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因为陈圆圆夫妇顾不上儿子,苏爱国和小孙子的脾气又犯拧,因此,乐乐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太好。当然,主要原因还在乐乐身上。乐乐贪玩,他每次一背上书包,就觉得有一种沉重感。
如果不是苏爱国来来回回地接送他,说不定乐乐早就把书包扔到河里去了。
就在年前快放假的一天,苏爱国接孙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阵强风。那阵风似乎故意和苏爱国过不去,堵在桥头上就是不走,一圈圈地转悠着,把沟里的树叶都旋了起来,往苏爱国的脸上卷。
苏爱国被这阵风给整的,连人带车都走不动了。苏爱国那两条腿栓过几次后,气力就小了,前两年骑着脚蹬三轮车,去年苏篷子回来,看看爹走路都拄拐杖了,就给他买了一辆电动三轮。
有了电动三轮车,苏爱国再接送乐乐就不吃力了。不过电动三轮车也有麻烦,隔两天就得充电。
苏爱国掂量过,和他的脚蹬三轮车相比,电动三轮车太沉了。有电还可以,要是没了电,人就得被车骑。
所以,苏爱国要是不走太远的路,还是骑脚蹬的。毕竟那辆脚蹬三轮车跟了他多年,有感情了。
电动三轮车一上去,总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往前走不远,仿佛路都不熟悉了。
正因为这种感觉,苏爱国不怎么搭理电动三轮车,三轮车常常忘了充电。就在放假前的这天,一早北风就呼呼地刮着。苏爱国也不想跟风对着干,就骑着电动三轮车把乐乐送到学校。回来后,他把三轮车扔在一边,不理了。等到接孩子的时候才想起,电还没充。
苏爱国知道,电动三轮车有电时,人是大爷,要是没了电,人比孙子还孙子。他这些年接送乐乐,在路上没少看到类似的场景,呼呼过去的,趾高气扬,推着电动三轮车走的,垂头丧气。
苏爱国揣摩着要是硬骑着电动车出去,说不定就扔在半路上,所以,他就把自己那辆脚蹬三轮车推出来了,拍拍车把,亲切地说道:“老伙计,还是咱哥俩感情好啊,走,接咱孙子去。”
苏爱国去的时候,是顺风,没什么感觉。再加上乐乐这天放假,也就是说之后一直到正月十六前,自己不用再奔波了。所以,他就像放下了一个重担,身心都觉得舒畅。
就在这种情绪下,脚蹬三轮车一路像插了翅膀,苏爱国没感觉到腿软,就到了学校门口。可是回来的时候,那阵风把他给整得够呛。
从乐乐读书的学校到八里庄,算起来只有三几里路,即便步行,也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到了桥上,基本上就到了村头。
看着那股旋风,苏爱国骂上了:“奶奶的,欺负到俺家门上来了,你走不走?再不走,老子跟你拼了。”
乐乐在三轮车上笑了,说:“爷爷,你就不怕被旋风给带走了啊?”
乐乐这话还真让苏爱国吓了一跳,他赶紧回头说:“抓好!”
乐乐说:“要不俺下去吧!”
苏爱国忙说:“别动!”
听了爷爷这话后,乐乐明白了,原来,爷爷是担心自己呢。
乐乐说:“爷爷,俺不会被风刮走的,就怕书包……”
乐乐早就想扔掉那个鼓鼓的书包了。他对书包有一种说不出的厌烦感,只要一上学,背上就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乐乐看到旋风这么大,他突然有了主意,悄悄地把书包摘了下来,一松手,故意叫道:“爷爷,书包掉了。”
乐乐本想借这个机会,减去身上的负担。没想到苏爱国一听,就从三轮车上下来了,一把抓住了书包。
离开了三轮车,苏爱国开始摇摇晃晃,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乐乐也一把抓住了爷爷,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爷爷看待书包,就像看待他一样。
这让乐乐想起了晚上爷爷督促自己学习的事。
乐乐鬼心眼多,每次爷爷来到他的面前,他就把作业本一扬,说:“爷爷,做完了,要不您看看?”
