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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If:打破“万一……怎么办?”的思维惯性

所有的想法都要考虑进去,无论有多古怪。

温斯顿·丘吉尔

曾任英国首相,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第二部分不用神经学家说我们就知道:大脑渴望确定感。我们倾向去了解确定的事情,并依此做出相应的计划。比如说,我们用一整个频道专门播报天气,这样我们就知道去市场的时候,要不要多带件运动衫。

但是,我们得面对现实,没有人知晓未来,连阿尔·洛克 也做不到。当然,我们期盼某些事情能发生—税收增长啊,美国洋基棒球队再也无法重振一九九八年的雄风啊。但是因为我们不能百分百肯定,所以往往花很多时间想“万一……怎么办”。是的,我们都喜欢做梦,但梦也是有针对性的—未来充满了无法预期的挑战,我们希望自己能顺利通关。毕竟,有一点是十分确定的,世事难料,但我们希望意外发生时,一切准备已经就绪,因为这样才不会把自己弄得像个笑话,比如暴风雪天穿着人字拖和短裤。

从故事诞生伊始,它就是一种展望未来的方式,计划着如何应对突发事件,以免那些情境突然到来,猝不及防。这就是我们需要故事的原因:突发事件总是始料未及,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需要作家们去探索那些万一发生的情境。

每一个故事,从最简单的图画书到史诗般恢宏的小说,都始于这样一个问题:嗯……万一……怎么办呢?不是说我们要去故意问这个问题,正好相反,故事的灵感往往都源于无意中的小事所激发的想象力。就像午夜时分,一颗鹅卵石击中了你的窗,但你的感受却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将窗户撞成碎片。激发小说创作灵感的可能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影影绰绰的想法、一张摄人魂魄的图片,但是它挥之不去,将你弹射出熟悉的确定世界,进入一个迷人的、尚未被涉足的不确定世界。

第一步是将最初闪现的念头转换成一个站得住脚的假设问题。这听起来很简单,是不是?好像你要做的就是在寻常的生活中探寻到不寻常之事,把“万一……怎么办”这几个字重重地摔在它面前,开始着手写作。事实上,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是这样学习写作的。唯一的问题是,这一招并不管用。纯粹靠想象编出一场决然的突发事件,并不是故事需要的假设问题。

在本章,我们将探寻如果一个假设没有切中要害,将会有何危害;挖掘为什么一个假设必须围绕某桩意外事件,同时这件事要能够撼动某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我们知道在每一个成功的假设背后,都存在更深层的意义,这就是你要去重点雕琢的地方。最后,我们来学习如何在一闪而过的念头蒸发之前,将它创造成一个有力的假设。

幼儿园学的知识(包括现在学的)都大错特错

很多年来,我读了不计其数的手稿,令人心碎的是,它们都没有故事。作者呕心沥血,多年磨一剑,但最终呈现出来的不过是一堆宏大、曲折、不寻常的事件。这些手稿也是被出版代理商拒稿的那百分之九十六的一部分。手稿所附的信件内容透露出作者胸有成竹,很显然,他们不仅确定自己写的是个故事,还确定它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他们并不傻,甚至可以说博学广智。长久以来,我都在想为什么这些原本可以成功的作者都错得如此雷同。那些关于故事的错误观念都是从哪里来的呢?去年我基本把答案琢磨出来了,那时我有幸参与了新泽西一所小型实验性学校的写作教学。

我了解到,“故事是一堆宏大、曲折、不寻常的事件”这个观念早在幼儿园时期就已在我们的意识里生根,从那时起就不断被强化,这也难怪想要把它连根拔除难如登天。基于这个观念的写作教学导致了很多失败。所以,让我们重返小学,来看看我们含辛茹苦的老师们如何不经意地把一些观念灌输给我们,并在日后毁了我们的写作;再来看看脑科学如何解释这些观念让人如此信赖的原因。

