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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既娶妇,即买宅于柏椗顿,以为医室。宅之故主曰发克哈者,亦业医。先是生涯甚盛,其后年事渐老,体亦日就羸弱,人之见之者,辄曰:“世所称良医,必先能自强其身,若此老者,直病夫耳,己有疾,弗能治,又安望其能疗人也!”此说既腾为口实,于是发克哈之医业,遂一落千丈。向之岁入可千二百镑者,至是乃仅三百镑。顾此医室既归余,以余年富力强,出其所学以闻世,当不难复昔日之盛,此固差堪自信者也。

余既致力于医,乃大忙迫,足不履培克街者三月矣!而余友福尔摩斯,亦甚烦剧,其出也必从事于探案,初无暇晷,以临问友朋,坐是踪迹渐疏。

六月某日,余晨餐甫罢,方独坐室中,手《英伦医学日报》,披阅之。忽闻铃声大震,继以人语。余辨其语音,为福尔摩斯,异之。方欲有言,福尔摩斯已昂然入室,谓余曰:

“华生,暌隔久矣,今得把晤,实至快慰。密昔司华生前从吾侪侦察史毛尔一案(即本集第二册第二案佛国宝),颇形困惫,兹已康复,想当无恙也。”

余前握其手曰:“谢君注念,愚夫妇皆至安适。”

福尔摩斯即坐安乐椅中,续曰:“君兹者于医术外,已不暇旁骛;然当日与予乐共晨夕,探索案情,亦正多佳趣。往事重论,愿君勿尽忘却也。”

余曰:“君言过矣!昨日之夜,余尚寻绎旧时日记,加以编次,个中况味,岂能恝置哉!”

福尔摩斯曰:“予意君之纪载,当存多多益善之想,初不欲遽尔搁笔也。”

余曰:“诚然,余方以目前所得,未足称观止,思请益于君,设有新案,实我日记,或更需予为助者,固所愿也。”

曰:“然则今日即有事相浼何如?”

曰:“可。”

曰:“欲侦斯案者,须赴倍明罕,为程至远,君得毋惮于行欤?”

曰:“当从君命,不辞跋涉也。”

曰:“就医者众,君奈何远适?”

曰:“余去,当以医室事委之邻家。往者彼他出,余辄为庖代,彼以是甚德余;今兹之举,在彼亦所以报也。”

福尔摩斯曰:“果尔,甚善。”语已,复欹身椅上,审视余良久,突曰:“予知君日来必尝撄小极,夏日畏寒,想倍觉其苦。”

余曰:“前星期固尝病寒,蛰处室中者三日,然今兹已早痊愈矣。”

福尔摩斯曰:“予亦知君之疾,旋作旋已,盖相君之面,初无病态也。”

曰:“然则君胡由而断言余病?”

曰:“君吾至友,当知予故智也。”

曰:“君岂挟侦探之术,有以烛其微欤?”

曰:“然。”

曰:“君目光所注,果何物足为病征?”

曰:“示我以迹象者,君所御靴也。”

余闻言,愕然自视其靴,将有所问,而福尔摩斯已续陈其说曰:“君靴甚新,御此当不过数星期;然靴底已现焦痕。予意靴或着水,焙以火,乃呈斯状。继见近焦痕处,复有片纸,殆肆中人用以标示号数者,犹依然完好,始决其非是。盖此靴果濡于水者,纸早剥落矣!予于是知君必日近炉火,时时置足炉畔,遂灼其靴。际兹夏日,独怯寒而触热,非病胡以若此?”

余闻言,始恍然,谓一经福尔摩斯之解释,其理固至明显也。

福尔摩斯复视余而笑,顾其为笑,颇露愁容。

少选,叹曰:“予乃与君纵谈,几忘所事矣!今日之事,仅知其果而未得其因,殊煞费思索。君已决然为倍明罕之行乎?”

余曰:“然,必从君往,特未知案情果奚若耳。”

曰:“君姑少待,当于途中为君详述之。予以车来,举此案属诸予者,为一少年,方独坐车中,静候予。为时已迫,能即命驾乎?”

曰:“余固无多事,略一部署者行矣。”语已,即匆匆草一缄,致邻人,复登楼告余妻,遂与福尔摩斯同出。

及阶前,福尔摩斯顾谓余曰:“君邻家殆亦业医者乎?”

曰:“然。彼亦设医室于此,其生涯正与余相似。”

曰:“彼之医室,亦已历有年所乎?”

曰:“两家屋宇,同时落成。屋成即以为医室。此处之有医,盖与屋同寿矣。”

曰:“果尔,则论门庭之盛况,彼殆相形见绌欤!”

曰:“君曷为知之?”

