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逃了四天,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地在一条条小路和地道间奔跑。她饥肠辘辘,精疲力竭,身体已经累得无法承受,而且每扇门都愈发难以打开。经过整整四天的逃亡,她终于找到一处藏身之所:这是个位于地下世界的小石窟,待在这儿应该会很安全——至少她希望如此。女孩终于沉沉睡去。
在上次西敏寺举办的流动集市中,克劳普先生雇用了罗斯。“就把他看作,”他对范德摩先生说,“一只金丝雀。”
“会唱歌的那种?”范德摩先生问道。
“我对此深表怀疑,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表示怀疑。”克劳普先生抬手捋了捋那一头顺滑平直的橙色发丝,“不,亲爱的朋友,我用的是比喻义——指的是被人们提下矿坑测试毒气的那种。”范德摩微微颔首,领悟的曙光慢慢冒出头来。对,一只金丝雀。罗斯先生跟金丝雀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膀大腰圆——几乎跟范德摩先生一样壮实——特别邋遢,几乎没有毛发,而且很少说话。不过罗斯已经告诉他俩自己喜欢杀生,而且相当拿手。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觉得这话很有意思。但他就是金丝雀,可惜自己并不知道。就这样,罗斯先生穿着脏兮兮的T恤和破破烂烂的蓝色牛仔裤,走在前面打头阵,身着考究黑西服的克劳普和范德摩则紧随其后。
只要你用心观察,就可以通过四种简单途径把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区分开来:第一,范德摩先生比克劳普先生高两头半;第二,克劳普先生的眼睛是淡蓝色的,范德摩先生则是棕色;第三,范德摩先生右手戴着用四颗乌鸦颅骨制成的几枚戒指,而克劳普先生没有佩戴任何显眼的饰物;第四,克劳普先生喜欢说话,而范德摩先生总是觉得饿。当然,他们的相貌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通道暗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范德摩先生的匕首突然出现在他手中,随即又消失不见,戳在差不多三十尺外的地面上微微晃动。他走到匕首跟前,握住刀柄拔了起来。刀刃上插着一只灰老鼠,随着生命流逝,嘴巴无力地一张一合。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碎了老鼠的脑袋。
“好了,这鼠辈没法再去告密了。”克劳普先生被自己的俏皮话逗得哧哧发笑,可范德摩先生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老鼠,鼠辈。明白吗?”
范德摩先生把老鼠从刀上取下,若有所思地将脑袋塞进嘴里嚼了起来。克劳普先生一巴掌将这玩意儿打掉。“别吃了。”
范德摩先生有点闷闷不乐地收起小刀。“打起精神来,”克劳普先生激励他说,“老鼠总会有的。现在,前进。咱们还有事儿要做,有人要敲打敲打。”
三年的伦敦生活并没有改变理查德,倒是改变了他对这座城市的看法。以前看到的各种照片曾给理查德留下了刻板印象,他原本把伦敦想象成一座灰色,甚至是黑色的城市,结果却惊讶地发现这里充满斑斓色彩:有红砖与白石,有红色公车和黑色出租车,还有鲜红的邮筒和绿草如茵的公园及陵园。
