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胖被车撞进了医院后的那天晚上,苏篷子和陈圆圆回到了八里庄。
八里庄离乐陵城里的直线距离正好八里,位于朱集镇的南大门,因为去镇上的公路穿村而过,因此车辆非常多。
大胖不是苏篷子的孩子。他们只是在塘沽打工时,从电视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新闻,说八里庄的大胖在放学的路上被车撞了。于是,一个凄惨的画面出现在这对打工夫妻的眼前:
寒风呼啸的天气里,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头顶上,一枚树叶脱离了母体,在风中飘荡着。它就像被遗弃的孩子,孤独地游动着。一阵风吹来,单薄的树叶,摇曳在半空。
风裹着树叶,在空中摇摇晃晃着,忽而贴近凄凉的公路,忽而冲向办公。公路凄凉,树叶凄凉,人也凄凉。
另一个画面出现了:
在几里地外八里庄的某个门口,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正朝村头眺望着,他试图走下台阶,只是还没走几步就摔倒在门前。镜头切换到了公路上,一辆货车在公路上撒着欢地奔驰着,路边的电动车、摩托车纷纷闪躲,一辆摩托车在摔倒的同时,也把大胖带进了道沟里……
苏篷子两口子眼前就像扯起了一面血幕,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回家。”
凄凉刺目的画面,让他们想起了儿子乐乐。
乐乐是个可爱的孩子,从小就爱笑。据说,他出生的时候,就带着一副弥勒佛似的笑脸,这或许就是“乐乐”名字的来历吧。
前些年,苏篷子还没有出去打工时,家里有一片枣林。每到秋季,当小枣熟了的时候,苏篷子和妻子陈圆圆,就会带着乐乐去树下打枣,爷爷苏爱国和奶奶都会来。苏篷子和陈圆圆负责打枣,爷爷奶奶则在树下捡枣。
乐乐呢,就像一只小猴子,一会儿在地上铺好的帆布上滚动,一会儿又从树上冒出头来。当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看到他时,常常会快乐地笑着。乐乐也会快乐地笑着,于是,一家五口快乐的笑声就在枣林中荡漾着,让整个秋天都充满了快乐。
但是,自从苏篷子外出打工后,一家人一起打枣、捡枣的场面就少了。而且,后来,苏爱国患了脑血栓,不能干这种体力活了。再后来,虽然苏爱国的身体好了些,但陈圆圆又和苏篷子一起外出打工了,一家五口很难再聚在枣树下了。
从那时候起,乐乐就很少笑了。他常常坐在村南的河边,望着对面的枣林,一坐就是半天。乐乐的变化,苏篷子和陈圆圆不说不知道,只是他们为了外面的工作,也不能经常回来,只能把儿子托付给他的爷爷奶奶。
这一次,当他们看到大胖的消息后,哪里还沉得住气,驾着刚买的小车,回到了八里庄。一路上,方向盘紧张得像被冻僵的胳膊,一阵阵地不听指挥。陈圆圆坐在后车座上,她同样紧张地望着外面。以往陈圆圆总是嫌苏篷子开车速度快,但这一天,她一直觉得车速太慢。
从北京方向到乐陵,高速的出口有三个。一个出口在城西,八里庄在城东,所以,苏篷子从来不走西边的路。
城南,有两个出口,一个在杨安镇的北部。杨安镇有着全国有名的调料市场,而且刚刚兴建了调味料博物馆,所以,平常,苏篷子两口子习惯了从这里下来。或许,是想嗅一下家乡的味道吧。
每每一下高速,苏篷子就会把车窗落下来,然后深吸一口气。当那独特的味道进入鼻端时,苏篷子的心也踏实了许多。对于一个在外打工的青年来说,家就是港湾。
而这一次,苏篷子走错了路。或许是焦急的原因,又或者是晚上赶路的原因,总之,苏篷子的车一直朝南开了下去,居然到了郑店镇。虽然郑店也属于乐陵,但毕竟离县城越来越远了。
幸好,乐陵南还有一个出口。从这里下来,如果是白天,你可以看到城南一片新兴的科技园。而这里,千百年来,一直是一片盐碱地。
这就是铁营,曾经留下铮铮战鼓和浓浓硝烟的铁营大洼,曾经的不毛之地,如今却成了芳草萋萋的绿洲,翠鸟在芦苇荡里盘旋,红鱼在碧玉池中游玩,这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当他们裹着一身寒风扑进门后,发现儿子乐乐并不在家里。
苏爱国正坐在沙发上抽烟。吧嗒吧嗒的声音,一声紧接着一声,把整个屋子里弄得乌烟瘴气的,爱国媳妇躺在床上,脸有些发白,就像刚刚从舞台上下来的演员,还没卸去粉妆。
苏篷子问了一声:“爹,你们咋样?”
苏爱国说:“老样。”
陈圆圆原本想去找儿子的,见苏篷子进了公婆的屋子,也进来了。
烟雾弥漫的屋子,让她感觉有些虚幻。她问:“爹,乐乐呢?”
苏爱国说:“这孩子,明知道你们今儿回来,还往外疯。”
陈圆圆是在村南的河边上找到儿子的。她还没出村,就远远地看到河边坐着一个男孩,孤独地待在那里,就像一片被遗弃的树叶,刚刚落在河边。
乐乐望着对面的一片枣林,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红房子。他沉浸在一种想象之中,这是他的习惯。
乐陵地处黄河下游华北平原,是金丝枣的原产地之一。其栽培历史始于商周,距今已有三千多年了。
乐陵小枣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当地有句民谚:“一日吃仨枣,终年不见老。”从中医理论讲,常吃乐陵小枣可以“补五脏,益气安神,养颜防衰”。对于枣的功效,在医学家张仲景《伤寒论》的113例经方中,就有63例用了枣。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写道:“青州有乐氏枣,丰肌细核,膏多肥美,为天下第一。”
乐陵小枣具有丰富的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能够滋补身体和辅助治疗脾胃虚弱、消化不良、肺虚咳嗽、贫血等病症。
据统计,乐陵金丝小枣每百克鲜枣果肉含维生素C 500毫克左右,其含量是蜜橘的十几倍,比苹果高几十倍,被称为“活维生素丸”。还含有较多的蛋白质、脂肪、铁、钙、磷、维生素A,以及十几种人体所需要的氨基酸等。
因此,乐陵获得了“中国金丝小枣之乡”“百里枣乡”的荣誉称号,成为“国家级金丝小枣标准化生产示范区”。
在乐陵县城的东北有一株枣树,号称“老寿星”,传说隋末将领罗成曾在树下拴马歇息。诗人吴泰庞曾写道:“六月荷花连水碧,千家小枣射红云。”诗句十分形象地描述了当时乐陵枣树栽培的盛况和金秋季节成熟的枣树挂满枝头的丰收景象。
才十岁的乐乐,自从爸妈外出打工后,他似乎突然改变了以往活泼的性格。之前的他,让他闲下来一刻都很难,但是现在的他,能够望着枣林,默默地坐上一天。对于乐乐来说,枣林就是一个奇幻的童话世界,能够带给他美好的向往。只要他凝视着枣林,就能够看到一座红房子,一座大大的红色的房子。
静静的河面上铺着一层冰,此时,陈圆圆的心里也像结了一层冰。她的心头凉凉的,又突然一酸,几年前,苏篷子在外打工,她陪着儿子在家里,没感觉到什么,但自从和苏篷子一起出去,她老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像一个人走在无边的原野,亲人和村庄都在远方,摸一把,空空的,毫无着落的感觉。
有时候,她站在塘沽的某个路口,朝家乡的方向望。
苏篷子问她:“咋了?”
她不说话。
苏篷子就说:“想儿子了吧?”