曰:“此间阶墀,已渐见磨陷,深于彼者可三寸,是踵门乞医药者,必群集于此,固彼之所弗逮也。”言次,相继登车,车中已先有人在。

福尔摩斯指以告余曰:“此泊克劳脱君,即以案委予者也,愿为君介绍。”

余与泊克劳脱遂互相为礼。

福尔摩斯即诏御者曰:“宜疾驰勿缓,吾侪将往乘火车,迟且无及。”

时余适与泊克劳脱相对坐,谛视其人,殊端雅,年尚少,貌至诚朴;须微翘,作黄色,乃甚修洁。冠高冠,衣黑衣,俱奕然有光,翩翩丰度,望而知为伦敦产;顾又英气勃发,若甚勇武,眉宇间本甚轩爽,特斯时乃为愁云所罩,忧思至深。

由余家抵车站,为程至短,车行又甚疾,吾侪因各无语。

须臾,至矣,乃亟乘火车,入头等车室。

坐甫定,车已发。福尔摩斯顾谓泊克劳脱曰:“由此达倍明罕,当须七十分钟,君盍及是时,举日前所以告予者,悉以语予友,能视前说益明晰者尤佳。事固不厌求详,君缕述之,而予更倾听之,当能有所益,幸勿惮烦也。”言次,复谓余曰:“华生,泊克劳脱君所遭,或为坦途,或近危道,尚未可确定。特其事至怪,君闻之,想亦不能无所疑讶耳。今者予当不复搀言,俾泊克劳脱君得竟其词。”

泊克劳脱于是目视余,颦蹙而言曰:“吾今兹所最懊恨者,为吾以觥觥男儿,乃至受人愚弄如騃竖。虽目前情事,或未必即于吾有所不利,且先是为吾计,舍此亦无他良策;然长日迷瞢,终不能无虑,设吾既失其稳固之位置矣!而今所遇者,复非好相识,则吾之蒙昧不智,堕人计中,不将为当世所笑耶?华生君乎,吾目前处境,直类小说家言,事绝诡异,虽绌于词令,殊不能不为君一详述之。

“吾曩者本佣书于柯克生·胡特霍斯行中,嗣斯行以负委纳瑞拉人巨债,莫能偿,遂破产,即于今年春辍业,君当能忆其事也。吾居是行五年矣,行主柯克生深契吾,乃畀吾以证书,奖誉备至。然旧巢既倾,终当别营新垒。时行中书记,骤失依托者,且及二十七人,贫士生涯,皆不得不自媒以求活。吾于此亦汲汲焉谋得一安砚所。顾值兹人浮于事之秋,逐鹿商场,正复不易,以故历时已久,所如辄阻,穷愁身世,侘傺无聊。

“吾之佣于柯克生行也,每星期所得可三镑,自奉甚俭,薄有所蓄;然为数亦只七十镑,莫能持久。客况萧条,已呈裘敝金尽之象;且荐书纷投,迄未得复,日奔走于富商巨贾之门,至于履革为穿,曾不足当若曹之一顾。自问赏音无人,殆将长此委顿矣。而时机之来,每出意外。

“一日,吾展阅报章,忽见玛孙公司有招雇书记之广告。玛孙公司,在朗勃街,雄于资,伦敦各股份公司,当以此为巨擘。吾习于商,故知之甚稔。其广告中谓有愿承斯乏者,第以书来,凭抉择。吾乃投一函,并佐以柯克生行主之证书,効毛遂之自荐,初不敢望其获隽也。顾越数日,竟得报,嘱吾于下星期一晨,莅公司,谒当事者。如相洽,便得供职。

“闻诸道路,玛孙公司所得荐书至夥,而其弃取之方,殊不可知。或谓公司经理,初未尝加以鉴别,特取荐书汇集如束笋,探其中,信手拈得一书,即以为入彀云尔。然则鲰生何幸,获膺斯选!自问身世飘零,一寒至此,今也萍寄有方,枝栖得所,良用欣慰。函中并言任事之初,每星期受薪资一镑,固不得谓菲。至其职务,则与柯克生行适相类。以吾处之,益不难收驾轻就熟之效也。

“吾此时情景,乃如沉沉长夜,获睹曙光,弥觉愉快。岂意朝暾甫上,又突为愁云所蔽耶?吾所居在匏脱泰莱斯街十七号,既得公司复书,亟答以一缄,约如期必往。略一摒挡,日已夕矣,因独憩室中,吸烟以自遣,而足音跫然。寓主人之妻,匆匆入室,手一刺授吾。视其刺曰‘欧塞·萍纳’,复缀以小字一行曰‘财政经理员’。素未相识,突如其来,诚足疑讶。然意此不速之客,其顾访也,必有所事,因令延客。

“须臾客入,吾视其人,修短适中,须眉及眸子,黝然作黑色,鼻端微露光泽,举止甚匆遽,若寸阴是惜,不肯延滞以废务者。卒然问曰:‘君即密司脱泊克劳脱耶?’

