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夫姓陈,已是六十有余,虽然满脸皱纹,头发也悉数白掉,但是他精神极好,一双利眼仍旧好用,作为宫里退下来的老御医没有告老还乡,这些年里一直打理着楚家上下的身体情况。
陈大夫毫不慌乱,他先是摸了楚青澜的脉象,又让阿渡拿了楚青澜吃过的糕点过来。他善于辨识药材,这么闻了一会儿,也放下心来。随即他又捏开楚青澜的嘴,里面尽是鲜血,虽然他年岁已大,还是一眼就瞧见了楚青澜缺了一角的牙门,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小姑娘家家换牙而已,不是大事。”陈老大夫这话一出,阿渡和楚云台都愣住了。
“小姑娘,你刚换乳牙,一直含着也不好。还是把牙齿先吐我手里,我再给你止血,不然这血流了这么多,你的身体也会虚掉的。”
楚青澜看了看阿渡和楚云台二人,阿渡见着楚青澜无事,便立刻欣喜若狂,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立马迸发出笑意。而楚云台,虽然面色忽然一松,但是也知晓了这是楚青澜在闹事,一时间也有点愠怒。
楚青澜在阿渡捧着的盂盆里吐出满口的鲜血和一颗细巧的门牙来,旋即压低了声音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错怪夫人了,我这就去给夫人磕头赔罪。”
不待楚青澜起身,阿渡就一把拦着了她“小姐,您先别动,快止了血再说。”
楚云台看着楚青澜强硬的模样,本是心里恼火,却又看见楚青澜头上为了守孝而戴的白梅,一下子也心软起来。
“罢了,你别去赔罪,你老子我替你去赔罪。”楚云台没个好气,一向温文尔雅的他竟然也蹦出了这样的市井粗话来。
楚青澜还真不想去给明夫人道歉赔礼,在明夫人给她塞糕点之时,她虽是不喜,却没有办法拒绝,只能搬弄那颗松动了的乳牙做文章。她这么发作,只是为了让今后都有理由拒绝明夫人送的吃食而已,明夫人这次讨不了好,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了。
看着眼前带着愠怒的楚云台,楚青澜竟然没来由的眼眶一热。上一世她先是懦弱不知事,也从未想到过去体谅楚云台的难处,只知道自己在楚家后院孤立无援,而楚云台是一家之主又是当朝太傅,无数的朝堂之事等着他,后院之事他本就不懂,自然松懈了对她的照顾。
等到她终于长大,在萧无咎的将军府里看淡了人情世故,才想起曾经对她有过疼惜的楚云台来。只是,那时候楚云台在朝堂上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圣心,人也衰老许多,加之多年未见也和她也淡了父女情分。
直到她死,两人竟然再未见过一面!
这世上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还是友情,都需要好好经营。上一辈子她为了萧无咎冲昏了头脑,这一辈子,她便要善待对她好的人。
现在楚云台还未老去,英姿勃发,心里不仅装着家国天下,还有满腔抱负和诗书文章。她也还小,没被明夫人和张姨娘陷害成功,还未令楚云台生厌,她还可以好好孝敬楚云台的。
楚青澜伸出手,眼泪迷蒙的望着他。
楚云台靠近握着她的手,不明白这又是哪一出了?却不想自己的胸口被人紧紧抱住,那个小小的二女儿带着哭腔对他说,“爹爹,澜儿从今以后定会好好孝顺你,不令你生厌!”
虽然楚青澜的门牙掉落,说话不仅奶声奶气还漏了风来,但是此刻,房间里没人笑她。楚云台的眼睛湿润,他抱住楚青澜的小小身体,不仅感到了一丝欣慰,更有一些害怕的情绪从心底涌起。
澜儿如此懂事,不像酒娘那般似风似雾捉摸不住。他在西域护不住酒娘,眼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死去,直到现在他一想起就如刀割一般。但是如今澜儿就在自己身边,他仍旧有种忧惧,害怕自己与酒娘唯一的女儿他也护不住。
这么一想,楚云台温润的眼里也情绪陡升,变得复杂起来。
陈老大夫在一旁看着,见惯了皇宫和大家族里的丑事,这般父女亲情倒是显得弥足珍贵了。只是,作为一个大夫,他的职责是不能忘记的。
陈老大夫低咳一声,“小姑娘,这血还要不要止了?”
察觉到满口的血腥味不减反增,楚青澜微微有点脸红,她其实也是活了多少年头的人了,却还这般在人前哭哭啼啼,倒真的像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一般了。
于是松开楚云台,任由陈老大夫好好止血,陈老大夫看着楚青澜的牙龈,那里血肉翻飞,牙肉参差不齐,看着都心惊不已。
他又仔细瞧了瞧,这骨头幸好没被掰歪。
于是陈老大夫也打趣起来,“小姑娘家家的,这么不爱惜牙齿,也不怕今后长出兔子牙嚯嚯嘴来吗?哈哈”
楚青澜倒不介意,容貌太盛本就不是好事,她上辈子容貌甚好,可是也为她带了更多的祸患来,倒不如长相丑陋,平平淡淡的过一生好。
阿渡在一旁没有傻站着,她心里不喜楚家人,连带着楚云台也没有太多好感,就在楚青澜抱着楚云台哭泣之际,她却在房间里找出一个小香囊来,把楚青澜的乳牙好好捡起,又拿茶水冲去血污,这才仔细装了进去。
这一天颇为疲累,先是坐着一月有余的马车回家,又被人击打麻穴、与明夫人张姨娘等人连续唱戏斗法,楚青澜饶是再有气力也累了,等陈老大夫止完血之后她就沉沉睡下,也不管之后楚云台是怎么收拾她这个烂摊子了。
后面听说明夫人回了自己的院子之后便罚了几个不得力的小厮,而楚青容也因为兔儿爷被抢一事大发脾气,摔了一地的贵重物品,明夫人好说歹说才安抚下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辽阔无边的沙漠里,驼铃悠远,四五岁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纱裙,她的脚上挂着一串细小的金铃,她只要一走动,那串小铃铛就晃个不停,逗得她咯咯直笑。
一双骨节分明但仍显稚嫩的手突然在她眼前,低沉的笑声扬起,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人便将她的身子举起送到了一匹骏马之上,让她看着眼前如梦似幻的天山。
只是,那冰玉做成的高大山脉只一晃眼便消失不见,连带着骏马和身边的少年都消失了,楚青澜转身四顾,只对上一双冰凉又带着怨恨的眸子。
萧无咎冷冷的看着她,一扬手,她的胸口便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洞来。
“啊!”楚青澜惊叫出声,等她睁眼,才发现周围漆黑,明月高挂!原来,只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