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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风露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一般来说,佛教寺院之于普通人,往往是有着烟雨前生的距离的。便是笃信它力量的人,也不敢说自己真的亲近了菩提,读懂了梵音。

应该说,李清照算不得一个教徒,她与赵明诚之所以是大相国寺的常客,并不因为那里是当时汴京最大的寺院,全国的佛教活动中心。

大相国寺的基址,相传曾为战国时信陵君的故宅。它原名为建国寺,始建于北齐天保六年;到了唐睿宗时期,为纪念他以相王之位幸登紫宸的旧事,故赐名为“大相国寺”。

及至北宋时期,相国寺愈发得到皇家的尊奉,更因建隆年间的一场火灾,使得它在重建的基础上又有了扩建。故而,李清照所见的大相国寺,不仅香火鼎盛、香客如织,还被统治者赋予了民间贸易的使命。

跟旧时代里市镇上赶集的办法相似,相国寺的庙会并不是随时都开放的。于是,卖家须得抓紧每月五次的开放时限,把待售的宝贝放在显眼之处;而买家也会兴致勃勃地扎进人堆,擦亮眼睛好好拣选一番。

为了买卖两便,在固定地点摆卖不同商品的规矩便逐渐形成了。对于李清照而言,她婚后最常去的地方是资胜门。这个其实不难想见,因为资胜门一带,主要贩售书画碑石一类的文物,这正对了赵明诚的口味。

三十年后,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蘸着深情的笔墨,追忆起似水年华来。彼时,尚未出仕的夫君,每到节假日时,时常先典当了反季的衣物,带上五百个小钱,去大相国寺市场上淘选有价值的碑文。

今人说,最美的婚姻生活,是在下班后带回菜蔬生肉的时候,也不忘了给妻子捎回一朵玫瑰。这显然是说,柴米油盐与风花雪月一样都不误着,才不负了一场耳鬓厮磨,一生因果纠缠。

我想,李清照如果能听到这样的话,当会投以赞许的目光吧。因为,他们的生活,不只有现实的相依相守,还有灵魂的相伴相知。

有时,他们在买到可心的文物之后,如有余钱在手,还会顺带买点干鲜果品,一并捎回家去。如此一来,在品鉴碑文的时候,甘甜的滋味亦会流淌在舌尖,蔓延在齿缝,跟着时光一起被定格,一起被收藏。

谁说俭朴的生活里,没有蜜甜的趣味?三十年后的她,仍然说:“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后来,这位“葛天氏之民”自号为“易安”,而“易安”二字,是来自于《归去来兮辞》中“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之句。

陶渊明,从来都是心性恬淡的她最为欣赏的一位诗人,故而,她记得,他曾说他并不在乎短褐是否穿结,箪瓢是否屡空,而只在乎笔下的文章能不能自娱自乐;衔觞赋诗的生活能不能以乐其志。

他问,他是不是无怀氏之民,葛天氏之民。隔着时空的飞雪,她以一颗冰洁之心,坚定地说,他是——她和她的他,也是。

是这样的,安贫自守的人,须得有一个安贫自守的魂灵,和一个安贫自守的理由,方能不忘初心,得以始终。而幸运的是,他们就是这样的两个人。

只有形神毕肖的两个人,才可以将生命的喜悦放大到极致……

我们总说,朋友与夫妇,必然有着身与心的巨大区别。

是朋友的,一起吟风弄月,一起对酒当歌,理所应当;是夫妇的,彼此嘘寒问暖,彼此朝夕相对,亦为常事。然而,既是知己良朋,又是莺俦燕侣的,由来便不常有。

而李清照与赵明诚,却将这二者的妙处,全都占齐了。便因此故,明人江之淮才会在《古今女史》中慨叹道:“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来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绝唱。”

只是,佳人才子的绝唱,无论是在戏曲之中,还是在现世之间,都往往是一波三折,高低相错的。因而,薛涛的一颗芳心,到底还是被辜负了;步非烟的一脉春情,终究还是被错付了……

总之是,人世间,多的是意长语短,多的是兰因絮果,所以,那些一思一念的开始,才会走向一步一遥的结局;那些一花一草的曾经,才会凝成一烟一雨的叹息……

不过,在几乎颠翻命运的风暴到来之前,李清照还是一个沉浸在幸福花海的女子。便在小满时节里,她还与赵明诚携手至琼林苑中,赏过芍药。

为了体现“与民同乐”的主题,琼林苑在望日里,是对寻常百姓开放的。

唐人潘咸曾经形容芍药的美,是“叶已尽余翠,花才半展红”。表面上,芍药花叶的开放时间,似有“青黄不接”之嫌,但其实,芍药艳光太炽,根本无须翠叶的陪衬。

所以,他才接着说,它呀,是“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又是艳压群芳,又是香风悦人,春阑夏初之际,怎可错过那灿烂如锦的美丽呢?

禁幄低张,彤阑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

一阕《庆清朝慢》,便是李清照游园之后的所得。

与潘咸不同的是,她不仅看到了芍药的艳光四射,还称赞了它绰约天真的情态。她相信,花儿是有魂魄的,故而,她理应为它浮一大白,理应为它醉倒黄昏。

左右身边也有个贴心人,纵然醉倒君前,又有何妨?她知道,她再也不是,那个误入藕花深处,会为归途着急的女孩儿。

不过,我们得承认,不管她的岁月里有没有他,都无碍于她喜欢喝酒的秉性。摊开《漱玉词》来,你会发现,其间与酒有关的词作,约有半数之多。在诗词的世界里,她是时常“把酒”“沉醉”的,这酒,有时是“淡酒”,有时是“残酒”,有时是“病酒”……

在酒的世界里,每一杯都生长着她自己的情节,每一滴都摇晃着她自己的情衷。一边醉着,一边醒着的世界,或许是迷离漫漶的,但若非如此,又何来那些动人的诗情,沁人的妙语呢?

关于这一点,她自己便说得很好,“酒意诗情谁与共”。这是在回望过去,也是在遗憾失去。按诗仙李白的说法,清醒着活着,是不如脱屣谢时悠然而去,看那“壶中别有日月天”的!

是的,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一个冷静自持的人,是写不出世味的浓淡,人间的喜悲的。便如那个为着芍药,而沉醉东风的李清照,之所以能阅读到花儿的芳魂,还不是因着她本就是个有心的诗人,有情的女子。

这,是属于崇宁元年里春末的欢悦;这,也是属于佳人才子的最后的欢悦。他们不知道,属于他们的美好,不久之后将被命运的巨石砸中,激起层层的漩涡。

从此,岁月的深潭里,再没有了“闲云潭影日悠悠”,而只有那“物换星移几度秋”…… iuGSA4FhzRUzRTaG0V1wuoFyassGq4iIqdQFFOZntI4zbTPTRCnVZ7DbOduMVx0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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