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红
出版信息:辽宁人民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
若不是萧红,呼兰河依然默默无闻。千百年来,它从小兴安岭而来,流过哈尔滨市郊的呼兰县(区),成为松花江的一部分。作为一条河流的呼兰河,在萧红的书里,我们只知道它的南岸有成片成片的柳条林子,有许多鸟,寒冷又神秘。而作为萧红故乡的呼兰河(城),则是一本永远等待有人翻阅的厚重的书,这本书似乎承载不了它自身的重量,不断发出寒冰正在断裂的声响。
呼兰河很美,很宁静。“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只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他妈的,你们也变了……’他的旁边就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儿工夫火烧云下去了。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这样的小城,会让今天身在大城市的人多么向往。不仅有美丽的火烧云,呼兰河“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盛举,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童年的萧红甚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花园。在那里,“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呼兰河传》的前半部就是这样的,仿佛一个完美的梦。在梦里,小女孩和她最亲爱的祖父生活在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里,她调皮地念诗,对着抹了黄泥的鸭子流着口水,玩累了时,“不用枕头,不用席子,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但这样一个美丽的世界,后半部分似乎是突然出现了极不协调的咏叹——萧红反反复复地低语,“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我家是荒凉的”,在第四章的四个部分里,这样的开头出现了三次。在这之后,萧红又忍不住感叹:“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就在萧红咏叹之时,“画风”转瞬大变,小女孩的回忆骤然成了悲歌,跟着小女孩的身影,我们看到了呼兰河深深的苦难。这苦难是这么深、这么沉,我看着它淹没了萧红的头顶,看着它淹没了中国的大地,也看着它和过去一起沉入了静寂的黑暗。当萧红几乎走完了她那传奇的一生,再来寻找儿时的自己时,感受到的或许就是这种“忘却不了,难以忘却”的荒凉。
于是,我们看到了被婆婆虐待得发了疯的团圆媳妇。婆婆说:“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几回,打得是有点狠了,打昏过去了……可是立刻就打了鸡蛋清子给她擦上了。”于是,当团圆媳妇在夜里因为挨打做了噩梦而惊呼,婆婆便以为她是见了鬼、着了魔,要给她跳大神,当众给她洗澡,“大神打着鼓,命令她当众脱了衣裳。衣裳她是不肯脱的,她的婆婆抱住了她,还请了几个帮忙的人,就一齐上来,把她的衣裳撕掉了……很快地小团圆媳妇就被抬进大缸里去。大缸里满是热水,是滚熟的热水。她在大缸里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边站着三四个人从缸里搅起热水来往她的头上浇。不一会儿,浇得满脸通红,她再也不能够挣扎了”。这天晚上,为了“怕看热闹的人都要走了”,团圆媳妇“被热水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
这种残忍的“压迫”来自愚昧、闭塞,也来自贫穷。团圆媳妇的婆婆,为了省下两三吊红花钱,让肿了的手指头从像一个茄子变成小簸箕,因为儿子踏死了一个小鸡仔,就打了儿子3天3夜,打出一场病来。
还有“古怪”的二伯、磨坊的“冯歪嘴子”——《呼兰河传》里没有高高在上的主子,有的却是普通百姓之间相互的伤害和压迫。这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的主人公,从书里看出来的“吃人”正一场接一场地在呼兰河上演着,但呼兰河“一点痕迹也未留下。家家户户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户户都睡得沉实实的”。
读着读着,总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席卷着读者,希望自己早一点从这个梦里醒来,早一点从北方的极寒中见到温暖的太阳。
1. 沈从文:《边城》,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
2. 黄永玉:《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3. [吉尔吉斯斯坦]艾特玛托夫:《白轮船》,力冈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