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莱达往南几公里的地方,萨利纳斯河往山脚下轻探,形成一湾幽深的碧潭。潭水相当温暖,因为河水要淌过阳光下的金沙,才会抵达狭长的深池。在河岸一侧,金黄色的山丘绵延而上,延伸至嶙峋坚挺的加比兰山脉。在河谷的另一侧,水边长满树木:柳树每逢春季便鲜嫩莹绿,低枝上挂满前一年涨潮时留下的碎叶残枝;悬铃木的白色树枝上遍布斑点,斜斜地垂在潭水上方。积在树底下的落叶厚而松脆,一只小蜥蜴跑过都能引起咔嚓咔嚓的回响。野兔会在傍晚时钻出灌木丛,趴到河岸上乘凉。潮湿的沙滩上有浣熊夜晚活动的爪印,农场犬柔软的掌印,还有野鹿半夜来饮水时留下的楔形蹄痕。
柳树和悬铃木丛中有一条人为踩出的小径。农场的孩子们走过小径到水潭中游泳,疲惫的流浪者在傍晚走下公路,走过小径到水边扎营。一棵高大的悬铃木上长了条水平的矮枝,树枝表面早已被人坐得光滑无比,旁边有一摊经由无数篝火积累起来的灰烬堆。
炎热夏日的傍晚,林间吹起一股微风。树林的影子爬上山坡,逐渐向山顶靠近。野兔趴在沙滩上,安静得像一群灰色的小石雕。一阵踩踏悬铃木松脆落叶的脚步声从州内公路的方向传来。野兔无声地四下逃窜。一只长脚鹭费力地腾空而起,重重地拍着翅膀飞向下游。一瞬间,这个地方悄无生息。但随即有两个男人出现在小径上,走向碧潭边的空地。
他们在小径上走成一列,到了开阔地带后仍然一前一后。两人都穿着工装裤和配着黄铜纽扣的工装外套,戴着变了形的黑帽子,肩上扛着紧捆着的毛毯卷。走在前头的男人身材矮小,步伐敏捷,黝黑的脸上棱角分明,眼睛转个不停。他整个人都那么线条清晰:小而强壮的手,精瘦的胳膊,窄而凸起的鼻梁。走在他身后的男人则截然相反:魁梧的身材,毫无特色的五官,浅色的大眼睛,宽厚的溜肩。他像熊拖着熊爪那样拖着步子,脚步沉重。他的胳膊并不前后摆动,只是松弛地垂在身侧。
走在前头的男人突然在空地上停下,险些被跟在后面的大个子撞倒。小个子摘下帽子,用食指抹了抹里面的吸汗带,再弹掉手指上的汗水。大个子扔下毛毯卷,扑到碧绿的潭水边,直接凑上脸喝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像马一样用鼻孔对着水面喷气。小个子紧张地走到他身边。
“莱尼!”他严厉地说,“莱尼,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喝那么多。”莱尼继续冲着潭水喷气。小个子弯下腰,抓住他的肩来回摇晃。“莱尼。你会像昨晚那样拉肚子的。”
莱尼把整个头都埋进水里,包括头上戴的帽子。然后他在岸上坐起身来,帽子淌下的水滴在蓝外套上,沿着后背流下去。“不错,”他说,“你也喝点,乔治。好好喝一大口。”他露出快乐的微笑。
乔治卸下肩上的铺盖卷,轻轻放到岸上。“这恐怕不是什么好水,”他说,“浮渣有点多。”
莱尼把厚实的大手伸进水里,转动手指,掀起一阵阵小浪花。水波向外扩散到水潭对面,又反弹回来。莱尼注视着波纹。“你瞧,乔治。瞧我弄的。”
乔治在水边跪下,用手掬起潭水迅速喝了几口。“味道还行。”他承认,“不过不像活水。不是活水就不能喝,莱尼。”他不抱希望地说,“可你只要渴了,连臭水沟里的水都喝。”他又捧了把水泼到脸上,用手来回揉搓,下巴和脖子后面也没放过。然后他戴好帽子,向后坐到河岸上,架起双腿,抱住膝盖。莱尼一直看着他,模仿他的动作。他也往后坐到河岸上,架起双腿,抱住膝盖。然后他又望向乔治,看自己做得对不对。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更好地遮住眼睛,因为乔治的帽子就是这么戴的。
乔治愁眉苦脸地望着潭水。他的眼睛周围被太阳晒得通红。他生气地说:“要不是那个公交司机胡说八道,我们本来可以一路直接坐到农场的。‘沿公路往下走一会儿就到,’他说,‘走一会儿就到。’可是我们走了将近他妈的六公里,什么‘走一会儿’!他就是不想在农场门口停下,就是这么回事。他妈的懒得要死,连靠个边都不行。在索莱达停一下已经算是劳了他妈的大驾了。然后他就把我们踢出来了,说什么‘沿路往下走一会儿’。我敢打赌,绝对不止六公里。真他妈热。”
莱尼有些胆怯地看着他。“乔治?”
