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两情缱绻的时候,便不在乎向这个世界宣告他们的甜蜜;也许是,词女的名头太过响亮,“词女之夫”的故事太过美丽,故而,李清照的新作竟然不胫而走,流入了他人耳中。
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有道学先生们怀疑,这首《丑奴儿》的真实性。譬如清人王鹏运便说过:“词意肤浅,不类易安手笔。”亦有人说,这词写得淫艳轻薄,断非一代词女所应为。
其实,若论风格而言,“婉约中偶有豪放,蕴藉中时有直白,奇瑰中间有俗俚,沉郁中亦有轻巧”的评价是极为中肯的。再说了,你侬我侬之时,初为人妇的女子,纵是眼梢风情一些,言笑佻薄一些,又何尝不可呢?
曾记得,有人攻讦张敞时,便说他身为朝廷要员,竟然时常在家给妻子画眉毛。一时间,长安城中,遍是他画眉闺中讨好夫人的传闻。对于汉宣帝的讯问,张敞的回答却是,“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
且不说,“有过于画眉”的“夫妇之私”至多可达什么程度,至少说,古往今来认可这一说法的人不在少数,否则,后世所谓的四大风流韵事,便有可能会少了这么一桩“张敞画眉”。
是啊,无论是男是女,都有爱的本能,都有表达爱的权利。想想看,既然她都敢于摹写荷间的醉态,敢于讽喻朝堂的弊政,敢于追思荒诞的迷梦,为何就不能在她最心爱最心爱的夫君跟前,向他发出欢娱恩爱的邀约呢?
风流大胆如欧阳修,当年在钱惟演手下做事的时候,便曾私约过歌妓。一首《临江仙》,便是那段韵事的见证。这事一经曝光,时人不仅对“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一句赞不绝口,还不由自主地广加传颂。
说来也奇怪,男子尽可将风流韵事写入词中,女子却只能矜持端庄,板着一张原本楚楚动人的俏脸,这于人性而言,是不公平的。还好,懂得以欣赏的眼光,看待女性词人的人,自古以来都还是有的,比如,胡适就说了“他们的美满幸福使读者妒羡”的话来。
应该说,人生中的意外,总是不期而至的。就像,此时沉浸爱河的李清照,预料不到下一年的时局将有怎样的巨变;就像,眼下做好迎师准备的李格非,预料不到他的老师会病逝于常州,与他天人永隔。
七月二十八日,一生在“黄州、惠州、儋州”之间浮槎来去的东坡先生,终于走完了六十六年的人生之路。他,将寂寞沙洲里的执念抛给时光,也将一蓑烟雨中的顿悟留给世人,而后,从容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每个人对痛苦的体验都是不同的,面对此情此景,李格非是哀伤无言的。而李清照,在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后,则稍快一些的投入了自己的新生活中。
通过婚前婚后的磨合,李清照对赵明诚的了解日益增多,有时也能随他一道外出游赏,在汴京内外留下她的芳踪。
说来,迁至汴京虽然已两年有余了,但李清照对它的了解,主要还是停留在书本之上——毕竟,待字闺中的人是不便外出游走的,这里比不得曾经的蜗角小镇。
不过,仅凭书本上的所得,她对汴京也是较为熟悉的。
比如,她知道汴京的历史,最早起于春秋时期郑庄公的建城之举,那时,这里叫作“开封”,意为“开土封疆”;她知道汴京作为首都的历史是从魏惠王开始的,彼年,这里叫作“大梁”,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至今犹然可追;她知道汴京所以名“汴”是因着北周取其临靠汴水、淮河的地理位置而更易的,因而,它被唤作了“汴州”……
她还知道,如果没有前朝周世宗柴荣对汴州进行的扩建翻新,对黄河、淮河进行的通渠,此时的京都定然没有这样畅达无阻的水陆交通。
只拿水路来说,经过几代皇帝的再度开发,如今流经汴京的河流,已有金水河、惠民河、黄河、淮河、汴河、洛水之多。而在滔滔白浪之上,诸如云骑桥、广备桥、白虎桥、虹桥等桥梁,各有妍态,皆具特色,亦是不可多得的人间风景。
从外城的南薰门、新郑门、新宋门、新封丘门,到里城的保康门、朱雀门、崇明门、丽景门、望春门、安远门、景龙门、天波门、阊阖门、宜秋门,再到里城正中的皇宫内院,严整有致的布防,铁桶也似的,将汴京城罩护在其间,让人不由觉得安妥放心。
是的,安妥放心,无论是皇帝还是蚁民,皆作此想。他们很少有人能预料到,再牢的铁桶,也有被铁蹄踏破的一日;再安闲的生活,也有被彻底倾覆的一天。
在李清照出嫁之前,她一直随父亲居住在朱雀门附近,这里距离太学不远,于工作而言最是方便不过。赵家的宅院,距离李府也不太远,当年赵挺之赁屋于此,也出于方便儿子上学的考虑。
只不过,赵明诚刚入太学不久,亲聆李格非教诲的幸运只有他的哥哥赵存诚和赵思诚享有。不然的话,女婿受教于岳丈的逸事,应该会给“词女之夫”的故事,再添上一些趣味吧。
相对李家来说,赵家的人口要多得多,人际关系也更复杂。向公婆晨昏定省,与妯娌和睦共处,都是婚后的李清照不得不面临的全新课题。
好在,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欣赏她的过人才气;她也温柔体贴地尊重家中的老老小小。因此,一家人的生活过得波澜不惊,花好月圆。
这,当然是让赵明诚特别欣慰的一点了。
自然,他早该知道,一个爱花惜花之人,不会不好相处。你看,荷花、蘋花、江梅、海棠、梨花……在她的笔下,曾有多少花儿的魂灵,得到过她挚诚的祝福啊!
时至中秋,又到了赵明诚归家休沐的时间了。
不必说,合家欢庆热闹的氛围;也不必说,小夫妻独处的蜜语甜言;单说李清照应着赵明诚的邀约,所作的一首咏桂词,便已值得后人一再把玩,一再咀嚼。
那是一棵桂树,是赵明诚特意移栽到园中的。读过她那么多的词,赏过她那么多的笔底之花,却从未见过桂花的踪影,岂非可惜?
为了激发她的创作欲望,赵明诚几乎是带着狡黠的笑意,说那擅长以花喻人的屈子,曾咏赏过那么多的名花香草,然却独独错失了桂花,却不知他是寡了情肠,还是乏了才思。
以她之敏慧,如何不懂他这拙劣的激将法呢?不是心甘情愿“上当”,而是作为一个受人仰望的才女,此时若不应着景儿填上一首咏桂词,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就这样,顷刻之间,一首《鹧鸪天》已轻轻闲闲地落在纸间了。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作为名副其实的词女之夫,赵明诚很轻易便嗅到了她那笔底泛起的幽幽花香。这样一首托物抒怀的双调词作,这样一把纤柔馥郁的金秋桂子,这样一种蕴藉内秀的花中品格,这只能是她,他所钟爱的她,才能捕捉并写出的美啊!
若说“花中第一流”的,是她所咏所唱的桂花,那么,“人中第一流”的,难道不是他眼前的曼妙女子么?一脸钦赏的赵明诚一把将她搂住,紧紧地,他觉得,所谓的幸福生活,便在他的怀中、他的心上了。
起风了,桂雨纷纷落下,打湿了多少花前月下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