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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所纪福尔摩斯侦探案,已盈篇累牍矣。顾闲居无俚,试一披览之,觉舍《血书》及《孤舟浩劫》诸案外,其能惊人耳目者,亦殊不可多得。

此非谓福尔摩斯之侦探术为无足称道,盖其所侦探之案,未必尽新颖而奇诡也。福尔摩斯之探案,固无时不出其神术,运以巧思,令人骇叹敬服,第至案情呈露后,若专取其案中事实一观察之,则又往往平淡无奇,或且近于繁细焉。

顾是,故其能悉如吾意,足以为侦探案中之模范,而供当世人士之研究者乃至尠。唯其尠也,则余于变幻百出如勃莱歆登一案者,益不得不详述之,以实我笔记矣。

一日,大雨如注,小窗半启,暮色苍茫。余与福尔摩斯共处室中,相对无言,颇觉岑寂。

时已十月,而天气犹至溽闷。福尔摩斯斜卧沙发上,阅晨间邮足赍至之函札,反复披诵,意绪无聊。余则尝于役印度,居彼土久,体气稍变,颇不怯热。室中寒暑表升至九十度,余殊无所苦,但默坐读报。

然报纸所载,亦索索无生趣。盖此时国会已闭,伦敦人士且竞作郊外之游,一洗尘俗,而新闻材料遂苦无大事可纪矣。

林野之乐,亦余所艳羡者,每念“新林”风景、“南海”波光,辄悠然神往。顾福尔摩斯之所好,乃与余迥异。碧海晴云,花村明月,他人视为胜景者,举不足以乐其心臆,长日碌碌,惟虱处稠人广众中,以探奇索隐为能事,偶尔意倦,或至乡间一视其弟,舍此则足迹固常在嚣市中也。

福尔摩斯既悄然无语,余亦不复相扰,即掷报纸于案上,冥坐作遐想。

有顷,福尔摩斯突曰:“华生,君意良是。战争之事,固甚无谓也。”

余亦应之曰:“然,甚无谓。”既而大愕,念余偶有所触,遂作是想,福尔摩斯果何由窥见余意?因起立惊问曰:“异哉!君何忽作斯语?”

福尔摩斯笑曰:“予尝为君述波氏笔记,谓有一理想家,能不藉言词之达意,而第观察状态,以测知其友人之心事。君犹忆之乎?君曩闻斯事,目为著者之空谭,以为无足深信。顾予恒师其术,观人于微,术良验。顷者,见君默坐沉思,予乃大乐,谓今日又得乘间一试吾术矣。”

余曰:“彼理想家之推测,所以无误者,实其友人之举动,有以启示之也。友行急,踬于石,又仰望星辰,此其为状,自足授人以隙耳。若余今日,则穆然未尝有所动作。蕴于内者,殊未必遽形诸外也。”

福尔摩斯曰:“它人有心,予忖度之固不以举止,而以神态。君思潮起落,自流露于神态间,而目光所注,则尤足显示其意想也。君掷弃报纸后,略休憩,不半分钟即仰瞩壁上所悬戈登遗像。略一沉吟,又回顾案头。案头故置有亨利·华德皮却氏小影一帧,镜架犹未备。君谛视之,复睨壁间。此时意绪乃甚显露,不啻明诏我曰:斯一小影,既得镜架,亦将悬之于壁,与戈登之像相并列也。”

余唶曰:“君所揣测者,盖已实获我心矣。”

曰:“固不止此。其后,君双目炯炯,凝注皮却氏小影,貌至沉着。予知君于斯际,方推想皮却氏之生平。皮却氏于南北战争时,曾奉使至英,吾英人遇之殊傲慢,君往者尝语予,谓读史至是,每为太息,然则顷间设如予言,慨念皮却氏之遭际者,必且复忆斯事,重温旧话也。久之,君忽瞋其目,闭其唇,握手作拳,若将奋厥武怒者。予睹状,知君必以追忆皮却氏故,更推想南北一役,军人之勇悍、战争之剧烈。旋又摇首作微笑,抚视旧创,(华生曾为军医,从征阿富汗,于两军相接时,被弹伤股。)黯然不怡。则其意中,殆因南北之争,复深慨战阵间血薄肉飞之惨状,并回溯当年于金戈铁马之中,饮弹负创时情景,而叹世之谋国者,不惜残生命、糜财力,以出于战争之一途,其事固甚无谓也。君此意与予见解殊相合,因骤为是问,扰君神思,且藉此一语道破,俾君知予之善于度人且不让彼理想家矣。”

余曰:“君所观测,实如见肺肝,令人倾倒。”

福尔摩斯笑曰:“此亦皮相耳,乌足异。吾侪蛰居终日,郁闷甚矣。乘此宿雨初停,凉风送爽,盍驾言出游,一览晚景乎?”