“嗯,你要干吗?”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乔治?”
小个子猛然扯高帽檐,皱眉盯着莱尼。“你又给忘了,是吧?我又得告诉你一遍,是吧?上帝啊,你个混蛋疯子!”
“我忘了,”莱尼轻声说,“我努力记住的。向上帝发誓,我真的努力了,乔治。”
“行。行。我再告诉你一遍。反正也没事干。还不如就这么浪费时间,一遍一遍告诉你,然后你再给忘了,然后我再给你讲一遍。”
“真的努力了,”莱尼说,“结果没用。我还记得那些兔子,乔治。”
“去他妈的兔子。你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兔子。好吧!你给我听着,这次可得记住了,否则我们就有麻烦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霍华德街的那个鬼地方坐着,盯着那块黑板看?”
莱尼的脸上绽放出开心的笑容。“当然了,乔治,我记得……不过……然后我们干吗来着了?我记得有些姑娘过来了,你说……你说……”
“别管我说什么了。你记不记得咱们去了莫里与莱迪那儿,领了工卡和公交车票?”
“哦,当然了,乔治。我想起来了。”莱尼的双手迅速伸进外套口袋,他轻声说,“乔治……我的不见了。肯定是我给弄丢了。”他沮丧地低头看着地面。
“你从来就没拿过,你个混蛋疯子。咱俩的都在我这儿。你以为我会让你自己拿着工卡?”
莱尼松了口气,咧嘴笑起来。“我……我还以为放兜里了。”他的手又伸进口袋。
乔治敏锐地盯着他。“你刚才从兜里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兜里什么都没有。”莱尼机智地说。
“我知道没有,你拿在手里了。你手里拿的什么——藏的什么?”
“什么都没有,乔治。真的。”
“得了,拿出来。”
莱尼把握住的手藏到身后。“只是只老鼠罢了,乔治。”
“老鼠?活老鼠?”
“嗯,不。一只死老鼠罢了,乔治。不是我杀的。真的!是我捡到的。捡的时候已经死了。”
“拿出来!”乔治说。
“唉,让我拿着吧,乔治。”
“拿出来!”
莱尼听从命令,慢慢摊开紧握的手。乔治抓起老鼠,扔到水潭对面的树丛里。“你要死老鼠干吗?”
“咱们走路时,我可以用大拇指摸它。”莱尼说。
“哈,你跟我一起走路就不能摸老鼠。还记得咱们要去哪儿吗?”
莱尼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即羞愧地把脸垂到双膝上。“我又忘了。”
“上帝啊。”乔治认命地说,“得——是这样,咱们要到一家农场工作,就跟北边咱们来的那家一样。”
“北边?”
“威德。”
“哦,当然。我记得。在威德。”
“咱们要去的农场还在下游,大概还要走四五百米。咱们得去那儿见老板。你听着——我会把工卡交给他,你一个字都别说。你就站着,什么都别说。如果让他知道你是个疯子,咱们就都没工作了,但是他如果在听你说话之前先看见你干活的样子,咱们就没事了。听懂了吗?”
“当然,乔治。当然听懂了。”
“行。所以见到老板之后,你该怎么做?”