好,抓个舒服的靠垫,靠后坐,想象自己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注意,集中精神,不要传小纸条!现在,老师告诉你,创意写作的时间到了。你拿出笔记本,取了支铅笔,等着她给你提示语,就是你要写的那些假设问题。下面就是这些提示语,这些问题从新泽西国家考试的假设问题中精选出来,这里做了删减:

●假设简正沿着沙滩散步,她发现一个漂流瓶,里面有一条留言,她该怎么办?请写一个故事,想象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假设弗莱德醒来,发现他家后院有个城堡,他该怎么办?他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然后……

●假设玛莎走进班级,发现课桌上有个闪闪发光的大箱子,她会怎么办?她打开箱子,发现……

很显然,这些假设都设定了宏大、曲折、不寻常的事件。人物认为将要发生的事往往被意外打断,迫使他们面对突发事件,目前来看,没问题。它看起来是个像样的故事开头,是不是?因为事实上,它很符合大脑的喜好—不同寻常的事、罕见的事。我们必须马上全力关注,否则只消一转身的工夫就会发生让人崩溃的事情。因此,“突发事件”还有一个说法是意想不到的事。

意想不到的事让我们充满好奇,所以用那些提示语开启一个故事看起来非常完美。但问题是,这些意想不到的事很难展开,因为它们缺乏我们之前谈到的那个重要因素:上下文。我们来看看,那些写不成故事的提示语是如何忽略上下文的。

你让我意想不到!

意料之外的事能瞬间抓住我们的注意力,因为它来不及思考。一旦被吸引,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着手弄清故事里在发生的事,最好再推测一下是要肝肠寸断还是卿卿我我。对意想不到的事做出这种“坐好,保持警惕”的反应,是一种求生机制;如果不这样,我们会美滋滋地对所有投过来的警示牌视而不见,因为除了寻常之事,我们没想过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然而,意料之外的事将我们从熟悉的路线上转移,迫使我们考虑可能发生的现实:你确定把车停在了屋子前面,但是现在不见了;你期盼着重要的另一半能六点钟到家,但现在已经深夜十二点;你很确定你的狗训练有素……哦,哦。突发事件是令人惊讶的,因为它要么颠覆我们认为将要发生的事,要么在我们设定好的计划里加入了一个必须马上去处理的小插曲,哪怕原来的计划只是下班回家,订外卖,看第一千遍《西雅图夜未眠》。

一旦打破一个模式,你就不得不重新思考那些你深信不疑的东西。大脑就是这样运作的。科学家称之为“模式饥渴”。这就是为何我们从出生起,就不断地探测可靠模式的范围。如果我大声哭,那位优雅的女士就会给我喂奶。懂了!原本看起来随机、混乱到令人抓狂的事,在特定模式的作用下,变成了可理解、可信赖的秩序,令人心安。想一下:如果做这件事,就会发生那件事。注意,并不是说我们喜欢这个模式,只是意味着我们懂得如何与之安全沟通,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往往我们明知它是恶魔,还能与之密不可分。

一旦我们识别出一个模式,就会给自己编个故事来说明它是怎么一回事—解释背后的“为什么”,因此得出应对办法。然后我们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大脑就是这样。不是我们的记忆出现了错误,而是我们已经把信息强塞进了我们信赖的无意识,一天中有三万五千个决定几乎都是那部分大脑做出来的,从而保证意识常处于警惕状态,没错,提防狡猾、老套的突发事件。我们很少去想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所以我敢打赌,昨天晚上睡觉之前,你们没有一个人在想,啊,我真希望明天太阳能升起,因为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如果不升起的话,肯定要耽误事。但是想象一下,如果太阳没有升起,会怎么样?找一个习以为常的模式,打破它!这才是应该写进故事里的事,因为掌控这种局面必定超出了我们正常范围内的驾驭能力。

