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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阿娇含泪诉积怨 卫后喜盈入椒房

日近中午的时候,阿娇才懒洋洋地起了床。

冷清的长门宫,落寞的时光,在心力交瘁的煎熬中,阿娇日渐生成的一种“残荷”“憔菊”的心境,这主宰了她的生活。白日里她烦躁焦灼,昏昏沉沉;夜里她常常竟夜不眠,对月垂泪,这让她明显衰老了。

“现在何时了?”阿娇拢着披散的长发,倚在榻边向在外间忙碌的春柳问道。

“皇后娘娘,已经日近午时了。”

“什么皇后、皇后的,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本宫早已不是皇后了,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本宫不是问你时辰,是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春柳明白了,皇后是问的朝廷纪年,忙答道:“今日是元朔元年腊月二十。”

“哦?皇上又改元了?”

春柳便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主人的话。

“雪还在下么?”

“雪停了,太阳都出来了呢!檐头的冰凌都在融化,正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呢!”春柳掀开帷帐,来到阿娇的榻前。

“点点是泪,声声如泣啊!”阿娇木然地看着春柳。

“主人!凡事想开些,身体要紧!”

“也就只有你还惦记着本宫。”阿娇说的是心里话。在这漫长的一年多里,如果不是春柳早晚守在她身边悉心照料,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可是她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椒房殿,来自长乐宫和未央宫的任何消息都会触动她的神经。现在,阿娇最关注的依然还是皇上和他身边的女人们。

“那边有何消息?”

春柳明白,阿娇所说的那边就是指长乐宫,但她不知道阿娇听了消息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嗫嚅着,小心翼翼道:“那边过来送炭的人说,卫子夫生下了一个皇子。”

“什么?你再说一遍!”

“卫子夫生下了一个皇子。”

“这个贱人!”阿娇跌坐在榻上,好久没有说话。她好像是一个在大浪中苦苦挣扎的溺儿,当看到不远处的船只对她的呼救视而不见、渐渐远去的时候,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虽然她清楚不可能再做回皇后,但她希望皇上能念及十多年的夫妻之情,时不时地来看看她。她不理解,皇上对母亲和董偃都能宽容,为什么独不能宽恕她呢?

她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她诅咒的是卫子夫,希图唤回的是皇上的爱。但是,皇上的心被那个妖媚的女人夺走了,他从来就没有走近长门宫一步,以致她都慢慢地生疏了皇上的脚步声。如今,那个贱人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意味着她进入椒房殿只是时间问题了,而她的儿子也注定要被封为太子。

阿娇压抑了许久的愤懑、嫉妒和仇恨霎时被这严酷的现实“激活”了。她挥起衣袖,朝着春柳的脸上横扫过去,吼道:“她生不生皇子,关本宫何事?你为何要告诉本宫这些,你是要看本宫的笑话么?小贱人,快滚出去!”

春柳捂着热辣辣的脸庞,不敢再多说一句,颤战栗栗地退到帷帐外。她听见阿娇伏在床头号啕大哭的声音,夹带着断断续续的哀怨。

“上苍啊!你为何如此折磨阿娇啊?”

“皇上啊!你已经忘记了臣妾么?”

“贱人,本宫与你不共戴天……”

长长短短的哭声在宫中绵延了许久才平息下去,宫娥们因为阿娇的情绪而一个个心弦紧绷,生怕因为不慎而遭训斥和责打,直到内室安静了下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哭过了,闹过了,骂过了,阿娇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她觉得自己太傻,犯不上为别人而动怒伤肝。不管怎么说,卫子夫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自己就是再痛恨也无济于事。徒生烦恼,到头来受伤的只是自己。不!她要做到宠辱不惊,挺直腰板,她不能给那个贱人任何嘲笑的机会。阿娇擦干了泪水,朝外边喊道:“春柳!”

“奴婢在!”

“本宫刚才失态了。来吧!”阿娇凄然地笑了笑,坐在了梳妆台前。

“诺!”

春柳早就准备好了温水为阿娇静面,她的皮肤在热气的蒸腾下,迅速恢复了润泽,呈现出弹性。待春柳用柔软的丝绢揩干水珠时,阿娇的风韵便显现了出来。

春柳解开阿娇的发带,自上而下地梳理着保养得很好的长发。直到发丝垂到腰间,她才开始精心地盘旋,层层地佩戴首饰,把它们缀成一个个漂亮的螺髻。这一切做完后,春柳开始为阿娇敷粉、施朱、点唇,一切都是一丝不苟的。

半日的折腾,阿娇有些饿了,春柳急忙送上燕窝粥,阿娇浅浅抿了一口,感觉有些烫,正要申斥,却见一个年轻的黄门慌慌张张地进来了。阿娇就更加不高兴了,她放下粥盏,语气冷冷地问道:“慌什么?死了人么?”

