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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商有鉴当深戒

许多人应当都追忆过往事。

转瞬的年华,无常的世事,是一场场花间暮雨、一丝丝风中垂柳,总在有意无意间,掠起往事的弦音。往事之所以为往事,乃是因着它牵了情,惹了意。

所以,当三十年后的李清照,说起“学诗三十年,缄口不求知”的时候,心中所念的,是情;落笔所写的,是意。

十六岁,初涉文墨之后,便一发而不可收,一任自己沉湎其间,不求归路。如流的光阴,在岁月的窖藏里,愈发醇香。那些酸的、甜的、苦的、辣的,甚至只是微怅的心绪,都不会真的随那渐行渐远的人事,决然走远。因为,她是心情的记录者。

这心情,自然也是有关于她的文朋诗侣的。

在李清照入京第二年,李格非升为礼部员外郎。官位的高升,不唯改善物质条件的意义,更利于与诗人骚客们密切往来。

毕竟,豪迈如太白也是慷他人之慨,说那美酒可以用五花马、千金裘来换的。更何况,素来清贫自守的李格非呢?当年他不曾将家眷安置于京,亦因此故。

在宋朝,政客往往也是诗人词家。其实这并不难理解。如《宋史》所言,宋代的文人,“效官之外,更励精文采”。他们以书山为路、科举为途,每一步都走得稳重踏实,不敢心存侥幸稍有忽怠。也正因如此,这个文人势力明显压倒武将气场的时代,才能得到“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的历史评价。

既是身居要职的官僚政客,又是才华傍身的诗人骚客,这就是他们的双重身份,他们的自我选择。故而,若说唐人风流,宋人便是“风雅”二字的绝佳代言。

点茶、焚香、插花、挂画。这是宋朝文人的生活四雅。雅,是要盛放在生活里的。于是,夕阳西下的暮天也好,风清月朗的良宵也罢,聚上文友一双,煨上酒酿一盏,便可行这风雅之事。当然,他们也不会忘了,在一起谈谈古,论论今,吟吟诗,咏咏文。

彼时,在第一流的文人群里,要数苏轼门人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陈师道等与李格非最为亲近。往来酬和是他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娱乐。

男女之防,在李格非的眼中并不存在。所以,他的女儿虽有咏絮之才,在崭露头角这一点,却不曾覆辙了谢道韫的命运。要知道,当小叔子王献之拙于谈议时,她再着急,也只能隐在门后的青布幔里与来客一交词锋。

旁征博引又怎样?论辩有力又如何?她都没办法跳出“男女授受不亲”的桎梏,在男人们的面前螓首相向,侃侃而谈。

暂且不论往后家国离乱时,她们的人生际会会有怎样的相似之处,只说当下十六岁少女的生活,比之谢家才女,便要丰富精彩得多。

女儿小试牛刀,父亲也不藏着掖着,诸如《如梦令》《怨王孙》这样的词作,都曾被他的文友们品评过,惊叹过。久而久之,他们也主动邀约小清照一同来论诗谈文。

在这里,从无男女之防,也从无世俗偏见,故而女子不曾不如男,女子也不必不如男。

“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怜人,更待来年试春草”。写过这般金句的晁补之,对李清照便极为欣赏。据朱弁《风月堂诗话》所载,他认为,“李清照善属文,于诗尤工”,是个不可多得的小才女。

世人皆知,李清照是婉约词宗;世人也知,李清照的骨子里还是有些豪气的。不然,她不会去讴歌乌江的英雄,不会去企盼蓬莱的长风。

但是,为多数人所不知的是,她的豪气不只三杯两盏,她对政治的敏感、对时事的寓托,也非庸常文人所能及,哪怕这些人,是她的前辈。

唐人元结便是这相形之下,显得黯然失色的前辈之一。

苍风泠泠,岁月依依。曾经,在浯溪石崖上,刻有元结所撰的《大唐中兴颂》。内容无非是肃宗平乱,主题无非是歌功颂德。那一年,是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

“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这话说得还在理;“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这话说得也是实情;“地辟天开,揭除妖灾,瑞庆大来”,这话却分明是谀赞了。这是因为,他光顾着四处平叛,却未曾有效控制后宫和宦官的势力,以致隐患重重,危机四伏。

许是张耒不满于元结的陈词滥调,于是,便有了《读中兴颂碑》一诗。“郭公凛凛英雄才”,他将赞咏的目光投向了平叛英雄,已是诗中的亮点;“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他又有一番悼古伤往的幽怀,令人嗟叹不已。

“君不见,荒凉语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结句荒凉如斯,一时间,荡起数位文朋的心潮,黄庭坚、潘大临、李清照等迫不及待地都写了和诗,一吐衷肠。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想那一代圣主的英明尽毁一旦,着实可憾;“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把这新任皇帝的功业过于拔高,也着实可笑。

乍一看,这样的诗句,压根不像侍弄针线的女孩所能为的。且不说文辞的涵盖力,思想的深刻性,单说这将矛头直指封建帝王的毅勇,便不由令政客咋舌,令文人汗颜。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历史的教训历历在目,却不曾惊动君王的眼眸;“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贤愚之古事凿凿有据,却也不曾唤起党人的良心。

“真宗用寇准,人或问真宗,真宗曰:‘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北宋皇帝的“祖宗家法”看似高明,实则愚鲁。

经过唐末五代的离乱之苦,受过十国武人的兵刃之祸,他们是怕了,故以一颗阴私之心,来搅动如潮的异论,来维持御座的安宁。却不知,当臣子们将所有的热情,以互为攻讦的方式刺向彼此时,一朝内政如何安,一国外敌如何御!

别来沧海事,浮沉又几重。

刹那,又似回到千年前,那个诗酒风流的年代。他们,总是流连在烟花巷陌里,放浪于秦楼楚馆间,抬起醉眼,只觉流光姣姣,“岁月静好”,又有几人不耽于温软腰肢,不醉于蜜语甜言呢?

利禄,不过东流之水;功名,无非过往云烟。只可惜,这个道理,那些营营役役的人,不会懂,也不想懂。

走在社会政治前台的男人尚且如此,那么,那些蛰居绣房里的女子,又能如何呢?于是,理学家朱熹几乎是从鼻中哼出一句:“如此等语,岂女子能为”。他却不知,“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的评价,已成为这个女子的标签。

古往今来,冬烘腐儒的话,往往太过迂狭,今我思之,亦不必介怀。因为,时光是公平的,岁月是和蔼的,懂得欣赏铿锵好诗的人,从来都不会少。

便在当时,那个十七岁的少女,敢于抬起一双妙目,将目光投向厚重残酷的历史,用健笔抨击斗转星移的今古,这已让她的才女之名,远播于外,让人不得不为之心折,为之心动! TmM4HTIwKYdJYjULh2Q9ZP67UdyeV7DS4P9J7oXkS4DG/ZvAjzN/2+CJRZpWH57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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