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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杭州人蒋坦出生于清道光三年(1823)的秋天。历经相识以来的五次邂逅,他在二十周岁的那个七夕,迎娶了年长自己一岁的关锳。蒋、关两家在蒋坦父亲蒋焜这辈已是表亲,他们的结合可谓亲上加亲。更难得的是,这对自小以来长辈们眼中的璧人还能志趣相投——诗酒酬唱,琴瑟和鸣,在西湖山水之间和西溪一带,过着吟风赏月、餐露饮霞的神仙生活。

两人都不是凡夫俗子。蒋坦的祖上因为善于经营而家资富饶,父亲蒋焜更是当时颇有名气的诗人。蒋焜字书奴,因为经常像李贺一般骑驴吟诗,所以当时人又称其为“诗呆”。这“书奴诗呆”之子,不仅后来中了秀才,亦遗传了乃父作为诗人的几分痴气,少年时便颖露出诗文方面的才华。

关锳,字秋芙,又字芙蓉,容貌是否堪比芙蓉花,今人无从以感性认知,但据她的传世作品来看,说其诗才胜过乃夫,或许并不夸张。秋芙的娘家亦是书香门第,据说家中的女性长辈里,出过诗集的便有数人。她受过什么样的熏陶,有如何的教养,可以想见。在文学史上,她亦以浙派女诗人的身份而昭显于世。

这样一对夫妻,很像是“赵明诚—李清照模式”在清代的重现。以他们的出身、教养和性情,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兴许都会在生活中安放诸多的诗意,不唯在生活中发现诗,甚至干脆把诗落实成生活本身——这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将人间烟火视同浪漫的奇景;这并非矫揉作态,而是出于天性与本能。

婚姻里肯定不乏矛盾、争吵和忧患,更多时候呈现出来的却是优雅、安乐和温馨,是充满诗意与梦幻光辉的日常。品茗赏花,泛舟吟月,写字弹琴,寻幽访胜,他们获得了帝制时代一般人——尤其是闺中女子——想都不敢想的日常,亦获得了劳碌于尘寰、挣扎于信息之海的现代都市人求而不得的浮生闲适。

转眼,婚姻生活历经了十个年头。蒋坦用一篇近乎回忆录的散文体作品记录、回忆和书写了与妻子度过的这些美好年月。以今度古,或许可称为十周年结婚纪念礼物了。这是《秋灯琐忆》的初稿,刊刻于咸丰二年(1852)。那一年,关锳三十一岁,蒋坦三十岁。书的扉页印上了“巢园藏板”等字样,而作为蒋家别业的巢园,正是他们夫妇婚后在西子湖畔的主要居所。

五年之后,关锳病故。蒋坦写下了一组《悼亡》绝句,多达八十首。他写下一句诗的自注,说妻子将自己的书斋题名为“三十六芙蓉馆”,而小字又叫“芙蓉”,在三十六岁上去世岂不就是谶语吗?失去爱妻的蒋坦悲伤莫名,将生死的无能为力认定为宿命的安排,一如夫妇两人笃信佛教而又沉迷于扶鸾的虔诚。

他增补了《秋灯琐忆》,添加了一些悼亡内容,使原本单纯记录夫妇美好生活的回忆录笼罩上一层悲凉之雾。回忆里温馨的生活细节旁边暗藏着危险,灼灼的才华之侧是死神隐忍的杀机。因为哀伤和惊惧的加入,日常的温馨琴曲里有了弦外之音,稍后开始,便有人将《秋灯琐忆》视为成色十足的悼亡文字。

直到民国,对小品文的推崇成为潮流,其便与《影梅庵忆语》《浮生六记》《寄心琐语》等同记闺中日常的散文、小品文相提并论,被视为“忆语体”的代表作。这些作品无一例外,在笔墨和记忆之间,为旧日时光赋予了足够的诗性和美,因而又被称为“美化文学”。

咸丰七年(1857),蒋坦将妻子毕生所作的诗词刊刻出版,命名为“三十六芙蓉馆诗存”,并将悼亡诗《愁鸾集》和增补过的《秋灯琐忆》附录于内。

这篇七八千字的散文,其实可以分为四十余则,每则的排序,似乎并无一定的规律,没有时间或逻辑方面一以贯之的线索。它们被信笔写就,触及的内容又好似被陡然想起,仿佛是过往的实录,又恍惚是梦境或记忆的重构。