“吾肃之坐,且应曰:‘然。’

“曰:‘君先是不尝受雇于柯克生行乎?’

“曰:‘君言良是。’

“曰:‘今且应玛孙公司之聘矣。’

“曰:‘信然。’

“曰:‘仆闻君熟于商业经济之学,夙具特尝,君尚忆派苟其人乎?派苟任柯克生行经理有年,为仆故交,偶与闲话,辄绳君才识以语仆,仆是以知之。’

“吾聆斯语,乃至快慰,非好谀也,盖吾于柯克生行中,诚以敏妙擅胜场,延雅誉,然亦惟行中执事,略垂青眼已耳。既离斯行,度未必有逢人说项者也。今如客言,则是吾知能名,且声闻于外矣!斯诚意料所不及者,碌碌风尘,得此知己,云胡不喜!

“时客又问曰:‘君记忆力亦甚佳胜乎?’

“吾敬对曰:‘自审尚不恶劣。’

“曰:‘君自去职闲居,于商业情况,亦仍留意否?’

“曰:‘无每晨必披阅股票贸易表,素习于商,故不敢荒弃也。’

“曰:‘此足征君之能自励,无量前程,其远到盖可券焉。仆无状,将有所询于君,藉以觇君造诣。君亦能恕其妄渎,不吝指导乎?’

“曰:‘诺。惟君所命。’

“客乃历举英伦各公司股票价格叩吾。吾随所问而答之,毫末无爽。客乃扬其手而呼曰:‘君诚敏妙哉!凡君所言,莫不与仆所问者,若合符节,居此清才,乃屈为玛孙公司之书记乎?’

“吾闻言,颇惊异,即曰:‘吾自蒙君过誉耳,天壤茫茫,知音绝少。玛孙公司一职,虽无足称道,然吾自赋闲居,已屡试屡蹶,仅乃得此,岂敢有所不豫!’

“客曰:‘君休矣!以君才调,复能勤于所事,会当昂头天外,又岂池中物哉!仆此来,实有事欲相借重,论其位置,或尚苦局促,未克展君骥足,第持以较玛孙公司,固已若乔木之与幽谷矣!君意将以何日莅玛孙公司乎?’

“曰:‘星期一。’

“曰:‘仆愿沮君,勿遽屈就此席也。’

“曰:‘君欲令吾勿践玛孙公司之约耶?’

“曰:‘然,以仆介绍,君于下星期一,且当为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经理。此一公司,营业至广,分行遍法国各城镇,多至百三十四处,而泊鲁赛尔与圣利玛,亦各有其分行一,固犹不在此数焉。’

“吾闻言,大异之,即曰:‘信如子言,公司规模至宏大,宜其声名洋溢矣,顾吾厕身商界,已尔许时,胡竟未之前闻耶?’

“客曰:‘公司资本,胥集自私人,以获利厚,不愿公家有所参与,故其态度一主沉静,名亦不甚显著,固无怪君之不之知也。仆有弟曰亨利·萍纳,先是亦发起人,嗣被举为经理。彼以事烦且重,需人为助,知仆遨游至此,因嘱物色一老成练达之少年,其人须具干才,富经验,而俸给又不求甚厚者。仆姑应之,然难其选。嗣遇派苟君,盛道足下贤,因于今夕趋谒求教,不揆梼昧,力为劝驾。至于俸给,则在目前,拟敬以五百镑供君料量薪火,得勿以为菲乎?’

“曰:‘每年受金五百镑耶?’

“曰:‘然,此在初视事之际则然耳,后当不止此数。且公司贸易,由君处理者,有所得必取百之一相酬。此其余利,实视薪资为优厚。君固可执斯言以为券也。’

“曰:‘蒙君青睐,至纫高谊,虽然,五金贸易,非所素习,殊不敢谬膺寄托,以贻陨越忧。’

“曰:‘是何虑?君纵于五金一业,未有经验,然钩稽之事,固优为之,但持筹握算,加以酌剂,已足操奇而计盈矣!’

“吾至是心怦怦动,几于目眩神摇,莫能自主。然疑虑之心,亦随之而起,乃谓客曰:‘既承挚爱,不敢不尽吐衷臆。彼玛孙公司,薪资诚薄,顾吾设备员其间,当可久安于位;至若贵公司,则非吾所敢知矣!此中患得患失,亦殊不能不有所踌躇。’

“客呼曰:‘君亦过虑哉!以君清才卓识,允为臂助,方将为公司中庆得人,宾主尽美,可预期也。今请于俸给中先取银券百镑,为君寿。如不我遐弃者,幸哂纳焉。’

“时吾意始决,乃曰:‘敬如命,然当于何日任事?尚望明示。’

“曰:‘君其于诘朝午后一时至倍明罕,晤余弟,彼居考泊莱兴街B字一百二十六号,此为公司临时办公所。仆先是已预草一缄,为君绍介,君第持函往谒,当无不相融洽者。’“曰:‘敬谢君,萍水相逢,乃荷厚遇,中心感篆,实已匪言可喻矣!’