“娘娘,宫外来了一辆车驾。”

阿娇冷笑一声,鼻翼间发出来的声音带着森森杀气:“大胆!你竟敢戏弄本宫?来人!拉下去……”

“娘娘饶命!奴才不敢说谎,真的来了一位大人。自报是中郎将司马相如,说是奉了皇上的谕旨来看望娘娘的。”

“若有半句假话,本宫要你的狗命!”

……

真的!在这个雪后初晴的日子里,司马相如偕夫人卓文君来看望废后阿娇了。

这本是一件棘手的差事。皇上听从了卫子夫的劝告,对废后动了恻隐之心,但他又不愿亲自前往,于是就要司马相如代他前来了。

司马相如明知巫蛊案波及甚广,弄不好就会牵连到自己。但要因此让夫人受到牵连,就太不值了。可是他没有办法,皇命如天。

阿娇激动地将司马相如夫妇迎进客厅,在过去的一年中,除了母亲窦太主,司马相如是第一位登门的朝廷大臣,而且他还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带来了皇上的问候。

当司马相如夫妇口称“娘娘”参拜她的时候,她忽然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惶恐。她很久没有享受这样的礼遇了,她冰冷的心因此而生出一丝暖意。

皇上托司马相如带来羊羔毛做的披风和各种宫廷食品,还有绢匹、布帛以及乌桓国朝贡的人参。对阿娇来说,她并不缺这些,她感动的是皇上还记着自己,还没有忘记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因此在宴席上,她除了高兴地饮酒,几乎没有心思去品尝满案珍肴美味。她不断询问皇上的日常起居,不放过她熟悉的任何细节。

“皇上还睡得很晚么?”

“皇上还喜欢吃乳猪肉么?”

“皇上还喜欢玩射覆么?”

“皇上……”

她忽地生出自责,如果早这样温柔细心,怎会有今日呢?

司马相如尽其所能地回答着皇后的问话,但对皇上的生活,他怎么可能比一个与皇上厮守了十几年的女人知道得更多呢?而作为女人,阿娇对皇上的牵挂让卓文君十分感动。女人啊!即便再刚烈,在男人面前也总是娇弱的,何况阿娇面对的是皇上呢?

端庄秀丽的卓文君举爵向阿娇表示自己的敬意:“皇上要是知道娘娘的心思,一定会十分感动的。”

“唉!宫闱深深,能有几人像夫人与先生这样如此心心相依,深情至爱呢?”想着自己现今孤影独守,冷落凄清,阿娇那无尽的伤感又从心头跃上眉头。一语未了,泪水就落在了爵中。

司马相如道:“娘娘经此变故时,臣正在西南,回来才知道此事。”

阿娇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也怪本宫,不过现在就是后悔也晚了。”

“事已如此,娘娘也不必过于伤感,还是玉体要紧。”卓文君劝道。

阿娇沉默不语,眼睛直看着司马相如,一个念头忽然爬上心头,遂举起酒爵敬道:“请先生饮了此爵,本宫还有一个不敬之请。”

司马相如举起酒爵,一饮而尽。

“本宫现在就是有万般悔恨,怎奈与未央宫咫尺天涯,心意难达天庭。本宫有意请先生作一篇赋,以道对皇上的思念之情。皇上若是听了……”

“娘娘的用心臣明白了,臣这就为娘娘写来。”司马相如趁着微醉,慷慨地答应了。而在一旁的卓文君心中却急了,当年司马相如就是乘着醉意抚琴高歌,赢得了自己的芳心。可现在是什么情形呢?是皇上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他这样借酒恣意,信马由缰,惹出乱子如何得了?