余闻言欣然请从,遂与福尔摩斯偕游通衢间。车龙马水,攘往熙来,亦颇足骋怀娱目。迨意倦归来,则时钟已报十下矣。

吾侪既返寓,见有马车俟于门,福尔摩斯呼曰:“来者,殆医师也。度其状,悬壶且未久,然生涯颇盛。今以昏暮至,必有要事相商榷。幸吾侪已归,不致相左也。”

余微瞩车中,见柳木篮一事,内实医家器具,器都精美,且甚新,知福尔摩斯之言诚不谬。遥视窗际,则灯火人影,隐约可辨,乃亟与福尔摩斯入见客。

客坐炉侧,睹吾侪,乃起立相迎。

余谛视之,状貌殊清癯,髭微现黄色,以手撚髭,手白而瘦小,类美术家,度其年事,可三十四五,然颜色憔悴,已不复有少年豪气,且意态颇愁蹙,衣至朴素,衫袴皆作深黑色,领结亦不甚艳。

福尔摩斯前与为礼,蔼然曰:“失迓甚歉,然客来当不过数分钟,幸未久待也。”

客曰:“君殆已询诸御者,乃知吾以何时至。”

曰:“否。予视案头烛,仅燃少许,因悟吾入此室处才片刻耳。君果有事相属者,请复就坐,为予一详述之。”

客唯唯,旋曰:“吾名普舍屈莱范伦,素业医,居勃鲁克街四百零三号。”

余闻其名,即搀言曰:“然则尝著一书,以讨论神经麻木之病者,非君也耶?”

客聆余言,谓其著作得见知于人,色然喜,即曰:“拙作殊浅陋,无当大雅。发行是书者,时来聒我,谓销数大滞,吾意赏音无人,亦只供覆瓿耳,更何幸得君垂盼。顾君既浏览及此,当亦习于医者。”

余曰:“然,余固退职之军医也。”

曰:“吾于麻痹之病,研求有素,颇思专治此疾,藉擅胜场,然在今日,则此志固犹未逮也。”言次,复谓福尔摩斯曰:“君事冗,时间至宝贵,吾乃恣为闲话,过矣,今请实告君。吾寓中近状,颇令人不宁,今夕则现象尤恶,因急急焉踵门求教,愿不吝南鍼,有以指示之,幸甚。”

福尔摩斯执烟斗于手,谓之曰:“君来,实所欢迎,第请条举其事以告我,毋稍隐。”

屈莱范伦曰:“吾事殊繁琐,言之适增惭恧,然个中情节诚有难以索解者。而日来朕兆,尤多变异,正不得不穷源竟委,悉以语君,俾君得一施其钩钜之术也。

“吾欲自话生平,当先叙昔年就学时之状况。

“吾曩者肄业于伦敦大学习医科,以勤奋得诸师长之称誉。吾为此语,大类自矜然,亦道其实而已,想君当不以为夸也。

“吾既卒业,益肆力医学,幸获备员于王家大医学院中。实习既久,于风痿之疾,颇有心得,嗣著《神经病论》一书,即顷间华生君所齿及者。芜陋之作,虽无足称,然尝以此谬膺‘勃鲁斯苹克登’奖章。吾得斯遭际,谓可激昂青云矣。

“第言念前途,又别有绝大之阻障,足梗吾志。盖俗尚所趋,以医术问世者,必居广厦,乘高车,鲜衣华服,望之俨然,始足以炫俗人之耳目,而求医者所麕集于其门。

“顾所费至钜。吾家贫骤,未能及此,计惟节用十年,或有所蓄,得以偿斯奢愿。然而岁月蹉跎,行将老大。吾坐是俯仰身世,恒有侘傺无聊之慨,又讵意时会之来,竟出望外,而吾乃终得于医界中独树一帜,此亦事之至足异者也。

“一日,吾晨起,忽有不速之客来。客名勃莱歆登,与吾初不相识,既入室,卒然问曰:‘君即新获奖章之达克透普舍屈莱范伦乎?’