就这样,关锳以“秋芙”的形象——一个妻子的形象,一名才女的形象,甚至一位名播当时闺秀文艺圈的诗人的形象,永恒定格在了《秋灯琐忆》里。

她温柔贤惠,善解人意,能在丈夫要慷慨待客的时候,默默典当自己的首饰来买酒——这是汉语中典型的“贤妻”,如元稹诗追述亡妻所谓的“泥他沽酒拔金钗”;她还幽默诙谐、善辩能言,多有机锋,甚至时常流露出那个时代男子才能有、才敢有的豪气与见识;她亦是一位有捷才和巧思的女诗人,在闺秀诗人辈出的清代,在江浙一带的女诗人群体中,都是一个丰富而特别的存在。

这也难怪,林语堂会将她和《浮生六记》的女主人公芸娘(陈芸)视为最可爱的两个古中国女子。和《影梅庵忆语》里的董小宛形象相比,秋芙和芸娘的形象确实更立体,也更容易获得一颗现代心灵的激赏。另外,芸娘作为颇具诗才的女子的形象,只存在于丈夫书写的《浮生六记》中——秋芙比她幸运得多,不仅有才女和诗人之名,其才女和诗人的具体形象亦不仅体现于《秋灯琐忆》。哪怕没有《秋灯琐忆》,关锳的才女和诗人形象,亦足以通过其作品得到确立。

“平伯”是蒋坦的字。它亦是新文学作家俞铭衡的字。后来,俞铭衡干脆以字行世,就是大家熟悉的俞平伯。俞平伯在1923年的杭州,为当时刊行的《浮生六记》写过一篇序文,里头用来赞赏沈复这部书的几句话,挪用以形容蒋平伯的《秋灯琐忆》,我想可能也算合适:“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蒋坦在《秋灯琐忆》的内文,没有用过“秋灯”这个词汇,而将是书定作此名,不知何故。没有直接的材料表明,蒋坦是在具体的某个秋天将此文一气呵成的,但真相可能确实如此——由回忆往昔而落笔为文,它成形于秋日的灯下。

蒋、关二人结缡于七夕,已是孟秋时节,故人灯下相见,得遂平生之愿,已是动人;十五年之后的正月,关锳去世,蒋坦在八月开始刊刻亡妻的《三十六芙蓉馆诗存》,并附录《秋灯琐忆》于后,又是秋天。两人的婚姻始于秋天,又将人天永隔的纪念定格于秋天。如此的因缘循环,都关乎秋季——此或是一解。

蒋坦对妻子既欣赏又敬佩。他为《三十六芙蓉馆诗存》题了六首诗,其中一首描绘了关锳在当时的女性诗人群体中的突出形象,用到了“秋灯”的意象:

二沈金闺彦,为君耐久朋。才情斗春茗,健语落秋灯。在手无烦铁,如材一正绳。近来工赋物,尤让令晖能。

在丈夫眼中,关锳是一个捷才如斯、健谈如斯的奇女子。春朝茶前的信笔,秋日灯下的言谈,都是她展示天分、才情与个性的舞台。蒋坦在《秋灯琐忆》里的记录,除了纪念,多少也有炫示的味道:得妻如此,足以惹人艳羡了吧?

哪怕现实中可能发生过诸多的不愉快,哪怕正妻之外,蒋坦亦是至少有一房小妾的人,但这些现实生活里种种的不和谐,在回忆中都被过滤掉了,只有最美好的部分被留了下来。至于蒋坦的肉身,在妻子故去的五年之后,亦陨灭于因太平天国军队围困杭州而带来的冻饿之中,他身上与关锳有关的记忆随之湮没。

然而,这些记忆因化身为文字,留下了片羽吉光。那就是我们如今读到的《秋灯琐忆》。它或许诞生于秋夜的灯前,基于作者的选择性记忆,一种对过去日常的美化与升华,一种意味深长的自我安慰与疗救。那些记忆的碎片,又如摇曳于秋风中的灯火那般缥缈。如同宋人王沂孙的《醉蓬莱》词,下阕亦深陷于回忆的幽暗,一盏秋灯点燃的不只是凉夜,还有往事纷披从何说起的怅然:

数点寒英,为谁零落,楚魄难招,暮寒堪揽。步屧荒篱,谁念幽芳远。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试引芳樽,不知消得,几多依黯。

第一次读《秋灯琐忆》,是在二十岁前后。在此之前,我已读过了《浮生六记》,20世纪80年代某出版社出的薄薄一册。然后找到了《闺中忆语五种》,收录冒襄《影梅庵忆语》、沈复《浮生六记》、陈裴之《香畹楼忆语》、蒋坦《秋灯琐忆》和余其锵《寄心琐语》,而于《秋灯琐忆》,初读的印象最是深刻。

当时的我肯定不会想到,十余年后居然会基于特殊的机缘,来为这本书做译注的工作。民国以来,从标点整理排印本,到注释本,《秋灯琐忆》的各式版本可谓不少,就连现代汉语的译本亦不罕见。然而,不知道是否因为《秋灯琐忆》的文章并不算深奥,属于相对浅白的文言,所以前辈学者在注释的时候,可能觉得不必多言,往往注得简略;于文中涉及的诸多人名和专有名词,则出于其他的考虑,甚至干脆放弃了注释。至于几种译文,以愚见来看,可以商榷的地方亦不少。恰逢被邀约来做一种古书的译注,所以动了自己试试的心思。

试过之后,才真正领会到所谓“事非经过不知难”的深意。像《秋灯琐忆》这样的文字——称其为散文、小品文、忆语体或回忆录,似乎都可以——看上去简单,不如经史诸子那般令人望而生畏,但真的着手来翻译和注释,才发现有很多难点需要克服——譬如一些相对冷僻的表达,以及大量的活跃于作者交际圈、为他所提及的人名,要做到不一带而过、切实清晰,需要参考的东西并不会少。哪怕预感可能会做得不如前人,但至少要努力去获得一种有别于前人的表达特质(翻译方面)和内容侧重(注释方面)。因此,在翻译方面,我的原则是尽量忠实于原文的表达,不增不减,语气上营造出娓娓道来的回忆气氛;在注释方面则选择“做加法”,在我觉得现代人可能隔膜的地方,不避烦琐地给出注解。

我学西方哲学与美学出身,同时创作现代诗,后来又从事现当代文学尤其是汉语新诗的研究与批评。《秋灯琐忆》的译注似乎并不该由我这样的人来做。但我从小热爱古典文学,受过基本的训练,还能作一些旧体诗词,出版过谈古典诗词的随笔集,亦不算与此事全不相干,故不揣浅陋,冒失上阵了。

何况,早在民国初,新文化运动后涌现出来的诸多新文学作家,亦多有参与过《秋灯琐忆》一类小品文的点校、推广工作——这算得上是新文学内部的一个小传统了。譬如前文所及的俞平伯,又譬如周作人和施蛰存两先生。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将中国文学的发展视为“载道”和“言志”两股潮流的互相消长,他们对明代以降的小品文的推崇,是提倡文学“言志”的自然结果。

施蛰存更是在20世纪30年代亲自上阵与出版商合作,编了套《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收录多有明清小品文、性灵文学、笔记体之类,而点校整理之人,亦多有新文学作家——他们在当时没少获得讥评,不过就敢于尝试、敢于知道不足以及接受批评的勇气来说,这算是当时的新文学作家富有生命力的表征之一。

从这个层面来说,我之译注《秋灯琐忆》,非敢以学人身份,而是以作家或诗人的身份,来做一项“与古为新”的工作。

我试图用翻译和注释的方式,激活百余年前生活于江南的一对才人夫妇活色生香的日常,体察一个男人弥漫于记忆的甜美、富足与哀伤,欣赏一名女子储存于文字的韵致、灵巧与可人,使审美与风雅再临于现代性的烦闷。