苏篷子从她脸颊上淌落的两行眼泪看出来了。其实,苏篷子也想。只是他早几年出来,已经习惯了。
“俺心里空落落的。”她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放心吧,有爹看着呢。”苏篷子毕竟是个男人,心大量宽。当然,他不得不用这样的话语安慰妻子。
在外打工,陈圆圆最怕的就是季节和天气变换,冷风从窗户吹进出租房,掀动了桌子上的日历牌,陈圆圆的心也随着揪了起来。那本日历牌她天天都要翻上几次,手指一凉,她知道冬天快要到了。
儿子的棉衣还能穿吗?
牵挂就像清晨的路一样,越来越长,从塘沽一直延伸到几百里外的八里庄,直到苏篷子两口子踏上了这条路,才总算有了尽头。
乐乐一早就听说父母要回来了,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太多兴奋的感觉。
十岁的乐乐似乎已经长大了,他坐在岸边,望着河里那层薄薄的冰,心里也像堵着一层凉凉的东西,让他开心不起来。
他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每次过生日,娘都会给他做荷包蛋,尽管后来,他吃腻了这样的饭食,但还是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是腊月十六,过了这天,他数着手指头就把父亲盼回来了。
乐乐期盼父亲回来,是盼着父亲每次带回来的生日礼物。虽然每次礼物都会比生日晚到几天,但对乐乐来说,总是最美好的期待。
或许可以说,从腊月十六到春节,快乐一直陪伴着乐乐。但这两年,乐乐发现自己对父亲的礼物已经不那么热衷了。尽管每次回来,父亲总会像以前那样,给他买几件礼物。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他总是会想起七岁那年的一天。
那天在学校里,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大胖,上下嘴皮子就像装了弹簧,不住地说着。一会儿是变形金刚,一会儿又成了机器猫,把同学们都听红了眼。
乐乐嘴巴一撇,说:“从电视上听来的吧。”
大胖就说:“不信放学俺让你看看。”
放学了,大胖来了。大胖是摇晃着膀子来的,那天他的肩膀上扛着一个盒子,崭新崭新的。大胖在学校里还从没摇晃过膀子,那一次,他不但把膀子晃得像坐轿的,眼睛也瞥到了天上。大胖眼睛小,眯起来本来就看不到路,头再往上仰着,就更危险了。幸亏那段路对他来说,太熟悉不过了,闭着眼也能走到目的地。奶奶看到了,就不住地说:“小心点,这孩子,咋不会走路了呢。”
一进屋,大胖就把盒子放在了茶几上,对乐乐说:“认识吗?这叫变形金刚。”
其实乐乐已经从盒子上的图像看出来了,两眼早就亮了。
乐乐的眼睛本来就很大,很亮。那一次,他原本晶亮的大眼睛,扩张到了极限。从他两个乌亮的瞳仁里,大胖还在摇晃呢。
大胖原本是个很稳重的孩子,一坐下就懒得动弹,但那天,他连坐也没坐,一直在乐乐的面前晃悠,眼睛似睁非睁着。
乐乐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相信的神色,他一边摸着变形金刚,一边喃喃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啊。”
忽然,他伸手在自己的手臂上咬了一下。
大胖问:“咋了?”
乐乐说:“俺不是在做梦吧?”
大胖说:“俺都不觉得做梦,你做啥梦?”
乐乐说:“俺就是有些不相信,让俺好好地摸摸。”
“行了,不能再让你摸了。”大胖一把抓过变形金刚,就在乐乐两眼的神采还没恢复正常时,便走了。用他的话说就是,“这东西”别说摸了,除了他,别人连看都不能看。
乐乐不但决定要摸,还要摸个够。那晚,他一碗地瓜粥没喝完,就跑到大胖家去了。
他去的时候,大胖正在玩弄变形金刚。乐乐一上去就把变形金刚抓在手中。乐乐给大胖来了个措手不及,他知道,如果不用这种方式,大胖很可能不会让给他。他猜测不错。变形金刚才到手里,大胖就拼命地往回夺。
两个人一个拉,一个拽,可把变形金刚给委屈了,很快身子就扭曲了。
变形金刚变形了,保持着一副痛苦的姿势,连嘴巴也好像歪着。大胖的脸也变了形,发疯一样抱住乐乐就咬。
在这之前,两个小伙伴也曾闹过别扭,打架是经常的事,但每一次都是乐乐欺负大胖,把大胖的身上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那天,他没有还手,一直在咬牙忍受了。
乐乐回到家后,苏爱国两口子都吓了一跳,看到小孙子的胳膊上血淋淋的,就问:“谁家的狗咬的?”
“不是狗。”
“还不承认,这不是狗咬的吗?”
乐乐说:“是大胖。”
苏爱国一听就急了,说:“可不得了,大胖家的狗天天乱跑,要是有狂犬病咋办?”
说着,苏爱国就拉着小孙子往外跑。
苏爱国以为是大胖家的狗把乐乐咬了。事实上,大胖家的狗对乐乐就像自己的主人一样亲,每次乐乐去,它都亲昵地用舌头舔他的胳膊,哪里会忍心咬。
爱国媳妇担心,就从后面追出来,说:“老头子,你这驴脾气的可得收着点,别跟人家孩子急。”
苏爱国说:“俺哪有时间去跟人家急啊,去医院要紧。”
苏爱国是个驴脾气的人,从年轻到上了年纪,这脾气不但没改,还越来越冒头了,动不动就吼,有时候,都能把爱国媳妇吼得莫名其妙。爱国媳妇就问:“又是谁招惹到你了?”
苏爱国不说话,闷着头,一会儿忽地站起来,来到大门口,又吼上了。
有一段日子,爱国媳妇和苏爱国过够了,虽然这把年纪了,不可能离婚,可她逢人就说:“俺在苏家待不下去了。”
爱国媳妇是北边林家村人,娘家和八里庄隔了几里地,赶上一阵南风,早上说的话到不了中午,林家就有人知道了。
爱国媳妇娘家还有个兄弟,比苏爱国小几岁,听到这话就来了,指着苏爱国不住地数落。爱国媳妇害怕了,担心男人和娘家兄弟吵起来。谁知道,娘家兄弟唾沫星子飞满了屋,苏爱国一点儿都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笑了,笑完,苏爱国说:“小舅子,别看你骂了半天,我一句也不还口,可一还口,就回本了,你说说,你来这不是找骂的嘛。”
娘家兄弟明知道他在“小舅子”的称呼上找回了便宜,可干生气没办法,谁让他本身就是苏爱国的小舅子呢。
“小舅子”在鲁西北,是骂人的话,不过,姐夫称呼内弟,倒也正常。
苏爱国知道,人家数落自己,也是为了自己好。他是驴脾气,但不是傻瓜。所以,他才能笑出来。
小舅子走后,苏爱国就对老伴说:“别动不动就把娘家人搬出来,有矛盾内部解决,都老夫老妻了,吵个架能让它传出去吗?”