苏爱国就说:“俺不看了,它认识俺,俺不认识它。”
其实,乐乐压根就没做多少。
现在,乐乐有些后悔,为什么没好好学习。
元宵节一过,乐乐就要上学了。苏爱国还是像以往那样接送孙子。
虽然家里有电动三轮车,可是苏爱国依然喜欢那辆脚蹬三轮车。他很享受弯着腰两脚使劲蹬的感觉。
尽管春节的时候乐乐和爷爷僵持过,不过爷爷毕竟是爷爷,看到身体不好的爷爷还要接送自己,就说:“爷爷,要不以后俺跟大胖一起跑吧!”
大胖的爷爷腿脚还不好,根本就无法蹬三轮车,所以,这两年大胖都是步行上学。苏爱国也想在来回的路上捎带着大胖,可是他想法好,力量达不到。大胖的身体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比乐乐重多了。大胖心里有数,也不想给苏爱国增加负担,就说:“俺还是跑吧!”
这天,苏爱国大概是接送乐乐出了一身汗,有些感冒了,两条腿发软,根本就站不住。他扔下脚蹬三轮车,又去推电动三轮,发现电动三轮一点电都没有。乐乐就说:“爷爷,俺去找大胖。”
说着,乐乐也不等苏爱国应声,就跑出去了。
那天,乐乐是和大胖一起上的学,两个人走在路上,有说有笑的,一会儿就到了学校大门口。
乐乐问大胖:“你自己来回地跑心里好受吗?”
大胖说:“一开始看到人家的爷爷奶奶接送孩子,俺心里不好受,可后来想到爷爷身体这么糟,就想通了,俺这样做也是孝顺爷爷呢!”
乐乐拍拍大胖的肩膀,没说话。他觉得自己离大胖的境界差远了,爷爷再怎么说也是长辈,爹娘不在家,要是爷爷奶奶不在,自己怎么办?这几年不都是爷爷接送自己吗?他的身体也不好,走路都需要拐杖,能蹬三轮车就不错了。
想到这,乐乐对大胖说:“以后俺跟你一起走。”
大胖高兴了,忙问:“真的?”
乐乐点点头。
就在大胖想和乐乐拉钩的时候,一辆面包车开进了学校。
两个人跟在面包车后面飞快地跑着,嘴里喊着“冲啊”,一直到了教室前,这才停下。
乐乐正要进教室,大胖指着开向校长办公室旁边的面包车说:“俺认识这辆车,上午来过的。”
乐乐说:“来干啥?”
大胖摇摇头:“不知道,不过俺看到有人扛着摄像机,像是电视台的。”
正说着,两个人看到面包车在校长室外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两个人,果然有人扛着一个摄像机。
大胖说得没错,从面包车上下来的人是电视台的,来采访留守儿童的。
那两个人在上课的时候出现在了教室,由校长和方莹老师带着,来到讲台前。
校长说:“同学们,让我们欢迎电视台的记者同志。”
电视台来了一个摄像师,一个记者。记者告诉学生们,这几年留守儿童现象非常普遍,电视台考虑到孩子们和父母不能长久在一起,所以策划了这个节目,要将孩子们学习的场景录制下来,做成视频,送到那些在外打工的“父母”手中,让他们看看子女们在家上学的情况。
记者的用意是想让孩子们的父母放心,让他们能够在无法回家的情况下,看到儿女。
节目录制之前,记者做了一下统计,全班四十三个学生中,有二十八个学生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剩下的十五个学生,有七个学生的父亲在外打工,母亲在家。
记者觉得,乐乐所在的班属于留守儿童班,所以,她要作为重点采访对象,希望为每个孩子都录制一段话,然后发送给他们在外打工的父母。
在录制之前,记者先放了一个采访打工者的画面。巧的是画面上的打工夫妇正是乐乐同学的父母。看到父母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样子,同学哭得眼泪稀里哗啦的。
看到这里,乐乐出去了。
乐乐来到操场的某个角落里,一个人倚着树干出神。
身后这棵树对他来说,早已熟悉得不再熟悉。天一热,同学们在操场上玩累了,都喜欢到这棵树下乘凉。现在,乐乐有一种感觉,他就像一棵小树一样,而身后的大树,仿佛自己的父母。尽管他年龄还小,但是心智超过了同龄人。
他抬头望着天空,久久地一直望着。
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一座城市,车水马龙的街道,高耸入云的楼房,还有隐隐的汽笛声,从大海驶来的轮船,以及码头上正在忙碌的人影……
乐乐在树下待了没多长时间,大胖就来了。
大胖是被方莹老师撵来的。方莹知道大胖和乐乐的关系,看不到乐乐,就让大胖来找。大胖告诉乐乐,方莹老师让每个同学都准备一段话。
乐乐摇摇头。
大胖说:“咋了?这么好的上电视机会,你不上啊?”