所以,假设问题应该围绕着一个打破模式的突发事件进行。那么,如果这样设想,“万一太阳不升起来,怎么办呢?”然后开始写你的故事,这样有什么问题吗?问题大了。

没有被充分利用的假设

毋庸置疑,从幼儿园起,那些设置假设问题的人,都是有预设答案的。故事最开始确实因意外而起,它颠覆了我们的期待。但是就整个故事而言,远远不止如此。

因为即便弗莱德发现了城堡,玛莎在书桌上发现一个大箱子,简在瓶子里发现一条留言,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些事物的确打破了人物熟悉的外部模式,但是除非我们知道它们对弗莱德、玛莎和简来说有什么重要意义,否则就只是一堆不寻常的事件而已。不仅不能扩展为一个真正的故事,而且它连任何联想都启发不了,只会引起这样的反应:哇!这太诡异了!

无论作者是八岁还是八十岁,那样的假设问题都会让他深受打击,因为它们混乱无序,因此毫无指向性,并缺乏意义。从那样的假设问题开始写,你可以写出任何东西。弗莱德发现他是个国王!或者是个巫师!或者是他的玩具都活了!那应该是无拘无束的,是不是?你可以放飞自己的想象力,看看它会把你带向何处。

但是有一个与直觉相反的事实: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并不是解放了你,而是将你束缚得不能动弹。大量的研究显示,我们面对的选择越多,我们越可能任何选择都做不了。不仅如此,选择过多常常会引发焦虑。当你有无数选择的时候,你怎么能知道哪一个是对的?万一选错了呢?在众多选择面前,不管你选哪一个,哪怕遇到一丁点挫折时,你内心都会有个扬扬得意的小声音扯着嗓子说:“看,我告诉过你应该选另一个!”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孩子看到写作提示时,常常呆若木鸡。不幸的是,在无尽的选择面前,那些可怜的小孩不像大人那么有优势,比如大人可以突然间想起,嗯,对了,我们肯定需要先去清理下冰箱,等会儿再说。不,被老师盯着,那些孩子不得不写点什么出来,但他们写出来的东西通常是一串同样夸张、随机、无意义的事件,听起来是这样的:

弗莱德走进城堡,发现一个来自火星的小丑。他乘坐一架外形像独角兽的宇宙飞船而来,弗莱德跳进飞船,穿越到了中世纪,那里有一个骑士正在和一个有紫色触角的巨型章鱼搏斗,然后弗莱德醒了过来,发现原来是一场梦。结束。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些提示语对创作一个真正的故事没有任何帮助,所以那么多孩子的故事结尾都说这是一场梦。我们在八岁时就知道,一旦叙事的坑给自己挖得太深,唯一的出路就是:宣布这是个梦,再继续往下写。就像当电视剧《豪门恩怨》的那些编剧意识到一整年的剧集只不过是堆砌了一堆事的时候,他们也用了这一招。

悲哀的是,在我们小学毕业后,仍旧不理解什么才是一个有效的假设。怎么证明这一点?下面说三个提示语,都是曾经让孩子们抓心挠肝的假设问题。它们选自全国最受欢迎的创意写作基地之一。考虑到篇幅有限,这里对提示语做了压缩,但是主旨不变:

●如果有个巫师对你施了惊悚术,然后你高举匕首,准备好咒语,朝着可恶的巫师冲去,这时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半夜被一阵犬吠吵醒,朝窗外一看,只见一张脸对着你,你该怎么办?

●如果在当地集市上,一个算命先生告诉你将要遇到两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会怎么办?

这些假设问题之所以不理想,是因为尽管每一个问题都不寻常,都具有外在戏剧性,但是这样的突发事件不足以驱动故事的发展。就它自身而言,只不过是彼时彼刻发生的一个外在问题,只要在表面下点蛮劲就能解决。因为,如果没有悬念,情节就会只关注这个离奇事件,而不关注这个事件对某一个人产生的具体影响。它们只是一堆宏大、夸张、不寻常的事件,这一点要重视。亲爱的朋友们,我们的小说就是在这里停滞不前,以至于最后无疾而终。

