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节,乐乐一直不开心。尽管在大胖眼里,他是最幸福的。
大胖羡慕乐乐,他也想让爹给买个玩具枪,爹真的买了,却是一把普通的手枪。大胖觉得没意思,因为像那种手枪,他已经玩得懒得玩了。现在的枪,讲究能拆卸的,在端起来前,要啪啪地来一套动作,才感到威武,而爹给他买的手枪,浑圆一体。大胖就想学乐乐的样子,一把将手枪给扔了。他也想赌气了。
大胖爹脾气不好,见儿子把刚买的玩具枪扔到了墙外,就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大胖屁股上肉多,虽然摔得不轻,可摔不出毛病来,再说,大冬天的,衣服厚。
大胖咧着嘴爬起来,就扑到了娘怀里,说:“娘,爹打俺。”
大胖以为娘会心疼自己,没想到娘拎着他的耳朵出来了。到了墙外,大胖娘冲着地上的玩具枪说:“捡起来。”
大胖乖乖地把玩具枪捡了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被摩托车带进了沟里,在医院躺了十来天,爹娘居然还这样对自己。他哪里知道,爹娘是被住院花的那些钱急的。大货车司机跑了,摩托车司机也算倒霉,大胖爹娘不能怪人家,住院的钱只能自己掏。虽然大胖受的只是皮肉苦,可里里外外查了一遍,也花了不少钱。
通过这件事,大胖更加羡慕乐乐。
大胖常和乐乐在一起玩,自然了解乐乐的情况。从医院里回来,大胖就来找乐乐,到了大门口他停下了,耳朵里听到苏篷子训斥乐乐的声音,心想:原来乐乐和俺一样倒霉,当爹的从外面回来,不亲自己的孩子,还连打带骂的。
大胖胆小,不敢进去,生怕苏篷子的驴脾气上来,尥蹶子把他给踢了。
想到这里,大胖还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屁股。
大胖本来还不想进去,又有些好奇,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好奇就像一根绳索,牵着他那两条小胖腿,慢慢地走进了乐乐家。
大胖小心翼翼地进去了。他来到苏家时,离苏篷子远远的。当他发现苏篷子给乐乐带回来的玩具机枪后,两眼放着光,就像机枪扫射一样。
那把机枪被乐乐随意地搁在床头上。乐乐看到大胖后,本不想让他发现,就用被子把机枪盖了起来,谁知道大胖一来就上了床,一开始还坐在上面,后来往后一躺,正好压在机枪上。大胖被硌了一下,就问:“啥东西?”
乐乐说:“没啥。”
大胖说:“俺看看。”
说着,大胖就把机枪摸了出来。机枪一出来,足足有三分钟,他那双目光被吸在上面。
三分钟后,大胖大发感慨,说了一句:“俺的娘哎!”
乐乐说:“有啥大惊小怪的!”
大胖说:“这还不值得大惊小怪,乐乐,就凭这,你爹就是亲爹。”
乐乐说:“去,傻说什么,你爹不是亲的啊?”
大胖摸着机枪不住地大发感慨:“俺爹是亲的,可小气得很,总让俺怀疑他是不是外来的。”
乐乐一撇嘴:“胡说八道,你爹是外来的,那你呢?”
大胖说:“对啦,你爹给你买了这么好的礼物,你咋早不告诉俺呢?”
乐乐说:“有啥好说的,要是你喜欢你就拿走吧!”
乐乐说话很大方,那挺玩具机枪在他眼里,简直就像一块砖头。
大胖晃晃脑袋,说:“不会吧?”
大胖不相信,因为在他眼里,那挺机枪可不一般了。
乐乐本来不想让大胖看到的。想想,他自己都觉得心思很复杂,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他不知道,总之,当他发现大胖来了时,下意识地要把机枪藏起来。但大胖发现了机枪后,他突然又不把机枪放在眼里了。他一摆手,再次说了句:“喜欢就拿走。”
这话很大方,不但口气,包括他说话时的神色,也是大方的,一本正经的。虽然乐乐心里也在想:我到底怎么了?刚才还想把机枪藏起来,这会儿咋又讨厌起它来?恨不得让它从眼前消失。
乐乐是认真的。但大胖不相信。他突然把机枪放在床上,倒退了几步,说:“乐乐,你想讹俺吧?”
