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清照和赵明诚的矛盾,在崇宁二年之前便到达过沸点。
从九月间慈父归乡,到这年腊月里陈师道的忌日,不过短短四月而已。她知道,陈师道对于赵明诚的意义与赵存诚和赵思诚截然不同,故而在腊月二十一日之前,她便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可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婆婆郭氏不准她去行祭。
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说她前一阵子身体不好,若是出门受了冻,只怕大大不妙。对此,李清照却不认同。所谓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她那身体上的小疾小痛,还不是因着念父心切闷出来的,这与天气何尤?
他们,大概是都忽略了她的纤敏心思,大概是都忘了她曾评说古今换易,所以才拿这样拙劣的理由来敷衍她的吧?
那么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呢?赵明诚此次出门行祭,不仅避开了他父亲,还挨到了夜幕时分才出门,自然不仅仅是怕惹对方生气,更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行迹被人发现。
说到底,陈师道也是旧党中人啊!曾对他青眼有加的姨夫,尚且成为赵明诚的负担,那他将如何看待身为“罪臣”的岳父,如何对待枕边的罪臣之女呢?这样的女人,是不便带在身边,与他一道登车出门,与他一道遨游岁华的。
念及此,李清照的心情如堕入了冰窟。此时,赵明诚还没有归家,银烛已然燃尽了,抬眸间,黑黢黢的夜里似蛰着一头凶兽,她甚至怀疑,只要她稍有动作,就会被它咻咻的鼻息给吞没了去……
政治上的避讳,已成为赵明诚的心病。这心病,她虽能望闻问切,却不能对症下药。于是,他们之间的那些花前月下,他们之间的长歌短吟,都渐渐消匿于枕畔的对视之间。
背对着背的两个人,无论是谁,都只能拥抱着彼此的茕茕孤影,喃喃呓语。
后来,她在《一剪梅》中,说她与他有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但在彼时,这种相思,岂是相思;这种愁,又岂是闲愁?
岁华荏苒,新的一年,在爆竹声中热热闹闹地来了,炙手可热的赵府,门庭若市。这些笑脸,令人错觉他们所迎的不是阳春三月,而是炎光盛暑。但这与她是没有关系的,没有人可以让她在众宾之前一展才华,一吐芳音——自然,她也不愿意。
守着梅影横斜的轩窗,她怀念着昔日时光。她早已知道那段青梅暗嗅的邂逅,那场花间对饮的相守,已游离于繁华的闹市街衢和喧嚷的红尘陌上了。
愈发寡味的生活,必然唤起人对生之根脉的再度觅寻,有的时候,人是需要一个机会溯回生命的本真的。而与此同时,一个人,也只有经历了身与情的大起大落,才会明白这世间唯有故乡的明月,才能照进我们梦魂的深处,为我们满上一杯又一杯的甜酿。
于是,纵然人们行遍千山万水,却也看不完故乡的一花一木,一风一物。
如果说,“思君令人老”,那么,对于李清照而言,牵挂家亲的愁怀,更是令她辗转反侧,与日俱老。这种“老”,发乎于人情,却又落脚于世情,而后,凝成一种成熟的心态,淬就一颗坚韧的心脏。
如此,如蓬的秋霜,如积的冬雪,亦不再令人畏惧,令人瑟缩。而这,便是那些庭院深处的寻常女子,不可获知的人生奥秘。
在崇宁二年,按照朝廷的意思,党人子弟及所有受党争牵连罢职的臣僚,一概不允入京。放眼千年历史,这样荒谬的事情少之又少,而皇帝的昏聩刻薄,更是可见一斑。
不但如此,司马光、吕大防、范纯仁、刘挚等人的绘像,一张不留;三苏、秦、黄等人的文集,尽数销毁,这无疑是朝廷在肃清元祐党人的政治影响,压低他们的文学地位。