“曰:‘君得此,亦其分耳,乌足言谢?今者尚须以官样文章,扰君神思,请君取一纸,书其上曰:吾诚愿为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经理,薪水至少年得五百镑。仆将执是以为符约。吾侪相见以心,原可脱略形迹,乃犹需此者,亦所谓未能免俗也。’

“吾因如其言直书已,客乃取斯纸置囊中,复谓吾曰:‘更有一言,须取进止。君已昵就仆,将何以处玛孙公司也?’

“曰:‘微君言,几忘之矣!既决然舍去,亦惟有作书以谢之耳。’

“曰:‘恶,是何可者,仆以君故,已与玛孙公司经理有违言。日前仆特造该公司,晤经理,直奉君事,就商于彼。彼大恚,语侵仆,谓仆不当多方罗致,令君不为彼用。仆怒,遂明告之曰:君欲得贤才,当勿吝重值。彼亦以冷语相报曰:余所拟俸诚薄,然知泊克劳脱君,必且甘此而不利汝厚禄也。仆又曰:泊克劳脱君设遇我者,会当与汝绝。谓予不信,请悬金五镑与君一博何如?彼唶曰:泊克劳脱潦倒风尘,百无聊赖,得余青眼,拨诸泥途之中,当知感奋,又何致二三其德耶?彼所以诋仆者如此,仆以其言甚肆,不得不为君告。’

“客语及此,吾亦愠,毅然曰:‘是诚不足齿之伧耳。吾又何畏,必待之以礼?当置诸弗顾,不复辱吾函札也。’

“客离座而起,呼曰:‘善哉!君已许我矣。得君,足为家弟幸。’语时,探囊出银券及介绍书授吾并曰:‘宜记取明日下午一时,至考泊莱兴街B字一百二十六号,幸勿误。仆殊未君前途祝福也。’言已,即致声晚安而出。”

泊克劳脱语至是稍憩,又续言曰:“凡吾所述,与当日情事,殊无遗漏。君等试思吾蠖屈已久,一旦得斯奇遇,中心愉快,殆有不能自已者。客去,吾竟喜而不寐,夜深兀坐,百感纷来。翌晨,亟乘火车适倍明罕。至则卸行装于新街某客邸中,略一摒挡,即趋访亨利·萍纳。时方十二钟三刻,尚未及预约时间,然相差亦已不远,固不得谓过早也。

“既抵考泊莱兴街B字一百二十六号,介居两巨肆中,入门,即为一盘旋曲折之楼梯。梯筑以石,拾级而上,则重门洞户,一望皆居室,多赁为各公司暨操专业者办公处,壁间则揭橥各行名。吾审视殆遍,迄未见有所谓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者,乃大愕,疑客言或竟虚饰,不足恃。

“正旁皇间,一人忽登楼,与吾为礼。吾瞩其人,大类欧塞·萍纳,特发稍稀薄,眉目间甫经修整,较莹洁耳。与吾言,语音亦酷似其兄,匆匆问曰:‘君即泊克劳脱耶?’

“曰:‘然。’

“曰:‘仆知君且至,正深企望,虽然,君来胡速也。仆于今晨得阿兄书,盛誉君能,殊令人景仰。’

“吾闻言,乃知为亨利·萍纳。略与谦逊,复告之曰:‘君来,吾适徘徊是间,欲诣贵公司,苦不得其门而入也。’

“曰:‘吾侪于前一星期,甫僦居此,百务蝟集,苦难就绪,因并公司名称,亦未标示于外,累君寻索矣!今请从仆行,当与君一话衷曲。’语竟,导余更上层楼。登其颠,则有小屋二,户牗尘封,室如悬磬,无氍毺,无帷幔,其陈设仅小案一,旧椅二。案上横陈一账籍,一敝箧而已。

“吾初意既号公司,又尝侈言其营业之广,必且舍宇宏敞,门庭赫奕,中间陈列之几案,治事之职员,以数十百计,一如吾曩日所身历者然。顾今之接于眼帘者,乃萧索至此,诚足骇怪。吾因愕眙直立,惘惘如有所失。

“亨利·萍纳逆知吾意,乃曰:‘泊克劳脱幸勿疑,吾侪初莅此,草创伊始,自不免因陋就简。然外观虽至粗劣,而内容固甚饶富也。君非持有介绍书乎?请坐,以此函畀仆。’“吾乃出怀中书授之。亨利·萍纳得书,展阅一过,似至详审,乃曰:‘阿兄善相人,鉴拔当不谬。今既重足下才,以属诸仆,自无异词,君其好为之也。’