乐乐说:“咋了?”
大胖说:“俺拿走后再送回来,你是不是要说机枪坏了,让俺赔?”
乐乐说:“这是新的,又没坏。”
大胖伸出手,用五个手指肚轻轻地触碰着机枪,很快又把手收了回去,说:“俺看不出来,说不定哪里不对劲。”
乐乐摇摇头,懒得理他,往床上一躺,说:“俺烦,你自己去玩吧!”
那一刻,乐乐觉得自己心情复杂得很,从来没有过的滋味。
大胖想走,可又舍不得那把枪,直到娘的声音从大门外绕进来,他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当然,大胖临走没带走乐乐的枪。尽管他觉得乐乐是认真的,可还是担心。他担心玩“坏”了乐乐的枪,自己可赔不起。不过,因为心理的落差,那天晚上,大胖回到家里,冒着挨爹娘打骂的危险,上了牛脾气。以至于后来,大胖和乐乐说起这件事时,有些怨怪地说:“俺跟你玩得时间长了,沾了你的坏脾气,都说俺老实,咋也有犟牛的时候呢。”
乐乐就问:“咋回事?”
大胖说:“俺跟爹娘耍了一场,谁让他们不给俺买玩具机枪。”
乐乐就一伸大拇指,说:“牛,够牛。”
大胖就嘿嘿地笑,笑的时候,脸红扑扑的。
笑完,大胖就说:“俺爹不如你爹,你爹有钱。”
乐乐说:“他没钱。”
说这话时,乐乐还在生爹的气呢。
当时,两人坐在村南的河边。
冬去春来,河水已经融化了,弯弯曲曲的水流,就像一条长长的蛇,匍匐在两人的脚下,轻轻地爬动着,在八里庄前面绕过。
岸边斜坡上,草儿冒出了绿芽。昨晚刚下了一场春雨,一个个晶莹的水珠,就像顽皮的孩子,趴在绿芽上,翻滚着,嬉闹着。
岸上,有一片片的枣树,不过此时还没有抽芽。枣叶绿的季节要比柳树晚一些,所以,在乐陵境内,枣树有“叶不争春”的说法。不过,整个朱集镇,有几十万的枣树,当枣叶出来后,便形成了一片绿的海洋,被称为天然氧吧,而到了秋天,它们就会结出一串串钻石一样的小枣。
乐乐常常坐在这片枣树前,久久地凝望着。有时候,他的眼前会浮现出一座红房子,耳边传来阵阵的欢笑声。
大胖的娘和爹也在外面打工,只是远不如苏篷子情况好。
苏篷子一开始出去时,在码头上干一些装卸的活,也够受累的,后来,他慢慢地熬出了头,得到了码头经理的信任,混到了小班长的位子上,收入也提了上去。这几年,家里大变了样,比如席梦思豪华大床、液晶电视、空调,甚至小车,都是八里庄第一个买的。这也是他不肯放弃打工事业回归的原因。
前几年,苏篷子虽然外面的事业越来越好,但是和陈圆圆的感情越来越僵。为了多赚些钱,苏篷子一直和陈圆圆冷战,要不是看在收入上,苏爱国早把他给拽回来了。
正因为苏篷子在外打工的成功,才带动了八里庄不少的青壮年外出。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好工作,有一份好的收入。大胖的爹娘出去了,可是工作都一般,两口子都在一家大饼店帮忙,算是给个体户打工,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晚上两口子挤在五平方米的储藏间里,受尽了苦头,这或许也是大胖爹给儿子买玩具手枪的原因。他知道玩具手枪满足不了儿子,他能够从大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期望值很高。
甚至早在大胖爹还没回来的时候,大胖就跟他说下了。大胖在电话里说:“爹,回来的时候,一定给俺带个玩具枪,好吗?”
大胖爹还真答应了。
今年,大胖爹娘都回来得挺早,他们打工的个体老板平时烙大饼,但到了年底,就改成烤蛋糕。烤蛋糕是技术活,大胖爹娘不会,所以每年提前回来。
回来的前一天晚上,两口子收拾行李。大胖娘突然想起儿子的电话,就问:“枪买了吗?”