在这座城市中,垂垂古早和蒙昧新潮争风斗法,虽然没有恶意,但也同样不存敬意。这里到处都是商店和办公楼、饭店和住宅,公园和教堂,无人问津的纪念碑和黯然失色的宫殿。这里有数百个名字古怪的街区——伏尾、白垩农场、伯爵宫廷、大理石拱门,各区风格也迥然不同。这是一座喧闹、肮脏、欢快、杂乱的城市,挤满各种肤色、各种习俗和各种类型的居民。它以游客为食,既需要他们,又鄙夷他们。由于五百年来断断续续的道路拓宽工程,以及在车辆交通——无论是马车,还是新近出现的机动车——和行人需求间作出的拙劣妥协,伦敦城的平均交通时速三百年没有任何增长。
理查德刚到伦敦时,就发现此地巨大怪诞,基本无法理解。只有那张标示出地铁线路和站点的精美彩色地图,还能赋予它秩序的伪饰。但理查德逐渐意识到这幅地铁路线图只是便利的虚幻产物,可以让生活更加轻松,但跟地表城市的真实地貌毫无联系。这就像隶属于某个政治团体,理查德对自己这个想法感到自豪。在一次聚会中,他曾试图向一头雾水的陌生人们解释地铁路线图和政治的相似之处。但从那以后,他便决定还是不要涉足政治评论领域。
通过耳濡目染白白得到的信息(跟白噪声差不多,只是更有用)的积累,理查德慢慢理解了这座城市。当他发现伦敦城本身还不到一平方英里后,理解过程也随之加快。这一平方英里东起艾德门,西至舰队街和老贝利区法庭,这块小小的自治区如今是伦敦金融机构的根据地,也是整个伦敦的发祥地。
两千年前,伦敦不过是泰晤士河北岸的一个凯尔特小村庄,后来罗马人不期而至,并定居于此。伦敦缓慢成长,大概过了一千年后,西部边界才与近邻小小的西敏王城接壤。伦敦桥建造好后,伦敦与隔河相望的南华克镇紧紧相连。它继续扩张,田野、树林和湿地慢慢被繁荣兴旺的市镇吞没;它继续发展,遭遇到其他小村小寨,比如东方的白教堂和德普特福,西方的哈默史密斯和牧人树丛,北方的卡姆登和伊斯灵顿,南方泰晤士河对岸的巴特西和朗伯斯。伦敦城把它们都纳入体内,就像一池水银遇到较小的水银液珠就吸收进来,只有一个个名字尚自留存。
伦敦就这样变成了巨大的矛盾体。这儿是个好地方,也是座不错的城市,但所有好地方都要付出代价,而且所有不错的城市都必须付出这种代价。
过了一阵子,理查德发现自己对伦敦早就习以为常。才没多久,他便开始为不曾去过任何伦敦景点而感到自豪了。(除了伦敦塔,莫德姑妈来城里度周末时,理查德被迫担负起伴游的任务。)
但杰茜卡改变了这一切。理查德发现自己在那些本该平静安闲的周末里,陪她游览着国家美术馆和泰特美术馆之类的地方。在这些场所,理查德意识到绕着博物馆逛太久会脚疼,明白了不出半个小时那些伟大的世界艺术瑰宝都会混作一团,更发现博物馆自助餐厅为一块蛋糕和一杯茶水开出的无耻价格,几乎超越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
“这是你的茶和泡芙,”他对杰茜卡说,“买一幅那个丁托列多 的画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别胡说了,”杰茜卡高高兴兴地说,“再说泰特美术馆里也没有丁托列多的作品。”
“我应该来一份樱桃蛋糕,”理查德说,“这样他们就有钱再买一幅凡·高的画了。”
理查德两年前去法国度假时,在巴黎遇到了杰茜卡。他当时在罗浮宫参观,正试图寻找组织这趟周末旅行的同事们,却意外发现了杰茜卡。他眼睛盯着一件巨大雕塑,往后退了两步,正好撞在她身上。杰茜卡当时在欣赏一颗体积和历史意义同样巨大的钻石。理查德想用法语道歉,但根本不会说,只得换成英语,然后又为自己用英语致歉一事,设法用法语道歉,闹了半天才注意到杰茜卡是再英国不过的英国人。杰茜卡决定让理查德给她买一块昂贵的法国三明治和一杯价格超高的气泡苹果汁赔罪。序幕就这样被拉开了,真的。从那以后,理查德始终没法让杰茜卡相信,他不是那种有事没事就往美术馆跑的人。
赶上他们不去美术馆和博物馆的周末,理查德就会在杰茜卡逛街购物时当个小跟班。她通常会去骑士桥 的精品商店街,那里距离她在肯辛顿的公寓要不了几步路,坐出租车更是没几分钟。理查德会陪同杰茜卡,去逛哈罗德或者哈维尼柯斯这种令人生畏的超级百货商店。杰茜卡可以在那里买到所有东西,从珠宝书籍到日用百货不一而足。