“我鞠躬应曰:‘然。’

“曰:‘君造诣既深,而其才识又足以济之,设榜门业医,必能声誉鹊起,君岂有意乎?’“吾聆其语殊鹘突,乃笑应曰:‘此固吾所愿,然自问实有其不足者在此。’

“曰:‘然则君殆薰染恶习,抑沉湎于酒欤?’

“曰:‘否,否。不然。’

“曰:‘异哉!君既富于学,又绝无疵累,而竟不求自见,何耶?’

“吾耸肩不语。

“勃莱歆登突呼曰:‘吾知之矣!君得毋优于才而绌于财乎?若然,我将有以助君,即请僦屋于勃鲁克街,一尝试之何如?’

“吾闻言瞠目视,至以为异。

“勃莱歆登乃曰:‘君勿疑,我将明日言其故,以祛君之惑。我为君谋,亦所以自为计,盖两利之道也。我积资数千,思藉是以权子母,因拟举而属诸君,君其不以为唐突否?’

“吾亟问曰:‘君拥多金,乃忽投资于我所,意果何居?’

“曰:‘此亦如其他企业,逐利焉而已,第委之于君,乃愈觉其可恃耳。’

“曰:‘然则吾得金,又将何作?’

“曰:‘我固非假君以金也。我将为君赁屋庐,蓄仆婢,置器物,复以其余供君不时之需。君则第日坐医室中,为人治疾。医之所入,析而为四,我取其三而君得其一。’

“若是,焉以为常?福尔摩斯君,此非一绝奇之契约乎?

“顾吾时适困窘,亦乐从之,将藉是以成吾业。相与磋议者再,竟如约。吾乃于是年通告节日(此节为三月十五日)徙居勃鲁克街,营医业。

“勃莱歆登与吾同处,若病夫之就医也者。盖其人似惧心弱病,固须得医,师之调护也。彼所居在屋之第三层。其间有精舍二,一为其寝室,一则起居室,为休憩之所。

“勃莱歆登性至僻,寡交游,长日蛰处,不恒外出。其动定至无常,惟每夕必以时入吾医室,检视簿籍,计医资所得,一基尼亚(英国古钱币值二十一先令)辄畀我以五先令六辨士,而自携其余归寝室,扃置椟中。此则历寒暑无间者也。

“吾曩者役于病院中,已薄有声誉,至是出而应世,生涯殊不落寞。一二年来,勃莱歆登且赖之以致富矣,乃益乐就我,彼此吸合无间言。

“此吾往日之历史及与勃莱歆登结交吾大略也。至吾今夕所以求助于君者,则又别有故。

“数星期前,勃莱歆登忽皇皇然入吾室,变色相告曰:‘西街近被盗,盗甚猖獗,吾侪宜亟戒备。’

“吾闻言不甚措意,第漫应之。而勃莱歆登则大恐,严扃门户,阴置武器,复时时俯瞰窗外,为状甚俶忧,若奇祸骤至,若大难将作。

“彼平日于就餐前必临户外,散步移时,自闻警后,乃不敢复出。如是者可一星期。

“吾默察其状,觉其所畏殊不在盗,而似更有其他事变,足以危及生命者。微问之,又秘不以告。吾亦置之。

“阅时既久,彼神志渐定,起居动作亦渐复其原状。吾以为无患矣。讵日来偶有所触,又顿失常度,则其事固甚怪也。

“距今可二日前,吾忽得一书,书中无时日,无居址,亦不署姓氏。但谓有俄国贵族某,旅居英伦,其人病痺,已历数年。闻吾善治斯病,约翌日下午六时一刻过访,乞为施诊。

“吾阅竟,颇惬于怀。盖病痺者不恒有医家研究此疾,每苦少实验。吾今值此,又得一试其技矣。

“诘朝,吾遂俟之医室中。及六时许,所谓俄国贵族者果蹒跚而至,年事已老,貌清癯,体态亦如常人,似非俄产,更不类贵胄。

“旁侍一少年,则昂然而高,赳赳若武夫,面黑且丑,望之至狰狞可怖,以手支病者。既入室,复掖之就坐,状甚精细。睹其人,实一莽汉耳。而其对于病者,乃能护持维谨,此亦以貌取人,所未能臆料者也。

“彼见吾,即曰:‘我未得君命,亦贸然入室,幸恕唐突。病者我父也,不幸罹斯疾,我忧惧滋甚,愿君着手成春,俾有瘳望也。’言时,操英语,发音不甚纯粹。

“吾闻其言,谓此君乃能孝,颇为动容,遂问曰:‘然则君之意,殆将静伺父侧,以待吾之诊治,而不欲离去欤?’