“我……我,”莱尼思考着,整张脸都在沉思中绷紧了,“我……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站着。”
“好孩子。真棒。你再重复两三遍,免得又给忘了。”
莱尼轻声对自己念叨:“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说。”
“行。”乔治说,“你也不能像在威德时那样干坏事。”
莱尼表情困惑。“在威德时干坏事?”
“哦,你连这个也忘了,是吧?哈,我可不会提醒你,免得你再犯。”
莱尼的脸上闪过恍然大悟的光芒。“他们把咱们赶出了威德。”他胜利地喊道。
“赶出来,呸。”乔治厌恶地说,“是咱们自己跑掉了。他们是追咱们来着,但没追上。”
莱尼开心地咯咯直笑。“跟你打赌,这我可没忘。”
乔治向后躺倒在沙滩上,胳膊交叉垫在后脑勺下面。莱尼学着他的样子做了,然后抬头检查自己做得对不对。“老天,你可真会给人惹麻烦。”乔治说,“要是没有你这么个拖油瓶,我该会过得多轻松、多舒服啊。我会活得轻松极了,说不定还能有个姑娘。”
莱尼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满怀希望地说:“咱们要去农场工作了,乔治。”
“是啊。你说得对。但咱们得先在这儿睡一觉,我自有原因。”
天黑得很快。河谷里已经彻底没有了阳光,只剩下加比兰山脉顶部的一片火红。一条水蛇游过水潭,头部如潜望镜般高高扬起。芦苇随着水流轻晃。远处的公路上有人喊了句什么,另一个人回喊了一句。悬铃木树枝在微风中簌簌摇摆,但风马上就平息了。
“乔治——咱们为什么不去农场吃点晚饭?农场应该有晚饭。”
乔治翻了个身,侧身躺着。“对你来说没有理由。我喜欢这儿。明天咱们就得工作了。我在路上看见了打谷机。也就是说咱们得扛粮包,一直扛到肠子都累断了。今晚我就要这么躺在这儿看天。我喜欢。”
莱尼跪坐起来,低头看着乔治。“咱们不吃晚饭了?”
“当然吃了,你去弄点柳树枝来吧。我铺盖里还有三罐豆子。你去生火。你把树枝弄来之后,我会把火柴给你。然后咱们就热豆子,吃晚饭。”
莱尼说:“我喜欢在豆子上浇番茄酱。”
“哈,这儿可没有番茄酱。你捡柴火去吧。别乱跑,天马上就黑了。”
莱尼迟缓地站起身,消失在树丛里。乔治躺在原地,轻声吹着口哨。从莱尼消失的方向传来蹚水的声音。乔治停止吹口哨,侧耳倾听。
“可怜的混蛋。”他轻声说,再度吹起口哨。
过了片刻,莱尼从树丛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根细细的柳枝。乔治坐起身。“好了,”他突兀地说,“把老鼠给我!”
莱尼竭力装出无辜的样子。“什么老鼠,乔治?我没拿老鼠。”
乔治伸出手。“得了吧。给我。你瞒不过我。”
莱尼犹豫一下,向后退了两步,眼神有些狂乱地望向树丛尽头,似乎在考虑逃往自由。乔治冷冷地说:“你是想给我呢,还是想让我揍你一顿?”
“给你什么,乔治?”