大胖爹没吭声。大胖娘推了他一下,他才起身,问:“啥?”
大胖娘说:“枪。”
大胖爹说:“啥枪?”
大胖娘说:“你傻啊,前几天儿子不是在电话上说要枪吗,你不给他买,明儿怎么回去。”
大胖爹继续低头收拾行李,收拾完才说:“回去再说吧”
大胖娘说:“不行,一把枪又花不了多少钱,等回去儿子看不到,会让他伤心的。”
“你没听说吗?他说要好的。”
“啥好的歹的,有个不行吗?”
“这孩子不像前几年了,那几年有个礼物就满足,这次打电话,俺听出来了,有想法。”
“那就出去看看,说不定能买到好的。”
好的自然有,就是怕价格高。大胖爹想了想还是出去了。
其实,大胖娘说第一句话时他就听到了,这事不用她提醒,一直在他肚子里揣着呢。
打工的间歇,他出来过两次,转过几个商场,不是没卖的,就是觉得标签上的价格有些高。说白了,大胖爹舍不得。
那天晚上,大胖爹走进一家超市。
服务员见他一直在玩具枪面前转来转去,就问:“大哥要给孩子买枪吧?”
大胖爹点点头。
服务员端起一把来,说:“这款孩子们都喜欢,是新鲜货。”
大胖爹问:“多少钱?”
服务员说:“不贵,一百二。”
大胖爹心里一哆嗦,假装枪看不上眼,说:“样式有些不太好。”
说着,他又瞅其他的枪。服务员一听,又抓起一个来,说:“这款好,最新款式,带红外线瞄准器的。”
大胖爹从枪的设计和款式上一看,就知道比刚才的还好,就低头看看标签上的价格,好家伙,二百七。
大胖爹赶紧摇头:“不行,俺儿子不喜欢这类的。”
服务员说:“您儿子是不是喜欢手枪啊?”
大胖爹随口嗯了一声。服务员拿起一把手枪,说:“这把二十。”
大胖爹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问:“还能便宜吗?”
服务员笑了:“大哥说笑了,我们的物品都是标价的,刚刚看您的眼神,就知道要买这种的,这把手枪可是超市最低价的了。”
服务员这话说得有些露骨,而且伤人自尊。
要换了平时,大胖爹说不定就生气了,挑三拣四地数落人家几句。但那天,他啥也没说。难道人家说得不对吗?这说明人家眼光好,自己的确是这种人。
大胖爹把那把手枪买了回来。离开超市的时候,他头也没敢抬,生怕自己的形象刻在人家的脑海里,成为人家聊天的素材。附近有一些老乡,万一被他们猜到是自己,面子上过不去。
大胖爹在外打工,口音一直没变,他的担心也不是没理由。
他在饼店里打工,经常遇到一些老乡,彼此也会交流几句。有时候,老乡们也会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他总是含混地应付过去,有时候会说:“挣多少算多少啊,够吃够喝就行了。”
似乎很多人喜欢用这样的话来应付询问者,这话也就成了通用答案。问的人也就不再问了,知道再问也问不到什么了。
大胖爹的收入在老乡的眼里是个未知数,没有人知道他挣多挣少,因此,没有人瞧不起他。
人们谈论起某个人时,总会找个典型的代表,或者发大财的,或者白忙活的,总之只有“两头”的人,才最有爆料价值,中间的人太多,不痛不痒的,没人喜欢听,也没人喜欢说。
大胖爹不喜欢老乡们谈论自己,是不想他们把自己在外打工的情况带回老家去。
老家的人都知道大胖爹娘在外打工,可是没人知道他们做什么工作,更不知道他能挣多少钱。大胖爹是个要面子的人,在村里人的面前从来不说自己吃了多少苦。很多人还以为他们两口子在外能挣多少钱呢,到底能挣多少?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也正因此,大胖扔手枪后,大胖爹和大胖娘很生气,两口子都有些激愤,是因为他们想起了自己在外吃的苦。
这个春节,不但乐乐心情不爽,大胖的心情也不爽。
春节过后,苏篷子夫妇和大胖爹娘都外出打工了,不久的一个星期天,两个孩子一个拎着机枪,一个别着手枪,来到了村南的河边。
一路上,两个孩子的心情都很复杂。他们不知道自己为啥拎了枪出来,或许是对父母的思念,或许是想从这件礼物上得到些什么,或许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以前,两人玩枪时,总会来一段角色扮演,“嘟嘟嘟”,机枪猛扫一通,“啪啪啪”,手枪点射一番。一个躲在门口,一个藏在树后,子弹永远没完没了,直到玩够了才凑在一起,彼此打量着对方的枪。
但这天,乐乐和大胖只是拎着枪往村外走,他们甚至连抬枪瞄准的动作都没有。
在河边坐下,望着已经有些融化的河水,大胖说:“乐乐,你为啥经常到这里来?”