可是,当着阿娇的面,卓文君又不便明说,只是暗地拉了拉司马相如的手道:“夫君今日醉了,哪里能写出什么好文章?待明日酒醒之后,再为娘娘写就不迟。”

司马相如却甩开卓文君的手道:“夫人说哪里话,我何曾醉了?我不过是将娘娘的心意说给皇上听而已。”

“夫君!皇上命夫君看望娘娘,可没有让夫君写文章啊!”卓文君有些急了,不顾阿娇在一旁就说道。

“皇上?皇上与我是何种关系?前几日我们还杯酒为赋,雪中唱和呢!”司马相如说着,就铺开了洁白的绢帛,洋洋洒洒地写开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踰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漫愚兮,怀真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飘飘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赴闰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糠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毒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媚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征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愆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一篇赋罢,司马相如将笔扔在案上,独坐一旁。他黯然神伤,默而不语,被字里行间的悲郁浸渍得神情恍惚了。阿娇忙为司马相如调了醒酒汤,过了小半日,司马相如才逐渐苏醒,仰天长叹:“悲乎哉,人生命途之多舛也……”

阿娇捧起墨迹淋漓的赋文,细细读来,一读一垂泪,再读而涕血,整个的心都被赋的文字揉碎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踰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皇上啊!你可知道臣妾的惆怅。一夜夜地临月长叹,向月自语。一次次期盼,一次次失望。

冰轮清辉,有谁能读懂阿娇彻心的疼痛呢?是司马相如的文字撕开了她几近麻木的伤口……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皇上啊!臣妾的泪水在消瘦的脸上纵横交织。臣妾的呼吸中都含着蹙郁。但臣妾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皇上啊!咫尺天涯,臣妾只有在梦中与皇上相偎,为此而常常埋怨黎明的鸡啼惊扰了梦境。可梦终归是梦,臣妾醒来的时候,依旧是孤身一人,留下只是些若有若无的记忆。

阿娇读到这里的时候,再也无法忍住悲哀,放声大哭道:“皇上!臣妾思念皇上啊!臣妾盼见皇上啊!”

“皇上!臣妾……”阿娇咬破了手指,滴滴鲜血渗入丝绢,开出一朵朵的红花。及至后来,阿娇气郁填胸,突然晕倒在地上了。卓文君慌了手脚,连忙抱起阿娇,呼唤道:“娘娘!娘娘……”

冥冥中,阿娇好像回到了未央宫,与刘彻相依相偎,漫步在沧池边。池旁垂柳依依,池中莲荷涣涣,宫娥、黄门前后簇拥着,刘彻回眸一笑,深情地对阿娇说道:“还记得朕当年‘金屋藏娇’的承诺么?”

阿娇有些羞怯道:“臣妾怎能忘记呢?臣妾感念皇上的恩德,只要皇上宠爱臣妾一人……”

“什么?你要朕只爱你一人?”刘彻愤怒地推开阿娇,阿娇一个趔趄,跌入池中。

池水很快就淹没了阿娇的脖颈。她在水中拼命地挣扎,朝离去的刘彻呼喊……

阿娇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卓文君怀中,卓文君的泪水将她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

“文君!”

“娘娘!”

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

司马相如看着眼前两个相拥而泣的女人,心都被搅乱了。他无法预料,自己的这篇《长门赋》,对阿娇意味着什么,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

不管刘据的诞生怎样使人忧郁失落,使人狂喜激动,未央宫的日子一如流水一样慢慢消逝,立后大典的筹备事宜,终于在元朔元年三月就绪了。

少府寺制作了精美的皇后玉玺。

太仆寺为皇后织出了绚丽的绶带。

将作监对椒房殿修葺一新。

太常寺择定了大典的吉日。

作为织作染炼的专门官署,暴室的官员们连日来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他们反复遴选从南方送来的丝绢,挑了上等的绢帛,然后送到织室去制作成衣。

从令丞到普通工匠,个个都是提心吊胆,他们知道这朝服的分量,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

其实,最忙的还要数丞相府、宗正寺和典属国。丞相府的数十名曹掾,一连多日都在抄写发往郡国的笺表;宗正寺则负责通知外戚和诸王的朝贺;而典属国在接到大典事宜的文书后,一刻不停地译成各种文字,发往周边各国。

后宫更是鼓乐盈天,笙管高奏。宫廷乐队加紧排练名为《青阳》的太乐,七十多名童男童女在乐令的指挥下,宫、商、角、徵、羽,抑扬顿挫,雅韵高蹈;而即将推出的百人踏歌舞,更是袖舒云霓,顾盼流光,只待大典之日登台献艺。

在这些日子里,文士们也没有闲着。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一帮能手,竟夜不眠,捻须苦吟,都希望写出让皇上高兴的文章。他们都期待在这样庄严的时刻展示自己的才气,技压群儒。