“你他妈清楚得很。我要那只老鼠。”
莱尼不情愿地把手伸进口袋,声音有点哽咽。“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留着它。又不是别人的老鼠。不是我偷的。它就躺在路边。”
乔治伸着手,不为所动。莱尼慢慢凑近他,又退回去,接着再次凑近,像条不愿意把球交回主人手里的猎犬。乔治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莱尼马上把老鼠放到他的手里。
“我没对它做什么坏事,乔治。就只是摸摸。”
乔治站起身,使劲把老鼠扔进远处幽暗的树丛中,然后走到水边洗手。“你这个疯狂的傻瓜。你过河去捡老鼠,把脚都弄湿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听见莱尼的抽噎声,猛然转过身,“又哭!跟个婴儿似的!上帝啊!你这么个大块头。”莱尼嘴唇颤抖,眼睛里涌出泪水。“唉,莱尼!”乔治伸手搭到莱尼的肩上,“我扔掉老鼠不是为了欺负你。它已经开始腐烂了,莱尼。而且你摸它时把它给捏碎了。你再捡只刚死没多久的,我就让你留一阵子。”
莱尼坐到地上,沮丧地垂着头。“我不知道哪儿还有老鼠。我记得以前有位太太会送给我——把她有的全都给我了。可她不在这儿。”
乔治嗤笑了一声。“太太,啊?你连那位太太是谁都不记得了。那是你的克莱拉姨妈。而且她后来也不给你了,因为你老是把老鼠弄死。”
莱尼悲伤地抬头看着他。“它们太小了。”他抱歉地说,“我摸它们,它们就会咬我的指头,我稍微捏捏它们的头,它们就都死了——它们太小了。真希望咱们很快就能有兔子,乔治。兔子没那么小。”
“去他妈的兔子。反正不能把活老鼠给你。克莱拉姨妈给了你一只橡胶老鼠,可你不肯要。”
“它不好摸。”莱尼说。
夕阳的火焰离开山顶,山谷笼罩在暮色之中,柳树和悬铃木林间半明半暗。一条鲤鱼浮出水面吸了口气,又神秘地沉入黑暗的潭水深处,留下一片涟漪。他们头顶的枝叶又是一阵抖动,柳絮随风飘下,落到水面上。
“你到底去不去捡木头?”乔治质问道,“那棵悬铃木背后就有不少洪水木。你去捡。”
莱尼走到那棵树后面,捡了一堆枯叶和细枝,扔到陈旧的灰烬堆上,如此来回了好几趟。天几乎已经全黑。鸽子的展翅声在水面上尖啸而过。乔治走到火堆边,点燃干燥的枯叶。火焰在树枝间熊熊燃起,逐渐稳定下来。乔治解开自己的铺盖卷,拿出三罐豆子,摆到篝火周围靠近火焰但又不至于烧着的地方。
“这么多豆子,喂四个人都够了。”乔治说。
莱尼在篝火另一侧望着他。他耐心地说:“我喜欢浇上番茄酱吃。”
“哈,可咱们没有番茄酱。”乔治爆发了,“我们没有什么,你就想要什么。上帝啊,我如果只是一个人,那活得该有多轻松。我可以找个地方好好工作,不费吹灰之力,什么麻烦都没有。到了月底,我就领上五十元去城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嘿,我可以在妓院里过夜。想去哪儿吃饭就去哪儿吃饭,不管是饭店还是哪儿,想点什么就他妈点什么。每个月都他妈这么过。买一加仑威士忌,开个台球室,打牌也好,打台球也好。”莱尼跪坐到地上,越过篝火看着愤怒的乔治,满脸惊骇。“结果我有什么?”乔治继续怒吼,“只有你!你连工作都保不住,总是害我丢饭碗,不停地到处跑来跑去。这还不是最糟的。你老是惹麻烦。你老是做坏事,我还得想办法带你逃跑。”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在大喊大叫,“你个疯狂的杂种。你老是给我惹一身麻烦。”他摆出小女孩彼此模仿时装腔作势的模样,“只是想摸摸那姑娘的裙子——只是想像摸老鼠那样摸摸看——哈,她怎么知道你他妈只是想摸摸裙子?她往后一躲,你还跟抓老鼠似的扯着不放。她尖叫起来,好多人四处找咱们,咱们只好在水渠里躲了一整天,最后趁着天黑偷偷逃走。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我真希望能把你关在笼子里,再放进去一百万只老鼠,让你好好玩个够。”他的愤怒一下子消失了。他越过篝火望着莱尼痛苦的表情,随即低下头,羞愧地盯着火焰。
天基本已经全黑,但火光照亮了他们周围的树干和头顶上弯曲的枝条。莱尼谨慎而缓慢地绕着篝火爬到乔治身边,蹲坐下来。乔治把几罐豆子都转过半圈,让它们均匀受热。他假装没注意到莱尼就在身边。
“乔治。”非常小的声音。没有回答。“乔治!”
