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样的话,想想都让人心醉。
在成婚的前夜,赵明诚或许比李清照还要紧张。烛火摇曳处,映着一只金钗,也罩着一双绣鞋。那日,她娇喘微微,藏身门后,而后偷偷匿去,那些所失细物自然也为他所有了。
自从读过她的小词后,他的心里便有一个隐秘的愿——轻摇秋千,看她的衣袂,赏她的笑靥。他没想到,那日他真在缘分的指引下,见到了她,尽管那不是在秋千索下。
虽只一瞥惊鸿,他也确信,她穿着轻柔的纱裙,绽着娇美的梨涡。心襟荡漾处,他所思所梦的,便是在明日给她一个惊喜。
如同北宋遗老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娶妇》一节中所述,时人结欢百年时,少不得同心结的装点。当日,男女双方都要各出一段彩绸,“绾一同心”。这个过程,叫作“牵巾”。
同心,同心结……想起这样的字眼,李清照突然有些恍惚。
因为,自打这对新人订婚之后,便不得不明白一个事实,自己终将应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自己的整副心肠,交付给对方。
不过,大多数的新人,在婚前都只能与对方神会一番,所以极有可能被错配了鸳鸯、乱牵了红线,以致到后来生出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的憾事。
便如那扫眉才子薛涛,曾深信自己爱对了一个真情至性的人,却又怎能想到,她本来要的是“同心莲叶间”的爱情,最终却换来了“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的结局呢?所幸,她还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这才没有深陷苦海,不可自拔。
所以说,爱情与婚姻,对于女子来说,既是甜蜜的约定,也是炽烈的豪赌。
想着想着,李清照不由暗笑自己的杞人忧天。
她不是没见过他的,她也不是没了解过他的,她应该相信,在婚姻的豪赌中,她握着不小的筹码。因为,他自是丰神俊朗,而她,亦有她的绮年玉貌;她懂他的金石字画,而他,亦懂她的诗词文章。
所谓的天造地设,莫过于你我刚好门当户对;所谓的情投意合,莫过于你我皆是同路之人。从古至今,谁也无法真正否认,家世和才品的匹配程度,是婚姻幸福的一重有力保障。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似乎只存在于童话之中。
想起日后忧喜,李清照只觉,过往的急景流年,竟似在她眼前一一倒带。明日,就明日,当他将她迎入新居,当他与她拜了天地之后,他们就是一双人了。
从一个人,到一双人,这是前生修来的缘,也是今生既定的命。
几乎是一夜难眠,到了第二日,妆容精致的新娘,便在混沌的欢喜里,入了新居成了礼。好容易从家庙见了尊祖回来,礼官便抛出了今日的重头戏。
彩绸的接合处,早已被侍者合绾了个“同心结”。此时,他们便各执一头,相牵而行,两厢对拜。牵了同心,再结同心,他们就这样步入了彼此的生命。
若说牵巾的仪节让她心下怦然,而真正让她紧张的,却是在进入中堂之后,盖头被机杼挑开的那刻。偏生这一刻,还得由男方的女亲来撮合。这细节,仅仅是想想,都让人脸红,更何况,随着盖头的掀开,她看见了他的唇、他的鼻、他的眼、他的眉,还有,他温润的微笑……
低眉,掩去的喜意,却在心底开出了灿烂的花……
再是一番繁琐的程序之后,赵明诚再次牵着同心结倒走,同时也将他的新娘牵回新房中。上古时的“结发”一俗,延至北宋,已变成了“合髻”。
新剪的一绺头发,绾在一起,缘分便就此丝缕相结。下一刻,李清照又将手中的花束递了出去,由侍者连同这个同心髻,一并掷于喜床下。
一双酒盏,亦是由彩绸所制的同心结拴连一处的,交臂共饮的那刻,也不知是盏中的酒酿更迷人,还是望进对方眼中的波光更动人……
一饮而尽,酒盏掷于床下,听得侍者笑盈盈地报来“一仰一合”的喜讯,李清照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按照婚俗,这酒盏,须得被掷成这般模样,才能预示夫妇俩在婚后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大礼落幕时,这个夜晚终于只属这对新人所有了。
即便是不够用心,也能觉出眼前俏美人的紧张心绪——微颤的柔荑已“出卖”了她。赵明诚不由莞尔,遂凝视着她的眼,缓缓吟道:
上苑莺调舌,暖日融融媚节。秦晋新婚,人间天上真奇绝。傅粉烟霄,倾国神仙列。彼此和鸣,凤楼一处明月。
歌喉佳宴设,鸳帐炉香对爇。合卺杯深,少年相睹欢情切。罗带盘金缕,好把同心结。终取山河,誓为夫妇欢悦。
其实,赵明诚是不善填词的,故此也不愿在夫人跟前班门弄斧。前些时日,他读到这首佚名的《少年游》,当时只觉妙不可言,此时便不由念了起来。
一吟而罢,但见李清照的唇边已然衔了笑,他才将他珍藏数日的金钗、绣鞋,重新交还她手中,说他昔日珍藏她的物,往后要珍藏她的心。而后,他又吟,这一次,吟的全是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她的锦句妙语……
有什么东西,从心里跃跳起来,似要跳出胸口一般。她望着他,自然想起“词女之夫”的预言,禁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于是,婚后的生活,便从她心跳如鼓、抬首微笑的瞬间,悄然启幕了……
新婚燕尔时,两情正依偎。也是在携手之后,李清照才知道,晨露与晓月,对他们来说,其实只有很短的光景。这是因为,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短到你在语笑嫣然,他在神驰目迷的时候,便倏然逝去了。
这也是因为,身为太学生的赵明诚,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日才能回家休沐,他们没有办法整日黏在一起。两心相知的人,自是不惧于时光的消磨的,很多时候,距离反而容易氤氲出温柔的美感。
盛夏时节,原本酷热难耐,不意却在赵明诚休沐的这晚,突然下起了一阵雨。炎炎暑气,被风雨尽数吹散,倒是宜于纳凉消闲。得到天公如此的厚爱,他和她,一块儿拨弄起笙簧来,也更是欢喜无边。
夜色渐深,她只觉薄汗轻透,理应回房理容去了。临镜补妆,换上的寝衣,比白日里所穿的,还要透薄一些。因她知道,他欣赏她那寝衣里透出的腻白肌肤。
这个时候,任是谁都懂得,闺中昵语,才是这个夜的主题。
那么,就让融融两情凝在唇边,徐徐说出甜蜜的约定吧。“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嗯,是的,当此时,他是她心里的潘安,她也是他跟前的容姬。那么,共赴云雨巫山,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雨后,沁凉的竹席,需要某种温度,需要某种忘我的悱恻,也需要某种情热的缠绵。她想,他们的心意,都是一样的。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便在翌日,李清照填了一首《丑奴儿》。以我之笔,写我之情,这是记录,也是纪念。这一年,他们结了发,也结了心。自此以后,庭前的花开花谢,天外的云卷云舒,都与他们有关,也与他们无关。