乐乐又摇摇头。
大胖说:“等记者把视频发给咱们的爹娘,他们就能看到咱们了。”
乐乐还是摇摇头。
大胖说:“你这人,连俺都看不懂了。”
说着,大胖跑开了。大胖不是不想和乐乐在一起玩,他觉得自己比一般的同学笨,所以要赶回去背词,他不想在录制节目时磕磕巴巴的。
一直到放学的时候,乐乐才回到教室门口。
全班一半多的学生要录制节目,虽然一个人只有一句话,但为了追求效果,一些同学甚至会录十遍八遍。
乐乐刚进教室,方莹老师看到了他,忙说:“乐乐,你回来得正好,全班就你没录了。”
记者本来要走,看到乐乐回来,又把话筒拿了出来。
校长说:“方莹老师,这就是你说的那小子?”
方莹点点头:“他就是俺跟你说的乐乐,他爹是八里庄第一个出去打工的,前两年他娘也出去了。”
方莹也是八里庄人,而且说起来和苏家也有些渊源。
方莹的爹、爷爷和乐乐的爷爷、老爷爷曾经有过说不清的纠结。乐乐的老爷爷苏有财时代,方莹的爷爷是苏家的长工,脊背上挨过苏有财的鞭子,直到去世的时候,这条鞭痕还一直带在背上。因此,苏有财闭眼的时候,有两大不安,他曾对苏爱国说:“第一,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第二,小心方家,那一鞭子的仇,说不定哪天人家会还下来。”
方莹的爹叫方铁头,长得像座铁塔一样,瘦瘦弱弱的苏爱国和人家站在一起,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方铁头当过兵,退伍后在村里是民兵队长,没事爱提着鸟枪围着村子转悠,那时候叫打更。苏爱国一见到方铁头就腿软,有一次甚至坐在了地上。方铁头过去扶他,笑着问:“爱国兄弟,咋了?”
苏爱国说:“没……没什么,地滑。”
方铁头又笑:“咋看你像没吃饱的一样呢。”
苏爱国一脸的尴尬样,说不出话来了。
苏爱国对方铁头的惧怕,持续了几十年,直到方铁头去世。当然,他害怕方铁头,是因为父亲曾说过的那席话。他一直担心了几十年,背上也没挨上方铁头的鞭子,直到方铁头死后,他才知道,方铁头父子从来没想报仇,那条鞭痕早就成了历史。
这话方铁头和苏爱国说过,苏爱国不敢信,担心方铁头要乘他不备时给他来一下。后来,方铁头死后,方莹把爹和爷爷的意思说了出来,苏爱国这才感慨万分,说:“俺苏家不如你方家啊,俺担惊受怕了几十年,没想到你爹和你爷爷早就放下这事了。”
从那之后,苏爱国就对方家另眼相看,当然,除了方莹的哥哥方向党。
在苏爱国眼里,方向党算是方家的败类,前些年,也正是他的谣言,让儿子和儿媳妇一直冷战着。
苏爱国对方莹很好,很尊重,有时候开家长会,他一大把的年纪,从兜里掏出几个煮鸡蛋来,还不住地说:“闺女啊,你不常回八里庄,叔也看不到你,趁这个机会,俺让你婶煮了几个鸡蛋带来,拿着吧。”
方莹和方向党不是一路人,正因为反感方向党,方莹一直住在学校里。
因为方家和苏家的特殊关系,方莹对乐乐也特别对待,在课堂上,经常提问他。看到乐乐成绩一直上不来,方莹也急,但是乐乐性子倔,有时候,方莹急了,他比方莹还急,说:“你管俺学好学差干啥,俺学好了,长大了也和你没关系,学不好,也不用你操心。”
方莹拿他没办法,她担心苏篷子两口子不在家,苏爱国两口子上了年岁,自己一旦把乐乐逼急了,他这小脾气的,说不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也不敢太过分了。
看到乐乐从操场上回来,方莹就说:“乐乐,赶紧过来说几句,让记者录下来。”
乐乐说:“凭什么?”