理查德为杰茜卡神魂颠倒。她美丽动人,幽默风趣,而且前程不可限量。杰茜卡则认为理查德拥有很大的潜能,只要由合适的女人好好驾驭,就能变成完美的婚姻饰物。要是他能多用点心就好了,杰茜卡时常这样想。所以她送给理查德《穿出成功来》和《成功人士的一百二十五种习惯》之类的书籍,还有讲如何像执行军事行动那样开拓事业的书。理查德总是连声道谢,也总是打算认真读读。杰茜卡会在哈维尼柯斯的男装部,挑选她认为理查德应该穿的衣服——他的确会穿,至少会穿一个星期。在他们初次相遇的一周年纪念日那天,杰茜卡对理查德说,她觉得他们应该去买一枚订婚戒指了。
“你为什么要跟她在一起?”十八个月后,企业客户部的同事加里问道,“她可够吓人的。”
理查德摇了摇头。“只要你了解杰茜卡,就会发现其实她人很好。”
加里把从理查德办公桌上拿起来的塑料巨魔玩偶放回原位。“我没想到她居然还允许你玩这些东西。”
“她没跟我提过这个问题。”理查德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只玩偶。它有一头乱蓬蓬的橙色荧光毛发,脸上挂着略显困惑的表情,就像是迷了路。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提过了。但杰茜卡说服自己相信,理查德的巨魔收藏是一种可爱的怪癖标志,可以媲美斯托克顿先生的天使收藏。杰茜卡正在为斯托克顿先生的天使收藏品组织巡回展览。她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伟人们总会收集某种东西。其实理查德并不是真想收集巨魔。他最初在办公楼外面的人行道上捡到了一个巨魔玩偶,便把它放在电脑显示器上面,妄图为自己的工作环境增添几分个人风格。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其他玩偶纷至沓来,都是注意到理查德偏爱这种小怪物的同事们送的礼物。他接受了这些礼物,把它们按部就班地绕着桌子放好,就摆在电话机和杰茜卡的相框周围。
相框上贴了张黄色便笺。
此刻是星期五下午。
理查德早就发现凡事都是懦夫:它们不会单枪匹马出现,而是一窝蜂地同时扑来。就以这个星期五为例吧:杰茜卡上个月至少提醒过他十几次,今天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然而尽管理查德在家里的冰箱门上贴了张便笺,又在办公室里杰茜卡的相框上贴了一张,他还是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这可真是倒霉透顶。
另外还有旺兹沃思 的报告要处理。这份文件早该交了,现在把他的脑子占得满满当当。理查德检查了另一组数字,随即发现第十七页不见了,只好重新打印一份。他又看完一页,心里很清楚只要能不受干扰地做完这件事……只要电话不响,那就谢天谢地了……电话响了。他按下扩音器的按钮。
“喂?理查德?总经理想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那份报告。”
理查德看了看表。“再过五分钟,西尔维娅。我就快整理好了,只需要把盈亏表投影图加上就行。”
“谢了,迪克。我这就下去拿。”西尔维娅是总经理私人助理,她老把这个头衔挂在嘴边,永远给人一种说话办事干净利落效率极高的感觉。理查德按下关闭键。电话马上又响了。“理查德,”扩音器里传出杰茜卡的声音,“我是杰茜卡。你没忘,对吧?”
“忘?”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可能忘记什么事儿,同时看了一眼杰茜卡的照片,试图寻找灵感,结果发现自己需要的所有灵感都具象成了贴在她额头上的那张黄色便笺。
“理查德?把电话拿起来。”
他拿起话筒,同时读了一遍便笺上的内容。“抱歉,杰茜。哦,我当然没忘。晚上七点,玛梅森意大利餐厅。咱们就到那儿碰面吗?”
