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城池里,总是上演着无数的悲欢离合。昨宵里,人们或是西窗剪烛,或是摩肩接踵,或是高歌飞觞,都无法将那场人间相逢,凝定在时空的瞬间,留下恒远的温度,所以亲友的离世,固然令人感伤唏嘘,而留下的人,依然要应着物候的步子继续往前走。
转眼之间,崇宁元年便真的到来了。醉心于情爱中的人们,或许不太热衷于政治气候的冷暖,而在乎一草一木的开谢。新年过后,某一天里,李清照蓦地发现,早春的梅花与冬梅并不相同。
如果说,冬梅的存在,是为了证明它的一身傲骨,是为了点亮寥落的世界;那么,春梅的绽放,便一定是为了展露它的一抹艳色,是为了唤醒沉睡的人间。那种灼灼欲放的艳光,乃是造化的杰作,自然的馈赠,寻常之人是不敢与之争美的。
可是,李清照却噙着笑,歪着头,请她的夫君,看看花,也看看人。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
这一枝早梅,是她从卖花人的担上,拣选而来的。之所以选了它,是因为早梅半含微露的韵致,正是她所欣赏的那一种。
要知道,这迎春的花儿若是开得过了,便易堕入“月满则亏”的窠臼,很快便把春意给泄了去;而含苞未放的早梅,却有可能会令人等待好些时候,才能绽出清芬的花儿,这对囚困于冬日的人来说,也太过煎熬了。
这枝梅花是真美啊!
素日里,只听说过梨花带雨,或是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儿,却不曾想,被晨露浸润的早梅,亦有如此清美的模样。于是,她说,它是一位幽然欲泣的美人儿,一张粉脸上还凝着未及拭去的泪痕。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如温庭筠所写,美人与花,是天生的好搭档,是相得益彰的人间珍宝。于是,李清照也忍不住将这早梅斜插在鬓边,娇声唤了夫君的表字。只是,她还不能确定,此情此景,是春花衬托了她的娇颜,还是她呼应了春花的艳光。
一阕《减字木兰花》,便是一个女子心迹的折射。她以才学见称,却也爱美成性,不愿那枝半开的早梅,把她的姿貌给比了下去,故而,才有那无理的一问。
但这样的无理,却令人有些忍俊不禁。因为一般来说,以花喻人才符合常理;女子与人争美,才不令人意外。而她倒是有趣,竟与自己买来的花儿争起高下来。
仔细想来,这样的女子,是让人推拒不得的,她那无理取闹的问题,她那噙笑仰首的姿态,表面上看,是在跟花儿争风吃醋,实际上,却是在他的跟前撒娇发嗔,让他停下手头的活计,好好看她两眼。
在赵明诚的眼中,她是一个懂得制造情调的女子,如她不够浪漫天真,她也不会拣选美丽的花枝,来装饰他们的小小雅室。
这又着实是一个深获夫君宠溺的女子,如他不曾钟情于她,纵使她有打趣的心意,也断然不敢烦他扰他,让他回答这种缠人的问题。
“情意”二字,写着容易,读着轻松,而要践行起来,却与我们的想象隔着蝴蝶飞不过沧海的距离。时间对了,空间对了,两个人,还得郎有情来妾有意,方才炽烈得起来。
花前月下,情话喁喁……只有互通的情意,才能拂动彼此的心潮;只有默契的碰撞,才能泛起同频的涟漪。否则,单凭那一厢情愿的相思,无论如何都走不进对方的晨昏。
此时的赵明诚,便是一个知情晓意的人。先前,他本来在摆弄他收藏的碑文拓本,蓦然间听得这一问,便抬首凝望着她,以一种认真的表情。不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但“人比花娇”也好,“花比人俏”也罢,都是夫妻俩的闺中戏语,万不可较真。要知道,她要的不是那个答案,而是他是不是在看她,是不是肯陪她。
陪伴才是最深情的告白,这样的告白,无须与喧嚷的凡尘频繁往来,只需在彼此的晨昏两两相望,如此,便只一刹那的欢喜,也能在心底蔓延滋长,直至时光的尽头。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很喜欢这样一首小诗。很喜欢,这样一种陪伴,这样一种眷恋。
千年之前,李清照与她的爱人,也一起虚度过时光,比如吟风弄月、诗酒流连;比如把早梅斜插在鬓上,笑问她和花儿谁更美丽。再比如,她还想连难得的休沐日也一起浪费,他们要同去大相国寺,看看喜欢的碑帖字画、金石古玩……
生于文人家庭,上有管教严格的老父,赵明诚与旁的纨绔子弟颇为不同。不知因何故,他从小便对这些玩物,生出了浓厚的兴趣。正如《金石录自叙》中所言,他“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
或许,他喜欢那种古远相接的气息,他喜欢那种灵犀相惜的对话。因为,在迅疾的光阴里,有着太多的逝去,今人若想与古人交流,所能仰赖的便也只有这些人间遗物了。
似乎是这样的,我们每个人,皆从来处而来,将往去处而去,雪泥鸿爪虽只一瞬,但若能留下一些残痕,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当然,那些残痕旧迹,如果是因着艺术价值,被人珍藏起来,那更是幸事之中的大幸。
只是,热爱收藏艺术的人,必然也会投入大量的财力,故而,望洋兴叹者有之,半途而废者亦有之。赵明诚当然不想对着偌多爱物,只是过过眼瘾而已,于是,自打他入太学起便开始省吃俭用,悄悄地购置了一些有珍藏价值的文物,并认真投入研究之中。
有的时候,手头实在太紧,他便会做出一些典当衣物的事来。当然,这一切,都尽量瞒着父亲,至少,他不愿让父亲知道那些应该用来吃穿住用的钱,却多数被他用在了兴趣爱好之上。
“玩物丧志”,古往今来,没有几个长辈,不曾对子孙施以这般教诲。赵明诚也不想让父亲对他产生什么误会,故而从未开口多要一缗钱。因此,赵挺之虽然知道他有这喜好,却不知他的用度。
公允地说,其实玩物未必丧志,有的时候,与事业前程无关的爱好往往还会带来令人意外的价值。在赵挺之过世之时,大概不会想到,由他儿子所撰,儿媳所补写的《金石录》,会是中国最早,也最重要的金石目录和研究专著之一。
抱着不让父亲责怪的心态,婚后的赵明诚,手头也没有阔绰多少。于是,为了购置心爱的文物,他依然还会做出“质衣”的事情来。
夫君如此“败家”,若换做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已啼哭不止,为此争得不可开交了。所以说,赵明诚的幸运,不在于他的起点高低,不在于他的研究眼光,而在于他不仅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如花美眷,还赢得了一位神仙眷侣。
于是,在大相国寺——汴梁最大的寺庙里,他们携手而去,在庙会上与文物不期而遇;他们满载而归,在家中与前朝杯酒言欢。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他们喜欢在那苍茫的烟火中,去觅寻清凉的所在;他们喜欢在那虚度的时光里,去访求温暖的所依。他们是彼此浪费的两个人,也是相互成全的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