“吾复询曰:‘既承垂盼,固当勉供驱策。惟责任若何,尚乞明告。’

“曰:‘稍缓当浼君经理大栈事。吾侪将设栈于巴黎,为运售之总机关,货物自英国捆载以往,皆入斯栈;而后转轮于百三十四分行中,以广销于法兰西全境。此其事甚烦,而其任固至重也。惟大栈之设,颇费经营,犹需一星期,可以集事。于此数月中,君可勿远适,但仍居倍明罕,仆自别有事以相属也。’

“曰:‘将何以教我?’

“亨利·萍纳乃启桌屉,出一巨册畀吾曰:‘此为巴黎商界人名册,姓氏之下,各详注其营业。君其取此书悉心校阅,业有五金者,则表而出之。仆亟需此,以备考查,幸勿忽。’

“曰:‘此岂商家习用之分类表欤?’

“曰:‘否,其编制之法,与吾侪绝异,故必倩君一为紬绎,始能得其纲领。君且将去,可于星期一十二钟来,再以此册返诸我。兹姑暂别。泊克劳脱君乎,君果聚精荟神,勤于所事者,则与公司之情感,必能日益融洽也。’

“吾乃兴辞而出,挟书返寓。一时思潮起落,莫能自决。盖位置既定,薪资已得,似可无虑,而自其现状观之,则以办公所之简陋,处事之粗率,与夫公司牌号之未揭示,凡接于耳目者,几在在足滋疑讶,殊令人忐忑不自安。顾俸钱切入我囊橐矣,事虽不可知,要亦无他良策,则惟如其所嘱,尽吾职焉。已而,思至此,乃伏案为校阅人名册,无间昼夜。

“翌日,适星期,亦未尝略定喘息,特裒然巨帙,自非咄嗟所能毕事。迄星期一仅及(H)一部。至十二时,即挈此册,往晤亨利·萍纳,则室中之绝无陈设也如故。亨利·萍纳取斯册,略一披览,嘱仍为检阅,约星期三复往,余亦无他语。吾遂归,穷日之力,目视手指于一册中。及星期三,犹未蒇事,又延续至昨日,乃始告竣,则已星期五矣!亟趋访亨利·萍纳。

“亨利·萍纳慰劳备至,欣然谓吾曰:‘敬谢君,斯事实至烦复,仆先是颇易视之误矣。得此编,于仆良多利便也。’

“吾曰:‘自承命后,一再愆期,至以为歉。蒙君奖勉,益增愧恧耳!’

“曰:‘幸勿撝谦,仆今者复有事相渎,愿君更取巴黎各家居肆,为作一表,盖售家居者,亦多兼业五金贸易也。’

“曰:‘敬如命。’

“曰:‘君其于明晚七时许顾我。君虽勇于治事,宜勿过劳,公暇可赴音乐会,藉视听之娱,聊资休息。’语时微笑,遽露其齿。

“吾视之大愕,盖其左侧第二齿,镶以金质,乃与其兄欧塞·萍纳适相似也。”

福尔摩斯闻言,抚其掌,若甚愉悦。余亦注视泊克劳脱,颇以为异。

泊克劳脱亟曰:“吾犹忆欧塞·萍纳相晤对时,尝于无意间睹其金齿,其部位,其状态,以视亨利·萍纳,实无毫发异。吾先是固疑亨利·萍纳之与欧塞·萍纳,声音笑貌,胡竟酷肖?今复得此,乃知其所区别者,仅鬓发之浓淡耳。是固可以一剃刀,一假发,而遽更易其真相者也。然则吾先后所遇,必同此一人,而故饰为兄若弟以诳我。吾亦知以兄弟之亲,状貌固往往相类,但何至并其镶金之齿,亦复不差累黍耶?

“吾思至此,悚然而惧,即与亨利·萍纳言别,匆匆归寓。凝神注想,默念彼既令吾弃伦敦而适倍明罕,复先我而至,饰为其弟,与我相款接;且更作此介绍书,以掩人耳目,是中诡秘,殊不可解。沉思久之,猛忆抉微索隐,固大有人在,凡吾所目为离奇怪诞者,一遇福尔摩斯君,当不难显豁呈露也。已处暗室,宜索明灯,乃不敢稍延滞,即于夜间乘火车返伦敦,今晨亟趋访福尔摩斯君,备陈颠末。今得君等慨然允许,同至倍明罕,于事当多所裨益也。”

泊克劳脱述其事竟,吾侪乃静无言。

福尔摩斯斜卧椅上,目灼灼视,意甚自得,又若有所思索。

少选,顾谓余曰:“华生,子亦以兹事为特饶兴趣否?以予所见,吾侪苟往五金公司,访亨利·萍纳者,事良佳。君意云何?”