“叫我杰茜卡,理查德。别叫杰茜。”她顿了顿继续说,“在发生上次那件事之后?我可不这么想。你在自家后院都能迷路,理查德。”
理查德本想指出,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国家美术馆和国家肖像美术馆搞混,而且在雨里傻站了一整天的人也不是她(其实在理查德看来,在这两个美术馆里逛到脚疼,还不如淋场雨来得有趣)。但他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妙。
“我到你家去找你,”杰茜卡说,“咱们可以一块走过去。”
“好的,杰茜……杰茜卡,抱歉。”
“理查德,你已经确认过咱们订的位子了,对吧?”
“当然,”理查德一本正经地撒着谎,电话的另一条线响了起来,“杰茜卡,你看,我……”
“好的。”杰茜卡说完就挂断了。理查德接起另一条线。
“嗨,迪克。是我,加里。”加里的位子跟理查德就隔几张桌。他冲这边挥了挥手。“咱们待会儿还去喝酒吗?你说过咱们可以重新对一遍莫萨姆 的账户。”
“把该死的电话挂上,加里。咱们当然要去。”理查德挂上电话。便笺最下面记着一个电话号码,这张便笺是他几周前写下来提醒自己的。他已经订了位,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但他没有重新确认。理查德一直想要确认,但手头总有那么多事,而且他知道还有的是时间。但事情总是一窝蜂地……
西尔维娅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迪克?旺兹沃思的报告?”
“就快好了,西尔维娅。听着,再等一小会儿,好吗?”
理查德按完电话号码,有人接起电话时,他长出了口气。“玛梅森餐厅。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是的,”理查德说,“三个人的座位,就今天晚上。我想我应该订过了。如果有的话,我就确认一下订的位子。如果没有的话,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订。谢谢。”不,他们今晚的预约中没有梅休订的桌。也没有斯托克顿,或是巴特拉姆——这是杰茜卡的姓氏。至于现在订位的问题……
让理查德十分不快的,倒不是对方所说的话,而是用来传达信息的那种语气。今晚的位子显然应该在三年前订好——听那口气,也许应该由理查德的父母来订。今晚的位子根本没戏:就算教皇、首相和法国总统今晚未经预约就大驾光临,也会被请到街上去任人奚落。“但今晚请的是我未婚妻的老板。我知道应该早打电话。我们只有三个人,能不能请您……”
对方挂断了电话。
“理查德?”西尔维娅说,“总经理还等着呢。”
“你觉得,”理查德问道,“如果我再打过去,告诉他们愿意多付点钱,能不能订到一张桌子?”
在她的梦中,所有人都聚在屋子里。她的父母,她的兄弟,还有她的小妹妹。他们都站在大厅里注视着她。他们是那么苍白,那么肃穆。母亲波西娅抚摸着她的面颊,说她正身处险境。在梦中,门菲笑着说她早就知道。但母亲摇了摇头:不,不,现在她正身处险境,就现在。
门菲睁开眼睛。大门缓缓打开,声音很小很小。她屏住呼吸。石板上传来的脚步声很轻。也许他不会注意到我,门菲心想,也许他会走开。接着她绝望地想,我饿了。
脚步声略显迟疑。门菲躲在一堆报纸和破布下面,她相信自己藏得很严实。而且这个闯入者可能对她也没恶意。他不会听到我的心跳吧?门菲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行事,但这件事令她感到恐惧。一只手扯开了盖在她身上的东西,门菲抬起头,看到一张既无表情也无毛发的脸。恶毒的笑容从这张脸上挤出。门菲就地一滚,身形一转,那柄刺向她胸膛的匕首,扎进了她的上臂。
在此之前,女孩从没想过自己能做出这样的反应。她从没想过会遇到够勇敢、够惊恐,或是够绝望的情况,以至于做出这种尝试。她伸出一只手,扶在对方胸前……
男人倒吸一口冷气,跌倒在她身上。那东西又湿又暖又滑,门菲扭着身子从男人底下钻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
她跑到外面那条又窄又矮的通道,无力地靠在墙上,这才缓过神来,抽噎地喘着粗气。刚才的行动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现在门菲感到精疲力竭。她的肩膀开始抽搐。匕首还在上面。但至少现在安全了。
“哦,我的天啊,”一个声音从她右侧的黑暗中传来,“她居然逃出了罗斯先生的手心。我就办不到,范德摩先生。”这个声音显得油腻腻的,就像一团灰色黏液。
“我也办不到,克劳普先生。”毫无特点的声音在她左侧响起。
一点儿光芒突然闪亮,在黑暗中摇曳。“不过呢,”克劳普先生的眼眸在黑暗的地下世界中闪着微光,“她可逃不出咱们的手心。”
门菲抬起膝盖,狠狠顶向他的裆部,随即用右手捂住左肩,勉力向前冲去。
她拔腿便跑。
“迪克?”