爱国媳妇说:“谁和你吵架了?是你自己没完没了,俺不过就是唠叨了几句,娘家兄弟耳朵长,是听到风声自己来的,再说了,他不来俺还怪着呢。”
苏爱国脖子一扭:“烦了俺去林家数落他。”
爱国媳妇的娘家兄弟日子不怎么样,这几年,苏篷子在外打工赚了些钱,娘家兄弟眼红了,每年苏篷子回来,他都会亲自上门,觍着脸地要钱。
人家是张嘴借,他是张嘴要,钱到手后就不说还了,这么近的亲戚,苏篷子张不开嘴要。他只能装出对这事不在乎的样子,甚至不让苏爱国知道。要是让他知道,依他的脾气,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呢。
陈圆圆嫁到苏家十二年了,她很清楚公公的性格,所以,回来后自己去找乐乐了,没让公公去。在家的时候,陈圆圆端详过苏爱国的脸色,一说起乐乐,他那张脸就像紫茄子一样,显然很生气。
陈圆圆知道,乐乐已经是十来岁的孩子了,就像刚会飞的小鸟,一出了窝,哪还顾忌别人的心思。这个岁数的孩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小脑袋里装了些新鲜的东西,除了老师,从不把家人放在眼里,何况在乐乐的眼里,爷爷就是个文盲,讨论什么话题都不在一个频道上。
有时候,苏爱国也会说:“你爷爷当年也算识文断字的人。”
乐乐就说:“少来了,谁不知道那时候的人啊,上个高小就不错了,现在呢,俺们都要上大学,还有更高的。”说这话时,乐乐的手从地上比到了天上。苏爱国没得比,也只有这时候,他的执拗劲出不来。
当然,陈圆圆顾忌公公,是因为他的身体。
苏爱国身体原本不好,再说,村南这段路也不算近,一来一回,苏爱国要在路上休息三四次。每次休息,都有可能在苏爱国的体内积蓄出一股气流,这股气流达到一定的时候,就会产生热能。
陈圆圆绝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否则,苏爱国的热能会在一瞬间爆发,她担心苏爱国把乐乐给“煮”了。
陈圆圆在家时,苏爱国“沸腾”过一次,他活活地把一只老母鸡扔进了热锅里。那次,陈圆圆没惹他,爱国媳妇也没惹他,甚至连一向跟他不对头的三姑也没惹他。
那天早上,陈圆圆还没有起床,就听到一阵雷鸣似的吼声。一开始,她还以为变天了呢,想起外面铺上还晾着枣,就赶紧爬了起来,结果一看,天好好的。
苏爱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站着,瞅着那些活蹦乱跳的鸡,脸色不好看。
陈圆圆上前问:“爹,咋了?”
苏爱国说:“没咋,烦。”
陈圆圆又问:“谁招你了?”
苏爱国说:“没人。”
那几天的确没人招惹他,后来陈圆圆才看出来了,是那群鸡惹出来的祸。
那一阵苏爱国因为喝酒着了风,得了脑血栓,刚从医院出来,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所以拄着拐杖。
陈圆圆心里直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公公当时赌气的样子,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一只手扶着院子里的枣树,一只手将拐杖举起来,朝周围的鸡不住地点。他一边点,一边骂:“你们这帮畜生,老子腿不好使了,你们倒欢了,还在俺眼前直转悠……”从苏爱国的话语中,陈圆圆听出来了,他是看着那些鸡别扭。
就在陈圆圆暗笑的时候,苏爱国的拐杖突然对准了一只老母鸡。老母鸡走到哪里,他的拐杖对准到哪里。
苏爱国嘴里骂道:“让你一早就在窗台上叫唤,看俺不扒光你的毛。”
陈圆圆忍不住说:“爹,早上在窗台叫唤的不是它。”
陈圆圆虽然没有鸡叫就起的习惯,可是她也知道,叫五更的是只大公鸡。
直到那只上了年岁的母鸡被苏爱国煮了,陈圆圆才明白苏爱国为什么拿它当替罪羊。第一,那只公鸡太年轻了,而且兢兢业业地工作,家里离不了它;第二,大公鸡跑得快,苏爱国就是想拿它出气也不可能。为了避免自己身体条件上的不足,苏爱国就朝老母鸡下手了。
苏爱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来回地走了三圈,总算把那只老母鸡堵在了墙角上。在陈圆圆的帮助下,老母鸡落入苏爱国的手中。
苏爱国扔下拐杖,身子倚靠在门上,抓了一把鸡毛下来,然后又抓了一把,不住地骂:“畜生,跑啊,你就是孙猴子,也休想跑出俺的手掌心。”说完,苏爱国就把老母鸡扔进锅里,即使陈圆圆和婆婆不住地劝,老母鸡还是没逃脱被煮的命运,气得爱国媳妇点着老伴儿的额头骂:“老不死的,你自己腿脚不好,就嫉妒人家啊。”
苏爱国嫉妒人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陈圆圆自打进了苏家的门,就感觉公公的心胸和别人不一样,他腿脚好的时候,每天都围着八里庄转几遍,不把鞋底子印得满街上都是不回家。
那时候,苏爱国最嫉妒的人是苏红旗。苏红旗是八里庄唯一吃国家饭的。
苏爱国每次看到苏红旗,总会习惯地端详他的手,仿佛他的手里端着什么东西。有一次,爱国媳妇正巧看到,就问:“瞅啥?”
苏爱国说:“手。”
“没什么啊?”
“啥没有?”
“手里啊。”
“谁说手里,俺说他那只手。”
爱国媳妇的目光落在苏红旗的手上,但很快就移开了,说:“差不多。”
苏爱国问:“什么差不多?”
爱国媳妇说:“手啊。”
苏爱国脖子一歪,说:“你懂个屁!”
这话从苏爱国的嘴里生硬地滚了出来,就像一块石头,差点把爱国媳妇砸急了。爱国媳妇说:“真是个倔驴。”
说完,爱国媳妇回头就走了。她了解老伴儿的性子,这时候要是跟他急,是自找苦吃。
苏爱国扔出一句狠话后,就觉得自己这话不和老伴儿说清楚,自己心里堵得慌,于是,他随后追了上来,跟在老伴儿的屁股后面,不住嘴地说:“你说你这人,一赌气就走,咋不听人家说呢。”
他走在左边,她就把脖子扭向右边,等他转到右边,她就把脖子转向左边。
苏爱国脾气急,一会儿就平缓了,就跟媳妇解释:“苏红旗可是吃国家饭的,你咋一点儿也不高看人家呢。”
爱国媳妇说:“谁说俺不高看他了?咱八里庄的大名人,除了你苏爱国,就是苏红旗了。”
苏爱国连连摆手:“俺可比不上。”
爱国媳妇白了老伴儿一眼,说:“你不是挺能的吗?”
苏爱国说:“你这人,骂人不带吐骨头的,俺咋能跟人家比,人家手里捧着铁饭碗呢,俺手里有吗?”
这话一出,爱国媳妇就明白了,怪不得苏爱国老是爱盯着人家的手,敢情不是那双手保养得细白细白的,而是上面捧着一只铁饭碗。
虽然,那只碗看不到,摸不到,却能让人真实地感觉到它的存在。
那时候,苏红旗在县国营砖窑厂工作,后来还混到了小科长的地步,每个月都有工资拿。
一般的村民,过秋忙得脚不离地不说,还灰头土脸的,满头麦芒子,满脸泥土,就像泥猴一样,打远里走进,如果不说话,亲兄弟也不见得认得出来。
苏红旗却西装革履的,倒背着手在地头上转悠,就像下来视察的干部。
八里庄的人教育孩子,常常拿苏红旗来当目标,说:“长大了能像苏红旗这样就不错了。”
苏篷子上了初中,有一次老师问他:“你长大了要做什么?”
苏篷子马上说:“俺要当苏红旗第二。”
老师就问:“谁是苏红旗?”
老师是中学的老师,并不认识苏红旗。
苏篷子马上指着班上几个同村的学生说:“他,他,还有他,他们都知道。”
苏爱国崇拜苏红旗,是因为苏红旗手中端着一只无形的铁饭碗。不过这只铁饭碗也没能让苏红旗光荣一辈子。
虽然苏红旗退休后,工资还是那么有保障,但是这些年村民们对上班族不怎么看重了,到了苏篷子等一些青壮年在外打工出息了,苏红旗的地位就明显地降了下来。
以前苏爱国见了苏红旗,总是隔老远就打招呼。后来,这样的顺序就颠倒了过来。
每次苏爱国在路上碰到苏红旗,都等着苏红旗和他打招呼。有时候,苏红旗耷拉着脑袋走到近前,没看到苏爱国,或者说没注意。苏爱国就咳嗽一声,提醒他身边还有个人。
苏红旗抬头看到他,就说:“爱国哥,早啊。”
苏爱国就点头嗯上一嗯,算是回应。
有时爱国媳妇见了,就低声说他:“你咋一点儿礼貌都没有?人家红旗在跟你说话呢?”