余曰:“诚然,特以素不相识之人,又安能无端造谒耶?”

泊克劳脱亟羼言曰:“是易事耳。君等可伪为吾友而赋闲居者,因浼吾介绍,请得一见总理以求用,彼当不疑其有他也。”

福尔摩斯曰:“此说至当,既晤亨利·萍纳,予于其内容,必能略见一二也。且予将有所问于泊克劳脱君,君果具何特长,能令亨利·萍纳,倾倒至此?抑彼至卑词厚币以相延致者,或竟别有用意欤?”

福尔摩斯至此,乃不复续言。但目视窗外,纳指口中,啮其爪。余与泊克劳脱亦各寂然。

久之,车已抵倍明罕矣,吾侪即趋新街,入泊克劳脱所寓旅馆小憩。至七时,乃共赴考泊莱兴街。

泊克劳脱且行且谓福尔摩斯曰:“吾侪之来,适当其时,盖彼惟与吾相接洽,始莅此,故未至预约时间,室中恒阒无人。即早来,亦不能有所考察也。”

福尔摩斯曰:“即此亦足资研究。”言次,泊克劳脱忽指一人,唶曰:“彼坌息而前者,非亨利·萍纳耶?”

余急视其人,躯干短小,衣服整洁,相距颇不远,行至速。吾侪急踪其后,望之甚晰。

须臾,一童子售晚报者过其前,彼乃要遮之,购报纸一,握手中,匆匆入一巨宅。

泊克劳脱曰:“所谓五金公司临时办公处者实在此,君等其从我行,不难与彼相晤也。”语已,遂拾级登楼。

余与福尔摩斯从之,至第五层,见一室门半掩,泊克劳脱微弹以指,室内即曰:“请进。”

吾侪则应声进。室中四壁萧然,诚如泊克劳脱言。一人凭案坐,展阅晚报,其人即顷间觏之于道中者也。见吾侪入,亟回顾。余视其面,乃若重有忧者,且非直忧郁,直似祸迫眉睫,恐惧已甚,额汗涔涔下,目张睛突,颜色灰败,其状乃至可怖;瞪视泊克劳脱,若不能相识。

泊克劳脱亦大愕,盖深讶其主人之忽失常度也。

有顷,泊克劳脱曰:“睹君状,岂贵体有所不豫耶?”

亨利·萍纳亟力持镇定,吮其唇,徐答曰:“然。仆诚微病,然无害。与君偕行者,果何许人?请以告我。”

泊克劳脱乃指福尔摩斯曰:“此子为哈莱君,掊茫舍人。”复指余曰:“是为泊拉爱斯君,倍明罕产也。两君吾至友,皆久历商场,富于经验,迩以旧巢零落,颇思择木而栖,因知公司规模宏远,需才孔多,颇效寸长,聊供任使。吾以相知之深,敢为喤引,想君爱才,当不惜阶前盈尺地也。”

亨利·萍纳闻言,亟强笑曰:“是不难,吾当有以慰君。”因顾谓福尔摩斯曰:“客何能?”

曰:“能司会计。”

曰:“甚善,仆适需钩稽之才也。然则泊拉爱斯君,亦必有专长。”

余亟对曰:“压线年年,殊乏长技,惟书记之职,是其素习,或可免陨越耳。”

曰:“是皆公司中所深愿延致者,姑缓须臾,容仆与同人一商榷之。俟议定,即当报命。兹者体颇倦,欲少休,愿诸君且退。”其为此言,若甚坚决。

福尔摩斯与余相视不语,泊克劳脱亟趋案前,谓之曰:“君昨与吾约,令于今晚来此承教,岂忘之乎?”

亨利·萍纳恬然答曰:“唯唯,愿少待,约三分钟后,当再与君语。君友亦可于此略俟片刻也。”语已,徐起入他室,则遽阖其户,顾神气间乃至暇豫。

福尔摩斯低语曰:“彼其遁欤?”

泊克劳脱曰:“否,室无他户,固莫能出也。”

曰:“此室在平时,亦尝加以陈设,以为宴居之所否?”

曰:“是昨吾瞰其中,尚空无所有也。”

曰:“然则彼入此,将何为?诡异若是,殊不可测,恐怖之余,乃忽狂易耶?”

