说言谢,老夫不知要谢贤侄多少次,老夫一介庶民,蒙贤侄关照,一直在此如闲云野鹤,倒也清静多了。”

灌强知道李广又想起了往事,忙接话道:“叔父为何又生此哀叹,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者,乃在天时地利耳。既然时不我与,何不让自己心平气和,也不至于徒生烦恼。”

“贤侄所言甚是!相较你父,你要儒雅不少。”

“家父之所以为人算计,所失在于知书甚少,他要小侄多习儒家典籍,近年来也稍有体会。”

李广顿时觉得灌夫比自己清醒,自己只知道让几个儿子习武演兵,何曾想到让他们读书呢?

这时候,灌强已将刀入鞘,他望了望对面的原头,太阳刚露出一张红脸。

“今日天气晴好,叔父若是有意,不妨到沟中狩猎如何?”

“如此甚好!若是再不找个猎物射射,老夫的箭镞都要生锈了!”

灌强心里感慨,在与李广朝夕相处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知道李广虽然被贬为庶人,但他的心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军营。与其说是去狩猎,不妨说是让他过过打仗的瘾罢了。

早膳很简单,但也不同于一般人家,桌上总有时令菜肴和野味,这次还煮了酒。考虑到要去狩猎,灌强只向李广敬了两杯,之后就频频劝他吃菜。李广的心里暖烘烘的。

多年军旅奔波,使李广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庄园。烦闷了,他就到蓝田来住些日子。多亏了灌强的悉心照料,才使他排解了闲居的寂寞。看着灌强大嚼大咽的样子,李广的眼睛有些发酸,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不禁感慨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自己已白发皓首了。如果再不为国家效力,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前几日小侄回到京城,到府上看望了叔母,叔母说李敢兄从代郡来书,向叔父问好。叔母已回了信,说叔父在蓝田乡间过得很好,要他安心戍边。”

“唉!这也是无奈之举啊!老夫哪是过消闲日子的人呢?不上战场,老夫浑身的筋骨都不舒服。”

“小侄还听说,最近又要打仗了。”

李广眼里立时有了光彩,问道:“快说,谁奉命出征?”

“听说是车骑将军卫青。”

“为何老夫……”话说到半截,他就打住了。是的,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现在是庶人,还有什么资格期待皇上的征召呢?

“希望卫将军能旗开得胜!”

“小侄不解,匈奴人在渔阳、辽西杀掠我边地军民,皇上却让卫将军出云中、陇西,不知这是为何?”

“兵法云,途有所不用,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所谓不用其途,非不行也,乃另择其道,迂回而为之。所谓军有所不击,非不击也,乃避其锐而击其弱者也。去年,皇上派遣卫将军出雁门,斩首数千人。今年,匈奴就入辽西,其必有所备。而白羊、楼烦两部却从未与我军接战。皇上权衡利弊,出兵云中,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实为上策。”李广论起兵来侃侃而谈。

这时候,家丁拿来弓箭,李广抻了抻弓弦,接着道:“皇上这才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老夫料定,卫将军此去必获全胜。不过那是朝廷的事情,我们还是打猎去吧!”

两人正要出门,只见守门的家丁急忙地跑进来禀告,说门外来了两个人,正打听李大人的住处。

灌强立即警觉道:“叔父不妨暂且一避,待小侄前去应付。”

李广摆了摆手:“人家声言要找老夫,老夫怎么能不见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出去见见吧!”

他走过庄园的萧墙,就见家丁引着两人进来了。这不是未央宫的黄门么?后面跟着未央宫的禁卫。李广赶忙上前作揖道:“公公为何来了?”

“恭喜卫尉大人!”在未央宫的日子里,李广与黄门们相处甚好,他们一直都称李广为卫尉。

一干人来到内庭,黄门便宣达了皇上的旨意。灌强听明白了,皇上要起用李广,但是只给了个右北平太守的官职。他愤愤不平,正要说话,却被李广用眼神制止了。

喝过乡间甘甜的茶水,黄门告诉李广,韩安国在疆场病逝,临终时留下奏疏,推举他担任右北平太守。李广一时伤感,禁不住唏嘘不已。看着日近中天,黄门起身告辞道:“边关事急,请卫尉大人稍微收拾一下就回京吧!”

“还收拾什么?这两年老夫闲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老夫这就随公公回京!”

灌强急道:“右北平路途遥远,事情也不在这一两天,叔父不妨与公公暂住一天,明日回京不迟。”

“韩将军对老夫有举荐之恩,如今他为国殉职,皇上要老夫主持他的葬礼,这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贤侄,你还是速备马来吧!”

灌强见留不住李广,于是请求道:“叔父此去边城,当是建功立业之时。小侄不才,愿随叔父上阵杀敌!”

“那这庄园……”

“交给管家看守就是,叔父在这住了两年,家丁们武艺见长,护院看家足矣。叔父既然去意已决,就请先行,小侄稍事安排,随后就来!”言毕,灌强亲自到马厩去牵来了李广的战马。

与李广一起出生入死的战马似乎有预感,灌强刚刚解开缰绳,它就直向前院跑去,瞧见李广,它就“啾啾”叫个不停。

李广的手轻轻地从浓密的马鬃中滑过,深情道:“呵呵!你也闲慌了吧?”

他翻身上马,一干人飞马向长安方向奔去。

灌强站在庄头,望着滚滚而去的烟尘,远远地听到李广的声音:“贤侄!老夫在边关等你……” /EqaWydLWwowmBqj+4hQ6HftcT1gBE6AiLAqwUyYOND1lkYkrFuhYxxrj6uXA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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