理查德挥挥手,想赶走打扰他的东西。局面几乎已经尽在掌握,只需要再多点时间……
加里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迪克?已经六点半了。”
“什么!”文件、钢笔、数据表和巨魔玩偶一股脑儿落进理查德的公文包。他猛地把包关上,转身就跑。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套着大衣。加里跟了过来。“那咱们这就去喝一杯吧?”
理查德愣了片刻。他心想,如果给手忙脚乱举办一次奥运会,那他肯定能代表英国出赛。“加里,”他说,“很抱歉。我去不了。我今晚必须去见杰茜卡。我们要跟她的老板一起吃晚饭。”
“斯托克顿先生?斯托克顿家族的?就是那位斯托克顿?”理查德点点头。他们快步走下楼梯。“我相信你会玩得很开心,”加里促狭地说,“那个黑湖来的妖物 怎么样了?”
“杰茜卡其实是从伊尔福德镇来的,加里。而且她仍旧是我生命中的光明与挚爱,承蒙垂询,不胜感激。”他们来到大厅,理查德抢上一步冲向自动大门,但它居然没有打开。
“六点已经过了,梅休先生,”大楼保安菲吉斯先生说,“您得登记离开时间。”
“受够了,”理查德自言自语道,“我真受够了。”
菲吉斯先生身上有股淡淡的药膏味,坊间传言说他收藏的软性色情文学堪比百科全书。而他值守门岗的勤勉态度更是近乎疯狂。曾经有天晚上,整层楼昂贵的电脑设备被人洗劫一空,外加两盆棕榈树和总经理的阿克明斯特羊毛地毯。菲吉斯先生始终无法忘却这个耻辱。
“那咱们喝酒的事儿就算泡汤了?”
“真抱歉,加里。你看星期一怎么样?”
“当然。星期一没问题。咱们周一见。”
菲吉斯先生检查过他们的签名,满意地确认两人都未随身携带电脑、盆栽棕榈树和地毯,这才按动桌子底下的按钮,大门徐徐开启。
“门啊门。”理查德说。
地下通道不断分出支岔。门菲胡乱选择着路线,矮身钻过地道,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乱跑。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好整以暇地跟在后面,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达官贵人参观水晶宫博览会那样愉快安闲。每当他们走到岔路口时,克劳普先生就会单膝跪下,寻找最近的血渍,然后继续追踪下去。他们就像鬣狗,要把猎物累到脱力再下手。他们可以等待,他们有的是时间。
理查德终于转了运。他拦下一辆黑色出租车,开车的是个老司机。理查德早就发现,只要有个会喘气会说英语的乘客,那么伦敦所有出租车司机都会变得喋喋不休。这位老人说起话来更是滔滔不绝,谈到了伦敦市内交通问题、打击犯罪的最佳途径,以及最近的热门政治话题。但这位司机选了条不可思议的路线,把他迅速送到家门口。沿途经过的好几条街道,理查德根本闻所未闻。他跳下车,把小费和公文包都留在车上,又在车辆驶上主干道前慌忙招手把它拦下,取回自己的公文包,随即跑上楼去,回到他的公寓。理查德一进门廊,就开始脱衣服;同时把公文包甩过房间,包迫降在沙发上;又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慎重地放在客厅桌子上,以防出门忘了拿。