主旨是什么?或者说如何让假设问题去开启一个故事

你的小学老师好心好意教你一些东西,为什么一定要把它们抛弃呢?因为它们已经植根于你的意识中,并一直在影响你对写作的认识。你只要瞥一眼热门写作网站上的写作命题就会发现,缺乏语境的命题是写作必备,这一观念已经被深深植入我们的集体写作意识中。自从你五岁起,它就被无声无息地内化了,很难清除。

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想去挽救新泽西的那些孩子,他们还在乐滋滋地拿出盒子里的每一根蜡笔涂啊画啊。我们不忍心看着他们落入缺乏语境的命题之手,更何况还要去面对国家规定考试的压力。想要信心十足地迎接这场考试,学会如何将没有启发性的假设问题转化为跳板,写出实实在在的故事,这些孩子需要一个具体的策略。因此,我为他们设计了一个方法,为外在命题提供一个内在的核心。具体该怎么做呢?就是让他们问一个问题,成年人在某个念头灵光乍现的瞬间会问的一个问题:

你的主旨是什么?

不同年龄层的作者都很容易无视一个简单、基本的问题:所有的故事从第一页起,就都有一个主旨。也就是说,身为作者,你在动笔写第一页时,就要知道主旨是什么。更关键的一点在于,故事主旨确立了一样东西,这也是那些流于表面的假设问题共同缺失的:主人公内心矛盾的原因。换言之,故事的核心在哪里,故事到底在讲什么。因此我们告诉孩子们,要弄清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通过故事传达什么主旨,因为这个主旨会告诉他们故事的内在核心是什么。例如:

●在患难时刻,朋友应该团结一心。

●当别人质疑你的时候,你要相信自己。

●行动之前,先考虑会给别人造成的影响。

这些简单通俗的主旨自身就传达出故事的内在核心。诸如:

●一群朋友将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彼此之间的忠诚将受到挑战,最终他们体会到了团结一心(或各持己见)的重要。参考《牛仔裤的夏天》。

●一个人物想试着挑战一个人生中从未面对过的难题,当每个人都告诫她不能去做的时候,她不但没放弃,而且还鼓起内心的勇气,全力以赴(或半途而废)。参考《花木兰》。

●一个人物非常非常想做一件事,好吧,可能会伤害别人,于是内心纠结着要不要去做(或毫不犹豫地去做)。参考《桃色交易》。

每个主旨都让我们窥见了人物艰难的内心抉择,这也是那些夸张、外在的戏剧性假设问题迫使主人公去面对的。重点是:

●主旨是在主人公的内心矛盾中应运而生的。

●关注外部情节的假设问题将触发内心矛盾,最终形成主旨。

主旨就是对不痛不痒的假设问题加以改造,使之具备力量,开始驱动故事的生命力—这里关键词是开始,因此你的小学老师犯的另一个错误是他以为你拿到假设问题的那一刻,写作就开始了。不是这样的。

即使假设问题启动了一个清晰的主旨,具备了一个好故事的基本要素,但如果想把一缕飘忽的灵感具体化,这还只是第一步。因为故事是在具体事件中产生的,不管假设问题阐述得多么完美,背后都需要具体事件的支撑。所以如果你的假设问题写出来一团糟,或者不尽完美,并不需要担心。一个说明性的、不完善的假设问题与一个从完成的小说里总结出的假设问题有天壤之别。实际上,你的假设问题也许听起来很简单、常见,而且不堪一击。没关系。不要把它当成整部小说的基石,它只是一束微光,照射出具体事件的可能性。一个有效的假设问题就像一个醒目的、巨大的X标记,你能准确地判断出从哪里挖下去可以找到具体细节,由此,故事获得生命,主旨得以呈现。例如,假如你的主旨是这样的:心怀仇怨可能招致突如其来的祸端。下面这个假设问题便是围绕复仇的主题(没错,是从一个非常有名的悲剧故事里选出来的):