方莹说:“这孩子,你爹娘在外打工,你就不想?”
乐乐一扭脖子:“不想。”
方莹有些生气了:“乐乐,你怎么老是不听话。”
乐乐说:“俺就是不想录。”
校长过来了,摸了摸乐乐的脑袋,想表示一下亲近。没想到乐乐把头扭开了,而且送给他两个冰冷的字:“走开。”
校长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居然被一个孩子没大没小地来了一句,脸色一变,不过很快,他哈哈一笑:“有个性。”
记者是个姑娘,想用自己的温柔来打动乐乐。她走了过来,蹲在乐乐的面前,轻言软语地说:“小弟弟,不想让爸爸妈妈看到你吗?”
乐乐说:“有用吗?”
记者说:“怎么没用呢,爸妈在外打工,哪有不牵挂老家儿女的,看到你们都挺好的,他们也会放心的。”
乐乐一摇头:“俺不想让他们看到。”
记者还想说什么,大胖插了一句:“乐乐过年的时候就跟爹娘闹僵了。”
大胖说这话的意思,是想告诉大家,乐乐和父母的感情不太好,他不想录制节目的原因就在这。
记者站了起来,看看校长。
校长说:“要不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制作视频,万一这小子回心转意了,俺再给你们打电话。”
记者和摄像师上了面包车,拖着一串尾气走了,同学们也开始收拾书包回家。
放学的路上,大胖和乐乐一路步行着。方莹推着电动车走了过来,说:“乐乐,大胖,俺和你们一起去。”
乐乐说:“方老师,你是不是想跟俺爷爷奶奶告状去?”
乐乐看出来了,方莹是想家访。她这时候家访,肯定要说自己的不是。
方莹也不否认,说:“乐乐,俺觉得应该有个人好好地说说你了,再这样下去,你就越陷越深了。”
方莹的话,乐乐有些听不懂,他问:“啥越陷越深?俺掉在坑里了?”
方莹说:“差不多吧。”
乐乐不想理她,一把拉住大胖的手,说:“走。”
乐乐想甩开方莹,但是,大胖不敢像他这样无礼。大胖低声说:“她是老师啊!乐乐,咱们还是礼貌些吧。”
乐乐说:“你怕她就老实巴交地跟着,俺自己走。”
说着,乐乐就撒开脚丫子,一溜小跑着往前走。
大胖没敢追,怕方莹怪他。方莹一笑,朝后车座一拍,让大胖坐上去,然后带着他追上了乐乐。
方莹骑的是一辆电动车,乐乐走得再快,也走不过电动车。
方莹并没有下车,似乎有意要折磨他,说:“你小子挺能的啊,有本事再跑。”
乐乐本来有些累了,放慢了脚步,听到这,倔劲上来了,呼呼地又开始跑。
方莹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着。一旦他慢下来,方莹就上前用言语刺他。
尽管乐乐年岁小,毕竟这段路太短了,一晃就到了八里庄。
方莹把大胖送到门口,追上了乐乐,正巧苏爱国推着电动车出来。
苏爱国是想接乐乐的,没想到乐乐自己跑回来了。
乐乐真的是一溜小跑着回来的,看到爷爷也不打声招呼,就一头扎进了院子。苏爱国忍不住说:“这孩子,又和谁怄气呢。”
苏爱国当然清楚孙子的性格,如果不是和人怄气,怎会这般模样。
他早就看到了方莹,赶紧和她打招呼。方莹问道:“爱国叔,怎么刚行动啊?”
苏爱国说:“头晌送乐乐着了风,有点感冒,在家趴了一过晌。”
苏爱国看出来了,方莹是专程到自己家来的,就把人家请到了家中,又招呼老伴儿出来伺候着。
爱国媳妇见方莹来了,就高兴地说:“闺女啊,俺们早就盼着你来了,就想问问乐乐的学习咋样。”
方莹说:“婶,俺今天就是来和你们汇报的。”
说着,方莹朝乐乐瞥了一眼。乐乐鼻子哼了一声。显然,方莹这句话让他不喜欢听。
爱国媳妇就坐在孙子身边,她从方莹的神色上看出了什么,转头看看孙子,用手在他的耳朵上轻轻一拧,说:“是不是惹方老师生气了?”