苏爱国说:“你懂个屁。”
爱国媳妇一开始不懂,后来还是懂了,就常常点着他的额头说:“你啊,就装吧,看你装到啥时候。”
苏爱国说:“俺有啥装的?儿子出息了,是俺的功劳,还不是俺培养得好……”
他一句话没说完,爱国媳妇就摆手说:“得,儿子是俺生的。”
当然,爱国媳妇得选对了时候,如果选不对,就会把苏爱国的脾气点燃。
苏爱国的性格,陈圆圆没结婚前就了解过,爱国媳妇也和她说过。陈圆圆表示不在乎。
爱国媳妇说:“你公公这个人,脾气急,凡事你多担着点。”
爱国媳妇是怕媳妇娶进门,没多久就被苏爱国给气跑了。
陈圆圆就笑笑,说:“没事。”
陈圆圆也是八里庄人,她对苏家早就了解了。苏爱国的性格和他的“出身”有关。新中国成立前,八里庄有一大半的地都是苏家的,那时候,苏有财可是村里的大名人,新中国成立后,苏家的地一大半被收了上去,苏家只留下了“地主”的虚名。正是这个虚名,让苏爱国憋了一肚子的气。他很想再次让苏家成为八里庄的大户。但是,从年轻一直到现在,苏爱国都没怎么成器。这也是他坏脾气养成的主要原因。
陈圆圆原本不想跟着苏篷子外出打工,她不放心儿子,但是前些年,因为在家,她被苏篷子逼得都跳过河。
陈圆圆是八里庄的村花,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这样的女人嫁给苏篷子,村里有几个男人,尤其打光棍的那几个,就心里不平衡。苏篷子外出打工后,这几个男人经常到陈圆圆的家门口溜达,地里的活都不顾了。
陈圆圆对得起苏篷子,从来不敢和这些人多说一句话,就更别说交往了。但这些人也有些脑子,尤其是其中一个叫方向党的男人,心思一动就给陈圆圆造了一谣。
民间有句俗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村里人没事就爱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专门挖一些男女关系的料子,然后就像烹饪一样,加点佐料再传出去,也不管它咸淡。
人能打电话,谣言就能顺着电话走。
人能坐车,谣言就能跟着车走。
很快,谣言就到了塘沽,钻进了苏篷子的耳朵里。于是乎,误会就来到了苏篷子和陈圆圆之间,让这对两地分居的夫妻有了隔阂,而且就像沟渠一样,距离越来越宽。
这也是陈圆圆决定离开儿子去塘沽的原因。
陈圆圆看出来了,夫妻不在一起,就会多出许多误会,又觉得乐乐懂事了,再怎么说也是苏爱国的孙子,他不会对孩子怎样的,所以就丢下孩子去了塘沽。
陈圆圆在家里,常常给乐乐讲故事,尤其是她外婆家的故事。
陈圆圆的外婆家就是铁营镇的,她小的时候常住在这里。所以,对于铁营镇,她算得上情有独钟。每每在车上和苏篷子说起家乡来,苏篷子的话题会围绕着朱集镇来说话,而陈圆圆的话题往往都在铁营镇上。
铁营镇,最早只是个古朴的村子,就像一个寡言少语的山东大汉,静静地蹲在十万亩盐碱地里。
而这片盐碱地,因为后来铁营村的名声影响,被称为铁营大洼、铁营洼,乃至今天的铁营。
又因这片盐碱地被夹在马颊河和德惠新河之间,地势极洼,所以,历史记载中,铁营洼还有一个名字,夹堤圈洼。
几千年来,铁营洼静静地卧在马颊河南岸,依靠着古朴沧桑的大堤,默默地望着历史的车轮从身上碾过,却一声不吭。也因此,使得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悲壮事件,平静地排列在史书中,难以被后人关注。事实上,每一次的悲壮事件,都足以震古烁今。
要说铁营洼,还得从铁营村说起。而要说铁营村,就不得不提及一个历史人物:铁娘子。
但关于铁娘子其人,可以考究的记载极少,翻看铁家族谱,只有简单的描述:永乐年间铁营发生了一场较大战事,出了位女将领铁氏。永乐是明成祖朱棣的年号。其实,铁营发生那场战事,朱棣还没有当上皇帝,因此,战事应该发生在永乐年间之前。
据说明太祖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一心想着巩固自己的龙椅。当时,朱元璋坐在龙椅上,总觉得周围有不少眼睛盯着。
疑心就像一条小虫,在他的血液中爬着,让他浑身不舒服。
为了确保皇位,朱元璋削减开国功臣的权势,把自己的儿子分封为王,接管了各地军政要务。
但这样一来,各地皇子的势力就会不断做大,尤其燕王朱棣,因驻守北平要塞,不断扩充武力,对南京形成了威胁。
太祖活着时还没啥大事,去世后问题就来了。太孙朱允炆继位建文帝,大臣齐泰和黄子澄共参国政,向建文帝进言,觉得藩王势大,影响皇威,应该像当年太祖削弱功臣的权势一样,削弱其权势。
两位辅佐大臣的话对皇权的稳定有益,建文帝自然应允,于是先后削弱了周、齐、湘、代、岷“五王”权势。当时,燕王朱棣因对建文帝的威慑力大,建文帝一时没敢对他出手,不过削藩一举也孤立了燕王。
燕王可不是个吃屈的主,他当然明白建文帝的手段,每天在北平看着地图憋气,总觉得冥冥之中,像是有一双巨手掐向自己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人舒心的时候会笑,烦闷的时候会发脾气。那段日子,北平王府里没少传出摔打声。就在燕王屡屡发脾气的时候,一个人的进言打动了他的心。
这个人叫姚广孝,法号道衍,确切地说,这是个和尚。
姚广孝十几岁就在苏州的妙智庵出家了,空门心静,使得他有大把的时候来学习佛法经书,除了佛法,这个和尚还研究道学、儒书,甚至兵家阵理。其实从这点看去,姚广孝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出家人。
正因为才学过人,满腹经纶,后来被朱元璋赏识,让他随侍朱棣,从此,姚广孝就成了燕王的谋士。
“五王”被削权后,姚广孝就看出建文帝的意图了,于是向朱棣进言:“王爷可听说‘五王’被削权之事?”
“这么大的事,本王怎会不知?”
“那王爷可知万岁意图?”
“明眼人都知。”
两个人一阵对视,彼此从眼神中看出了心中所思。
姚广孝低声说:“王爷,万岁矛头所指,其实只有燕王一人,如不趁早动手,怕步‘五王’后尘。”
朱棣说:“新君登基,百姓拥戴,又耐他何?”