这一切都让刘彻的心境如三月的阳光一样温暖和明亮,他整日都沉浸在身为人父的愉悦中。每日早朝听罢关于大典的筹备奏报之后,他都要询问每一个细节,不断地对大典的方案提出自己的意见。然后,就喜洋洋地到丹景台去看儿子,看卫子夫或与太后一起分享得子的幸福。

但他更多地还是想以此为契机,推进朝廷格局的调整。他很高兴,因为皇子的诞生,太后对卫子夫表示了从未有过的热情。她不再计较卫子夫的出身,并且在刘彻请安时详细地询问母子的情况,俨然一个婆婆。她还让刘彻嘱咐卫子夫产后应注意的事情,并差紫薇送去了滋补品。

不仅如此,太后还一改对平阳公主与卫青婚姻的反对态度,而是提出要刘彻在适当的时候带卫青到长信殿来,她也要看看大女儿钟情的将军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一切,都使得自韩嫣死后冷却的母子关系开始逐渐恢复。

刘彻十分感慨,太后总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做出明智的选择。

的确,刘据的诞生改变了每一个人心灵深处的色调,使得大家的情绪渐渐地朝宽容与和谐倾斜。

刘彻欣然地接受了卫子夫的谏言,派司马相如到长门宫看望了阿娇。而司马相如带回的那些如泣如诉的故事又使刘彻常常反躬自问,自己当初是不是对这位表姐——曾经与他耳鬓厮磨了十多年的女人太过了?她体内毕竟也流着一半刘氏家族的血液。

立后大典定在三月十三日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司马谈同太祝令经过占卜测算,认为这月十三日是大吉之日。这日为甲子日,甲为六甲之始,子为十二辰之初,甲数九,子数又九,九为天数。九九归一,象征着朝廷的一切都在刘彻的掌握之中。他们在呈送给刘彻的奏疏中说:“甲子为干支之始,为第一个干支组合。相同于事之起始,事之确立之时也。”

这标志着,从这一天起,卫子夫的皇后地位将获确定。

甲子日的天空分外晴朗,徐徐春风扯着丝丝阳光,编织出惬意的春网,片片绿叶在春日煦风中摇曳,而桃花落红荡起的香尘,让每一条碾过车毂的道路都弥散着芬芳。

从卯时起,安门大街上就停满了王公大臣的车驾,每辆车都披着节日的盛装,连马匹也缀上了鲜艳的红缨……

大约上午巳时,王娡、刘彻来到了未央宫前殿,来自各个诸侯国和藩属国的使节、各州刺史、三公九卿和在京大吏依照朝会的序列在殿内等候。待太后、皇上入座后,大行宣布大典开始。

霎时,太乐高奏,鼓乐喧天,笙管和鸣。王公大臣们在这庄严的旋律中肃然地站着,感受着雅乐给心灵带来的冲击。他们本来就端正的站姿似乎有人在提醒似的,都本能地做了微微的调整。

一曲奏罢,刘彻看了看太后,转脸对大行仆射点了点头。

“宣卫子夫上殿。”

“宣卫子夫上殿。”

……

随着黄门传唤的声音,卫子夫被鼓乐迎进大殿来了。她迈着缓缓的步履,悠悠穿过文武众臣之间的通道。她本来就澄明的眸子此刻浸润出湿漉漉的晶莹,凝香积翠地盘桓在长长的睫毛丛中。

从讴者到尚衣轩中的邂逅;从出宫人到被皇上再度宠幸;从被阿娇诅咒到走上这座神圣的殿堂;这条路在她的内心深处漫长而又崎岖。当这一切都成真的时候,她一刹那间像走进了梦幻。

她没有当初阿娇那种春风得意的感觉,她内心甚至还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惶恐,她就这样地被谒者引导着,跪在了太后和皇上的面前……

包桑宣读了册立的诏书,而卫子夫此刻涌动在心底的,除了感恩,还是感恩。她俯下身体,向太后叩首谢恩,向皇上谢恩。按照大行主持的程序,她从丞相手中接过皇后玉玺,而御史大夫则为皇后披上了身份象征的绶带。

包桑走上前去搀扶着卫子夫来到皇上身边就座。然后,大臣们在丞相的率领下,齐刷刷地跪倒在御座面前,高声赞道:

“恭喜皇上!”

“恭喜太后!”

“恭喜皇后!”