乐乐赌气地说:“不知道。”
爱国媳妇还想说什么,苏爱国一摆手:“行啦,这事俺和闺女说,你去张罗饭吧,给闺女做点好吃的。”
方莹一听就站起来了,说:“叔、婶,俺说几句话就走,可不能在这里吃。”
苏爱国说:“咋了,俺不是你叔啊?”
方莹张张嘴,没说话。
苏爱国接着说:“俺苏家欠了你方家的,别说一顿饭,就是一百顿饭也还不清啊。”
爱国媳妇说:“对,对,老头子说得对,闺女啊,今晚不能走了,来到这里就是到了家,可别拘束啊。”
方莹只好说:“行,俺就听叔和婶的。”
爱国媳妇去做饭了,苏爱国给方莹倒了杯茶,这才问:“是不是乐乐这小子惹什么事了?”
方莹看看乐乐。乐乐一抬屁股就想出去,被苏爱国拉住了。
苏爱国一瞪眼:“老实点,坐下。”
乐乐坐在爷爷身边,小声嘟囔:“俺又没做啥事。”
方莹接过乐乐的话,对苏爱国说:“叔,其实也没啥,电视台来了个记者,要给留守儿童拍一段视频,想发给在外打工的父母亲,让他们看看孩子们在老家的情况,不至于太想念。”
苏爱国说:“这是好事啊,弄段录像过去,让孩子们的爹娘看看,也就放心了。”
方莹点点头:“学校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这次活动大力配合电视台,只是……”说着,她看了看乐乐。
苏爱国学着老伴儿的样子,拧住孙子的耳朵,说:“乐乐,你小子做什么错事了?”
乐乐一咧嘴,爷爷的手劲和奶奶的不一样。奶奶只是不疼不痒地捏一下,爷爷倒好,手一转,乐乐的腮帮子都扯得疼。
方莹赶紧拉开苏爱国,说:“叔,其实乐乐也没做什么,就是在操场上待了一下午。”
苏爱国瞪着乐乐问:“咋了?没跟你爹娘说句话?”
乐乐说:“有啥好说的!”
苏爱国气得脸色铁青:“你说呢?你爹娘一年到头回来一趟,不盼着看到你吗?”
乐乐说:“俺不说。”
苏爱国一扬手,就想给小孙子一巴掌。这时候,爱国媳妇从外面进来了,其实她纳闷今天发生的事,一直在外屋站着,没去厨房。
爱国媳妇拉过乐乐,疼爱地说:“这孩子,倔,该顺着来。”
她这话一半是说给乐乐听的,一半是说给方莹听的。
前半句话是点乐乐的脾气,怪乐乐随他爹,随他爷爷,后半句是提醒方莹,对待乐乐这样的学生,不能和一般的学生一样,得用心。
爱国媳妇揽着孙子,轻声说:“俺知道乐乐也想爹娘,也想跟爹娘说几句话,对不对?”
乐乐说:“俺才不想他们呢!”
爱国媳妇听得出来,小孙子虽然这样说,其实心中还是想的,只是他就是这种倔脾气,心里想,嘴上不肯说。
爱国媳妇心里有数,只是她不知道乐乐为什么不肯和爹娘多说几句话。
“乐乐,你告诉奶奶心里话,咋不肯和爹娘打个招呼呢?”
乐乐想了想,说:“奶奶,你是没看到同学们爹娘在外打工的样子。”
爱国媳妇看看方莹:“咋了,孩子们有去外面的?”
方莹说:“那倒不是,孩子们没机会去现场,可是记者去过现场,而且采访了不少打工夫妇,把他们在外打工的场景录了下来,放给孩子们看,也正是这种思路,让记者想到应该把孩子们在家的场景录下来,放给打工夫妇们看。”
爱国媳妇点点头:“挺好啊,一年到头孩子们看不到爹娘,爹娘看不到孩子们,从电视上看看也不错。”
说着,她低头看着乐乐:“不挺好吗?”