“曰:‘否。父病已剧,诊治之际,或多痛苦,我不忍见其宛转呻吟之状也,请俟诸候诊室(病者候诊时憩息之所)中何如?’语竟,即出。

“吾乃就坐,询老者所苦,且问且以其病状笔之于书,纪载至详尽。顾老者殊愚拙,往往答非所问。意者,彼自俄国来,于英国固未尽了解也。

“久之,吾方振笔疾书,彼忽噤不语。举首瞩之,则见其僵坐椅上,瞋目视吾,面色亦灰败。吾睹状大愕,谓其疾作,亟前切其脉抚其肌肉,察其体温,则又无少变异,直不类病者,益以为怪。

“吾曩者治痺疾,辄用硝酸糡(药名),每著奇效,思更以斯剂进之老者。乃疾趋下楼,自诣药室中索此药,阅五分钟始得之。即携药甑复登楼,则医室中已阒其无人。

“彼癃病之老者,竟不知何往。吾骇绝,急至候诊室内,拟一询其子。而其子亦杳。更瞩厅事之门,则固虚掩而未闭也,

“吾故有一仆,专司延引病人者,然服役尚未久,其人颇不灵敏,向例,彼肃客入,即退去,闻铃声则复趋医室,前导客出。斯时,未奉吾命,第静伺楼下而已。问之,则于彼父子之去,殊茫然无所知。吾于时惊疑特甚。

“少迅,勃莱歆登归,吾亦不之告。盖近者,吾与勃莱歆登颇少交接,雅不欲多言以扰之也。

“顾吾意中,终不能忘此夕之恶剧。彼之求医,颇若慎重将事者,乃俟吾之出,突然逸去,其事诚至奇特。然既去矣,当不复来。则为吾计,亦惟置之不问已耳。

“讵昨晚六时后,彼父子又忽戾止。其为状一如前夕。

“老者既入,即谢罪曰:‘一昨不告而出,滋以为歉,幸恕我。’

“吾笑曰:‘吾于君之去,诚至惊惑也。’

“曰:‘我与君语良久,病忽大作,冥然罔觉。既而稍稍苏醒,然仍迷瞢,环视室中,若觉有异,遂惘惘出门,不能自制也。’

“吾颔之。其子复曰:‘我则益不知尔许事。睹阿父之出,以为诊治之手续毕矣,乃掖之同归。抵中途,始悉其故,已不及复返。’

“吾笑慰之曰:‘畤昔之事,亦只令我多所疑駥耳。固无伤。请君仍于候诊室中小憩片时,吾当为而翁详晰视诊,一竟前功也。’

“其子唯唯,复退处室外。吾乃细审老者之病,为之处方称药。约半小时,始毕事,旋偕其子去。

“彼去,而波澜骤作矣。吾不尝告君谓勃莱歆登于就餐前,必散步户外乎?病者之来,彼适外出,少顷,即归径登楼,不少停趾。既登矣,忽又腾跃而下,坌息入医室,状类痫,疾呼曰:‘谁入我室者?’

“吾愕然曰:‘无之。’

“曰:‘此诳语也!试从我往一审察之,当知我言之非诬。’

“吾见其神态惶遽,辞气粗暴,若至震恐者,乃随之行。

“甫拾级上楼,勃莱歆登又指梯间所施之氍毹,语吾曰:‘此纵横杂遝者,又岂我之足迹乎?’

“吾闻言,亟谛视之,亦大惊异。盖氍毹之上泥印犹新,视勃莱歆登之足为大,非旧迹也——今日下午,天适雨,又舍彼俄国之贵族外无他客。

“然则入此室处者,必为状貌狞恶之少年。彼见吾方凝神壹志视其父之疾,不暇他顾,乃即潜行至此,斯固绝无疑义者。特无端为此诡秘之行动,意果何谓,殊不可知。

“检视室中,则箧笥器物,俱完好如故,未尝移动尺寸。

“勃莱歆登于此,乃至惊怖,频频诧叹。吾颇异之,谓今日事诚大奇诡,然骇怪若此,亦未免过甚也。

“彼既皇惑失措,乃令吾以昏暮踵君门,拟劳驺从,一往勘测。吾固以舆来,颇堪共载,为时已晏,愿即命驾。

“吾意,兹事虽奇,亦殊单简。以君之明,但略加推阐,即未必尽悉底蕴,亦当能得其大概,有以慰勃莱歆登之望也。”