卫子夫看见了卫青,她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驰骋疆场的潇洒和俊逸,也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因为姐姐当上皇后而表现出来的张扬和喜悦,反而看到他显出少有的谨慎。

这情景让卫子夫心头安定多了,她在心里默默希望眼前这位兄弟永远不要忘记过去,也不要把姐姐头上的光环看得太重,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能获得。

围绕一个女人命运的光芒迅速地从未央宫前殿发散,普照到每一寸山河。刘彻在这个日子里,发布了第二道诏书:

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朕嘉唐、虞而乐殷、周,据旧以鉴新。其赦天下,与民更始。诸逋贷及词讼在孝景后三年以前,皆勿听治。

大臣们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从高皇帝定都长安到孝景皇帝,没有哪一个皇帝在立后的日子里大赦天下。大家纷纷赞道这是自殷周以来第一次在大典时发布赦免诏书,这是这个女人给王朝带来的崭新气象。这意味着那些身陷囹圄的刑徒们也会因此而走出牢狱,得以与家人团聚。

当然,此时此刻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刘彻的这道诏书为后来开创了一个“大赦”的先例,他们此刻能够表达自己心境的就是四个字:

“皇上圣明!”

虽然声音是高亢的,但不是每个在刘彻身边的人都能够读透他“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的新锐思维。站在文官之首的薛泽甚至觉得皇上思维变化太快,自己除了懵懂的顺应,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而对张来说,在为皇上起草诏书的时候,他也没细想过大赦的深意。凭借多年跟随皇上的经验,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皇上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他们这种机械的顺从也正是刘彻最不满意的,常让他有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刘彻的目光扫着每一张挂着笑的脸颊,跳过那些盲从的艳羡,终于在汲黯的脸上发现了一种清醒,从郑当时的眼里触摸到一种理智,从卫青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拥戴,从公孙弘的颔首中捕捉到发自内心的理解。

在这样的场合,他们的目光在一瞬间对撞了。就像两个对弈高手,他们的棋局都在心中,靠着心与心的交流就明白彼此的意图。

的确,世间有许多的对话是不需要语言的,眼里蕴含的意义往往使彼此了解的人会从一瞥中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汲黯自信甚至有些戏谑地打量着站在身边的张汤,小声道:“张大人,听到了么?皇上要大赦天下呢!”他没有从张汤冷峻的眼里获得所期待的回应,但是他断定,皇上的大赦令是对张汤、赵禹等人用法严苛的自然矫正。

而对刚刚从凿渭工地上回来的郑当时来说,皇上大赦令的意义不仅让这个国家的百姓分享到宽惠,更在于让那些刑徒回到土地上去,这样他就不用再为穿凿渭渠缺乏劳力而发愁了。

对皇上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颁诏大赦,卫青与郑当时有着相同的感触。他曾不止一次听汲黯说过,有不少年轻人身陷牢狱。有的是因为在关中大旱之际与富豪争水而被判处徒刑的,有的是因为抗拒豪强吞并田产而触犯法律的。皇上的大赦,给了他们一个效命疆场的机会。

……

可不管人们对皇上的大赦有着怎样的解读,这一切都被遮盖在立后大典的华光之下,“皇上圣明”的声浪将大典推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借此时机,皇上的第三道诏书下来了。皇上让太中大夫、车骑将军卫青与平阳公主秉承太后的旨意,择日完婚。

当包桑宣读完诏书的时候,大臣中出现了片刻的骚动,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接着又是“皇上圣明”的欢呼。以立后为契机而发出的三道诏书,把一个无可否认的现实摆在了大臣们面前——卫氏家族辉煌的时代到来了。

在大臣们欢呼的时候,卫青有些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太后与皇上面前。在这一刻,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雪后的下午,那个平阳公主用柔情溶化了他用剑气浇铸的心的下午。他的脸不禁有些发热,抬起头时,他看见了太后柔和的笑容。

这是王娡第一次看到卫青。此前关于这位骑奴的各种传说曾给她的心头蒙上了阴影,不管刘彻和平阳公主怎样将他描述成一位气概不凡的英雄,在她的印象中,她断定他是一个猥琐的俗人。现在,他奇伟的相貌,炯炯的眼神,彬彬有礼的气度,都让她觉得女儿对一个骑奴的倾心其实是情之所至,是一个女人在失去丈夫后聪慧的选择。而且,当这种选择与刚出世的皇子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太后对女儿的行为就从反对转为赞许和支持了。

“平身!”王娡轻轻地挥了挥宽大的衣袖。

“谢太后。”