乐乐看看方莹,说:“你问问她,同学们看到爹娘在外打工的场面是啥反应。”
苏爱国两口子都望向方莹。
方莹突然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接着脸色不断地变化着。
半晌她叹息了一声,说:“这件事可能是俺们想错了。”
苏爱国说:“咋了,不挺好的事吗?”
方莹望向乐乐。她从未想过一个孩子会有如此成熟的想法。半晌,她对苏爱国夫妇说:“孩子们看到爹娘在外打工的场景,没有几个不哭的,俺想,他们的爹娘看到孩子们,或许也会是这种反应吧。”
苏爱国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懂了。但随后苏爱国摇摇头:“不一样,爹娘在外打工受苦受累的,可孩子们在家上学挺好啊,爹娘看了怎么会难过?”
方莹苦笑一下:“录制节目的时候,孩子们大多含着泪,说的都是期盼爹娘能够早点回来的话,你们说,他们的爹娘能在外安心打工吗?”
苏爱国用手摸摸孙子的头,没说话。
乐乐接着方莹的话说:“这些视频是录在一起的,俺知道爷爷奶奶疼俺,俺录上去没啥,可是同学们情况不一样的,就说大胖吧,没有奶奶,一整年就和爷爷在一起,爷爷勉强自理,夏天吃凉拌菜,冬天吃水煮菜,像他这样让爹娘看到会咋想?”
爱国媳妇把乐乐揽在了怀里,说:“好孩子,是爷爷奶奶误会你了。”
方莹点点头:“是啊,俺们总往好处想了,没考虑到这么多。”
苏爱国说:“大胖家不容易,大胖奶奶是得癌症去世的,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他爹娘要是不在外打工,连债都还不起。”
说起大胖的奶奶,苏爱国两口子都连连叹息。方莹也听说过大胖奶奶的事。
大胖奶奶人不错,就是爱唠叨。前几年,大胖爹娘都在家,守着六亩地过日子,一家人就靠了地里那些庄稼。吃是够了,可花销不够。几亩地能打多少粮食。幸亏后来,地里栽种的枣树苗长大了,枣树挂了枣,家里秋后才有了收入。
合作社那阵子,大胖奶奶就在生产队管理过枣树,地里的枣树苗大多是她栽的。大胖娘不是朱集镇人,对管理枣树不在行,大胖爹和大胖爷爷天生懒,早上起得晚,中午睡晌觉,晚上爷俩一边一个,早早地守在电视机前,都坐烂了两把椅子了。
大胖奶奶知道靠他们,一家人早晚都得把牙饿下来,所以,在地里栽了几排枣树苗。有时候,大胖奶奶从地里回来,看到大胖娘在做饭,大胖爷爷和大胖爹正在交流电视节目,心里就气,恨不得把镰刀镐头都扔在他们头上。
大胖奶奶气到一定的地步,就常常往椅子上放图钉,那东西隔着一层垫子,也不会把大胖爷爷扎成什么样,只是想提醒他,别屁股一挨椅子,就忘了家里的活。
大胖爷爷有办法,他两腿往椅子上一蹲,乐呵呵地说:“俺这样就扎不到了吧?”
大胖奶奶气得脸色发白,指着他说:“你啊,就带头看吧,哪天钻进去算了,儿子就这么让你带懒的。”
大胖爷爷却不生气,嘿嘿地笑:“村里头忙俩秋就行,平时有啥忙的,像你这样站不住脚,瞎忙活。”
大胖奶奶过日子心气高,看到谁家的庄稼长势比自家的好,就羡慕,回到家就瞅着男人和儿子不对眼神,没完没了地唠叨。
有时候,大胖爷爷会说:“好坏咋了?够吃就行了。”有时候也会拿苏爱国做例子:“瞧爱国家的庄稼,还不如咱家的呢。”
苏爱国的父亲是地主出身,虽然那时候八里庄有一半多的地是他家的,可他不会种地。到了苏爱国这一代,比他爹苏有财强不了哪去。
基本上,那些年苏家的庄稼可以说是全村长势最差的。
正因为大胖爷爷拿苏爱国比,大胖奶奶才生气,说:“咋了,你想跟苏爱国学啊?没出息,咋不学学人家好的?”