“你要干吗?”
“我只是开个玩笑,乔治。我不想吃番茄酱。就算番茄酱现在就摆在我身边,我也不吃。”
“如果现在有番茄酱,你可以吃一点。”
“但我一口也不会吃,乔治。我会都留给你吃。你可以在豆子上倒满番茄酱,我一勺也不碰。”
乔治仍然愁眉不展地盯着篝火。“我一想到如果没有你,自己能过得多开心,我就要疯了。我从来都得不到安宁。”
莱尼仍然跪坐在原地。他望向河对面的黑暗。“乔治,你想让我走掉,让你一个人待着吗?”
“你他妈的能去哪儿?”
“呃,我可以走掉。我可以到那边的山里去,找个山洞。”
“哦?那你吃什么?你可没聪明到能自己找东西吃。”
“我会找到的,乔治。我不用非得吃什么浇了番茄酱的高级东西。我可以躺在阳光下,没人会来伤害我。我如果捡到老鼠,可以留着它。没人会把它抢走。”
乔治探究地扫了他一眼。“我挺欺负人的,是吧?”
“你如果不想要我了,我可以到山里去,找个山洞。我随时都能走。”
“不——听着!我只是在开玩笑,莱尼。我想要你待在我身边。至于老鼠,主要是因为你老把它们弄死。”他顿了顿,“这样吧,莱尼。我只要有机会,就给你弄条小狗。小狗你也许弄不死吧。小狗可比老鼠强。你可以使劲摸它。”
莱尼没有上钩。他感觉自己处了上风。“如果你不想要我了,你就说,我就跑到那边的山里去——在山里自己过。没人会偷我的老鼠。”
乔治说:“我希望你跟我待在一起,莱尼。上帝啊,你如果没人陪着,别人会把你当成郊狼,随手一枪就毙了你。不行,你得待在我身边。你的克莱拉姨妈可不希望你自己跑掉,虽然她已经死了。”
莱尼狡黠地说:“给我讲讲吧——像以前那样。”
“讲什么?”
“讲兔子的事。”
乔治不耐烦地回嘴:“别以为我这么好骗。”
莱尼恳求道:“来嘛,乔治。给我讲讲。拜托了,乔治。就像你以前讲的那样。”
“你就爱听这个,是吧?好吧,我给你讲,讲完咱们吃晚饭……”
乔治放低声音。他的话语很有节奏,好像同样的话已经讲过很多遍。“在农场干活的人,是世上最孤独的一群人。他们没有家人,也不属于任何地方。他们在农场干活,手头上攒了点钱就去城里花个精光。还没等你回过神呢,他们又到另一家农场去干个半死了。生活里一点盼头都没有。”
莱尼非常开心。“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然后再讲咱们。”
乔治继续讲下去:“咱们不一样。咱们是有未来的人。咱们还有彼此可以说话,互相关心。咱们不会因为没有地方可去就坐在酒吧里把钱赌个精光。其他那些人坐了牢,在号子里烂掉也没人在乎。咱们不一样。”
莱尼插嘴:“ 咱们不一样!啊,为什么?因为……因为我有你来照顾我,你有我来照顾你,这就是为什么 。”他开心地笑起来,“接着讲啊,乔治!”
“你都记住了。你可以自己讲。”
“不行,你讲。有些地方我忘了。讲讲接下来会怎么样。”
“行。将来某一天——咱们会把挣的钱凑起来,买座小房子,几亩地,一头牛,几头猪,然后——”
“然后靠地过日子,”莱尼叫了起来,“还要养兔子。讲啊,乔治!讲讲咱们会在花园里种什么,笼子里养的兔子,冬天下的雨和壁炉,还有牛奶上的奶油有多厚,切都切不下来。讲啊,乔治。”
“你干吗不自己讲?你这不全知道吗?”
“不行……你讲。我讲就都不一样了。讲啊……乔治。我是怎么照顾兔子的?”
