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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点缀

翻开史册,千载以来,男子因欣赏女子的才华而娶妻纳妾的雅事,似乎并不少见。而在这期间,有的男子甚至以帝王之尊,向民间的才女报以青眼,这自然更加不可等闲视之。

可我要说的却是,这样的人,在乎的也许不是她们的才华,而是她们的文学身份。

就以晋武帝司马炎为例,按说他纳了才女左棻,对于对方本人和她哥哥左思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这是在向世人宣告,当朝皇帝是“娶妻求贤”的。一个女子若是才华横溢,也能得到“承恩不在貌”的待遇。

可,她得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待遇呢?准确地说,那待遇,应该叫作“礼遇”。

因为,好色贪淫的皇帝,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宠爱一个无盐女,是以很快便失了兴趣,令她“常居薄室”,很久以后,才封她为俢仪。至于后来又册封她为贵嫔,乃是因着她有敏捷的才思,她能写出别的女人写不出的应诏之作。

仅此而已,没有其他的原因。

看看,多么荒诞,多么讽刺,她本以为她是因才而见用的,却不知她的自由之身,从她迈进重重高墙的那刻开始,便被囚锁了起来。

此后,纵然她锦口绣心,博学多才,在她的男人看来,她也只具有充当文学道具,替他装点莺莺燕燕的后宫的价值。

是啊,一个真正懂得欣赏才女的男子,必然不会不懂得她人淡如菊的贞丽,而只在乎容色的妍媸。便如李清照的那位词女之夫,从一开始,最在乎的就不是她是否“气质美如兰”,而是她是否“才华阜比仙”。

若非如此,即便她同时也娇丽动人,最终还是逃不开以色愉人的寡淡结局。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女子,明明拥有异于众姝的特质,而她的种种优点,却不曾为人生的侣伴所发掘,所叹赏,该是怎样令人遗憾不已的事啊!

细细思来,古训说,“女怕嫁错郎”,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层深意呢?

不管怎么说,李清照是幸运的。眼下,她虽置身于落叶飘飞的清秋,生活却如鹅黄柳绿的春天一般,芳菲而明灿,每日都盈着花香,每夜都闪着繁星。

在花香的萦绕中,时序已在不经意间,暗转了方向。

皑皑的白雪,与呵气成霜的季节,最是相宜。此时,园中怒放的花儿,已没了桂花的影迹,但李清照并不觉得孤独。这是因为,她曾带来过一份特别的“嫁妆”。

在李府中,她曾在闺房近处,栽植过一株良种梅。暗香浮动的闺阁岁月,它曾是她的诗中之梦,梦中之诗,故此,她难以抛舍于它,便趁着结缡之时,请花匠一并移栽了过来。

如今,梅花开得晶莹剔透,李清照的心思,也被它浸润得澄澈透亮,于是,整日里老爱望着它发怔。于是,休沐之日的赵明诚,见着这番情景,心里便生出了个主意。

稍后,赵母郭氏便操办了一个小型的家宴,将家人聚拢一处,品酒赏花。这一晚,既有湛然分辉的明月,姣然艳丽的寒梅;亦有醇然甜美的酒酿,欢然如沸的气氛,唯一所缺的,便是一首绝妙好词了。

在写诗填词上头,李清照从来是当仁不让的,况说,她已酝酿许久,如不吟咏一番,如何能对得起胸中的那点丘壑呢?只是,在她构思的时候,还不曾有如此圆满的月,如此欢快的聚首,于是,她沉吟一时,才提起笔来。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向来是,腹稿既成,填词的速度便快得惊人。只一瞬目的工夫,赵挺之便有幸赏读了儿媳的这首《渔家傲》。既然公公在场,理应先将词作呈给他看,李清照显然懂得此节。

初读起句,赵挺之便觉得颇为不俗,应是有什么出处才是。仔细一想,方才忆起,那个“文章老更成”的庾信,曾写过“不信今春晚,俱来雪里看”的诗句。

怀着激赏的心情,赵挺之一径从玉洁冰清的梅瓣,读到甘为陪衬的月辉,再读到花好月圆的欢饮上,静默了半晌,又将它朗声念唱了一次,才哈哈大笑道:“妙!妙!妙!”

如此精妙好词,赵明诚怎可能不怦然心动呢,然而他却故意捣乱道:“上次,夫人说,桂花‘自是花中第一流’;今日,却又说,梅花远胜于群花。我就想问,在夫人心目中,到底是桂花更好,还是梅花更好呢?”

这个问题问得巧,委实不好应答,李清照却微微一笑,讲起一个似乎不太相干的掌故来。妙舌婉转处,说的正是晋明帝司马绍几岁时,有时说太阳远,有时说长安远的趣事。问及原因,司马绍皆能言之成理。他说,有人从长安来,却没人从太阳来;他又说,抬首可见太阳,却仰目也看不见长安。

撇却话中深意不说,无论怎样都能自说自话的本领,确实不得不令人击节称赏。

便在这刻,无论是赵明诚,还是赵挺之,都对李清照的捷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席之上,遍是欢声笑语。末了,还是赵挺之出言绾了个结——如果说明月是梅花的陪衬;词女之夫,便作词女的陪衬,也是一件美事。

终于,难得的良宵,在溢彩流光的汴京缓缓地沉寂下来。溺在闺梦中的女子,或许还梦着白雪上的诗韵,说着写意春风的呓语,那些浮游宦海的人却不见得都能安然入睡。

赵挺之,便是这其中的一个。本来,“建中靖国”这个年号,便有一层不偏不倚的意味,可是多年以来,惯于在权争中收获前途与快感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被一个不算英明的皇帝“中庸”一把呢?

从十一月开始,赵挺之便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

面对新旧两党面和心不和平日里各自为政的现状,皇帝不仅决定在次年改年号为“崇宁”,还放出风声打算起用蔡京。

说是“起用”,这是因为,蔡京现今在杭州。论及他被贬斥的原因,说来却是有些话长。这人,曾以一副墙头草的做派,在协助司马光破坏新法之后,又投靠章惇恢复新法。

也许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等到赵佶即位之后,蔡京被政敌暂时扳倒,不仅丢了官职,还被迫远居杭州。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很快地,蔡京便通过巴结大太监童贯的渠道,让皇帝对他刮目相待。

要是蔡京真的再度受到重用,日后他是否会再度启用新法,以赵挺之老辣的眼睛,也不敢说自己看得够真切,够准确。故而,在近日里,为着自己显豁的新党身份,他难免有些忧心忡忡,患得患失。

到了二十一日,皇帝下诏命百官上坟,并前去郊外皇家祠堂守灵,陈师道也在其列。让赵挺之格外气愤的是,他的老妻本来好心将棉服借给他御寒,可他竟然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宁可受冻生病,也要强行熬过这隆冬。

赵挺之并不相信他能熬得过去,果然,陈师道生病之后不过一月,便撒手人寰了。看着赵明诚泪下沾襟的模样,看着李清照温言安慰的行止,赵挺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YBnQVKNbiMA9UpqPmHMH278HXKLpJnAgVQyOy/tUQPYxGiCbqO109SJanySZe2i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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