●如果两个年轻人疯狂坠入爱河,却发现他们的父母是宿敌,怎么办?(《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个假设问题好在哪里?它所构建的意外事件是很私人的,势必让那些爱幻想的年轻人梦想破碎,直面无法逃脱的矛盾,而为了避免恶果,他们坚决抗争,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很显然,比命都重要)。关键要素是,假设问题(他们父母之间长期以来的宿怨)中蕴含了内在的、不可避免的外部冲突,这将触发内心矛盾(他们强烈地渴望在一起,尽管对各自的家族忠心耿耿),这种矛盾是故事里固有的,不可避免。从当下的一个问题,你能马上预见出一连串的矛盾即将升级。

给一个小提示:《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个经典故事,妇孺皆知。读完之后,很容易提取出简洁、有力的假设问题,不仅能抓住故事精髓,而且还提示了所蕴含的主旨—尤其是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是什么了。举这个例子,是因为它清晰、简洁地说明了故事开始之前该具有哪些认知,而不是因为你要照着它去想假设问题。此外,你的假设问题是为你自己而设,而不是为了其他人,并且篇幅不必局限于一行,它可能是三四行,甚至五行,只要能让假设问题鲜活起来就可以。

当一个作者开始着手写小说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莎士比亚我们就不说了。解构一部已经完成的作品是一回事,而看着一部作品如何一步步完成是另外一回事。接下来,我们就用一个例子贯穿全书,看看故事是如何被写出来的。

我的朋友珍妮·纳什是个小说家,也教人写作。我知道她一直以来翻来覆去琢磨一个想法,之前,这个想法尚且模糊不清。我问她愿不愿意为我们现身说法,就在这本书里一步一步把它呈现出来,她答应了。

开始之前,我们先说说从珍妮的例子能学到什么。我们习惯了阅读句词讲究、无懈可击的完整作品,很难想到它经历了一个渐渐完善的过程,它也曾羽翼稚嫩,尚未学会翱翔。事实上,很难消除一些固有观念,即所有作家都是坐下来,敲出“很久很久以前”几个字,就不停地打字,一直打到“结束”。然后,他立刻写电子邮件给出版商寄去手稿,第二天,你就在iTunes上下载到了这本书。

那样的图景常常把大有前途但缺乏经验的作者吓得连第一句都写不出来。他们坚持认为故事不仅要在你脑海中完整呈现,而且要语言精美、字斟句酌。所以当他们不能写出类似这般完美的第一句话时,就认为这是失败的征兆。然后放弃。千万别这样!这就等同于你决心要制作一个精美的骨瓷花瓶,精致、通透、考究,然后想象它一出现就应该尽善尽美,而不是黏糊糊的混合物,里面有压碎、煅烧后的牛骨灰,半风化的花岗岩粉末、高岭土。也许你对米莉阿姨家的花瓶奖杯是怎么做出来的不感兴趣,却很难甩掉对小说的写作过程所怀有的错觉。

在这里,我们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揭开这个谬见的盖子,窥探这个闪闪发光的盖子底下,一个正在写作的作家如何开始创造写作材料,开启他的故事旅程。你所看到的其中一部分将直接变成珍妮小说中的内容;另一部分会写得平淡、粗糙,但是你将目睹一个尚未成形的念头,最终如何演变成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亲眼看到这个过程不仅会对你有所启发,而且还能给你安慰,因为任何一个从无到有的写作过程都不是完美的,它也不可能完美。事实上,这跟你要做一个骨瓷花瓶的道理相同。首先,你要挖出所需材料,然后打磨、混合,最后,一旦你做好了小说的泥坯,就可以开始为它注入生命力了。

最后要注意一点,不管是什么形式和类型,故事就是故事,但我们都有自己的偏好,我们倾心的小说类型会向我们发出召唤。珍妮写的是当代小说,虽然你的类型未必与她的相同,但她在完成自己的蓝图过程中采取的步骤对所有类型都适用。当然,如果你写的是惊悚小说、神话故事或者警察破案小说,会有些特殊,我们会在行文中指出。

所以,削尖你的铅笔,给钢笔灌满墨水,拂去笔记本电脑上的灰尘:我们开始吧!