“嗯。”乔治说,“咱们会有一大块菜地,一只兔笼,还有一些小鸡。冬天下雨时,咱们就让工作去他妈的,在壁炉里烧上火,坐在火前听雨打在屋顶上——完蛋!”他掏出折叠刀,“没时间讲下去了。”他把刀捅进一罐豆子,锯掉罐头盖,递给莱尼。然后他又锯开第二罐。他从侧兜里拿出两把勺子,递给莱尼一把。
他们坐在火边,嘴里塞满豆子,使劲地咀嚼着。几颗豆子从莱尼的嘴角边掉出来。乔治挥了一下勺子。“明天老板问你问题时,你该怎么回答?”
莱尼停止咀嚼,把豆子咽下去。他的神情十分专注。“我……我什么……也不说。”
“好孩子!就是这样,莱尼!也许你会逐渐好起来。等我们有了那两亩地,我就真的可以让你照顾兔子了。既然你能记得这么清楚。”
莱尼得意万分。“我能记住。”他说。
乔治又挥了下一勺子。“听着,莱尼。你好好看看周围。你能记住这个地方吧?农场就在往那边再走四五百米的地方。只要沿着河边走就行。”
“当然,”莱尼说,“我能记住。我不是记住什么都不说了吗?”
“没错,你记住了。嗯,听着。莱尼——如果你像以前那样惹上了什么麻烦,我要你直接到这儿来,藏到树丛里。”
“藏到树丛里。”莱尼慢慢地说。
“藏到树丛里,等我来找你。你能记住吗?”
“当然能,乔治。藏在树丛里,等你来找我。”
“但你不会惹麻烦。因为你要是惹了麻烦,我就不让你照顾兔子。”他把空的豆子罐扔进树林。
“我不会惹麻烦的,乔治。我一个字也不说。”
“行。把你的铺盖拿到火边来。在这里睡觉会很舒服的。你往上看,那么多叶子。别再添木头了。让火自己灭掉吧。”
他们在沙滩上打了地铺。篝火逐渐减弱,火光照出的圆圈也变小了;缠绕的树枝消失在黑暗中,只有树干的轮廓还隐约可见。莱尼在黑暗中喊道:“乔治——你睡着了吗?”
“没。干吗?”
“乔治,我们养些不同颜色的兔子吧?”
“没问题,”乔治睡意浓重地说,“红的,蓝的,绿的,莱尼。养个几百万只。”
“毛茸茸的那种,乔治,就像我在萨克拉门托的集市上看见的那种。”
“好啊,毛茸茸的。”
“我可是随时都能走,乔治,住到山洞里去。”
“你也随时都可以下地狱。”乔治说,“闭嘴吧。”
余烬的红光慢慢熄灭。一只郊狼在上游哀嚎,对岸的狗回以长吠。悬铃木的叶子在夏夜微风中喃喃低语。
工人宿舍是座长长的方楼,内墙刷成白色,地板没上过漆。三面墙上都装了狭小的方窗,第四面墙上则是带有木头门闩的坚实大门。墙边靠着八张窄床,有五张铺好了毛毯,其他三张则只用粗麻布盖着。每张床边上都钉了只苹果箱,口朝外开着,为睡在床上的人提供了摆放个人物品的双层架。这些架子上摆满各种小东西,包括肥皂和爽身粉、剃须刀,还有西部杂志——农场汉子都喜欢读这种杂志,喜欢把它当作笑谈,却又暗自相信里面的内容。架子上还有药瓶、小罐子、梳子;苹果箱两侧的钉子上还挂了几条领带。一面墙边有座黑色铁炉,烟囱笔直地向上穿出房顶。房间中央摆着张大方桌,上面散落着纸牌,周围有成摞的箱子,给牌手们当椅子用。
早上十点左右,太阳透过小窗在工棚里洒出洋溢着灰尘的明亮光斑,苍蝇在阳光中进进出出,宛如脚步匆忙的流星。
木头门闩抬起,房门开了,一个高个驼背老头走进来。他穿着蓝色工装,左手拿着一把大扫帚。乔治跟在他身后进屋,莱尼跟在乔治后面。
“老板以为你们昨晚就能到,”老头说,“你们今早没去上工,他可是气得要命。”他将右臂往旁边一伸,袖口里探出棍子般圆润的手腕,整只手掌都不见了。“你们睡那两张床吧。”他说,指向火炉边上的两张窄床。
乔治走过去,把自己的毯子扔到充当床垫的稻草包上。他看了看苹果箱做的架子,拿起上面的一个小黄罐。“我说,这他妈是什么?”