朱棣的话很简单,他不是不知道建文帝的意思,而是没有胜券,担心贸然举事不得民心。
随后,姚广孝的一句话给了朱棣绝大的信心:“臣只知天道。”
姚广孝当时的回复言简意赅,打开了朱棣的脑洞。
于是,朱棣举起“清君侧”的大旗,果断出兵,这一年是1399年7月。朱棣大军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居庸关、密云、永平等地,把北平外围的芒刺拔掉,然后大军南下。由于朱元璋在世时,很多老臣遭受压制,建文帝手中可用的能人微乎其微,只好派老将耿炳文迎战。老将在河北一带失利后,建文帝又派了曹国公李景隆为帅。李景隆在当年九月来到德州一带,吹响了集结号,五十万大军和燕王展开了厮杀。
这场拉锯战,坚持了将近一年。朱棣虽然多次战败李景隆,但并没有伤及李景隆的筋骨,也使得朱棣南下的战略受阻,北平骚动。
就在这时候,一个女人出现了。她就是铁氏,后来号称铁娘子。
说起铁娘子和朱棣的邂逅,还是在北平郊外。那天,前方战事形成胶着状态,朱棣对于姚广孝的军事策略深信不疑,但他耗不起时日。就在烦闷之际,他听到有人发出一声嗤笑:“燕王手下将士多胆小鼠辈,焉能成事。”
发出这句话感慨的就是铁娘子,当时正在郊外练枪。
如果换了一般的王爷,早就把这个口吐狂言的女子斩了,但朱棣不会。他就像茫茫黑夜中发现了一颗明星,不但没有责怪,相反上前,询问破敌之策。
铁家本来是一个大家族,但因为元末朱元璋和朝廷的战事,家门破败不堪,所剩后人寥寥。因此,铁娘子从小就有一个理想,那就是天下太平。
铁娘子告诉朱棣,只需一支人马,轻骑而行,绕到李景隆的侧后,便可乱其军心,乱其阵势。
李景隆数十万兵马,驻扎开来,阵营相连,要想混进去谈何容易,但铁娘子的胆略是朱棣所赏识的,他马上许诺,并亲赠杏黄战旗,答应随铁娘子军马出行。
铁娘子和朱棣带着三万将士,乔装星夜来到今乐陵城南处,安营扎寨。位置就在今铁营洼。
十万亩洼地易于将士藏身,且因为这里的土质历来盐碱,李景隆的后勤部队也不会到这里取水源。有利的地形使得铁娘子的兵马悄然靠近了李景隆,如同奇兵天降,夜间戎装厮杀,日间卸装隐藏,如同乡间百姓,让李景隆防不胜防。
铁娘子善于用兵,为免受到李景隆部队的围困,她将三万将士分为五营四哨,互为照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后五营四哨简称铁营。
不久,李景隆终于发现了这十万亩盐碱地的神秘之处,大军围困而来。如果换了常人,早就劝朱棣撤兵,但铁娘子不是常人,她希望朱棣敢于以身涉险,在这十万亩盐碱地带搭起点将台,并派人知会其他兵马,里应外合,大败李景隆。
姚广孝虽然一直坐镇北平,但不放心,也曾连夜赶来,和朱棣研究了一盘战棋。
这盘棋,与其说是朱棣和姚广孝所下,倒不如说是铁娘子的思路。
棋局走势正如她设想的那样,李景隆大军一到盐碱地,便遭到了燕王兵马的里应外合。一场大战,不但让李景隆身败名裂,也使得建文帝元气大伤,在这之后,燕王大军向临清、济宁、顺德、大名等地开进,屡战屡胜,最后直取南京,燕王把建文帝赶下台,自己登基当了皇帝。
当年,铁娘子虽然大破李景隆的部队,但是,双方将士死伤惨重,周边百姓也累及无数,本来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上,到处是坟冢废墟。看到这番景象,铁娘子很是后悔,知道战争给当地的百姓带来了灾难,于是留下一批伤残人马,就地安置,建制成村,而这座村子百姓都是铁姓,而这座村子就叫铁家营,后来渐渐叫成了铁营。
这就是铁营村的由来。而这十万亩盐碱地,就被称为铁营洼。
早在朱元璋未成事之前,山东、河北、河南这一带就是战事纷纷。当时,元朝的都城在大都,也就是现在的北京。为了推翻元朝,山东、河北、河南这一带,自然成了两军交锋的主战场。
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灾难是巨大的,使得这一带遍地疮痍,几乎成为无人之地。据记载,当时乐陵县一带,仅剩 400 余户。而这片平原地带,又是农作物最丰富的地方。朱元璋当了皇帝后,为了恢复农业生产,让各地的人口均衡,颁发了移民政策,按“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的比例迁移,最典型的就是山西大槐树移民。
说起铁营镇的来历,陈圆圆无限感慨,说乐陵有很多人是从山西大槐树过来的,还说她外婆的祖宗也是从那边过来的。说到这时,陈圆圆对山西就有些向往了,甚至还提出要去山西游玩一圈。
苏篷子就笑着说她:“现在刚打工赚了点钱,就想消费了。”
陈圆圆说:“人家只是随便说说,也没想去啊,再说,去了谁认识咱?”
苏篷子知道她的性子,多愁善感,对亲人和家乡有着浓浓的情结。正因为这种情结,陈圆圆好长时间放不下乐乐。每天晚上,一说起乐乐来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苏篷子就说:“你要是想乐乐,就回去吧,家里也不差你挣的这点钱。”
陈圆圆说:“不行,我得替他看住他爸。”
陈圆圆的话很直接,说白了是不放心苏篷子一个人在外地打工。
苏篷子就开她的玩笑:“干脆我们不打工了,去铁营洼包块地,看管枣树得了。”
乐陵地处黄河下游华北平原,是金丝枣的原产地之一。其栽培历史,始于商周,距今已有三千多年了。
苏篷子的话是针对陈圆圆说的,也算投其所好吧。其实,朱集镇有的是枣树。这几年,外出打工的青年多了,管理枣树的人就少了。谁要想踏踏实实地在老家包一片枣树,其实是很容易的。陈圆圆也知道苏篷子说的不是心里话,但是她喜欢听。因为,毕竟铁营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曾经是铁营大洼的真实写照。后来,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一直在战事灾难和自然灾难的折磨中隐忍着,使得十万亩洼地寸草不生,抓一把泥土都是咸涩的。以至于这里无论种植什么,都难以收获。不过到了今天,奇迹出现了。让人无法想象的是,这片千百年来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居然变成了绿洲!
朱集镇的枣树除了在当地之外,移植到哪里,小枣的营养都会大打折扣。乐陵金丝小枣名冠天下,也是亏了朱集镇的枣树,小枣熟透后,从中间掰开,冲着阳光看去,你会看到一条条的金丝。为此,外地有很多客商想移植这种枣树,奇怪的是,枣树到了外地,结出的枣儿,最多是银丝的。
不过,往铁营镇移植的枣树就邪了门了,和朱集镇的差不多,营养也很丰富,连当地的一些专家也无法解释。陈圆圆的解释是,她的外婆是铁营人,她妈妈是铁营人,而她从小在铁营长大,也算半个铁营人,可以说,她和苏篷子的结合,是铁营镇和朱集镇的结合,铁营镇的枣树能长出金丝小枣,也就不稀奇了。
说起陈圆圆的外婆铁小曼,也算出身大户人家,而外公铁牛就普通了许多。而外公和外婆的故事,也是陈圆圆所愿意津津乐道的。
苏篷子和陈圆圆一起出去打工,村里就没有风言风语了。村里那几个垂涎陈圆圆的人,也没了机会。不过陈圆圆离开家后,没有一天不想儿子。所以这一次一回到家,她就去了村南的河边。可是她没想到,儿子会对自己这么冷淡。陈圆圆的心有些凉。她叫了两声,儿子却扭过了头,假装没看到她。
苏爱国是个倔驴脾气,苏篷子也是,到了儿子这一代,陈圆圆就担心他的性格随上两辈,没想到,他还真的随了。
其实在乐乐四五岁的时候,就把倔驴脾气显示出来了。儿子脾气的增长,当娘的最清楚。
相亲的时候,苏篷子和陈圆圆并没有对上眼。陈圆圆嫌苏篷子流里流气的,这辈子怕是没什么出息。苏篷子嫌陈圆圆弱不禁风的,担心她是个病秧子。但是,后来媒人说起了两家的姻缘,两人就聊上了。陈圆圆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她的外公和外婆。苏篷子也说起了他的爷爷和奶奶。
两个人越说越投机,居然都点了头。
成亲的那天晚上,两人还议论这件事呢。陈圆圆说:“如果当时外公娶了你奶奶,会咋样?”