第一步:一个念头刺中了你

莎士比亚也许知道,在度过了那个无与伦比的幸福之夜后,罗密欧和朱丽叶将不久于人世,于是他从中获得了很多提示,匕首、长剑、毒药都随之进入创作中来。可能你也知道你故事中的许多细节,甚至已经写了一些章节,甚至完成了整本书的草稿。这些都先不谈。我们回到最开始,就是你被一个闪念打动的那个瞬间。深呼吸,闭上眼睛全身心去体会。现在,你能集中精力去感受这个念头刺中你的那一瞬间了吗?

引起你注意的可能只是一个令人惊奇的图像。《天使雕像》的作者E.L.柯尼斯伯格 就是这样获得灵感的。这部小说讲述了一对年轻的姐弟离家出走之后,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神奇地度过了一个礼拜。柯尼斯伯格说,这个念头最初是这样闪现的:“我和三个孩子正在参观博物馆,在复古展厅里来回走动时,猛地看见一把蓝色丝绸椅子上有一粒爆米花。一根天鹅绒的绳子拦在房间的门口处。这一粒孤零零的爆米花是怎么跑到那把蓝色丝绸椅子上去的呢?”

或许那个刺中你的闪念正好与你想表达的主旨有关。斯蒂芬·金在谈《穹顶之下》时曾经说:“从一开始我就想去写当今世界面临的严峻生态问题。”

或许这个假设问题本身一下子就吸引了你:万一有个律师连一丁点的谎言都不能说怎么办(《大话王》 )?假如你能看到自己未出生之前的世界,会怎样(《生活多美好》 )?

或许像珍妮的假设问题一样,它是突然冒出来的,没有答案,但挥之不去。珍妮是这样说的:“我一直在想一个故事,围绕着一个讨厌狗的女人。这个女人有点奇怪,不太合群。我的朋友们偶然间得知我不喜欢狗,尽管我小时候有三只精巧的雪纳瑞小模型。他们不停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喜欢狗?’我也说不上来,但因为这个故事的想法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所以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我想到孩子们一直向我提出想养只狗,我总是说不行。我不可能帮他们找只狗来养,因为我知道两件事:一是他们会爱不释手;二是不久的将来,那只狗就会死去。这意味着我要帮助女儿们(还有我自己)抚平伤痛,而我不想这样,永远不想。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大声说了出来,告诉了已经成年的孩子们,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没有养成狗就是因为这个疯狂的原因。她们震惊了,感到抓狂!我也知道这很疯狂且不理智,但是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这时候我开始认真思考一个故事,故事中有个不喜欢狗的主角。”这样,原本在珍妮的记忆与思想中随机性的东西,被这个念头刺中,为接下来的想法埋下了种子:“我开始琢磨,如果一个不喜欢狗的女人会害怕去爱,不光是狗,而是几乎一切事物和所有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她相信自己不值得为失去而承受悲伤,那她就要带着这个错误的想法度过一生吗?假如发生了一件事(与狗有关,十有八九要与狗有关),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会怎么样呢?”

就这样—螺丝轻微地一拧,珍妮的故事开始了。

练练笔

现在轮到你了。用不超过一页的篇幅,写下你此刻正在思考的念头,那个挥之不去的念头第一次在你的脑海中闪现的那一瞬间。就像珍妮脑海中那个不喜欢狗的主人公,尽管这个人物形象尚且模糊,但尽全力去抓住灵感初次闪现的瞬间。

第二步:为什么你在乎这个想法?