“不知道。”老头说。
“上面写着‘有效杀死虱子、蟑螂和其他害虫’。你给我们安排的这叫他妈的什么床!我们可不希望裤子里长虫。”
老清洁工将扫帚夹到肘下,伸出手接过罐子,认真地研究起标签。“跟你说——”最后他说,“之前睡这儿的人是个铁匠——人可好了,干净得人见人爱。连吃完饭都要洗手。”
“那他怎么会长虱子?”乔治越来越生气。莱尼把铺盖放到旁边的床上,然后坐下来,张着嘴看着乔治。
“跟你说吧,”老清洁工说,“这个铁匠——他叫沃特尼——就是那么一种人,就算这儿没虫子,也会把这种东西拿出来放着——就为了保险,懂吗?跟你说,他以前是这样的——他吃饭时会给熟土豆剥皮,把每一个小黑点都抠掉,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才肯吃。要是鸡蛋上有个红点,他也会先削掉再吃。后来他对食物终于不那样了。但他就是那么个人——爱干净。周日就算哪儿也不去,他也总是穿得笔挺,连领带都要打上,然后就在工棚待着。”
“我怎么不那么信呢,”乔治怀疑地说,“你之前说他是为什么辞工的?”
老头把黄罐子放进兜里,用断腕揉了揉坚硬的白胡茬。“为什么……他……就那么辞了,大家都那样。说是吃的东西有问题。就是不想待着了。除了饭菜没给别的理由。某天晚上突然就说‘把工钱给我’,大家都那样。”
乔治掀起粗麻布床单往底下看。他俯过身去,仔细检查稻草包。莱尼立即站起来,也开始检查自己的床。最后乔治似乎满意了。他打开铺盖,把他的东西放到架子上:剃须刀和肥皂、梳子和药瓶、外敷油和腕带。然后他把毯子整齐地铺好。老头说:“老板应该马上就到了。你们没有一大早就到,他可是挺火大的。我们正吃早饭呢,他冲进来说:‘新工人他妈的在哪儿呢?’还冲马厩老黑发了顿火。”
乔治抚平毯子上的一道皱痕,坐下来。“冲马厩老黑发火?”
“可不是,管马厩那家伙是个黑鬼。”
“黑鬼,哈?”
“是啊。人不错。后背被马给踢弯了。老板一生气就冲他发火,可马厩老黑不介意。他喜欢读书,屋子里有好多书。”
“老板人怎么样?”乔治问。
“嗯,挺不错的。经常发火,但人不错。跟你说——知道他圣诞节干吗来着?在这儿灌了一加仑威士忌下去,说:‘好好喝吧伙计们,圣诞节一年只有一次。’”
“不可能!整整一加仑?”
“没错。上帝啊,我们喝得真开心。那天晚上,他们让黑鬼也进来了。小骡夫史密提追着他跑。还挺厉害的呢。其他人不许他用脚踢,结果黑鬼就抓住他了。史密提说要是能用脚踢,他一定能杀死黑鬼。其他人说黑鬼是个驼背,所以史密提不能上脚。”他在回忆中享受地顿了顿,“然后大家去索莱达狂欢了一场。我没去。我可是没那精神头了。”
莱尼刚刚铺好床。木头门闩又抬了起来,门开了。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站在门口,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黑色的马甲没系扣子,外面披着件黑外套。他双手的大拇指塞在皮带里,一左一右紧挨着方形的不锈钢皮带扣。头上脏兮兮的棕色斯特森牛仔帽和脚下带马刺的高跟靴都表明,他不是什么普通工人。
老清洁工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拖着脚走向门口,一边用断腕摸着胡须。“这俩刚到。”他说,拖着步子经过老板身边,出了门。
老板以矮胖身材者所特有的短快步伐踏进了门。“我给莫里与莱迪发过信,说要两个人,今早就到。你们带工卡来了?”乔治从兜里掏出工卡,递给老板。“看来不是莫里与莱迪他们的错。证上这儿写着呢,你们本应今早就到。”
乔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公交车司机指错路了,”他说,“我们自己走了十几公里。他说到了,其实根本没到。早上又搭不着车。”
老板眯起眼睛。“哈,结果我只能让收粮队缺着两人就出发了。现在去也没用了,等午饭以后吧。”他从兜里拿出一本记工册,翻到夹着支铅笔的那一页。乔治冲莱尼意味深长地皱皱眉,莱尼点头表示明白。老板舔了一下铅笔。“你的名字?”