余曰:“彼或已察知吾侪之来,将以侦伺之因,故作是态,为趋避计。”

泊克劳脱曰:“此诚意中事。”

福尔摩斯曰:“不然,予甫入室,已见其形容惨沮,固非与吾侪相接谈而始变色也。以予度之,其或者……”

语未已,忽有声发于室内,断续作奇响。

泊克劳脱曰:“异哉!彼乃自挝其门乎?”既而声益厉,吾侪皆注视门际,不少瞬。

时福尔摩斯之面,乃转为凄厉,若至惊骇。

少选,复闻有哽咽声,声至微,若气息不能相属者。

福尔摩斯乃飙跃而前,撼门,门已扃,余与泊克劳脱并力助之,坏其枢,始得破扉入。入则仅一虚室,无所睹。张皇四顾,见室隅复有一小门。

福尔摩斯直前力推之,门辟,瞥睹亨利·萍纳所御外衣,悉委于地,皆大愕。亟入室视之,则门侧高处有钩,下垂以带,赫然五金公司之经理,竟虚悬其间,盖已自缢矣!带环颈际,深入几不可见。首下垂,双膝皆曲,足适抵户际。顷间响震室外者,殆足与门相击有声也。

余至是,急前持亨利·萍纳腰,力举其体。福尔摩斯与泊克劳脱乃共解带。带宽,身始得释。亟舁入他室,令偃卧。时亨利·萍纳面灰白,唇吻作青紫色,微翕动。察其状,自就缢以至获救,历时可五分钟,幸不甚久。

福尔摩斯问余曰:“亦尚可治否?”

余即就其身畔,详察之,觉脉动至弱,且时间断,惟呼吸已渐强,不似前此之短促,目亦微启。因曰:“已创甚,然犹可活也。其尽辟户牗,速以水来。”

福尔摩斯如言,取凉水至。余亟跽于缢者之侧,褫其衣领,以水沃其面,更捉其臂,上下转动,至互相回复始已。乃谓福尔摩斯曰:“稍缓当复苏,可无虑矣。”

福尔摩斯时凭案而立,探手裤囊中,垂首至臆,沉思良久,乃曰:“予意将召警察来,并详举斯案原委以告之。”

泊克劳脱则频搔其首,呼曰:“彼诚何心哉!引吾至此,若有所为,乃忽自经,事之怪诞,竟至是耶?”

福尔摩斯嗤之以鼻,曰:“个中真相,已可了然。今日之事,正其结果耳。”

曰:“然则君于斯案,岂已烛照无遗乎?”

曰:“然。华生,君亦有所见否?”

余耸肩对曰:“深惭不敏,殊未能得其情伪。”

曰:“此事固不难寻绎。第就前后情节,一思索之,已足发其覆矣。”

余曰:“敢问其故。”

福尔摩斯曰:“此案有两大关键焉:其一为欧塞·萍纳既得请于泊克劳脱君矣,乃必令自作一书,以为愿入五金公司之证。兹事甚怪,君亦知其用意乎?”

余曰:“余诚疏忽,乃未注意及此。”

福尔摩斯曰:“依商场惯例,职员之进退,只须一口头契约足矣,又何必申之以文字?彼之为此,非慎重也,盖欲得泊克劳脱君之字迹,苦无他术,遂藉是以售其欺耳。”

泊克劳脱闻言,诧曰:“攫我字迹何为?”

福尔摩斯曰:“是必有欲摹君手笔,以行其诈者,乃即以斯纸为蓝本。兹请再论其第二事,则马迹蛛丝,又与此举隐相联属。彼非力沮君致书玛孙公司,宣言辞职乎?此亦一大疑点,窥其意盖欲令玛孙公司之经理,不知许事,犹以为星期一之晨,必有一泊克劳脱其人者,践约而来,供其职务也。”

泊克劳脱恍然悟,呼曰:“天乎,吾何梦梦若此,乃至为人所卖!”

福尔摩斯曰:“今者君当知彼之亟欲得君字迹,非无故矣!以予度之,必有人伪托君名,以就职于玛孙公司。但其字迹,设与君自荐之书,竟不相类,则事且立败。因百计求得君书,从而临摹之,以涂饰人目。然彼亦必逆料玛孙公司中,无有人能识君者,始敢于出此也。彼又虑君久居伦敦,事且易泄,乃啖以重禄,诱以甘言。俾君决然去伦敦而适倍明罕。既至倍明罕,复择一至烦重之事,委诸于君,令君劳形疲神,夜以继日,更无暇遄返。于是君之踪迹,竟不复见于伦敦。而彼化身为君者,乃得安处玛孙公司中,诪张为幻矣!”

泊克劳脱曰:“君言诚能批郤导窾,然吾犹有所不解者。则以一人而忽变易真名,饰为兄弟,其意果何居耶?”

福尔摩斯曰:“是亦显而易见者。此案同党,必仅两人,其一已假托为君,入玛孙公司;又一人则故布疑阵,与君相周旋。然既诡称公司,托言绍介,自不能不幻设一经理,以祛君惑。因不得已一身兼役,仓卒易装。然其真面目究不可掩,故特伪为兄也弟者,斯其状貌之相肖,人乃不以为怪也。设无镶金之齿,启君疑窦,亦安所得而窥其隐哉!”