接着他冲进卧室,换上最好的西服。门铃突然响起。还差一条袖筒没有套好的理查德立刻扑向对讲器。
“理查德?我是杰茜卡。我希望你已经准备好了。”
“哦。当然。这就下去。”他抄起一件大衣,冲出房间,顺手把门摔上。杰茜卡正在一层的楼梯口等着他。她一向等在这里。杰茜卡不喜欢理查德的公寓,那里老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屋里总有可能发现几件理查德的内衣裤——好吧,可以说到处都是;更不用提浴室水槽上凝结成块的牙膏污渍。哦,不,那里可不是杰茜卡喜欢的地方。
杰茜卡美艳绝伦,以至于理查德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盯着她,心里琢磨,她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他们会在黑暗中做爱,当然那是在杰茜卡位于肯辛顿区的漂亮寓所,黄铜床上铺了崭新的白色亚麻床单(因为杰茜卡的父母告诉她,羊绒被已经落伍了)。完事之后,杰茜卡会紧紧搂住他,打卷的棕色长发蜷在他胸前。她会轻声对理查德说自己有多爱他。而理查德也会说非常爱她,想永远跟她在一起。他们都以为这是真的。
“太棒了,范德摩先生。她慢下来了。”
“慢下来了,克劳普先生。”
“她肯定流了不少血,范先生。”
“可爱的血,克先生。可爱的黏湿血水。”
“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咔嗒。这是一柄弹簧刀打开的声音,显得空洞、孤寂而阴沉。
“理查德?你在干什么呢?”杰茜卡问道。
“什么也没干,杰茜卡。”
“你不会又忘了拿钥匙吧?”
“没有,杰茜卡。”理查德不再拍打衣物,而是把手深深塞进大衣口袋。
“好吧,等你今晚见到斯托克顿先生时,”杰茜卡说,“必须明白他不止是个非常重要的大人物,而且很有自己的一套。”
“我都等不及了。”理查德叹道。
“你这是怎么了,理查德?”
“我都等不及了。”理查德更热切地说。
“哦,那就赶快走吧。”杰茜卡开始散发出一种氛围,如果换成不那么成功的女性,很可能会被当作紧张。“咱们可不能让斯托克顿先生干等着。”
“当然不能,杰茜。”
“别这么叫我,理查德。我讨厌昵称,太掉价了。”
“给点零钱吧?”楼门口坐着个男人。他的胡子黄中带灰,眼窝深陷,目中无神。脖子上挂着一根磨损破旧的细绳,胸前吊着一块牌子。所有长眼睛的人都能读懂,他又饿又累,无家可归。其实这种事不用牌子也看得出来。理查德已经把手伸进衣袋,想翻枚硬币出来。
“理查德。咱们没时间磨蹭了。”杰茜卡也搞慈善活动,但那只是为了进行道德投资,“听着,我需要你给他留下个好印象,要让人家知道我选对了未婚夫。未来的配偶给人留下的好印象,是非常重要的。”她嫣然一笑,抱了抱理查德,又对他说,“哦,理查德。我真的好爱你。你应该很清楚,对吧?”