方屈莱范伦之历述往事也,福尔摩斯凝神寂听,心颇专注,狂吸其烟,烟缕缕自烟斗中出,袅绕空际,若与屈莱范伦所言,同饶奇气者。

至是,屈莱范伦已竟其说,福尔摩斯即自椅中跃起,不作一语,就案头取余冠授之余,复自挈其冠,亟与屈莱范伦同出,驱车至勃鲁克街。仅一刻钟,已达其处。

屋邻西街,颇幽寂。一仆出应门,导吾侪入。

吾侪既入,即缘梯登楼,楼级至宽,中间设氍毹,厚而广。

吾侪行甫及半,楼上灯火歘灭,有人自暗中厉声呼曰:“我有手枪在!再前者,发矣!”

屈莱范伦急曰:“勃莱歆登君,吾归矣!何忽作此态向人?”

曰:“来者乃为君乎?偕行者谁,其亦我所急欲延致者欤?”

曰:“然。”

其人闻言,顿噫其气,若释重负,然仍审察良久,始曰:“吾无状,误惊佳客,吾过矣,请速登!”且言且拨电机。

灯乃复明。吾侪遂疾行而上,与勃莱歆登相晤。

勃莱歆登甚粗狂,闻其声,见其人,其烦忧不宁之状,已显然可见,体至肥硕,然腮颊间皮多下垂,绉痕绸叠,知先是肤革必尤充盈,而今者且日形消瘦也,颜色忧郁,发作黄色,悉上竖,似足以表示其秉性之躁急者,手持枪,既睹吾侪,始纳其枪于衣袋中,趋前谓福尔摩斯曰:“君惠然肯来,实至感纫,我之殷殷求教,其情殊较他人为迫切,想今日之事,达克透屈莱范伦当已悉举以告君矣。”

福尔摩斯曰:“予已稔知之,惟不识彼父子二人,究为谁氏,其潜入君室也,又将何为,君亦能得其梗概乎?”

勃莱歆登曰:“此其事固有难言者,我亦未能语其故也。”言时,状殊跼蹐曰:“然则君其不知也耶?”曰:“君毋喋喋,第入我室,一观察之,当知我之惊惧,固非无谓也。”语已,乃导吾侪入其寝室。

室至广大,陈设亦颇华美,床侧置铁柜一事,勃莱歆登指以告福尔摩斯曰:“我先是殊不富,自获交达克透屈莱范伦,始赖其术,得薄有所蓄,柜中物,我一身之财产也,我素视银行家为驵侩者流,不足信任,故宁聚吾财于是,而自坚守之,卧榻之旁,原非鼾睡地,今忽有人入室,又安得不急为之备耶?”

福尔摩斯聆斯言,谛其面良久,乃摇首曰:“君其欺吾哉,必若是,予殊莫能相助也!”

勃莱歆登急辨曰:“我已掬肺腑以相告矣,尚言欺饰耶?”

福尔摩斯怫然不悦,疾返身谓屈莱范伦曰:“祝君晚安,予去矣!”勃莱歆登呼曰:“君竟无以教我乎?”

福尔摩斯曰:“予之所以诏汝者,无他。”亦曰:“言必由衷耳!”言既遂,偕余出。

余与福尔摩斯同行,中途各默无语。既归寓,福尔摩斯始谓余曰:“劳君夜出,乃遇此不足齿之伧,予心至歉,然斯案内容,实大堪研索也。”余曰:“余自问于个中奥?,已略有所得。”

曰:“然,予亦能洞烛其隐,彼二人必日伺勃莱歆登之踪迹者,所谓父子,盖伪讬也,老者既诡言就医,以与屈莱范伦相溷,此骁健之少年,乃得乘斯时机,弄其狡狯,其第一次之就诊也,当已排闼直入,故不告而去,举止飘忽,特其出入俱泯然无迹,遂未为人觉察耳,且同谋者或尚不止二人,君亦以予言为得当否?”

曰:“信如君言,彼自称风疾,亦岂出于诈欤?”

