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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藕香残

悲伤降落的时候,人往往是格外清醒的。

不出李清照所料,打击元祐党人的政治活动并未结束。本来,按照那纸调令,李格非应在京东提刑任上待上一段时间。谁曾想,他还没来得及正式上任,便又被削职成民了。

这个民,是“罪民”的“民”。此时,他的名字,被刻在了一块冰冷的石碑之上。

原来,九月间,蔡京又以司马光等人破坏先圣之法为由,游说皇帝,应将他们视为奸党,一方面夺其官爵以示惩戒,一方面列籍碑上昭告天下。

御书刻石的荒唐事,便是因此而来的。

说来令人发噱,一位拥有精湛书法的皇帝,竟然亲自写下“元祐党籍碑”的字样,以及奸党们的名姓。最后,他命石匠一一刻凿之后,将石碑立在文德殿端礼门外。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圆融的策略,也没有得宜的尺度,这样的做法太过激进,断然不是一位头脑清醒的明君所应为的。

在那块石碑上,上榜的大臣共有三百多位之多。文彦博、司马光、苏轼、秦观等人首当其冲——尽管他们已经过世了,李格非被列在余官的第二十六位,也算是“高人一等”了。

除了“罪臣奸党”的名姓以外,宋徽宗还要求工匠,将他们所谓的罪状一一列出。他要的,便是天下人的认同。

然而,这注定只是糊涂狭隘的他与那些盗权怙势之辈一厢情愿的事情罢了。后来所发生的事,就验证了民心的所向,民情的所系。

为了让元祐党人真的臭名昭著,永世不得翻身,宋徽宗还命各个州县也刻上这样的碑牌。然而意外的是,如苏轼、黄庭坚等罪党,都在民间享有极高的文名,曾经受到热烈的追捧,纵然如今随风仙去,其影响力也不容小视。

寻常百姓尚且不认为他们是奸党,吃文化饭的人自然更难接受这样的污蔑。九江的李仲宁,长安的安石,都是这样有良知的刻工,便是受到鞭笞责打,亦不愿以心为行役做那昧心之事。

事实上,新法固有可取之处,旧法又何尝没有一丝优点,对旧党人物,不分青红皂白地,统统冠以奸党之名,还让他们以这种方式“遗臭万年”,这真不是以尊重文人而见称的大宋朝,所推崇的祖宗家法。

对旧党的打击报复,直到下一月,连元祐皇后之号都被罢去才暂时告一段落。

十月的深宵里,寒风开始漫肆。此夜无星无月,倚窗而坐的李清照,觉得有些冷。赵明诚低微的鼻息声,似乎不能感染她的睡意。

与其在榻上寤寐难眠,辗转不觉,她还不如静处一隅温一壶酒,暖暖身子,也暖暖心。

密布的阴云,被寒风吹散了又聚拢,聚拢了又吹散,天地间闷不出一声雷,也下不起一滴雨。在醺然醉意里,她的心中却隐有雷声,隐有泣声……

一年秋来,赵府的桂花依然馥郁生香;一年冬来,移种的梅花也开始暗香浮动,等待月色的临照;可她在这样有花有酒的日子里,却再也捡拾不起往日的心情。

是谁说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是谁说过,“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自然世界的一花一草,可以始终素淡如昔;而人的世界里,却很难初心如一。

这些时日以来,她蓦然发现,不唯赵家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变化,便连她的枕边之人,对她也比往日客气许多。

她,需要他的相敬如宾吗?他,需要与她举案齐眉吗?

不,她不需要,她不需要如那孟光一般,卑微地仰望自己的婚姻;她只需要,如张敞之妻一般,笑偎窗前由他画眉添情,听他软语呢喃。

因为,他画的不只是远山的眉梢,更是经年的情长。

她羡慕这样的夫妻关系,所以她才应着景儿,写那“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桂花,是人间至美;所以她才在家宴上说那“寒梅点缀琼枝腻”,带来了春的芳信;所以她才斜簪梅花,“徒要叫郎比并看”……

她写的是花,却又不是花。

没有他的那片情热,没有他的那分温柔,她的心底,开不出花;她的笔底,也写不出花。时光无法倒回,她的心里有了他,她便不再是那个只为自己写诗,只为自己填词的女孩了……

当她蓦然明了这件事的时候,她与他,却已经这样了。

近来,她时常感觉,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时常相对无言,在沉默的尴尬里,他摆弄金石碑帖的神情中,似乎都充溢着敷衍的气息。

结婚之后,他们从未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一瞬间便隔了一江烟水,他们站在烟水彼岸,望着对方模糊的脸,像是陷入了一场迷梦之中。

其实,她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她的那句“炙手可热心可寒”,虽是写给公公看的,但却同样会让赵明诚难堪。可他毕竟是爱她的,所以他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抚慰她躁郁的心。

于是,他选择了暂时的疏离……

李清照也不怪他,她明白,在一个陡然陷落的世界里,这样的疏离,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只是,她还不习惯,他们的距离倏然扯远,他们的魂灵骤然相离……

如果没有彼此的拥抱,在这繁花似锦的都市里,他们都只是独身一人。

几日前,父亲带着家小,与她依依惜别。她已不想回顾,那落木萧萧的背景,那苍老茕茕的背影,她告诉自己,回到明水故里,身处江湖之远,对于父亲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不仅是为了远离波诡云谲的庙堂,更是为了赢得齐心涤虑的身心。

停停复行行,行行复停停。也许,生命的本质,便是坦然接受命运的磨砺,将自己打磨成一个风幡不动的人。是的,我们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也不知道人生的驿站将会筑在何处,人生的终点将会走向哪端,那么,唯有,在天地之间,且行且修行。

这样的修行,自然不只属于李格非。

两年后,二十一岁的李清照,在明水相思成疾,写下了一阕动人的恋歌。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原来,在崇宁二年时,朝中的政治气候又再次紧张起来。当时,徽宗下诏,所有的元祐党人及其子孙皆不可在京为官,甚至不能在京城居住。李清照闻言只冷笑一声,便向赵府提出回乡省亲的请求。原因很简单,她不想再忍受公爹的冷眼,也不想再面对枕边人的疏离……

只是,她不知道,情爱于她而言竟是那般沉重,重得她在转身离去之后,却一再回首,一再伤感,最后连她的眼梢眉间,都满满地浸上了思念的秋霜。

她本以为,她远离了那个是非之地,回到故土的怀抱,便能心静如水地安栖于明山秀水之中,然而终是忍不住,在那个粉荷已谢、秋意泛起的时节,沉入相思梦里。

一叶兰舟,是她梦的翅膀,它载着她,游荡在梦的边缘,看那雁阵惊寒,看那落花飘零,也看那时光幽深,岁月无痕。

当然,她还想看见,锦书上的情话缠绵,流水里的镜盟钗誓。

他,最近过得还好吗?

低眉悄不语,相思不惜梦。到底,她还是忘不了他啊! rjvRJLuyjdITGoGez6G/fiGMQnnIAebF+SyZ2vT6YnSDpN3JNXV4FWCRzaNSI/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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