卫青刚刚站起来,大行就宣布大典进入了朝贺的程序。在热烈隆重的乐声中,来自藩属国和诸侯国的使者们捧着礼单进殿来了。

……

立后大典的余波在长安激荡了多日。

在三月下旬的一天,太后在长信殿举行了一次家宴。一是为了促进婆媳情感,二是为了再次表明对卫青和公主婚姻的态度。太后毕竟是从景帝年代过来的人,除了刘彻、卫子夫、卫青、平阳公主外,她也没有忘记邀请窦太主。

太后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女人,尽管她对窦太主所表现出来的傲岸和刻薄看不惯,但当初是她鼎力相助才把自己推上皇后宝座的。这一点,她一直没有忘记。

之所以邀请她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位大姑子太苦了。先是失去了丈夫,短暂的两年间,给予她肉体和精神抚慰的董偃又去了。作为一个为先帝独守宫闱的女人,太后能体会她的寂寞和凄凉。

卫子夫今天是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拜见太后。多年来,她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女人,虽然与皇上相濡以沫,却因为名分的缘故而没能踏进长信殿一步。当她与刘彻并肩走过长乐宫北门高大的阙楼,远远地望着长信殿瑰丽的殿门时,她的心就忐忑起来。

待与黄门和宫娥拉开一段距离时,她因无法平息紧张的呼吸而下意识地向皇上依了依,那惶恐就写在脸上了:“不知怎么了,臣妾这心里就跟打鼓似的。”

刘彻笑道:“母后也是从安陵乡间来的,她向来大度,不会难为你的。”

不一会儿,卫子夫与刘彻就已双双跪倒在太后面前了。

“孩儿向母后请安。”

“臣妾参见母后。”

“平身!赐座!”随着太后话音落地,紫薇很适时地奉上了茶点。

在这样的场合,太后才有机会打量这位新皇后的风采。那种极不易觉察的眼神贴近卫子夫的时候,太后眼里就流露出满意甚至赞许的色彩。卫子夫虽然出身卑微,但是她的端庄秀丽、温文娴静、一笑一颦,都迅速地改变着太后对她的感觉。

儿子眼光没错,她一定能够执掌后宫。这种感觉迅速地通过温软的话语传递给卫子夫。

太后关切地询问皇子的近况,问她后宫的现状,还很体贴地用过来人的经验教导着卫子夫。这完全是婆媳之间的谈话,这氛围很快就消除了卫子夫的拘谨。她们说到高兴处时的笑声让刘彻很轻松,由此而心生出由衷的感谢:“多谢母后的教诲。皇后毕竟年轻,以后还要母后多加提携才是。”

“那是自然。”太后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她知道,卫子夫要真正在后宫站住脚,还要应对妃嫔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她不仅要豁达大度,还要学会使用自己的威严。

看着时间尚早,太后便很随意地将话题转到了修成君身上。时光流逝,修成君进宫已有十几年了,她的女儿娥儿都十六岁了,婚事自然成了太后牵肠的事情。

“娥儿的婚事还要你这个舅父拿主意。”

“这事可得问问皇后。”

“只是不知阿姐想将女儿嫁给哪家大臣?”

太后道:“总该是王侯才行。前日哀家身边的黄门曾说,齐王之子人品相貌甚佳,哀家有意与之联姻。”

刘彻听罢,觉得这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姻缘,心想:一则随了母后意愿;二则娥儿到了齐国,朝廷也多了一个耳目。

卫子夫说道:“还是母后圣明。”

太后的脸上就笑开了花:“既然皇后都说好,那哀家就命人办理此事了。”

她们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谈了大半个时辰,平阳公主和卫青就来了。皇上在立后大典上宣布了她和卫青的婚事,这消息便化为仲春的细雨,滋润了她的心田,让她容光焕发,整个人都年轻了许多。她拉着卫青拜见太后、皇上和皇后时,那双眼睛始终都是水汪汪的。

太后许久都没看到公主这样了。在母亲面前,平阳公主毫不掩饰对卫青的喜欢,甚至时不时表现出几分撒娇的可爱,这让卫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在太后面前,你不可这样。”卫青小声对平阳公主道。

公主斜睨了一眼卫青道:“母后您看看,还没有怎样他就管起人家来了。”

太后笑着抚着平阳公主的长发道:“都是哀家将你宠坏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

平阳公主装着委屈道:“母后偏心。”

刘彻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插话道:“皇姐嘴里这样说,心里巴不得母后多夸卫青呢!”