曰:“予虽不知医,然深悉麻痺之病最易作伪。予且尝躬自尝试,饰为是病也。彼二人之必待昏暮而始至者,以为时既晚,则踵门求医者已悉散去,于是堂空人寂,得施其狡谋而无所畏,固不知勃莱歆登日于此时外出,乃终不能相值也。予敢断言若曹之来,在踪迹勃莱歆登而不在劫夺货财者,亦自有故。盖其志果在胠箧,则身已入室,宁不能遂其欲,又何以铁柜所藏,乃绝未损动耶?且予默察勃莱歆登之状,设非惧人袭击,当不至惊駥若此,彼仇家之狙伺,既若是其急矣。勃莱歆登之戒备,亦既若是其严矣,而谓于个中底蕴,犹茫然不知,此必无之事也,特以他故,秘不肯相告,乃设辞以愚我耳,孺子不足与谋!予故望望去之,然明日必且有惊人之消息,入于吾耳也。”

余曰:“君言良是,然天下事往往有出人意外者。俄贵族就医时之情状,舍屈莱范伦外,谁则见之?又安知非屈莱范伦遽萌贪念,潜自入室,而故造作斯说,以淆人耳目欤?”

福尔摩斯闻言,欣然微笑,若甚喜余设想之深邃者,旋曰:“予初亦作此念,既而知其非是。盖鸿印之留,实为斯案一大关键。予顷间于氍毹上足迹尝反覆审视,其履之前端略作方形,固不类勃莱歆登之履,而足又甚长,持以较屈莱范伦之足印,其相去可一寸有半。然则乘间伺隙者诚大有人在,吾侪之于屈莱范伦更不必多所猜疑矣。夜色已深,且各归寝。事机至迫,及明晨,未有不闻布鲁克街之警耗者也。”

翌晨七时许,朝曦微露,余尚未起,福尔摩斯已匆匆入,立榻前,谓余曰:“乘舆已相俟于门外矣。”

余愕问何事,曰:“勃鲁克街之难作矣,内容若何,尚未深知,然其事必至凶。”语时,启百叶窗,以一简示余曰:“此屈莱范伦之所遗也,以铅笔作书,字欹曲若春蚓,词意又极简短,但令吾侪速往。其震越失措之状,已可想见。君勿更恋重衾,劳人盼望也。”

余闻言亟兴,匆匆盥漱已,即与福尔摩斯驱车同出。约一刻钟,已抵勃鲁克街。

屈莱范伦逆吾侪于门,皇皇然曰:“吾诚不意为祸之烈,一至于此也。”

福尔摩斯曰:“今且作何状?”

曰:“勃莱歆登已于昨夜自缢矣。”语已,即导吾侪入候诊室小憩,复谓福尔摩斯曰:“吾骤睹此伤心惨目之事,五中如沸,已不知所为,业召警吏至,今方莅死者室中检见一切也。”

曰:“君于何时始知其死?”

曰:“平日彼早间七时,必进茶,今晨女仆沦茗入,则见彼已倒悬室中,系其绳于钩上。钩至巨,能任重,盖曩时用以悬灯者也,其缢处与铁柜颇相近,度其状,殆先登铁柜之巅,以绳环颈际,然后一跃凌空,竟尔自毙矣。”

福尔摩斯聆斯语,沉思良久,始答曰:“请登楼一加勘测何如?”言既即行。

余与屈莱范伦踵其后,历级而上,入死者卧室。

时,勃莱歆登尸体尚摇曳空中,状至可怖。颈束于绳,细类雏鸡之脰。其余肢体则颇臃肿,顿失常态。身御寝衣,足翘然露于外。

一意气轩昂之警署侦缉长,方立其侧,手一小册,振笔录所见闻,观吾侪入,呼曰:“密司忒福尔摩斯!君来,固吾所欢迎者也!”

福尔摩斯曰:“予贸然至,君当不以为唐突。密司忒兰纳,君于此事之源委,亦有所知否?”

曰:“已微闻之。”

曰:“然则君于勃莱歆登之死,作何见解?”

曰:“吾意,其人必忧惧交并,骤致狂易,乃出自戕之下策。昨日之夜,且尝酣卧,故衾枕间尚有寝处之迹。其死也,当在凌晨五时。毕命之际,举动犹甚暇豫也。余至是,即前抚尸体,孱言曰:‘死者肌肉,已极坚硬,度其死,当已越三小时矣。’”

福尔摩斯复顾谓兰纳曰:“君于此室中,亦尝发见特异之物否?”

曰:“吾于案头得螺钉数枚,螺钉钻一事,此则颇堪注意者,死者昨夕,吸烟殊多,吾顷视炉中,乃获烬余之雪茄四。”

曰:“然则君曾得其烟管乎?”