苏篷子说:“也许就没有咱们了。”
陈圆圆说:“我觉得他们没有在一起,有些可惜。”
苏篷子笑了:“别为人家可惜,如果他们在一起了,咱们就可惜了。”
两个人成亲后,一直很恩爱,而且生下了乐乐这个可爱的儿子。
有了乐乐后,一家人过着幸福无比的生活。老少三代,一家五口。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儿子,这样的组合是人人都羡慕的。
乐乐从小就很懂事,嘴巴也非常甜,常常一张嘴,就让苏爱国两口子笑上半天。
对苏爱国来说,乐乐就是个活宝。有苏篷子的时候,他们老两口儿似乎还没感觉到人生的乐趣,或许是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孩子吧。
倔强的苏爱国,在苏篷子从小到大这段历程中,没少往儿子的脸上扇巴掌。但是乐乐基本上治愈了他倔驴的脾气,把他动不动就像吃了枪药一样的嗓门也给压下去了。
在乐乐面前,苏爱国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他甚至会在孙子面前扮乖巧的样子。
那段时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四个人都把爱给了乐乐。乐乐是幸福的。
后来,爸爸外出打工了。虽然少了一点儿父爱,但是,乐乐感觉不到什么,因为妈妈还在,爷爷、奶奶还在。
只是,再后来,妈妈也出去打工了。
妈妈走后,乐乐的心才觉得像突然少了点什么。他开始感觉到连阳光都不暖了。
他常常跑到村头的公路上张望,期盼着妈妈会和爸爸一起回来。因为妈妈走的时候和他说过:“乖,乐乐,妈妈很快就回来的。”
陈圆圆不敢实话实说,怕乐乐哭。她撒了个善意的谎,谁知道乐乐记得很清楚。他一直在等着妈妈的回来,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三四十天过去了,甚至一百天过去了……
乐乐的心凉了,整个人也僵硬了。
这时候,幸而还有爷爷奶奶的照顾,有他们的陪伴。有爷爷的枕边故事。
爷爷为了让乐乐开心,常常带着他去村后的枣林里。在那里,的确留下了乐乐一串串的笑声。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树上的枣儿就是自己的笑声结成的。
但是后来,爷爷病了,不能带他出去玩了。乐乐的心瞬间像被谁掏空了一样。
对他来说,那段时间,整个情感的支撑,就在爷爷的身上。爷爷病了,乐乐变了。
他从活泼可爱,变成了寡言少语,从欢乐爱笑,变成了偏激孤处。
长到十岁,他还没自己穿过衣服。之前一直是妈妈,或者爷爷照顾他。但是,从爷爷得病的那天起,他突然长大了。
他拒绝妈妈或奶奶为自己穿衣服。每当有人想照顾他时,他会大声地喊,直到喊得嗓子都哑了。
或者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哭,谁都不理。
之前的乐乐,喜欢吃冰淇淋,如果妈妈违背了他的意愿,他就会哭个不停,甚至躺在地上打滚。他喜欢玩具,尤其是奥特曼。他已经拥有了几个奥特曼,但是,他还嫌这不够。当爸爸带他逛超市的时候,他便吵闹着要买。爸爸不同意,他就赌气地说,从今以后我再不叫你爸爸了。可见,他对于玩具是如何的喜爱。
妈妈在临走前,给乐乐买了好多玩具。妈妈问他喜欢什么,他不说。妈妈就给乐乐买了他曾经最爱吃的冰淇淋。但是,他不吃,甚至看也不看一眼。妈妈如果再问,他就眼圈通红。
苏篷子脾气大,有些遗传苏爱国的倔劲。苏篷子冲着乐乐说:“你个臭小子,懂不懂道理?爸妈出去打工,不也是为了你?”
他抬头望着爸妈,眼里泪汪汪的。陈圆圆揽过他,说:“孩子,听奶奶的话,爸妈要是不出去打工,谁给你买好玩具,谁供你上学,长大了谁给你买房子娶媳妇?”
对于妈妈说的这些,乐乐不懂。他只知道,如果爸妈都出去了,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奶奶,还有患病的爷爷了。
苏篷子和陈圆圆临走的那天晚上,炖了一锅排骨,他们想哄哄儿子,让他开心,然后第二天一早就悄悄地走了。
但是,乐乐望着碗里的排骨,一口也没吃。他吃不下,因为他知道,爸妈就要出门了。
排骨炖好后,苏篷子盛了一大碗,对乐乐说:“只要你叫一声爸,我就给你吃。”他不叫,苏篷子气得把排骨喂了狗。陈圆圆看到这一幕,就对苏篷子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孩子多可怜啊,孩子不喜欢叫就算了,你逼他干什么。”苏篷子有些后悔,但又有些固执,说:“咱们出去打工挣钱,多不容易,处处看人脸色,回到家里,还要看这小畜生的脸色。”
爸妈出去打工后,乐乐常常在公路上坐着。
有时候,村里人看到他,知道他没吃饭,就给他拿来包子。乐乐却倔强地不吃,把包子直接扔给了附近的狗。
有一次,乐乐在外玩了半天,回来后陈圆圆问他想吃什么,乐乐说:“俺想吃肉包子。”
那时候,苏篷子已经在外打工几年了,只是收入还很一般,一年到头赚到手的钱,都随日子走了,家里并不富裕。不过,一顿包子还吃不穷。陈圆圆蹬着车子去了崔家。崔家离八里庄只有二里路,处在通往朱集、乐陵和庆云的三岔口上,虽然也是个村子,但因为位置好,成立了集市,平时街上卖什么的也有。
陈圆圆到了崔家,问了肉价,有些心疼,犹豫了一阵,只买了三两肉。陈圆圆刚到家,乐乐就跑了过去,问她:“娘,买肉了吗?”
陈圆圆说:“买了。”
乐乐又问:“多少?”
陈圆圆说:“在车把上拴着呢。”
乐乐从车把上拿下猪肉,用手掂了掂,说:“咋这么点?”
“不少了,半斤呢。”陈圆圆不敢说只有三两。
她以为自己说出半斤肉来,乐乐即便不开心,也不会太生气。没想到乐乐胳膊一甩,就把肉扔到院墙外面去了。
乐乐大叫:“就这么点,够塞牙缝的吗?”