理查德点点头,他当然清楚。
杰茜卡看了眼手表,加快脚步。理查德动作很小地把一镑硬币往后一弹,扔给坐在门口的男人。那人抬起脏兮兮的手来,凌空接住。
“订位没有什么问题吧?”杰茜卡问道。理查德不善于对迎面抛来的问题撒谎,只说了声“哦”。
她选错了路——这条通道是个死胡同。要是在平常,这根本不是问题,但她现在很累,很饿,而且疼得要命……她靠在墙上,感觉砖块粗糙的纹理摩擦着脸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抽泣哽咽。她的胳膊很冷,左手几乎丧失知觉。她再也走不动了,只觉得整个世界异常遥远。她想停下脚步,想躺下,想一觉睡上一百年。
“哦,范德摩先生,上帝保佑我这黢黑的小灵魂,你能看见我看到的东西吗?”柔和的声音从附近传来,他们肯定比她想象的更近,“通过这双小眼睛,我发现有些东西……”
“马上就要死了,克劳普先生。”冷淡的声音在门菲上方响起。
“咱们的委托人会很高兴的。”
门菲从灵魂深处,从所有疼痛、伤痕和恐惧之中,唤醒所能找到的任何东西。她精疲力竭,困顿空乏,几乎油尽灯枯。她无处可去,无力可使,也没有时间。“如果这是我能打开的最后一道门,”她默默向庙堂和拱门祈祷,“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只要是……安全的地方,”接着她又狂乱地想道,“去找人帮忙。”
在即将昏厥之前,门菲努力打开了一扇门。
黑暗最终降临时,她听到克劳普先生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说道:“哦,操他妈的。”
两人沿便道向餐馆走去。杰茜卡挽着理查德的胳膊,以高跟鞋所能允许的最快时速奋勇向前,他只好加快脚步紧紧跟随。路旁的街灯和打烊的店铺门脸照亮了前方道路。他们走过一溜高大阴森的建筑物,荒无人烟孤独寂寥的楼宇被一堵砖墙围在当中。
“你真的是想跟我说,你被迫答应他们多付五十英镑,才订到了今晚的餐桌?你这个呆子,理查德。”杰茜卡的黑眼眸中闪着怒火。
“他们弄丢了我的预约,还说所有位子都已经订满了。”两人的脚步声在高墙间往来回荡。
“他们可能会把咱们安排在厨房旁边,”杰茜卡说,“或是门口。你跟他们说过这是为斯托克顿先生订的吗?”
“说了。”理查德答道。
杰茜卡叹了口气,揪着理查德继续往前走。他们前方不远处的围墙上突然开了一扇门,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摇摇欲坠地站在路上,时间仿佛为之凝固。片刻后,那人身子一软,倒在水泥路面上。理查德打个冷战,猛地收住脚步。杰茜卡扯了他一把。
“听着,待会儿你跟斯托克顿先生聊天时,千万不要打断他的话头,也不要反对他的见解——他不喜欢被人反对。如果他讲了个笑话,你就笑。如果你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讲笑话,就看我。我会……嗯,用食指敲敲桌面。”
他们走到蜷缩在便道上的那人跟前。杰茜卡抬腿迈了过去,理查德犹豫片刻。“杰茜卡?”
“你说得也对。他可能会认为我觉得无聊,”她思忖片刻,“我想到个好主意,”她高兴地说,“如果他讲笑话,我就摸摸耳垂。”
“杰茜卡?”理查德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对脚下那个人视而不见。
“怎么了?”杰茜卡不喜欢别人打断她的思路。
“你看。”
他指指便道。那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上裹着臃肿的服装。杰茜卡抓住他的胳膊,往自己身边拽了拽。“哦,你看吧。理查德,只要你给他们点好脸色,这帮人就会全扑上来。他们都有家,真的。我敢说这女人只要好好睡上一觉,等酒劲过了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女人?理查德低头看去。还真是个女孩。杰茜卡继续说:“好了,我跟斯托克顿先生说过咱们……”但理查德已经单膝跪下。“理查德?你在搞什么鬼?”