“皇上!”公主羞涩地摆了摆头,这时候,大家听见殿外传来爽朗的笑声,那是窦太主的声音。

“谁在里面呢,如此热闹?”

紫薇回答道:“是皇上、皇后,还有……”

窦太主道:“还有那位潇洒俊逸的将军吧!”

“太后和皇上已在殿内等候了,请太主随奴婢进去。”

此一时彼一时也,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得随着环境不断地调整自己。作为阿娇的母亲,作为昔日的大汉长公主,不可能对刚刚入主椒房殿的女人熟视无睹,虽然她感到卫子夫恬淡的笑容都满含着虚伪。

但是精明的窦太主明白,覆水难收,落花已去,她无法改变椒房殿易主的事实,而她的任何矜持和倨傲,都会让皇上更加厌恶阿娇。因此当她一只脚踏进长信殿时,就自然地把自己置于臣下的位置了:“臣妾参见太后、皇上,臣妾恭喜皇后喜得皇子。”

她当然也没有忘记向平阳公主与卫青这两位有情人表示长辈的欢悦,她不无风趣地表示希望能早日参加他们的婚礼。在向他们表示祝贺时,她心中掠过一丝悲凉,韶光易逝,风华不在,她不会再有侄女的风光和幸福了。

她的谦恭让卫子夫的情绪轻松了许多,在例行了朝廷礼节之后,这殿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家族的温馨和祥和。

那饮宴的布局也很有意思,太后理所当然地坐在上首,而窦太主与平阳公主并肩坐在右侧的席位,刘彻与卫子夫居于左侧。而卫青则坐在两位公主的下首。一切积怨都被脸上的愉悦掩盖了,一切饮恨都被爵中的酒酿而稀薄了。大家都很自觉地回避巫蛊案的阴影,回避着废后阿娇的过去和现在。

酒过几巡,平阳公主的脸上就飞起了朵朵云霞,眼里也多了几分水色,她面朝太后说道:“为了恭贺皇后入主椒房殿,臣妾排练了一曲《凤仪百鸟》,今日权且作为席间的助兴,也是臣妾献给皇后的一份薄礼。”

太后十分感念平阳公主的细致,频频点头称道:“仅仅饮酒,不免显得单调,这下有歌舞助兴,自然多了不少的情趣。”

云在袖间飞舞,舞在云中翻卷,伴随乐师精心制作的旋律,窈窕的歌伎广袖翩跹,乘着三月的春风,舞出了云蒸霞蔚的桃烟柳雨。

顷刻间,歌伎们如繁星闪烁,四面散开,只有领舞者在殿心旋转翻飞,若梨花带雨,若月出沧海,若鸣凤展翅,若鱼龙潜跃;骤然乐律翻转,化出幽谷深林,群鸟齐鸣的意境。

这情景让卫子夫一下子回到了建元二年的那个早春,是上苍在生命吐蕊的季节,把皇上送到了她的身边。如今她已是三个公主、一个皇子的母亲了。

卫子夫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群鸟朝凤的造型,耳际不闻笙竽,眼前不见欢颜笑靥,似乎纷纭的尘世远离了她的灵魂。直到刘彻一声“好舞”,她的灵魂才从万里苍穹回到了长信殿。

“来人!赏乐师百金,帛百匹。赏歌伎二百金,帛二百匹。”

“诺!”

“回来!”

包桑正要转身,又被刘彻叫住了:“赏皇姐千金,帛千匹。”

平阳公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叩谢皇上的时候,她的神态是得意的,而她的眼神却捕捉着每个人的反应。

她首先当然关注的是皇上的感觉。整个过程,皇上看得很投入,他似乎被乐舞陶醉了,这场景激起他的回忆,也带给他全新的享受。

但是,平阳公主很快地就从太后的脸上发现了隐约的不悦。她明白是这领舞的女子太美丽,这让皇上心猿意马,这些都会让太后担忧。其实,从那女子出来的那刻起,公主早在心中举起了屠刀,她不会让这女子活到明天的,她现在要的是与皇后和睦而不是给皇上再送一个女人。

她敏感的触角穿透卫青平静的眼睛,看到了他心底的不屑。也许欣赏一场舞蹈对他来说,远不及取匈奴人的首级更快意;也许他的心此刻已回到了军营;也许他认为那甘甜的酒酿,应该用来为出征的将士壮行……