农村人,要看谁能不能过日子,还得看谁家的庄稼长势好。
从村外的小路上一走,立马就看出来了,懂行的人会指指点点,说:“瞧,这家的人农活不赖。”
农活有两种,一种是体力活,比如镐棒子割麦子;一种是技术活,比如播种耕地。
播种耕地需要犁头和耧,技术好的人,播的种子均匀,长起来一排排的,看上去也齐。
那些年,尤其在生产队时,女人眼里的好男人标准有两个,一个是农活好,一个是人老实巴交。
大胖奶奶找男人时,其实是奔着两个标准来的,只可惜,当时是母亲给她做的主。母亲跟着媒人来到八里庄,正巧是麦秋期间,母亲顺着麦田走了一个来回,看中了几个小伙子,只是媒人告诉他,这些人都有主了。母亲只好放弃了第一个标准,说:“找个老实巴交的吧!”
大胖爷爷就属于老实巴交的人,后来,大胖奶奶曾送他一个外号: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
因为外号太长,不易于传播,所以只在两口子之间用用,到了外面,也没人这么称呼。
大胖奶奶直到闭眼的时候,还在埋怨母亲,说要不是她,自己这辈子不会这么平平淡淡的。
大胖奶奶一心想过好日子,根深蒂固的思想影响了她,让她没有一天不看着大胖爷爷心烦,没有一天不唠叨。
苏篷子在外闯出名堂来后,大胖奶奶又开始唠叨大胖爹,只要大胖爹待在家里,她就说:“也不和人家苏篷子学学,出去挣点钱,家里这点地能养住家啊?”
大胖爹就说:“娘,怎么反正都是你的理啊,前几年你不让俺们学苏爱国家的人,还说要把庄稼种好了日子也就过好了,这两年咋变了呢?不但把俺往外赶,还让俺学苏家的人。”
大胖奶奶说:“你娘可不像你们一样,一辈子都没个变化,娘的心胸和眼界都高着呢,现在可不是守着几亩地就能过好日子的时候了。”
大胖爹懒得出门,就说:“俺不去,够吃够喝就行了。”
大胖奶奶没法,就寻思着把枣树种好。
乐陵金丝小枣是全国出了名的,她寻思着,管理好了枣树,也会有不小的收入。那几年,她开始在自家的地里栽枣树苗。却没想到,枣树也挂了枣,她也得了癌症。
大胖奶奶临死前,握着大胖的手,眼泪哗哗的,她不想死,很想在世上再活几年,看到大胖出息了,起码娶上了媳妇。她说:“大胖啊,奶奶还寻思着卖了枣给你好好地置办一身衣服呢,看来是等不到那天了。”
连秋后卖了枣都等不到,就别说大胖娶媳妇的时候了。大胖奶奶抓住大胖爹和大胖娘的手,说:“你爹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可是你们不能学他,要挣钱,给大胖……盖房子,娶媳妇。”
盖房子,娶媳妇。这六个字成了大胖奶奶的遗言。正因为这六个字,大胖爹娘才出去打工了,他们不想让老太太死不瞑目。
想起大胖奶奶的死,苏爱国就有些沉默。
因为大胖奶奶住院的时候,他和妻子去看过,正巧听到医生的话。医生说:“这种病大多是从气上得的,平时要心大量宽,可不能窝在肚子里啊。”
苏爱国很清楚自己的脾气,他就是个爱生气的人。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宽慰自己,自己生气和大胖奶奶不同。她是被日子愁的,现在苏篷子在外挣钱,日子没得说,有啥愁的?
要说愁,就是乐乐。乐乐的学习成绩一直是苏爱国两口子的心病,苏篷子两口子每次离家,都会嘱咐他们,要督促好乐乐学习。可是苏爱国没做到。
这一次,方莹家访,苏爱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他不是个爱唠叨的人,所以,也不想变成“娘儿们嘴”。
吃晚饭的时候,苏爱国犹豫了半晌,对方莹说:“闺女啊,有句话俺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方莹说:“叔,您跟俺还客气啥。”
苏爱国说:“你爹活着的时候,一定跟你说过俺苏家的事,说实在的,俺苏家在旧社会是风光过,可那时候也得罪了不少人,后来才被村民们瞧不起,没人肯跟俺们家来往……”
方莹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没人再记着以前的事了。”
苏爱国说:“是啊,现在是没人论成分了,可俺家祖上毕竟不是好成分,俺寻思着,一定得让乐乐好好学习,长大了有出息。”
其实方莹知道,苏爱国的愿望也是所有家长的愿望。
她说:“叔,乐乐的脾气不太好,说实在的,俺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
方莹不想绕弯子,她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
乐乐看了方莹一眼,说:“方老师,俺有那么不听话吗?”