可是,我们今天依然能品到苏东坡的新火新茶,诗酒年华;依然能看见秦少游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依然能听得黄鲁直的风前横笛,醉里歌板……
毁画像,禁文集,是幼稚可笑的行径,与持平守正的人心相比,实在不值一哂。
应该说,对旧党的打击愈深,也就意味着,对新党的信任进一步加深。蔡京与赵挺之,作为政坛上的两颗明星,自然得到了一再提拔。
此时,赵挺之成为中书侍郎,成为除蔡京——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以外的又一位执政官。
自北宋开国以来,除曹修以外,尚无一人官拜中书令,尤其是在元丰官制改革之后,通常的情况,是要让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代邢台中书令之职,另一方面,还得由侍郎来加以辅佐。
所以说,赵挺之虽不是宰相,但却仅次于此,其炙手可热的程度可想而知了。
便在朝中再度打击元祐党人的时机,李清照决定回归。回归远在明水的老家,也是回归遥在彼方的初心。当然了,放在台面上的话,却是一声“吾欲探亲”。
一言既出,又无人加以拦阻,她自然是真的要离开了。只是,心上轻松之余,却不免怅然若失,原来在春英缤纷的时节,也会有别离的笙箫,也会有分袂的弦音。
她不知道,这一去,他们是不是会“别时容易见时难”;她只知道,在眼下,他们是不得不暂时换个方式,给彼此一点呼吸的自由……
打点行装之时,她听得他破碎的呼吸,有些像是春虫的蛩响,然而,最终吐出口的却不是一声早归早归,而是一句珍重珍重。
身前,是白马咴咴;身后,是云影杳杳。他们,未曾相见已相思,却仍然逃不过命运的捉弄,转而选择了折柳而别,两两相远,将姻缘的红线悬挂在天意的枝梢。
说到底,在尘世之中跋涉,有几个人不曾是惆怅的人间过客,有几个人没有过刻骨的花间情事?他们一步一远,从耳鬓厮磨,到分道扬镳……
唯一的慰藉,是她在连日的颠簸之后,终于回到了阔别五年的故乡。行囊里,满满的都是她为父母带去的衣食,她为李迒捎去的书籍,还有,她的一颗切切归心。
眼前,是父亲清癯温和的形容;心底,却浮出五年前她在有竹堂中见到的那道影子。彼时,他是春风得意的宦人,她是韶华正好的少女;后来,他是备受打击的罪臣,她是已为人妇的罪女;但眼下,他的眼中除了沧桑的底色,却依然倒映着如当年一般的慈怜与暖热。
原来,这便是回归,这便是她的父亲在生命的来处,抛忘前尘冗事之后,得到的教益。
所以,她开始相信,一个人的初心,是真的可以被寻回的。
人,但凡养成了悠然种豆、采菊东篱的心境,眼中便只看得到南山的日月,耳畔也再无人境的喧声,如此一来,又怎会在意浮世的荣辱、世情的风霜?
岁月无涯,人生有岸。有的时候,我们孜孜以求的,却正是我们早已拥有的,这不能不说,是不懂得回归的人,最大的遗憾。
就这样,李清照也试图在她生命的来处,来安放自己的身心。
一年以来,她看过了她曾看过的那一榭春花,她抚过了她曾抚过的一陌杨柳,她游过了她曾游过的那一湖碧水,她也慰问了她曾“慰问”过的一滩鸥鹭……
当然,她也没忘了,不管是在雨雪连绵的冬,还是在莺飞草长的春,都应该在窗前,置上自己心爱的书卷,录下自己悱恻的心情。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云中的锦书,有时也会在雁字回时,悄悄地落在她的枕边,如同她忘不了他一般,没有她的岁月,虽不至于难捱到天光大亮,但也空荡得令人生畏。
然而,复杂的政治、迟延的驿递,都让她很难及时得到他的消息,很难及时触到他的问语,而她又担心日子延挨得太久,斯人终究清浅,秋来音书更疏,独留她思君日老,相思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