女人的心思只有相同经历和秉性的女人才读得透,当平阳公主将目光投向窦太主时,她感到了这个孤独的女人眼中的冷气。

自始至终,窦太主都用一种冰冷的情感阅读着侄女的作品。她感觉平阳公主太像她了,她再熟悉不过这些铺张了。当年,她就是这样对待栗姬和王娡的,她几乎用了同样的手段去维系着皇宫与堂邑侯府之间的纽带,为阿娇铺就了走向皇后宝座的道路。

不过,皇上的兴奋和赏赐使得被家族气氛淡化的恩怨又聚集成阴霾,驱走了她进殿时还留在心中的一缕亮色。

窦太主从席间站起来施了一礼道:“难得公主雅乐助兴。皇上册立新后,普天同庆。皇上又大赦天下,更是让黎民共沐圣恩。阿娇虽独居长门,也为皇上感到欢欣。她特地准备了一份薄礼,托臣妾奉上。”

窦太主的话让刘彻很吃惊,阿娇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呢?他的神情顿时严肃了:“不知她送的是何礼物?”

“皇上可曾记得,前些日子您派司马相如去探视娇儿?娇儿感念皇上的牵挂,特地要司马先生作了一篇《长门赋》,命宫中乐师谱了曲子,很是动听。不知皇上可否允准当殿吟唱,以了娇儿的贺忱之愿?”

“哦!是这么回事?”刘彻沉吟着没有回答。他太了解阿娇的性格了,她怎会对取代了自己而成为椒房殿的主人无动于衷呢?要真是那样,就不会发生巫蛊案,她也就不是阿娇了。他担心这赋会给刚刚分娩不久的卫子夫带来伤害,但一想这做赋的不是别人,而是司马相如。他不会糊涂到无视卫子夫的地步。他正这样想着,就听见卫子夫说话了。

“母后、皇上,难得皇后一片热心。”卫子夫这样称呼阿娇,大大出乎在场人的意料,“臣妾感念姐姐对皇上的忠贞,请母后、皇上允准太主的奏请。”

这话从卫子夫的口中出来,不仅使太后对她的印象更加深刻,而在刘彻那里也形成了与阿娇鲜明的对比。在太后点头认可后,刘彻也欣然允准了窦太主的请求。

这是一个失宠的女人泣诉的泪水: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这是一个孤独女人无奈的呻吟: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

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

这是一个落魄女人丝缕的幽怨: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这是一个绝望女人五内俱焚的哀鸣: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太后的泪水顺着细密的皱纹,慢慢地流到了颌边,她眼前仿佛出阿娇凭栏孤守、望月长叹的身影。

窦太主的肩膀也剧烈地颤抖,不断地用丝绢擦着泪花:“皇上!娇儿她……”

卫青和平阳公主一脸茫然,他们都希望从彼此的眼中获得答案,但都失望地摇了摇头。

作为女人,卫子夫的心被司马相如的那些文字给搅乱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去理解废后的情感,更不知道皇上将怎样看待她的宽容和谨慎。她用惊恐的、游离的目光怯怯地看着皇上,看着太后。阿娇心中诸多的不平究竟是怎样积淀的呢?她在赋中虽然不乏愧疚的检讨,然而更多的却是对皇上的怨恨啊!

卫子夫的感觉很快就被刘彻的愤怒证实了。

“够了!”

“何谓‘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这不是埋怨朕么?是她忘记了朕,还是朕抛弃了她?”

刘彻虽不得不为司马相如的文笔所震撼,但他透过阿娇的泪水,看到了一双含恨的眼睛。他走进司马相如铺排的凄惨,感触到一颗爱恨交织的心。而隐藏在那些满怀期待的文字背后的,是一腔不甘寂寞的欲望。

一个不能反躬自省的女人,怎么可能获得他的谅解呢?一个对欲望不能约束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奢望再回到长乐宫呢?刘彻断然地挥了挥手,大声喊道:“退下!朕不愿意再听那些絮絮叨叨了。”

“皇上……”

“太主不用再说!阿娇有今日,完全是她造成的结果。朕姑念她是表姐,又有十几年的夫妻情分,才让她居住长门宫,待遇一如既往。孰料她不思悔改,竟然在立后之际,发泄私愤……”刘彻说着,就朝殿外喊道,“来人!”

“奴才在!”包桑匆忙进了大殿。

“传朕口谕,今后不许任何人再接近废后阿娇,违者斩无赦!” kJcMxUWMOuEa98AtDrYQun+nNaRkbH4/FRQzwm5Wad2Npb8204/feYkNtP7XNv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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