乐乐凝望着对面的枣林,说:“不知道。”
大胖看着他。
乐乐说:“俺真的不知道。”
接着,他喃喃地说:“俺看到谷子伯常来,他说,想一个人,就来这里坐坐,挺好的。”
其实,乐乐不但是因为谷子伯常来,最主要的还是在这里,他能够想起枣林里的那所红房子。
大胖说:“你想爹娘吧?”
乐乐说:“谁说的,俺才不想他们呢!”
大胖说:“可俺想。”
乐乐看看他手中的枪,说:“俺看出来了,你今年很不开心。”
大胖唉了一声:“俺没想到,他们会给俺买这破东西。”说着,他扭头看着乐乐手中的机枪。乐乐把机枪往他怀里一放。
大胖欣喜地说:“真的给俺?”
大胖又想起了年前乐乐说过的话。
乐乐点点头。
乐乐的点头还是认真的,而且,他点完头,就把机枪放在自己和大胖的中间。大胖摸着机枪,有些做梦的感觉,半晌才说:“俺也不要,就玩几天,过几天给你。”
乐乐没说话,目光望着河水,想起了那天谷子说的话。
谷子比乐乐的爹苏篷子还大几岁,按照庄乡辈,乐乐应喊他伯。对于谷子的过去,乐乐年级小,知道的不多,但是,谷子的现状明摆着,他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女儿是他的养女。
谷子闲来没事总爱往村南的河边溜达,尤其麦秋期间,空气中到处充满着麦香时。
村民们大多在忙着收秋,而谷子闲坐在河边的树下。乐乐听说过,谷子是个非常懒的人,那些年他一直没有种庄稼。不过,谷子会吹唢呐。
谷子腰里经常别着一把唢呐,那把唢呐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幽幽的,晃到人的眼睛时,就像梦幻一样。每每看到那把唢呐的反光,乐乐的目光就会突然飘向村外的枣林。
仿佛一个人站在夜色里,张望着星星。
而那一颗颗的星星,又像跳跃的火苗,最后组成了一座红房子。
乐乐听说过,谷子就是靠着这把唢呐生活。附近的村子里,谁家有红白事,都会请他去吹喇叭。据说他的唢呐是几十里内吹得最好的。
有一天,乐乐跟在谷子的屁股后面,去了村南。乐乐是被谷子腰后面别着的唢呐吸引去的。唢呐的反光让乐乐像做梦一样,他再一次想到了红房子。
谷子到了村南,在河边坐了下来,将唢呐拿在了手里。乐乐来到他的身边坐下,他从谷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埋藏极深的情感。
他问:“谷子伯,您在想什么?”
谷子转头看看他,说:“小孩子,说了也不懂。”
乐乐一拍胸脯,说:“俺懂。”
谷子笑了,然后目光抬起,望着幽幽的枣林,说:“你不懂的。”
乐乐又问:“你为啥爱来河边?”
谷子说:“你不懂的。”
乐乐说:“俺懂,俺听说了,你每年麦秋都爱到河边来。”
谷子问:“为啥?”
乐乐摇摇头。
乐乐真的不懂。回到家,他问爷爷:“谷子伯为啥经常去河边?”
苏爱国说:“小孩子,问这些干啥?”