曰:“未也。”

曰:“亦见其烟盒否?”

曰:“吾取之于死者衣囊中。”语时,即以一烟盒授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启视之,中犹贮雪茄一,乃拾置手中,嗅之以鼻,语吾侪曰:“此为‘哈佛拿’雪茄,品至良。彼烬余之四枚,则皆产自东印度荷属殖民地中,盖由荷人运售至此者也,烟细而长,恒裹以草。”言次,复探怀出显微镜,察视烬余之雪茄,曰:“吸是烟者,且非一人,故烟之为状殊不一致。以不甚铦利之刀,割去烟尾,又藉烟管以吞吐者二,啮以利齿而噙以口者亦二,斯固显然可见者也。密司忒兰纳,予敢断言勃莱歆登之死,实非自杀,必有害之者,且其用心至深,而设策亦至毒也。”

兰纳呼曰:“否,否,此必无之事也!”

曰:“君果何所见,乃决其非是?”

曰:“杀人之术多矣,必出于缢。吾意,彼暴徒当不若是拙也。”

曰:“此固吾侪所当研索者,特斯案之为谋杀,实无疑义。”

曰:“设如君言,彼奸人果何自而入耶?”曰:“前门。”曰:“今晨前门犹扃闭如故也。”

曰:“此盖若曹既出,乃始下键者。”

曰:“君何以知之?”

曰:“予视其迹象,可辨也。虽然,请少待。予将更有所获,语君以详。”言竟,趋门侧,察其锁,又出锁中所置钥,视之。乃复巡行室内,如榻,如椅,如炉架,如地氈,以至死者尸体及其毕命之绳,一一详加审度。不稍忽,为状若甚自得。有顷,即操刀断绳。余与兰纳助之,共舁尸体下,置之榻。

福尔摩斯问曰:“此绳,不识取之何所?”

屈莱范伦闻言,亟于床下出绳一巨束,示福尔摩斯曰:“勃莱歆登素畏火,谓得此则虽屋焚而梯断,亦能自窗间缒绳以下,可以无患也。绳甚长,今乃割其少许以自缢焉,亦可哀已。”

福尔摩斯曰:“有是绳,斯深合杀人之用矣,予兹者于谋杀之迹,已洞烛靡遗,顾其事之因果,犹待探访,请以炉架上之勃莱歆登小影畀我,今日午后,当能穷源竟委,为君等告也。”

屈莱范伦唶曰:“吾侪至此,尚未得君一言,盍稍示其梗概,以祛予惑乎?”

曰:“居,吾请汝,此案同党,必有三人,一老者,一少年,则伪饰贵族,诈称父子,以售其欺,余一人予未之知,要亦凶人也,若曹之来,必有潜为内应,以开关延敌者,予于君新雇之仆,殊不能无疑。”

曰:“此仆于今晨忽亡去,吾已令臧获辈踪迹之矣。”

福尔摩斯耸肩微笑曰:“彼固与闻其事者,关于斯案,且至重要也,彼既启其户,三人者始得入。入,则趣登楼。老者当其前,少者继之,而不知谁何之人殿焉。行时皆跂其足,足音乃不可闻。”

余聆斯语,即羼言曰:“灵敏哉福尔摩斯也!”

福尔摩斯又续言曰:“此间足印至杂遝,然而某在斯,某在斯,予固能明辨之而无误也,若曹既登楼,见勃莱歆登之室门已扃,乃以铜丝强捩其键,门竟辟,试视门际,犹留遗迹,即无显微镜,亦了然可见。门启而若曹入,则疾趋至榻前,以物塞勃莱歆登之口,时勃莱歆登或尚酣卧,或骤焉惊觉,而已为所制,不能声,且墙垣至厚,即有声息,亦莫能闻于外也。若曹既得勃莱歆登,乃复有所商榷,讨论之际,各就坐吸烟,观炉中之雪茄,都已垂尽,知其时且甚久也。老者坐柳木椅中,其吸雪茄也以烟管,少年坐处稍远,尝弃其烟灰于笥侧,又一人则蹀躞室中,此皆察视足迹,可决其无误者。勃莱歆登方作何状,非予所得知,以意度之,亦惟僵坐床中,瞑目待死而已,当已携滑车之属,将以实施其缳首之刑。螺钉也,钉钻也,所以为装置滑车之用也,既而见有钩在,遂因利乘便,舍彼就此,于是刹那间,其事已集,即相率引去,俟其既出,君之仆,斯扃门而下键焉,箇中真相,尽于此矣。”