本书使用咸丰二年(1852)钱塘蒋氏巢园刊本为底本,参考其他版本加以点校译注。此底本附于咸丰七年(1857)秋八月蒋氏家刻《三十六芙蓉馆诗存》内。

需要说明的是,《三十六芙蓉馆诗存》所收的《秋灯琐忆》,另带“咸丰二年镌巢园藏板”牌记,文内则有“忆戊申秋日,有寄秋芙七古一首……此稿遗佚十年,枕上忽记及之,命笔重书,恍惚如梦”等内容。戊申年(1848)的十年之后,应为咸丰七年前后,而《秋灯琐忆》牌记又说“咸丰二年镌”云云,据此可推断,此版本乃基于咸丰二年(关锳尚在人世,且该年为两人结婚十周年)初版,于咸丰七年前后增补而成,并与关锳遗作合编,刊行时牌记未行撤换。

除底本外,现将目力所及的《秋灯琐忆》点校本、注本、译本悉数列出。因本书篇幅不大,故而常跟其他同类作品刊行。眼界所限,或有遗漏。我的译注得以完成,颇受惠于此类民国以来的整理本,可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1. 大东书局1931年出版之标点排印单行本,周瘦鹃校阅。
  2. 世界书局1935年《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标点排印本,朱剑芒编纂。
  3. 岳麓书社1991年《明清小品选刊》校点整理本,与《影梅庵忆语》《浮生六记》《香畹楼忆语》合刊为一册,杨爱群校点。
  4.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闺中忆语五种》注本,涂元济注释。
  5.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浮生六记(外三种)》注本,金性尧、金文男注。
  6. 湖北辞书出版社2004年《闲书四种》译本,宋凝编注。
  7. 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浮生六记(外三种)》译本,倪海权、汤天生译注。
  8. 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6年《浮生六记·秋灯琐忆》注本,马一夫注释。

注释方面,除典故及地名外,蒋坦夫妇社交圈出现的各色人等,亦尝试详细注出,以勾勒其生活与交游的基本面貌。注释时,另行参考了如下著作:

  1. 蒋坦:《花天月地吟》(八卷),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刻本。
  2. 丁丙、丁申:《国朝杭郡诗三辑》,清光绪十九年(1893)刻本。
  3. 徐世昌:《晚晴簃诗汇》,1929年退耕堂刻本,1990年中华书局排印本。
  4. 李汇群:《闺阁与画舫——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的江南文人和女性研究》,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秋灯琐忆〉新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05年第1期。

附录的蒋坦夫妇诗词百首,选自《三十六芙蓉馆诗存》内关锳的两种诗词集和蒋坦的《愁鸾集》,以及光绪七年(1881)刊刻的《西湖杂诗》(《武林掌故丛编》本)。后者的原文共一百首,大概就是关锳以自制笺纸手录过的“西湖百咏”——这桩风雅之事出现于《秋灯琐忆》的记述中,是我昔日读该书时印象最深的段落。《秋灯琐忆》的魏滋伯原序,亦附录在书后。

至于蒋、关夫妇传记,《蒋文学坦传》出自陈继聪《忠义纪闻录》,《女士关秋芙传》出自黄金台《木鸡书屋文五集》。《蒋坦的一生》据自郑发楚所撰《蒋坦年谱》,经简化、整理和改编而成。《蒋坦年谱》出自其2012年在杭州出版社出版的《西溪蒋坦与<秋灯琐忆>》,该书亦收录了前及的两篇传记,且对蒋、关夫妇的研究非常详赡,为后学提供了大量可资参考的内容。

译事艰难,注书不易,然而海内方家与读者定有教正之处,届时自当拜谢并领受。另外,本书得以面世,编辑王利飒小姐及特约勘校刘朋兄做了大量前期的和后期的工作,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我译注的这部书,在此郑重致谢。

这项译注的工作,应承于初夏,开始于盛夏的美国旅次,而脱稿于初秋姑苏城我的新居内。它最核心的部分,完成于我在佛蒙特州北部靠近加拿大的凉爽之地做驻站诗人期间。那里的盛夏宛如仲春,陪伴着我度过了数个沉浸在汉语中推敲字句的日夜。这个新英格兰地区的小镇直似世外桃源,我隐居其间的一个月则似乎永远定格在了业已逝去的时空当中,如今在雨夜的秋灯下忆及为本书劳作的时光,不禁惘然。

2018年9月20日
朱隐山于金浜桥之侧九枝灯室 knhOAiyjuHk11zeJBcQPUpx1ZHm3FTg3AolqGv2mnF4hggSYigi7zEtWIPT1RL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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