乐乐说:“好奇嘛。”
苏爱国说:“一边玩去。”
乐乐有些赌气,说:“爷爷,你不告诉俺,俺今天就不吃饭了。”
苏爱国知道乐乐是个小倔驴,只好说:“谷子以前有过一个相好的,叫麦子,后来,麦子却嫁到城里去了……”
乐乐有些懂了,说:“是想人吧。”
没几天,乐乐又在河边遇到了谷子。他看到谷子时,就一拍胸脯,说:“别以为俺不懂,俺知道你在这里想什么。”
谷子就问:“想什么?”
乐乐说:“想人呗。”
谷子被他说中了心事,就叹息一声:“等你心里装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不能天天看到时,你就明白俺的心情了。”
八里庄是枣树的基地,因此,麦子都种在枣树下。
乐乐就有些发呆,他想起自己那段时间老是失眠,经常半夜里爬起来,开门出去,然后坐在大门口,张望着星空。
谷子看看他的脸色,说:“想爹娘了?”
乐乐说:“谁想?俺才不呢!”
谷子一笑:“犟孩子,别以为伯不知道。”
乐乐忽地站了起来,说:“俺真的不想他们!”
谷子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好,好,不想,是伯说错了。”
乐乐坐下了,他用手摸着唢呐,仿佛大胖摸着他的机枪一样。他问:“伯,你好像很喜欢这东西?”
“嗯,唢呐就是伯的生命。”
谷子这话说得深沉,深沉的乐乐根本就难以理解他话中的含义。谷子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番,他说:“举个例子说吧,你爹有钱对不对?他要是拿他一年的工资来跟俺换,俺都不给。”
乐乐说:“这么贵?”
谷子说:“不是贵不贵的事,是宝,唢呐在俺眼里就是个宝,就像你在你爹娘眼里一样。”
乐乐说:“才不一样呢!”
乐乐和大胖在河边坐着,望着对面的枣林,忍不住就想起了谷子。想了半晌,他说:“大人的世界真不好懂。”
大胖说:“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
说这话时,大胖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那挺机枪上了,正在爱不释手地玩着,一会儿端着朝河水里扫射,当然,嘴巴还要“哒哒哒”地配音,一会儿,又摆几个很酷的姿势。
“要是有人拍下来就好了。”大胖觉得有些遗憾,这么好的场景,居然没法留下来。
乐乐的心思根本就和他没在一个年龄段上,他在想着谷子,想着谷子的唢呐,想着谷子唢呐上的幻光,然后想到了枣林,想到了那些一眨一眨像眼睛似的星星。
突然之间,乐乐的眼睛就湿了。他喃喃地说:“为什么不管俺?”
大胖低着头说:“你不是说玩够了吗?”
大胖以为乐乐说的是玩枪的事。
乐乐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望着天空发愣。
大胖端这枪玩得很开心。乐乐的眼神却越来越幽怨。
他想起了爹娘,想起他们常年在外打工的事,又喃喃地说:“你们把俺丢在家里,一去就是一年,带回个破烂机枪来,有个什么用。”
说完,他的眼睛里就有火花在冒,小胸脯也在一鼓一鼓地,仿佛有人拉动的风箱。他喘着粗气,抓起一块坷垃,然后狠狠地扔向了河里,然后双手一举,“啊”的一声大叫。
他在叫喊时,面部表情非常难看,青筋都绷了出来。只是大胖看不到,他此时正在乐乐的身后,听到乐乐“啊”的一声大叫,他也“啊—啊”地叫着,然后机枪朝乐乐的背后示意式地扫射,嘴里还说:“缴枪不杀。”
乐乐和大胖在河边没坐多久,苏爱国就找来了。
苏爱国的腿不好,前些年得过几次脑血栓,落下了后遗症。这段路说长不长,可说短也不短。
其实乐乐一跑出去,苏爱国就知道了。他一开始还以为孙子去了大胖家,后来才听说,他们都去村南了。苏爱国担心孙子的安危,河里的水已经开始化了,这两个孩子要是不小心溜下去,可就出大事了。
从家门口到村南河边,苏爱国走了半个多小时。他来到乐乐的身后,拍拍小孙子的头,说:“回去吧!”