福尔摩斯所言,于当时情事历历如绘。吾侪倾听久之,皆大叹服。顾福尔摩斯既毕宣其蕴矣,而吾侪于此,乃若犹有所未解者,则知智愚之相去盖甚远也。

时侦缉长兰恩,亟兴辞而去,将往捕屈莱范伦之仆。余与福尔摩斯亦同返培克街,进晨餐。

餐已,福尔摩斯谓余曰:“予今者且出,当于下午三时归,已约兰恩及屈莱范伦二君,于三时莅此,予深望出而复归,得尽悉是案之颠末,以与君等相告语也。”言既即行,及三时,侦缉长与屈莱范伦过如约至。

福尔摩斯则近四时始言旋,欣欣入室。余视其状,知此行已得端绪矣。

福尔摩斯既睹侦缉长,即曰:“密司忒兰恩,消息如何?”

曰:“吾侪已获屈莱范伦君之仆。”

曰:“甚善,予出侦暴徒,亦得奏凯而还也。”

吾侪闻言,皆惊问曰:“君已捕之欤?”

曰:“未也,特尽知其底蕴耳,予持勃莱歆登之小影,以示军警,多有能识之者,以其事告予,予始知彼之寇讐凡三,曰毕德尔,曰海华德,曰摩发脱,死之者是三人也。”

兰恩曰:“此非大掠华新登银行之剧盗乎?”

曰:“然。”

曰:“果尔,则所谓勃莱歆登者,即昔之瑟吞也?”

曰:“诚如君言。”

曰:“然则事已大白矣。”

余与屈莱范伦聆斯言,愕然相顾,莫知所以。

福尔摩斯乃谓屈莱范伦曰:“君不忆华新登银行之盗案乎?盗共五人,杀守者讬宾,攫金七千镑以遁,此一八七五年事也。五人者,勃莱歆登与其仇毕德尔、海莱脱、摩发脱,及身受显戮之卡脱拉脱也。勃莱歆登时名瑟吞,最狡黠,五人既被执,苦无佐证,末由定谳,勃莱歆登思得脱,遽卖其同党,厉述行劫事不少,隐于是彼四人遂无所逃罪,案决卡脱拉脱竟论死,余三人判禁锢十五年,而瑟吞独以自首获免,谓从此岁月优游,莫予毒已,又讵知彼拘囚狱中者,铁窗风雨,茹痛弥深,恨此身之沉沦,恸伊人之惨死,恩仇之念,乃未尝一日相忘乎。近者毕德尔辈,忽以事得释,其禁锢之期,固犹未满也,既出狱,则处心积虑,必欲得勃莱歆登而甘心,因饰为病夫,两造其居,终未获逞。至畴昔之夜,始遂其志焉,予所知者若此,君岂犹有疑义乎?”

屈莱范伦曰:“君言至明晰。吾虽不敏,亦已深悟。且证以今事,始知勃莱歆登于数星期前,忽惊駥失措、旦夕戒备者,实披阅报纸,见三人者之已被释,将不利于己也。”

曰:“然,所谓防盗者,其诳语耳。”

曰:“彼既见君,犹未肯实告,亦殊不可解。”

曰:“彼知同党伺之急,乃益深自隐讳,不欲以真面目示人,且往事重提,实至可耻,固无宁秘之之为愈也。”言次,复谓兰恩曰:“彼之死,虽无足惜,第迹其平日,蛰居深处固未尝不惴惴焉求得偷生视息于法律之下也。今法律之保障,既失其用矣,然而诛蠹锄奸,自有公道,杀人者亦终不得其死也。”

吾侪既闻福尔摩斯言,于斯案已备悉始末。

特自是以后,迄未得暴徒之踪迹。道路传闻,谓距今数年前,有汽船曰“那拉克利讷”者,沉于荷兰海滨,舟中客皆罹于难,而彼毕德尔辈实与其列焉,殆亦天之所以惩其恶欤!屈莱范伦之仆,被逮后,以事无确证,莫能科罪。于是勃鲁克街之惨剧终传为疑案,报纸中亦未见详晰之纪载云。 W6N+9vqrzQvMiYjAzthMRn3Nqw7A/RsdXfjURfr2FgkZtMTHIMSAgjxafiKW6q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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