“她没喝醉,”理查德说,“她受伤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她在流血。”
杰茜卡低头看着未婚夫,脸上写满紧张和茫然。“咱们要迟到了。”她一针见血地说。
“她受伤了。”
杰茜卡扭头看了一眼人行道上的女孩。理查德就是不懂轻重缓急。“理查德。咱们就要迟到了。还会有别人路过这里,别人会帮她的。”
女孩脸上沾满泥污,衣服也被鲜血浸透。“她受伤了。”理查德又说了一遍。他脸上有种表情,杰茜卡此前从没得见。
“理查德,”她厉声说道,随即又把语气放缓几分,提出一个折中方案,“那就打急救电话,叫一辆救护车来。赶快,马上打。”
地上的女孩突然睁开眼睛,在满是尘灰和血迹的脸上,这对眸子显得又白又大。“别送我去医院,求你了。他们会找到我的。带我去个安全的地方。拜托了。”她的声音显得虚弱无力。
“你在流血。”理查德说。他朝女孩出现的地方看去,但那堵砖墙平平整整严丝合缝。他扭回头来,看着一动不动的女孩说:“干吗不去医院?”
“救救我!”女孩低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理查德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想去医院?”这次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你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候,”杰茜卡说,“别把姓名告诉他们。不然你有可能会被带去提供证词什么的,那咱们可就迟到了……理查德?你在干什么?”
理查德把女孩抱起来,托在身前,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这么轻。“我要把她带到我的公寓去,杰茜。我没法把她扔在这儿。跟斯托克顿先生打声招呼,就说我很抱歉,但事态紧急。我想他肯定能够理解的。”
“理查德·奥利弗·梅休,”杰茜卡冷言道,“你把那女孩放下,立刻给我回来。要不然咱们的婚约就到此为止。我警告你。”
理查德感到湿黏温热的血水渗进了自己的衬衫。他明白,有时候你就是束手无策。他渐渐走远。杰茜卡被撇在后面,独自站在便道上,眼中噙着泪水。
没过多久,理查德就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直到这时,杰茜卡才很不淑女地大叫一声“可恶”,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手袋往地上一扔。手机、唇膏、日记和一包卫生巾散落在地。由于实在别无他法,她只好把东西都捡起来,放回手袋,走到餐馆去等斯托克顿先生。
杰茜卡抿着白酒,试图给未婚夫的缺席想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最终绝望地发现自己正在考虑,能不能直接说理查德死了。
“事情发生得特别突然。”她愁容不展地低声说道。
理查德这一路都没有停下来思考。面对这种情况,他实在无从选择。在他心中保持理性的部分,有个人——心智正常的理查德·梅休——正从各个角度,向他阐明这样做有多荒唐:他打电话叫警察或是救护车就好了;随便挪动受伤的人是很危险的;他彻底把杰茜卡给惹毛了;今晚他恐怕只能睡在沙发上;还毁了唯一一套上好的西服;这女孩身上够臭的……但理查德还是一步一步往前挪,只觉得胳膊抽筋,后背刺痛。他没有理会路人惊异的目光,只管继续前进。没过多久,理查德就来到公寓楼的一层大门前,磕磕绊绊地走上楼梯,最终站在自家门口,这才想起刚才把钥匙落在大厅桌子上了……
女孩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碰了下大门,房门随即敞开。
理查德心想,门没锁好也能让我这么高兴,可真是始料未及。他把女孩抱进屋,用脚关上大门,然后把她放在自己床上。此时,他的衬衫前襟已经被鲜血浸透。
女孩似乎神志不清,双目紧闭,但眼皮还在颤动。理查德帮她脱掉皮夹克,发现左大臂和肩膀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他惊得屏住呼吸。“听着,我这就打电话叫医生来。”他轻声说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女孩突然瞪大眼睛,显出惊恐神情。“别打电话,求你了。我的伤没事。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我只需要睡眠。不要医生。”
“但你的胳膊……你的肩膀……”
“我不会有事的。明天就好了。拜托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浅。
“哦,我想,那好吧,”随着理智的重新集结,他开口问道,“那个,我能否问一声……”
但女孩已经睡着了。理查德从壁橱里取出一条旧围巾,紧紧裹住她的左大臂和肩膀。他可不希望在带女孩去看医生前,就让她失血过多死在自己床上。一切处理停当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反手把门关上,然后往电视机前的沙发里一坐,心想自己到底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