其实苏爱国也没生气,就只是随意一拍,哪知道这一拍,就把乐乐肚子里的火给拍出来了。
乐乐憋了一年的气,突然一下子爆发起来,就像个小炸弹,轰的一声,天都阴了下来。
乐乐不住地吼着:“走开,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要你管?”
乐乐一阵吼叫,头发都根根地竖了起来,那瞪着眼珠子的样子,把苏爱国给惊呆了。
苏爱国脾气不小,可怎么也想不到小孙子会这样。
半晌,他转过头,一步步地往回走。
到了家里,爱国媳妇没看到乐乐回来,就问:“乐乐呢?”
苏爱国闷着头回到屋里,一句话也不说。爱国媳妇到门口张望了几眼,又回来了,问:“俺问你话呢,乐乐呢?”
苏爱国说:“这个小兔崽子,让他死去吧,不管了!”
爱国媳妇知道老伴的倔驴脾气上来了,懒得理他,就出去了。她原本想到村南找找去,一抬头,看到大胖和乐乐回来了,就松了口气。
乐乐一到家,就挨了奶奶一通数落。
爱国媳妇知道老伴儿再倔,也是为乐乐好,就对乐乐说:“你这孩子,怎么能不听话呢,去看看你爷爷,都气成啥样了?”
当时,苏爱国在里屋,乐乐在外屋。乐乐往沙发上一偎,说:“俺不去!”
爱国媳妇拉拉他的衣袖,低声说:“去给爷爷道个歉!”
乐乐说:“道啥歉?”
爱国媳妇一瞪眼:“小兔崽子,连奶奶的话也不听了?”
乐乐一抬屁股起来了,然后回了自己屋里。爱国媳妇本想追过去,没想到乐乐从里面锁了门。
那天晚上,乐乐和苏爱国都没吃饭。一老一少,两头倔驴就这样赌着对方的气,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苏爱国才低了头,主动搭理了乐乐。
苏爱国是不想让大胖看到自己在生乐乐的气,免得传嚷出去,自己的老脸挂不住。
这几天,大胖常来找乐乐玩,中午也来,晚上也来。
大胖看出苏爱国情绪不好,就拉着乐乐去了自己家。
大胖爹娘也走了,家里只有爷爷在。大胖爷爷身体不太好,已经拄上了拐杖。
每次大胖爷爷看到乐乐,就感慨地说:“乐乐啊,俺要是像你爷爷那样身板硬朗就好了。”
这一次,乐乐去他家,大胖爷爷又说出了这一句。乐乐心里生爷爷的气,就说:“可别像他,他都栓过几次了。”
大胖爷爷说:“俺知道他栓过,正因为他栓过,俺才更佩服他,瞧人家那身板,真是千锤百炼了啊。”
乐乐一撇嘴:“什么千锤百炼,风一吹就能倒。”
苏爱国虽然没到风吹就倒的地步,可远没有大胖爷爷说的那么好。
大胖爷爷腿脚不利落,这几年很少出门,所以他对苏爱国的了解,都是从大胖那里知道的。大胖为了鼓励爷爷,每当爷爷问起来,就说苏爱国的身体多好多好,让大胖爷爷心里有了一个感觉:苏爱国还像小青年一样。
大胖爷爷对苏爱国的“崇拜”,让乐乐突然想到了爷爷的现状。
他当然知道爷爷的身体远不像大胖爷爷说的那样,事实上,苏爱国比大胖爷爷好不了哪里去,他也拄上了拐杖。
只是每次当大胖爷爷说出那段感慨的话来时,大胖就给乐乐送眼色。接到大胖的眼色后,乐乐就明白了,大胖不想让爷爷知道详情。
这一天,大胖依旧给乐乐送了眼色,可乐乐不管不顾了。他的话大胖爷爷显然没听进去,只是说:“你小子肯定耍驴了,你爷爷是老驴,你爹是大驴,你小子是小驴,一家三头驴,都够倔的。”
大胖爷爷居然看出来了,乐乐在和爷爷怄气,不过他没听出乐乐的话是真心话。
乐乐也懒得多说,和大胖一边玩去了。到了吃饭的时候,乐乐还是不肯回家。
大胖说:“乐乐,还生你爷爷的气啊?”