方莹说:“你自己觉得呢。”
乐乐说:“俺觉得只要是该做的事,就听,不该做的懒得听。”
方莹说:“那学习呢,你说是该做的事,还是不该做的事?”
乐乐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这几年一直调皮捣蛋的,别说家庭作业了,课堂作业都完不成。
苏爱国说:“闺女啊,这就是俺的请求,俺想让你每天来给乐乐辅导功课……”
苏爱国这话其实在肚子里一直憋着,就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这件事对于方莹来说,等于耽误人家的时间和精力,可是个不小的人情。
苏爱国其实也就是随口说说,但他没想到方莹痛快地答应了。
“行,叔,这事俺答应你,以后乐乐的功课包在俺身上了。”
乐乐觉得奇怪,他记得以前爷爷奶奶说起方家的人来,似乎和自己家还有仇,没想到方莹居然肯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方莹这样做,出于三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她的责任,虽然作为一名老师,所有学生的成绩增长都是她的责任,但对于乐乐这样一个特殊的孩子,她觉得更有必要帮他把成绩提上去,另一个原因是她从乐乐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品格,他虽然是个倔得像驴的孩子,充满个性的孩子,却也是个有着正义感的孩子,他的心灵超出了同龄人的境界,最后一个原因还是父亲方铁头临死前留下的话。方铁头把方家和苏家的渊源告诉了方莹,并告诉她,希望她能够完成爷爷和父亲的愿望,解开苏爱国心中的结。
从这天开始,方莹就替代了苏爱国接送乐乐的任务,每天吃住在苏家,和乐乐一起去学校,一起回来。
方莹虽然是八里庄人,但是她不肯回方家,父亲不在后,她很少再进哥哥的门。
这一点,让方向党很是尴尬,平时有人问起来,方向党就说:“俺妹妹教学任务忙。”
如果是以前还好说,方莹是在江南上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里,几年后因为男友出国一直没回来,就分手了。方莹回到了乐陵,在朱集镇中心小学任教。
就在朱集中心小学东侧不远,有一处百枣园,里面种植着近六百种枣树,除了常见的金丝小枣、无核枣、长红枣、元红枣外,还有梨枣、茶壶枣、花瓶枣、磨盘枣等。园内风景如诗如画,亭台楼阁、云桥栈道,以及曲径通幽的观光小路,洁白如带的景观河流,还有风雨廊、垂钓湖、烧烤台、秋千架,等等,当真是个旅游观光、休闲赏玩的好去处。当然,对于乐乐来说,百枣园已经来了不下百次了。
在观光路上,还有一处景区,是特吸引乐乐的,那就是冀鲁边革命纪念园。冀鲁边革命纪念园建造宏伟,有入口牌坊、挺进广场、纪念馆、烈士碑林、人民英雄纪念碑、著名人物雕塑、常大娘旧居、景观泉、南园亭等设施。对于馆内那些英雄先烈的事迹,乐乐知道得少,但对于场内摆放的那些供展览用的飞机、枪炮,却颇有兴致。因此,当三轮车经过纪念园外时,乐乐的脖子拉长到了极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朝里面望着。
现在,方莹居然每天出入苏家,而且后车座上带着乐乐,这情景一出现在八里庄的村头和街道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议论,话题自然是方莹和方向党的兄妹关系。
有人也会当面问起方向党来,可方向党什么也不说。倒是他刚娶的媳妇棉花的话大气,说:“方莹是当老师的,她有责任照顾好乐乐。”又说,“古人不是说,老师和爹娘一样亲嘛。”
棉花这句话堵住了外人的嘴,却没堵住方向党的嘴。从那天开始,方向党每天嘟囔着,嘴边上老是挂着方香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