陈圆圆急了,赶紧跑了出去。她原本想把猪肉捡回来,外面包了塑料袋,即使掉在地上也没大碍,但是她快,有个家伙比她更快。
那就是陈圆圆家养的一条小狗。
那条小狗每天都会跟在乐乐的屁股后面转悠,不只捡他脚底下掉的食物,还会抢他手中的。
有时候,乐乐也会逗它,故意把手中的食物远远地抛出去,让狗去叼。
狗和乐乐之间似乎达到了某种默契,乐乐手中的肉刚出手,小狗就兴奋地跑了出去。
陈圆圆回来后,小狗就盯上了车把上的肉。狗鼻子灵敏,眼珠子更尖,不过它不敢靠近,似乎知道要想从大人手中得到肉食,难度非常大,因此,它开始不住地朝乐乐瞟。果然,乐乐把肉抓在了手里,然后扔出了院墙。
对狗来说,这简直是一次速度的挑战。乐乐的手刚刚扬起来,他的脖子也伸了起来,等看到塑料袋子裹着肉飞向半空,马上做出了反应。
尽管陈圆圆的反应够快,还是没快过狗。狗和她几乎是同时朝门洞里奔的。狗在前面,陈圆圆在后面。陈圆圆喝着:“小黄,站住。”
狗的名字叫小黄,原本挺乖巧的,只是那天小黄没有听陈圆圆的吆喝。它一边跑还一边朝后瞥呢,看到陈圆圆在后面追上来,嘴里汪汪地叫着,更有精神了,似乎要和陈圆圆比一下,是四条腿快,还是两条腿快。
陈圆圆少了两条腿,没办法和小黄比。等她拐出门口时,小黄已经把肉叼在了嘴里。陈圆圆试图把小黄手中的肉夺过来,但是,等她朝前走了几步,小黄明白到了她的意图,叼着肉朝远处跑去。
那天,陈圆圆甩开胳膊,给了乐乐一巴掌。这是她第一次打儿子。本来,她不想对儿子下狠手的。不知为什么,儿子的表现让她想起了公公,想起了男人。陈圆圆不想让苏家再多一头“驴”,所以,要用心地制止他,把他要变成“小倔驴”的苗头给灭了。
有时候,人的性格就像扔在水里的皮球一样,你怎么摁都摁不住。不摁还好,一摁就噌噌地往上弹。
挨了母亲一巴掌,乐乐没哭。他觉得自己很委屈,明明说好了要包肉包子,娘却只买了一点回来。这还罢了,居然在自己的脸蛋子上印了一巴掌。换了其他的孩子,兴许就以泪洗面了,要不然就会在地上打滚。
乐乐虽然是小倔驴脾气,但绝不在地上驴打滚,而是冲进屋子里,接连摔了三个大碗,摔完还不解气,又摔了一个暖瓶,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抗争情绪。
如果他只是摔了几个碗,陈圆圆说不定就气上加气,再在他另一边的脸蛋子上印上一巴掌。但是,乐乐最后把暖瓶摔了。他的举动把陈圆圆吓了一跳。暖瓶是盛热水的,一不小心就会烫在身上。陈圆圆赶紧放软了声音,劝着乐乐。
那天要不是爱国媳妇出来,乐乐还指不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呢。爱国媳妇疼爱孙子,把他揽在怀里,也不管他做得对不对,就不住地说:“瞧俺孙子的脸,他娘,你怎么对自己儿子下手这么狠啊?”
陈圆圆不说话了。她知道,要是说儿子的不是,儿子说不定还要闹腾。
正是因为那次儿子的表现,陈圆圆之后再也不敢招惹他。有一年寒假,乐乐作业也不做,每天都去找大胖玩,甚至还去河边。陈圆圆担心他掉进冰里去,就把他拉了回来。到了家里,陈圆圆把乐乐关在柴房屋里。乐乐一赌气,居然把镰刀拿在手中。陈圆圆吓坏了,只好把他放出来,但把大门关了。乐乐出不去,一天可以,两天可以,到了第三天,就忍受不住了,提起暖瓶往外走。陈圆圆问:“干啥去?”
乐乐说:“出去。”
陈圆圆说:“不许出去。”
乐乐不说话了,还往前走,而且晃了晃手中的暖瓶。
陈圆圆那张脸一下子像纸一样白,赶紧说:“娘去给你开门。”
陈圆圆掏出钥匙,把大门开了,乐乐这才把暖瓶递给她,临走还送给她一句话:“暖瓶里没水。”
尽管儿子耍了她,她还是一直担心。
陈圆圆和苏篷子出去前,一直犹豫着。不出去,眼看着夫妻关系越来越冷淡。那一阵,陈圆圆听说苏篷子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觉得自己必须看住他。出去吧,又不放心儿子,把一头小倔驴舍给一头老倔驴,她哪能放心。后来,还是苏爱国送给她一颗定心丸。苏爱国说:“乐乐他娘,你也不想想,俺再驴,也分跟谁啊,乐乐是俺孙子,俺疼还疼不过来呢,咋能跟他耍。”
这话陈圆圆信一半。她相信苏爱国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她担心公公上了驴脾气就什么也不顾了。就在陈圆圆难下决心的时候,爱国媳妇说:“走吧,家里有俺呢,再怎么说,俺跟这头老倔驴过了大半辈子,对他的性格早就了解了。”
陈圆圆觉得有婆婆这句话,家里就没啥担心的了。
出去一年,陈圆圆往家里打了上百次电话。前些日子,电话不是苏爱国接,就是爱国媳妇接。后来有一次,陈圆圆刚把电话打过去,对方就接了,只是一直不说话。她急了,以为家里出了啥事,就问:“咋不说话?是不是乐乐……”
她这话没说完,电话那头有反应了:“咋了,盼着你儿子出事啊?”
声音是乐乐的。陈圆圆当时是又好气又好笑,忙说:“咋不说话?”
乐乐说:“三天一次电话,你烦不烦啊,放心吧,没事,家里有俺呢。”
这话就像大人说的一样,有安慰陈圆圆的意思。
其实,陈圆圆最不放心的还是他。
过年回来,陈圆圆就问乐乐:“为啥不让娘多打电话?”
乐乐说:“省下电话费给俺买礼物不成吗?”
陈圆圆就拿出给儿子准备好的礼物,说:“给,在这呢。”
这一次回来,陈圆圆仍然给儿子带来礼物,而且还是生日礼物。
陈圆圆来到儿子面前,说:“乐乐,想娘了吗?”
乐乐似乎看陌生人一样,慢慢地转过头,望着她,半晌才说:“有点想。”
尽管在家的时候,儿子经常让陈圆圆生气,但是等她出门后才觉得,有时候天天生气也是一种幸福。
陈圆圆揽过儿子,想体会一下许久没有过的幸福。但是怀抱着儿子,总像是抱着一块石头。她低头看去,发现儿子耷拉着手,目光望着河水。
水虽然结着冰,但并不厚。
儿子突然说:“娘,你这两年为啥不担心俺掉在河里了?”
乐乐从刚学会跑开始,就在家里闷不住,一岁之前,是陈圆圆抱着他外出,一岁多后,是乐乐摇摇晃晃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跑。
到了乐乐那两条腿在街道上来回地疯跑后,陈圆圆开始担心。
乐乐三四岁之前,她还能控制那两条不听话的腿,到了乐乐三四岁之后,陈圆圆能力就有限了。乐乐那两条活蹦乱跳的腿,开始像他爷爷一样,围着村子转,有时候也会转到更远的地方去。陈圆圆开始担心,因为村南就有一条河。
从那时候起,陈圆圆经常在乐乐的耳边嘱托,让他没事别往村南跑,别去河边。乐乐有时候问:“冬天行吗?”