乐乐说:“别提他!”
大胖爷爷在一边听了,就笑眯眯地说:“真像苏爱国小时候的样子。”
乐乐抬头看看他,没说话。大胖却说:“爷爷,你知道爱国爷爷小时候的事啊。”
大胖爷爷说:“屁话,俺俩差不多大,小时候就像你们两个一样,也常在一起玩。”
大胖说:“俺记得你以前说,爱国爷爷小时候挺孤僻的,没人和他玩。”
大胖爷爷似乎想起了久远的往事,说:“是啊,那时候他家成分特殊,谁的家长愿意让孩子跟他玩呢!”
那时候,乐乐家是地主成分,村里人和他们家划清着界限。
大胖爷爷这话刚说完,苏爱国的声音就从院墙外扔了进来,砸在门上,“咣—咣”地响。
大胖爷爷就说:“体格还真好,听这声音,身体还棒着呢!”
说完,大胖爷爷就拍拍自己的腿,叹道:“俺不行了,比了一辈子,还是比不上苏爱国啊,啥都不如人家。”
大胖说:“是爱国爷爷,他来叫你了。”
乐乐看看表,说:“俺不回去。”
大胖说:“那俺去跟爱国爷爷说,就说爷爷让你在俺家吃。”
乐乐看看大胖爷爷的样子,说:“算了,你爷爷身体不好,就别麻烦他了。”
说着,乐乐就出来了。
要不是大胖爷爷那颤巍巍的样子让乐乐怜悯,说不定他和爷爷还得僵持一段时间。
他一出门,就看到苏爱国拄着拐杖站在院墙外。尽管苏爱国的声音非常响,但他的身体显然和大胖爷爷差不多。
苏爱国看到孙子出来,就说:“回家吃饭。”
乐乐说:“知道。”
两个人的声音都像石头一样生硬。一人扔给对方一块石头,心里都压抑,都很难受。
苏爱国回转头,想大步流星地走,表示出自己的一股精气神。可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脚下蹒跚,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乐乐不知不觉地跑了上去,紧跟着爷爷。虽然他知道,如果爷爷倒了,自己是托不住的,但他还是不敢离开太远了。
苏爱国回到院子里,将手中的拐杖远远地扔了出去,似乎把对乐乐的气出在了拐杖上。
“他奶奶的!”
苏爱国闷头说了一句,就扶着门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爱国媳妇端了饭过来,对乐乐说:“又去大胖家了?”
乐乐不说话,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地啃了一口,仿佛啃的是爷爷胳膊上的肉。
爷俩都有点较劲。
爱国媳妇看出来了,说:“你们啊,真是天底下难找的一对爷孙。”
爱国媳妇也懒得劝,她非常清楚老伴儿和孙子的性格,知道劝不住,也不想费那个口舌。
苏爱国有个毛病,一生气,就想喝酒。
他因为喝酒患了几次脑血栓了,可是肚子里的酒瘾一直去不了。
平时爱国媳妇看着他,家里也不敢往明处放酒。但过年过的,柜子上摆着半瓶。如果不生气,苏爱国酒瘾还真能压住,馋的时候就朝酒瓶子看几眼,闭着眼,提着鼻子嗅几下,想想自己住院的事,想想自己现在的身体,再想想儿子和儿媳的叮嘱,也就忍住了。
这天被乐乐一刺激,苏爱国想喝酒,甚至想把半瓶子酒全灌下去。
他站了起来,朝柜子走去。
爱国媳妇瞧见他闪亮的目光,忙说:“老头子,你想干啥?”
苏爱国说:“喝酒。”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不但说话,连走路都干脆利落了。
三步两步,苏爱国就到了柜子前,一伸手,把那半瓶子酒提了过来。
酒一到手,苏爱国的眼睛更加亮了,而且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爱国媳妇上来夺,被他一把推开了。
爱国媳妇说:“你不要命了?孩子们是咋叮嘱的?”
苏爱国说:“不用你管!”
爱国媳妇说:“俺不管谁管?”