“乔治·米尔顿。”
“你呢?”
乔治说:“他叫莱尼·斯莫。”
名字都在工册里记下了。“嗯……今天是二十号,二十号中午。”老板合上册子,“你们之前在哪儿工作?”
“在威德那边。”乔治说。
“你也是?”老板问莱尼。
“对,他也是。”乔治说。
老板开玩笑地伸手指向莱尼。“他不爱说话,是吧?”
“嗯,没错。但他干起活来可是一把好手,壮得像头牛。”
莱尼自己笑起来。“壮得像头牛。”他重复道。
乔治冲他皱皱眉,莱尼因自己的健忘而羞愧地低下头。
老板突然说:“听着,斯莫!”莱尼抬起头。“你能干什么?”
莱尼惊慌地望向乔治,向他求助。“你叫他干什么他就能干什么,”乔治说,“他很会赶牲口,也能扛粮包,开耕机,什么都能干。只要给他个机会。”
老板转向乔治。“那你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回答?你搞什么鬼呢?”
乔治大声打断他:“哦!我可没说他很聪明。他一点都不聪明。我说的是他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他一次能扛四百磅。”
老板把小册子慢慢放回口袋,重新用双手拇指勾住皮带,一只眼睛眯得几乎闭了起来。“我说——你在这儿卖的什么药?”
“啊?”
“我问你能从这家伙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他的薪水都给你吞了?”
“不,当然没有。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这是在利用他?”
“哈,我从来没见过有谁为别人这么费心。我只是想知道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乔治说:“他是……我们是表兄弟。我答应他妈妈要照顾他。他小时候脑袋被马踢了。这家伙没什么问题,就是不怎么聪明。但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老板半转过身去。“哈,上帝在上,扛粮包用不着什么脑子。但你可别想耍花招,米尔顿。我盯着你们呢。你们为什么离开威德?”
“活都干完了。”乔治毫不迟疑地回答。
“什么活?”
“我们……挖了个化粪池。”
“好吧。但你可别耍花招,别以为你能逃得了。我见过的聪明人多了。午饭后跟着收粮队出工吧,他们在打谷机那儿收麦子。跟着斯林姆那队。”
“斯林姆?”
“对,大个子骡夫。吃饭时就能见着。”老板说完,猛然转身往外走。但他在走出门之前,又回过身来,紧盯着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等他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乔治转向莱尼。“我叫你一个字也不说,好好闭紧那张臭嘴,都交给我来回答。这下好,你差点害得咱们丢了工作。”
莱尼无助地盯着自己的手。“我忘了,乔治。”
“是啊,你忘了。你就没有一次不忘的,完了都得我费嘴皮子给你擦屁股。”乔治在床边重重地坐下,“这下他盯上咱们了。咱们一定得小心,不能出任何差错。从现在开始,你把那张臭嘴给我闭紧。”他懊恼地陷入沉默。
“乔治。”
“你又要干吗?”
“我没有被马踢过头吧,乔治?”
“真踢过倒他妈好了,”乔治恶毒地说,“大家都省事。”
“你还说我们是表兄弟,乔治。”
“哈,我骗他的。幸亏不是。我要真有你这么个亲戚,干脆开枪毙了自己算了。”他突然停住话头,走到敞开的门口,探头向外张望。“嘿,你他妈的听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