陈圆圆说:“冬天也不行。”
乐乐说:“河面上有冰啊,咋不行?俺听爷爷说,他小的时候常在冰面上玩。”
陈圆圆说:“那时候天冷,冰厚。”
到了乐乐上了小学,陈圆圆嘱咐少了。因为她听说学校的老师也经常谈起这个话题。
现在,儿子居然提起了冰的事。而且,儿子的话让陈圆圆心里不舒服,就像一记闷棍,砸在她的心头。
陈圆圆缓了半晌才说:“娘不是不担心,是没办法。”
“咋没办法?”儿子问。
陈圆圆张张嘴,却没说出来。
有些话她怎能跟儿子说,他还小。
前些年,陈圆圆留守在家,一边照顾儿子,一边照顾公婆,又忙里又忙外的,每天都要累得腰酸腿疼,说起来,要比这几年辛苦多了,但恰恰是那些年,她并没有得到苏篷子的理解。苏篷子听信了谣言,误解她在家里找了野男人。虽然谣言是从方向党的嘴里传出来的,可是苏篷子轻信外人,也让陈圆圆的心比河里的冰还凉。
那几年,苏篷子常年不在家,方向党在陈圆圆身上也动了不少心思。那时候,方向党其实娶了女人,女人叫高三婷,是从城里来的。
高三婷嫁给方向党后不久,就去了塘沽,而且她是和苏篷子一起去的。
方向党怀疑自己的女人和苏篷子在一起,他一条腿受过伤,不能出去打工,就在家里干憋气,后来,他开始打陈圆圆的主意。被陈圆圆拒绝后,方向党就四处散播陈圆圆的谣言。
谣言一传到苏篷子的耳朵里,苏篷子就急了。从那之后,一直对陈圆圆冷冰冰的。后来,高三婷离开了塘沽,回到了乐陵,苏篷子和塘沽本地的一个女孩子有了扯不清的关系。正因为这,陈圆圆才决定跟着苏篷子一起出去,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只能将儿子留在八里庄了。
乐乐年岁还小,他远远不能理解母亲的心情,这种事,陈圆圆也不能和他说。在乐乐心中,一直认为娘是出去享福的。她在家里受的苦,乐乐都看在眼里,甚至有时候会暗暗地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不再让娘干任何活。但等陈圆圆一走,乐乐内心中就滋生了一股怨气,他觉得爹不要自己了,娘也不要自己了。
这种怨气一直在肚子里憋着,和对父母的思念斗争着,让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想他们,还是恨他们。当然,乐乐不开心还有一层原因,是大胖住了院。尽管听说大胖只是被摩托车砸了一下子,没什么大碍,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因为大胖是他最好的朋友。
乐乐跟着母亲回家了。
对于母亲,他真的说不上是亲切,还是冷漠。早上听爷爷说,爹和娘要提前回来过年。他知道,他们是想陪着自己过一个生日。这一天,是乐乐十周岁的生日,从他记事起直到现在,爹和娘还没有一起陪自己过个生日。
当然,他听娘说,自己一周岁时,爹娘是在身边的,可他一点记忆也没有。
大胖的生日是正月初一,所以乐乐非常羡慕他,因为每年过生日,大胖都能和父母在一起。当然,大胖自己不开心,他说如果生日不在春节就好了,春节本身就有好吃好喝的,等于白白浪费了一次过生日的机会。乐乐不以为然,他觉得生日如果在平常,和没有没啥区别,父母外出打工,不可能平时回来给他过生日。
前几年,每年乐乐过生日,陈圆圆都在,尽管这个生日不怎么完整,他还是很开心。当然,他和任何孩子一样,期待着爹能在这一天陪着自己。他希望爹在,是因为爹有可能会给他买玩具枪。
乐乐喜欢枪,每次过生日,他都希望得到一挺机枪,然后端着它,在大胖或者其他的孩子面前,一通猛扫。不过,陈圆圆不肯给他买。她说:“玩什么枪,不学好。”
陈圆圆总会给乐乐买一些积木或者魔方之类益智的玩具。那些玩具一堆到乐乐的面前,就把他的头挤大了。乐乐每每会抱着脑袋躺在一边,大叫:“统统拿走。”
陈圆圆和苏篷子教育孩子的方式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在苏篷子的脑子里,他觉得儿子只要玩好就可以了。他是男人,自然明白儿子的需求,因此每次回来,总会让儿子如愿以偿地高兴一阵。
陈圆圆就不同了。她之前留守在家,想得更多的是照顾好公婆和儿子,公婆那里,能够让他们健健康康就好了,儿子这里,要抓好他的学习。因此,她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总和学习有关,要么是课外书,要么是书包,要么是童话故事。
有一次,乐乐说:“娘,能不能不买这些东西?”
陈圆圆说:“咋了?”
乐乐说:“老是学学学,你脑子里就没有别的?我想开心。”
陈圆圆说:“傻孩子,只有好好学习,你才能开心。”
乐乐说:“不,我不想要。”
陈圆圆说:“好,下次娘给你换别的。”
可等到下一次,陈圆圆就给儿子买了学英语的点读机,还说:“这东西益智,会开发你的大脑,而且还帮助你学好英语。”
乐乐头都大了,仰面朝天地倒在床上,说:“俺这是摊上了一个啥娘啊,想把他亲儿子累死吗?”
陈圆圆自然明白儿子的心思,他想玩,但是,她不想浪费这样一次消费的机会。到了下一年儿子生日,陈圆圆提前三天就开始盘算了,而且询问过乐乐的意见,问他想要得到什么礼物。乐乐没说话,只是用双手比了一个握枪的动作。
陈圆圆看懂了,但没满足儿子的奢望。她想了几天,买了一套积木回来,对乐乐说:“儿子,这可是好东西啊,可以益智,又能当枪玩。”
乐乐说:“这破东西咋当枪?”
陈圆圆说:“摆啊,你只要摆出来就行。”
乐乐没摆,一赌气,把积木扔得满地都是。
这一次,陈圆圆并没有给乐乐买积木。
其实她知道儿子的喜好。回来前,她和苏篷子商议过。苏篷子说:“还是给儿子买枪吧,他喜欢。”
陈圆圆说:“有了枪就出去疯,每天不着家。”
苏篷子说:“玩吧,要过年了嘛。”
乐乐刚进门,苏篷子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左手把准备好的玩具机枪举了举,右手朝乐乐一伸。
苏篷子想抱抱儿子,乐乐却站在了门口,没往前走,目光望着父亲,就像望着陌生人一样。
苏爱国说:“这孩子,不是想你爹吗,你爹回来了,还打什么愣?”
乐乐说:“谁想他!”
说完,乐乐掉头就走。
陈圆圆正巧在后面,就把儿子拦住了,低声说:“儿子,咋了?”又说,“爹给你买了枪。”
乐乐淡淡地说:“不稀罕!”
苏篷子走了过来,把枪端了起来,示范了一下,乐乐却看也没看。苏篷子把枪往儿子的手里放,却被儿子打落在地上。苏篷子愣了,问:“儿子,这是爹给你的生日礼物啊!”
乐乐说:“俺不稀罕!”
陈圆圆在儿子面前蹲了下来,望着儿子的眼睛,轻着声问:“儿子,到底咋了?”
乐乐大声说:“不稀罕,就是不稀罕!”
苏篷子是个驴脾气,一听就烦了,叫道:“砸烂算了!”
陈圆圆觉得儿子今天的表现不正常,按他的性格,他不可能不喜欢玩具枪。她继续问:“儿子,爹为了给你买生日礼物,可是跑了好远的路呢。到底咋回事?”
乐乐望着母亲,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爱国媳妇过来了,揽过孙子,说:“乖孙子,瞧你,天天想爹娘,爹娘回来了,咋这样呢?”
乐乐说:“谁天天想他们,不想,从来都不想,他们不回来才好呢!”
这话让陈圆圆和苏篷子脸色非常难看。苏篷子一扬手,就想给儿子一巴掌,但被苏爱国一瞪眼,就把手收了回去。
陈圆圆觉得儿子一定有心事,她再次柔声细语地和儿子交流,说:“儿子,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让娘听听。”
乐乐连连摇头。
陈圆圆也有些生气了,忽地站了起来,叫道:“到底咋回事,爹娘为了给你过生日提前回来,难道还不该了?”
苏篷子也说:“就是,俺昨天晚上转悠了三个多小时,才给你买到这挺机枪,你小子还嫌弃!”
苏爱国把机枪接过去,往孙子的手里递:“乐乐啊,拿着吧,这是你爹娘送你的生日礼物啊!”
乐乐一下子把机枪打落在地上。
苏篷子驴脾气上来了,甩手给了儿子一巴掌。乐乐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大声说:“俺什么礼物都不要,就想天天和你们在一起!”
乐乐这话一出口,陈圆圆就把儿子抱在了怀里,陪着儿子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