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从前学者,常会发生一种错误,以为做学问就是隔绝尘世,关起门来读书。因此书本之外无学问,书本之外无世界。前辈先生往往读书数十年,而不解世事者,甚或出大门而不知东南西北者,都还是书斋里的本色。就是宋人在那里喊“学者学为人也”的口号,似乎是与世间相接近了,但是他们日日在那里寻孔颜乐处 ,仍旧未免语句上的摸索,结果不过多刻几本《语录》,多教出几个同样没用的生徒,实际与古人为学意义,相去尚远。按《说文》:“斆(篆文省作學),觉悮 也。从教,从冂,冂尚矇也,臼声。”《段注》冂下曰覆也。尚童蒙,故教而觉之。吾谓凡所不知不能者,皆谓之蒙,经他人之教,然后豁然知之能之,便谓之觉。故“学”字有提示仿效之义,先生拿过去的文化积累,和他自己的造诣成绩,提示学生,学生则凭其良知良能,以仿效,以觉悟,以知类通达,以化民成俗。《学记》曰:“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又曰:“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学所以如此重要,就是要借过去的文化,启发后人的蒙昧。固然也未尝不有聪明特达智虑过人的人,似乎是可以不学而能。然而一人智力,成效总是很少,而所谓化民成俗者,是要使人民于不自觉间,变化其心性,改易其习俗,而趋于一轨,所谓纳民于轨物,这是何等伟大的事业!岂一人智力之所能胜?故一方面要孜孜不倦地去学,一方面还要急急地教百姓去学,然后化民成俗的大业,才有希望。
在这种学的空气中,自然不是终日的自己抱着书本教,百姓也终日的抱着书本子去读死书。舜使契 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 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为问使自得个什么?就是要教百姓明了五伦之义,人心皆有,不学则蒙蔽而不能通达罢了。孔子教弟子亦是“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子夏 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是知古人之所谓学,须在事业上表现出来,才见得是真学问;后世号称做事业的人,往往不学无术,卑污苟且,而号称做学问的人,又往往死于章句之下,做古人奴隶,其最大病根,就是把学问和事业分作两截。
往者已矣,五百年来,能把学问在事业上表现出来的,只有两人:一为明朝的王守仁 ,一则清朝的曾国藩。二人都是以书生而克平世乱,都是在千辛万苦中,把学问事业,磨炼成功,都是戎马倥偬 之间,读书为学不倦。不过,王守仁天资高,是高明一路的人,故其为学途径,多偏于上达一方面,于下学功夫,则言之颇少。曾国藩为笃实一路的人,处处脚踏实地,故其为学途径,最合于下学之门。阳明之学学之不善,还会发生毛病;曾国藩的学问,则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弊端。高明的人应该走这条路,迟钝的人也应该走这条路,下学的功夫如此,上达的功夫亦不过如此。因为他对学问的见解,不与凡俗同,而自己又能身体力行地做出榜样来,这便见得他的真学问。他说:
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弟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道光廿三年六月六日致诸弟)
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乎?……大学之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斋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致弟书)
这是他对学问的见解,能把书中之事,处处体贴到身上去。照此处所引第一段,好像他所谓大学问,只在孝弟两字。看第二段,他解格物诚意,然后知我们随时随地,都应该在学问陶镕中。读书固然是在做学问,即行止坐卧,亦即是在做学问。大概学问之事,原无定项,居家则将家中做到蔼然有恩,秩然有序。居国家天下,则使人民各安其所,近悦远来,推而至于为农为圃,为工为商,各思慎其职而敬其事,便是在做学问。孔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不违仁便是时时在做学问,朱子所谓“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都见得虽在造次颠沛之间,而为学不辍。不但如此,还要能在职业的本身与环境的本身,去寻求学问。如前所云,农圃工商,就在农圃工商中去求学识,求进益。处困穷的环境,不但能不怨不尤,并且能乐道不渝,处富贵的环境,不但能不骄不泰,并且能谦礼下人,如此一一做到了,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学的性质既如此广大精微,无所不在,其范围将如何规定呢?姚姬传 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辞章,曰考据。曾氏引申其义曰:义理一门,在圣门为德行而兼政事,辞章则圣门言语之科,考据则圣门文学之科。此曾氏《圣哲画像记》之言,盖以说明姚氏之言耳。在他的日记中,则谓有义理之学,有辞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四者之中,义理一门,自然尤为学问之本,立身之基。我以为,他生平成功多得力于此,而他生平用力之深,亦太半在此。当他三十二岁在京城充国史馆协修官时,他自订课程十二条,就见得他为学的道路与身体力行的精神。其十二条中之重要者,摘录如下:
主敬 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清明在躬,如日之升。
静坐 每日不拘何时,静坐四刻,体验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读书不二 一书未完,不看他书,东翻西阅,徒务外为人。
养气 气藏丹田,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日知所亡 每日读书记录心得语,有求深意是徇人。
月无亡其能 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味耽着,最易溺心丧志。
这个课程表,他终身行之,无大更变;所以他的成就,亦正能如其所期。现在就其所成就者分类而详说之,则可列为三大部门:曰修养,曰治事,曰读书。所以不依曾氏义理、辞章、经济、考据四种分法者,为其言不甚显豁,而于本书性质尤不相宜。实则修养即曾氏所谓义理之学,治事则经济之学,读书即辞章之学与考据之学。他生平所治之学,可以此三种尽之。他对此三种,都有深刻的研究,精细的心得,极具体、极简易的治学方法。他所治学问的内容,虽然未尽适合于今日,但是他治学的方法,确在在足以为今人模范,是以本书所言,完全重在他的方法,而不一一述其学术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