泊克劳脱挥其手,叹曰:“吾瞢然居此,又乌知更有一泊克劳脱者,方肆其诡谋于玛孙公司乎?虽然,事急矣,将何以处之?”

福尔摩斯曰:“当亟电玛孙公司。”

曰:“今日为星期六。公司定例星期六、日,十二时即扃门,时已晏,恐无及矣。”

曰:“是可毋虑,办公之所,或已人散堂空,然必由应门者在。苟获电信,固不患其不能接洽也。”

曰:“君言良是。吾闻玛孙公司以其所庋藏者,多重要契据,故虽夜分,亦常有人留守,以备不虞也。”

曰:“然则宜亟驰电往询公司近状,并问掌书记者,有泊克劳脱其人否?设果有之,事且大白矣!特予犹有未能明晰者,则以彼伧一睹吾侪,即入室自戕,其举动诚出人意外耳!”

吾侪正谈论间,忽有声自后至,曰:“新闻纸……”声低而促。亟回顾,则见缢者已起坐,颜色仍青白若死灰,顾双目已含生意,手亦能转动,抚摩颈际,若至痛楚。

福尔摩斯疾呼曰:“新闻纸乎?微斯人言,予竟忘之矣!予今日专注意于此伧,乃并新闻纸亦未遑寓目,实则若曹诡谋,设已败露?新闻纸中,必且明载其事也。”言次,便就案头攫新闻纸,展阅之。

略一注视,即以授余曰:“华生,此伦敦之晚报也。其发行时间甚早,故已达倍明罕。君盍观其要闻栏中纪盗劫案之标题乎?曰‘伦敦城中之劫案’,曰‘玛孙公司之巨盗’,曰‘凶犯之就获’,是非吾侪所亟欲闻知者乎?详情若何,请就报端所载,为予一诵之。”

余曰:“诺。”乃读其文曰:

“今日午后,伦敦城中,乃发现一惊心骇目之劫案。死者一人,凶犯已逮捕,被盗者为玛孙公司。玛孙公司,营股票贸易有年,声誉至广,行中存贮股票债券之属,为值逾百万镑。当事者以谩藏诲盗,亦颇栗栗危惧,故其防护之道,至周且密;特用最新式铁柜,置种种文契于其中。更设守卒一人,日夜荷戈防卫。以为戒备至此,当可无虑,而不知祸患之来,乃适起于其所忽也。前星期中,该公司新雇一书记,自道其名为泊克劳脱,顾其为状,乃大类倍定登。

“倍定登者,猾贼也,尝以私造赝币事,与其兄同罚充苦役五年,近始得释。不知运何奸谋,乃能变易姓名,掩人耳目,以攫取此书记之职。由是遂得出入公司,侦知庋藏铁柜之密室,及锁钥启闭之秘法,蓄谋至险。然而公司中人,犹未知察焉。公司定章,星期六下午,例得休假。越昨下午一时二十分,伦敦警局之警士透生,瞥睹一人,肩荷布囊,自公司中出,状至惶遽。大异之,亟蹑其后。中途复与一警士名康斯·坦勃尔者遇,乃合力擒贼。贼犹力抗,终以众寡弗敌,始就缚。搜囊中,得美国铁路债券十万镑,其他各矿山、各商行股票无算,所值殊不资。知遗祸必大,亟驰赴玛孙公司,详晰勘验,于最巨之铁柜中,得尸体一,视之,则守卒也。颅骨已碎,类有人自后狙击者。盖倍定登于散值后,讹言有物遗公司中,亟待携取,遂得复入,司阍者亦不疑有他也。

“倍定登乃乘机趋庋藏铁柜之所,出不意,杀守卒,择券据之贵重者,囊括以遁。设无透生,且飏去矣!倍定登既被逮,知难幸免,历历述前事不讳。倍定登有兄,固同恶相济者,独未现身斯案。侦者四出,尚莫得其踪迹云。”

余既毕其词,福尔摩斯乃曰:“警士所未能即得者,吾侪已不劳而获。其裨益于官中者,为不尠矣!”且言且回视缢者。

时,缢者颜色乃至可惨。

福尔摩斯复顾余曰:“华生,人之性质,实善恶混者。此固一巨蠹也,乃亦知自杀以殉其弟,不复思遁,宁非异事耶?今者全案已明,君与予可暂守是间,即乞泊克劳脱君往召警士至,令絷罪人去,则吾侪之事毕矣!” o8TfBLYpgHyFIpH5G3kY3NmdEWNcJDLHnHSCk/8tXGLzSEmcp2VdCe1qS72GTi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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