苏爱国不吭声,打开瓶子盖就想往肚子里灌。这时候,乐乐跑了过来,叫道:“爷爷。”
苏爱国扭过头,望着乐乐。
乐乐说:“爷爷,你要是想扔下俺们不管,就喝吧!”
乐乐这话虽然有些生硬,可也让苏爱国想到了许多。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能再喝酒了。如果控制不住自己,说不定一闭眼,就再也见不到老伴儿、儿子、儿媳和小孙子了。
苏爱国的心中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他曾和乐乐说过。乐乐虽然不太懂,可这时候扔出一句,就像一盆冷水,让苏爱国冷静了下来。
苏爱国想起了自己的梦想,把瓶子放下了。爱国媳妇赶紧夺了过去,把盖子拧好,放回柜子上。
苏爱国摸摸乐乐的头,说:“爷爷听你的。”
这话苏爱国说得非常软,软得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个驴脾气的人。
苏爱国一放软话,乐乐肚子里的气也跟着散开了。三人重新回到茶几前,乐乐把奶奶做好的菜往爷爷面前一推。虽然没说话,但也表示出他的态度。
爱国媳妇松了口气,知道这对倔驴终于不再僵持了。
吃了饭,乐乐没去大胖家。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然后托着腮望着墙上的照片。
墙上有一张他们一家三口在枣林中的合影。合影不包括爷爷奶奶。
乐乐以前听父亲说过,当时照这张照片时,爹想让爷爷一块儿照的,可爷爷说他不想破坏美好的景象。爹告诉乐乐,表面上,爷爷是怕自己的老脸有伤“镜头”,实际上,他是不想把自己一生的霉运带给下两代。
从爹的口中,乐乐得知爷爷是有远大梦想的。以前,他对于“梦想”这两个字还没有多大的理解,觉得就像天空中遥远的云,虚无缥缈,不可捉摸。上了学后,语文老师方莹有几次提到过梦想。
有一次,乐乐问:“方老师,啥叫梦想?”
方莹说:“你一生有什么远大的目标?”
乐乐说:“俺希望爹回来过年时能给俺带最威武的机枪。”
方莹笑了,同学们也笑了。
同学们笑是被方莹感染的。其实同学们一点儿也没有嘲笑的意思,因为他们大多都不理解“梦想”这两个字。
乐乐反问:“方老师,啥叫梦想?”
方莹看了他一眼,然后扫着学生们,说:“上课。”
下课后,方莹要回办公室,乐乐追上了她,问:“方老师,啥叫梦想?”
方莹说:“每个人心中最想得到的目标,就叫梦想?”
乐乐说:“那俺的梦想不对吗?俺最想要一挺机枪了。”
方莹说:“这是孩子时代的产物,你见过哪个大人还玩这个吗?老师问的梦想是你长大了要干什么?不是现在。”
回到家,乐乐就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爷爷。苏爱国没想到乐乐小小的年纪,会问出这么大的问题来,就非常认真地给他讲了自己的梦想。他说:“你爷爷的梦想其实不是自己的,是你老爷爷给的。你老爷爷是地主,当年八里庄有大半的地都是咱苏家的,可以说,苏家在八里庄辉煌一时,后来,苏家不但没有了荣光,还被村民们瞧不起,甚至像狗屎一样看待,你老爷爷就让俺好好地活着,一定再活出一股精气神来,让全八里庄的人看看,俺苏家还是好样的,只是爷爷没什么本事,种地不行,不是庄稼把式,文化不行,就这样稀里糊涂了大半辈子,所以啊,爷爷的梦想就寄托在你们这两代上了,你爹总算没辜负爷爷的希望,现在混得像模像样了,在咱八里庄也算是有出息的了,你小子也得好好地读书,长大了给爷爷争口气,超过你爹,不但在八里庄,在整个朱集镇,整个乐陵市,也得是好样的,让人竖大拇指的。”
爷爷那番话,此时在乐乐的耳边响着。他默默地望着照片,心想:爷爷,俺知道你希望俺们过好,过得有出息。想到这,乐乐端坐了起来,认认真真地打开书本,然后一页一页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