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你一直会想着这个念头?问问自己:为什么它总是挥之不去?为什么我会在意这个想法?深挖下去,看看这个想法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你。如果你的答案还是很模糊,或者你的第一反应是,嗯,我之所以会琢磨这个想法,是我需要打个盹。没关系,没有标准答案。甚至你可能发现自己误解了这个想法的来由,它完全可能是受另一件事情的启发。头脑风暴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所有这些问题的目的是走进你的故事核心。

即使现在小说才刚起步,也请注意这个过程可能是艰难的,因为你要认真地问自己:“它对我来说,到底哪里重要?”在这个过程中,最振奋人心的部分是你常常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了事物的意义。就像琼·狄迪恩 曾经说过的名言:“我写作完全是为了找到我在想什么,我在看什么,我看到了什么,而它们又意味什么。找到我的渴望和我的恐惧。”这就是要去深挖的东西。因为作为作者,我们都渴望做一件事:去交流。与他人建立连接,成为人类宏大对话的一部分。也许还能赚点小钱,毕竟作家也得吃饭。

珍妮总是想起脑海中的问题,因为有关悲伤的思考一直缠绕着她。这个思考并不指具体的某一件事,比如,她幼年丧父,或看了《小鹿斑比》之后,遭受了打击。她经常想:“爱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你怎么能勇敢去爱又不受到伤害呢?”对她来说,悲伤的想法中掺杂着遗憾,遗憾因为害怕未来可能遭受的打击而不去爱。“我最爱的小说里,有一些是关于遗憾和失去。”珍妮说,像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马克·萨尔兹曼 的《独奏者》和苏珊·弗利兰 的《穿风信子蓝的少女》。这个问题吸引了她,启示她去选择这样的小说类型,因此,很快,她脑海中的想法就丰满起来。

练练笔

在一页纸的篇幅内,写下为什么你很想讲述这个故事。没有正确答案,不管你想到什么都不算偏题,即使它看起来有点傻。你会惊讶地发现你在意它的原因跟你之前所认为的完全不同。

第三步:主旨是什么?

这里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你想要你的读者思考什么?你要揭露人性的哪个方面,来帮助我们避免在未来的生活中重蹈覆辙?没错,随着你对故事的挖掘逐渐深入,它可能变化、拓宽甚至原路折回,但没有一个主旨肯定写不下去。从这儿开始,你要关注故事要应对的具体难题是什么,更重要的是,这个难题对于主人公的意义在哪里。你的答案或许非常笼统、简单,比如善良是很重要的,或者我们比自己想象得更有韧性,或者技术在很多方面使我们变得无助,但原因不明。我们的目的不是现在就把细节敲定,而是让你知道去哪里寻找细节。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挖得越深,你的储存就越充足。

珍妮的主旨是什么?“嗯,”她说,“在我最初的想法里,有一个观念,即患得患失会妨碍我们体验爱情。所以我的主旨很可能会与这个观念对立—爱,值得我们为之付出一切。爱过之后,即使失去,也比从未爱过要好得多。”

噢不,你可能想,这太俗套了!会被写作小组的其他人嘲笑。事实上,作家经常偷偷袒露内心,说他们最大的恐惧是害怕自己正在写的东西太普通,太不起眼,没有人会感兴趣。讽刺的是,那正是人们的兴趣所在。为什么?因为那些普通、日常之事,诸如爱、忠诚与信任,都是些老生常谈,但我们又常常在寻找一种全新的视角,帮助我们用一种新鲜的方式去体验日常生活。鉴于我们都没有当过火星上的机器人,与银河系里的入侵者搏斗(我觉得没人这么做过),那么去写跟某个人发展一段扑朔迷离的关系也是有帮助的。所以,一个关于火星上的机器人的小说想要写得好,也得围绕爱、忠诚与信任的主旨。就珍妮的主旨而言,认识到爱值得去付出这一点至关重要,它决定主人公能否在社会中幸存下来,以及真正意义上在种群里存活下来,因为爱往往走向性,最终经常意味着传宗接代。

简单来讲,同时这也非常令人宽慰:在开始阶段,几乎每个故事都是陈词滥调。陈词滥调只是些老生常谈,让人觉得是顶旧帽子,而故事就是要让它变成一顶新帽子。塞缪尔·约翰逊 曾睿智地指出:“一个作者所具备的最令人赞叹的两项能力,一是让新奇的事物看起来熟悉,另一个是让熟悉的事物看起来新奇。”

因此,如果在最初阶段,你的主旨跟珍妮的一样,听起来平淡无奇,不必担心。她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知道在哪里可以深挖下去—故事渐渐形成,讲述刻骨铭心的失去、追悔莫及的遗憾,或者人物要做出的一个力挽狂澜的抉择。

练练笔

看看你能否用几行简洁的文字确定故事的主旨。但如果一开始主旨就爬满了一整页纸的格子,也不必担心。目的是提炼出它的精华。

第四步:构建你的假设问题

鼓起展开具体想法的热情,带着抵达主旨的决心,我们来构建你的假设问题吧。目的不是要一步到位,实际上,试图一步到位是很多作者中途放弃的罪魁祸首,因为这样做就像试图将打地基、建造、刷漆、卖房子一站式完成。结果,你只能落得埋在一堆砖头底下。所以,我们先做一点打地基的工作,没错,因为就算你的假设问题未能完全展开,你还有机会修改完善。

比如,在创作念头刚闪现的时候,珍妮就尝试设想了假设问题。我请她再精炼一下,她这样写:“如果一个害怕负责任的女人认识到这样做是错的,而这个认识为时已晚,会怎么样呢?”

这是个好的假设问题吗?根本不是。没错,它的确设置了一个不错的小问题,也有决心,但是太抽象了。此外,虽然珍妮知道她的小说围绕着一只狗展开,但这个假设问题跟狗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珍妮准备开始写这个故事,她最终只会写出一堆模棱两可、浮于表面的情境,另外加进去一两只狗,这完全没有故事性可言。

所以,深刻认识到故事缺少了什么之后,珍妮回到起点,重新写了假设问题:“如果一个女人一生中都与爱(不管是人、事物还是狗)保持距离,不幸的是她被迫与一只狗的相处最终证明她这样做是错的,而且她的觉醒为时已晚,会怎么样呢?”

这样写好多了。但是,还可以再收紧一些,因为目前我们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为什么感到悲伤,对于这只狗,我们也有诸多疑问,而且这个女人和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所以珍妮又写了一遍,她这样写道:“假如一个女人一直认为,她一辈子都成功地与爱(不管是人、事物还是狗)保持距离,然而现在却处在了失去一切的边缘—失去她亲近的人、安稳的工作和对现实的寄托,她该怎么办?在这个痛彻心扉的时刻,她有了一个机会将一切挽回,但是首先她必须说服身边的人相信她没有自杀倾向。所以她想出了一个计划:把一只狗偷来一两个小时。因为她认为假如‘拥有’一只狗,身边的人(都是爱狗人士)就会相信她精神稳定,生活回到了正常轨道。但当她已经离不开这只狗时,她被迫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正是她一生中都在回避的东西—与人交往,才能帮她承受人生中不可避免的失去。”

答对了!那个假设问题有了上下文、意外和冲突,造成的后果很容易激发小说的第三条轨道—这个人物内心翻腾的斗争。但是那个斗争究竟是什么?很多问题随之而来,至少包含这些:为什么她不能抛弃那只狗?“让事情回到正轨”指的是什么事情?她要跟谁做斗争?而她是谁?珍妮一时没有思路,但这样的迷茫肯定大有裨益。实际上,这才切中了要害。你的假设问题最直接的目的不是告诉陌生人你的书讲什么内容,也不是为了吸引住读者,而是要告诉你自己,在开始雕琢情节之前,需要做哪些探索。

练练笔

现在,你来试试。写一个假设问题,尽可能完善,但注意保持简洁。你不会喜欢爬满格子的假设问题。如果第一次写得天马行空,不必担心。坚持写下去,直到写出一个包含上下文、冲突,并含有言外之意的具体问题。从本质上说,就是能抵达你的主旨的假设问题。 BdNXarPUDI8Wd/AxjEL9NxVi5A/cplJ5B0KcqEQxqXh9xdQ0tcty0y+Nzfgk+e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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